曲洧旧闻 - 第 1 页/共 4 页

曲洧旧闻 宋 朱弁 ●卷一 太祖在周朝,受命北讨,至陈桥为三军推戴。时杜太后眷属以下尽在定力院,有司将收捕,主僧急令登阁,而固其扃。俄而大搜索,主僧绐云:“皆散走,不知所之矣。”甲士入寺,升梯且发钥,见虫网丝布满其上而尘埃凝积,若累年不曾开者,乃相告曰:“是安得有人。”遂皆返去。有顷,太祖已践祚矣。 太祖皇帝抱帝王雄伟之姿,殆出于生知天纵,其所注措,初不与《六经》谋,而自然相合。晁以道云:“曾子固元丰中奉诏作论,论成,以吾观之,殊未尽善。某尝谓太祖有二十事,皆前代所无,出于圣断而为万世利者。今实录中略可数也,惜乎子固不及此,吾所深惜也。” 太祖皇帝龙潜时,虽屡以善兵立奇功,而天性不好杀。故受命之后,其取江南也,戒曹秦王、潘郑王曰:“江南本无罪,但以朕欲大一统,容他不得,卿等至彼,慎勿杀人。”曹、潘兵临城,久之不下,乃草奏曰:“兵久无功,不杀,无以立威。”太祖览之赫然,批还其奏,曰:“朕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逮批诏到,而城已破。契勘城破,乃批奏状之日也。天人相感之理,不亦异哉!其后革辂至太原,亦徇于师曰:“朕今取河东,誓不杀一人。”大哉,仁乎!自古应天命一四海之君,未尝有是言也。 太祖皇帝即位后,车驾初出,过大溪桥,飞矢中黄伞。禁卫惊骇,帝披其胸,笑曰:“教射,教射。”既还内,左右密启捕贼,帝不听,久之亦无事。 建隆间,竹木务监官患所积材植长短不齐,乞剪截俾齐整。太祖批其状曰:“汝手足指宁无长短乎?胡不截之使齐。长者任其自长,短者任其自短。”御批,宣和中予亲戚犹有见者。 场务多是藩镇差牙校,不立程课法式,公肆诛剥,全无谁何,百姓不胜其敝。故建隆以来,置官监临,制度一新,利归公上,官不扰而民无害,至今便之。 国初,宰执大臣有前朝与太祖俱北面事周,仍多在已。上一日即位,无所易,置左右,驱使皆委靡听顺,无一人敢偃蹇者。始听政,有司承旧例,设宰相以下坐次,即叱去之。如太阳东升,耀万物,无敢仰视者。盖其天姿圣度,果为命代真主,岂容测度哉! 五代割据,干戈相侵,不胜其苦。有一僧,虽佯狂而言多奇中,尝谓人曰:“汝等望太平甚切,若要太平,须在定光佛出世始得。”至太祖一天下,皆以为定光佛后身,盖用此僧之语也。 世传太祖将禅位于太宗,独赵韩王密有所启。太祖以重违太母之约,不听。太宗即位,入卢多逊之言,怒甚。召至阙而诘之,韩王曰:“先帝若听臣言,则今日不睹圣明。然先帝已错,陛下不得再错。”太宗首肯者久之,韩王由是复用。 山阳郡城有金子巷者,莫晓其得名之意。予见郡人,言父老相传,太祖从周世宗取楚州,州人力抗周师,逾时不能下。既克,世宗命屠其城。太祖至此巷,适见一妇人断首在道卧,而身下儿犹持其乳吮之,太祖恻然,为返命,收其儿,置乳媪鞠养巷中。居人因此获免,乃号因子巷,岁久语讹,遂以为金,而少有知者。 内中酒,盖用蒲中酒法也。太祖微时喜饮之,即位后令蒲中进其方,至今用而不改。 真宗皇帝因元夕御楼观灯,见都人熙熙,举酒属宰执曰:“祖宗创业艰难,朕今获睹太平,与卿等同庆。”宰执称贺,皆饮,独李文靖沆终觞不怿。明日,王文正旦问其所以,且曰:“上昨日宣劝,欢甚,公不肯少有将顺,何也?”文靖曰:“太平二字,尝恐谀佞之臣以之藉口干进,今人主自用此夸耀臣下,则忠鲠何由以进?既谓太平,则求祥瑞而封禅之说进。若必为之,则耗帑藏而轻民力,万而有一患生于意外,则何以支吾。沆老矣,兹事必不亲见,参政他日当之矣。”其后,四方奏祥瑞无虚日,东封、西祀、讲求典礼,纷然不可遏。王公追思其言,叹曰:“李文靖真圣人也。”求文靖画像,置于书室中而日拜之。予屡见前辈说此,询于两家子孙,其言皆同。 真宗问王文正曰:“祖宗时有秘谶,云南人不可作宰相,此岂立贤无方之义乎?”文正对曰:“无方,要之贤然后可。”是时,方大用王文穆,或以此为言,而不知此谶乃验于近世,而不在文穆也。 祥符中,天书降,有旨云:可示晁迥。迥云:“臣读世间书,识字有数,岂能识天上书。”定陵屡欲用,为宰执用事者忌之而止。迥,即文元公也。 王文正为参知政事,嫉丁晋公奸邪,屡欲开陈,以宰执同对未果。每闲暇与晋公语,色欲言而辄止者数四。晋公诘之,文正曰:“弟某当远官,而老母又钟爱,兹事颇乱方寸也。”晋公曰:“公可留身面陈其事,得旨,吾曹亟奉行耳。”明日,宰执退而文正独留,晋公悟,悔之不及。文正具陈谓奸邪,帘帏嘉纳,丁自此黜,士论莫不快之。 仁宗皇帝,至诚纳谏,自古帝王无可比者。一日朝退,至寝殿,不脱御袍,去幞头曰:“头痒甚矣,疾呼梳头者来。”及内夫人至,方理发,次见御怀中有文字,问曰:“官家,是何文字?”帝曰:“乃台谏章疏也。”问其所言何事,曰:“霖淫久,恐阴盛之罚,嫔御太多,宜少裁减。”掌梳头者曰:“两府、两制家中,各有歌舞,官职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剩有一两人,则言阴盛须待减去,只教渠辈取快活。”帝不语久之,又问曰:“所言必行乎?”曰:“台谏之言,岂敢不行。”又曰:“若果行,请以奴为首。”盖恃帝宠也。帝遂起,呼老中贵及夫掌宫籍者,携籍过后苑。有旨戒阍者曰:“虽皇后,不得过此门来。”良久,降指挥,自某人以下三十人尽放出宫,卧房所有,各随身,不得隐落。仍取内东门,出尽,文字回奏。时迫进膳,慈圣虑帝御匕箸后时,亟遣,莫敢少稽滞。既而奏到,帝方就食。终食,慈圣不敢发问。食罢进茶,慈圣云:“掌梳头者,是官家常所嬖爱,奈何作第一名遣之?”帝曰:“此人劝我拒谏,岂宜置左右。”慈圣由是密戒嫔侍,勿妄言、无豫外事,汝见掌梳头者乎,官家不汝容也。 唐质肃公在谏垣日,仁宗密令图其像,置温成阁中,御题曰:右正言唐介。时犹衣绿,外庭不知。逮质肃薨于位,裕陵浇奠,索画影看曰:“此不见后生日精神。”乃以此画像赐其家人,始知之,乃叹仁宗之用意深不可及也。 昭陵时,京东路有一镇,其户繁盛在本路为最。大臣建言,请增置监临官,下漕司相度。及问本镇愿与不愿,父老既欣然,所由官司次第保明闻奏。比进呈取旨,昭陵思之良久,曰:“恐动漕司岁计,遂别生事,因为民患。”止而不行。大矣哉!昭陵之爱民也深矣(或云历下一镇)。 或有荐朱莒公兄弟可大用,昭陵曰:“大者可,小者每上殿来,则廷臣更无一人是者。”已而莒公果作相,而景文竟以翰长卒于位。 仁宗尝言,尊号非古也,自宝元之郊,诏群臣毋得以请,殆二十年。嘉四年孟冬袷,丞相又欲因此上尊号。宋景文曰:“却尊号,甚盛德也。臣下乃欲举陛下不用之故事,是一日受虚名而损实美也。”上曰:“我意正如是。”于是遂止。(按嘉四年,富弼、韩琦作相) 范讽知开封府日,有富民自陈为子娶妇已三日矣,禁中有指挥令入见,今半月无消息。讽曰:“汝不妄乎?如实有兹事,可只在此等候也。”讽即乞对,具以民言闻奏,且曰:“陛下不迩声色,中外共知,岂宜有此?况民妇既成礼而强取之,何以示天下。”仁宗曰:“皇后曾言,近有进一女,姿色颇得,朕犹未见也。”讽曰:“果如此,愿即付臣,无为近习所欺而怨谤归陛下也。臣乞于榻前交割此女,归府面授诉者,不然,陛下之谤难户晓也,且臣适已许之矣。”仁宗乃降旨,取其女与讽,讽遂下殿。或言讽在当时,初不以直声闻,而能如此,盖遇好时节,人人争做好事,不以为难也。 张尧佐除宣徽使,以廷论未谐,遂止。久之,上以温成故,欲申前命。一日,将御朝,温成送至殿门,抚背曰:“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上曰:“得,得。”既降旨,包拯乞对,大陈其不可,反覆数百言,音吐愤激,唾溅帝面。帝卒为罢之。温成遣小黄门次第探伺,知拯犯颜切直,迎拜谢过,帝举袖拭面,曰:“中丞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岂不知包拯是御史中丞乎?” 张康节为御史中丞,论宰执不已。上曰:“卿孤寒,殊不自为地。”康节曰:“臣自布衣,叨冒至此,有陛下为知己,安得谓之孤寒。陛下今日,便是孤寒也。”上惊而问其故,康节曰:“内自左右近习,外至公卿大臣,无一人忠于陛下者,陛下不自谓孤寒而反谓臣为孤寒,臣所未喻也。”当时有“三真”之语,谓富、韩二公为真宰相,欧阳公为真内翰,而康节为真御史也。 宋子京《西征东归录》载云:知成都陛辞日,面请圣训,上曰:“镇静。”子京自著其事曰:“语简而意尽,于治蜀尤得其要,真圣人之言也。” 仁宗于科举尤轸,圣虑孜孜然,唯恐失一寒也。每至廷试之年,其所出三题,有大臣在三京与近畿州郡者,多密遣中使往取之,然犹疑其或泄也。如民监本是诗题,王者通天地人本是论题,皆临时易之,前代帝王间有留意于取士,然未有若是者也。 仁宗俭德,殆本于天性,尤好服浣濯之衣。当未明求衣之时,嫔御私易新衣以进,闻其声辄推去之。遇浣濯,随破随补,将遍犹不肯易。左右指以相告,或以为笑,不恤也。当时不唯化行六宫,凡命妇入见,皆以盛饰为耻,风动四方,民日以富。比之崇俭之诏屡挂墙壁,而汰侈不少衰,盖有间也。 仁宗时,最先言立皇嗣者,明州鄞县尉,不记姓名。晁以道尝为予言,阅岁久,又经此丧乱,史家又复不载,可惜也。 慈圣识虑,过人远甚。仁宗一夕饮酒温成阁中,极欢而酒告竭,夜漏向晨矣,求酒不已。慈圣云:“此间亦无有。”左右曰:“酒尚有而云无,何也?”答曰:“上饮欢,必过度,万一以过度而致疾,归咎于我,我何以自明。”翌日,果服药,言者乃叹服。 予在太学时,见人言仁宗时,蜀中一举子献诗于成都府。某人忘其姓名,云: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知府械其人付狱,表上其事。仁宗曰:“此乃老秀才,急于仕宦而为之,不足治也。可授以司户参军,不厘事务,处于远小郡。”其人到任,不一年,惭恧而死。 昭陵谨惜名器,而于改官之法尤轸圣虑。胡宗炎以应格引见,上惊其年少举官逾三倍,最后阅其家状云:父宿见任翰林学士,乃叹曰:“寒安得不沈滞。”遂降指挥,令更候一任,与改合入官。 李肃之公明,文定公子也。在三司论事切直,仁宗嘉纳,欧公以简贺之,甚有称赏之语。公明喜曰:“欧公平日书疏往来,未尝呼我字也。此简遂以字呼我,人之作好事,可不勉哉。” 盛文肃在翰苑日,昭陵尝召入,面谕:“近日亢旱,祷雨不应,朕当痛自咎责,诏求民间疾苦。卿只就此草诏,庶几可以商量,不欲进本往复也。”文肃奏曰:“臣体肥,不能伏地作字,乞赐一平面子。”上从之,逮传旨下有司,而平面子至则诏已成矣。上览之,嘉其如所欲而敏速,更不易一字。或曰:文肃作文思迟,乞平面子,盖亦善用其短也。 盛文肃镇广陵,苏参政某客游过之,尝献书。文肃一览,大喜曰:“观君之才,宜应制科。”对曰:“下走窃亦有此志,顾朝夕之养是急,不得三年读书工夫耳。”文肃曰:“吾有圭田租八百斛,可以成君此志也。”苏亦不辞,文肃乃荐之,归朝又于公卿间为之延誉。后三年,遂中制科。前辈成就人有如此者。 昭陵时,言利者请税天下桥渡以佐军。张锡字贶之建言,津梁利人而反税之,以为害,卒罢之。 蔡君谟得字法于宋宣献,宣献为西京留守时,君谟其幕官也。嵩山会善寺有君谟从宣献留题尚存。东坡评本朝书以君谟为第一,仁宗尤爱之,御制元舅陇西王碑文,诏君谟书之。其后,命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又欲诏君谟书。君谟曰:“此待诏之所职也,吾其可为哉?”遂力辞之。 晁以道尝为余言,本朝文物之盛,自国初至昭陵时并从江南来。二徐兄弟以儒学显,二杨叔侄以词章进,刁衍、杜镐以明习典故用,而晏丞相、欧阳少师巍乎为一世龙门,纪纲法度、号令文章灿然具备,有三代风度。庆历间人材彬彬,号称众多,不减武、宣者,盖诸公实有力焉。然皆出于大江之南,信知山川之气,蜿蜒磅礴,真能为国产英俊也。余尝因赋《澄心堂纸诗》,记其事以告后来之俊秀,其诗见余文集中。 祖宗平僭乱,凡诸国瑰宝、珍奇之物,皆藏于奉宸库。自建隆以来,有司岁时检点之而已,未尝敢用也。章献明肃皇后垂帘日,仁宗入近习之言,欲一往观,后以帝春秋鼎盛,非所以示之也。乃诏择日开库,设香案而拜,具言祖宗混一四海,创业艰难,此皆诸国失德,不能有,故归我帑藏。今日观之,正可为鉴戒。若取以为玩好,或以供服用,则是蹈覆车之故辙,非祖宗垂训之意也。词色严厉,中官皆恐惧流汗,后之用心,岂不深且远哉。 ●卷二 张康节守泰州,召兼侍读,以老不能进读固辞。仁宗曰:“不必读书,但留备顾问。”遂免进读,未几擢任风宪。 厚陵初,张康节预政,屡请老,不许。诏三日一至枢密院。进见毋舞蹈。康节曰:“本兵之地,岂容尸禄养疾。”遂力求去。 熙宁、元丰间,神宗奉事两宫太后,尽心色养,有臣庶之所难能者。庆寿、宝慈宫在福庆之东西,天子朝夕亲视服膳,至通夕不下关键。母弟荆、扬二王已冠,犹不许就第,往还如家人礼。皇太后于二王亦未尝假以言色。言事官上章,讽请使出阁如故事,帝以为间亲亏孝,黜之于外。 裕陵务尊崇濮安庙,且欲改卜寝园,大臣心知其非而不能谏。一日,潞公同对,见众人纷然而莫得其说,公徐曰:“陛下必欲迁之,有何所求。若求福耶,则已出二天子矣,更求何事?”自此改卜之议遂罢,不复言。 岐王始封昌王,时飞语云:昌字,两日并出也。裕陵惑之,以问大臣,大臣无能对者。吕申公知开封府,因上殿奏事罢,上从容曰:“卿闻昌王之说乎?”申公曰:“不知陛下有何所疑,若圣意不能释然,以臣所见,改封大国则妄议息矣。”裕陵意遂解。 朱行中知广州,东坡自海南归,留款甚洽,其唱和诗亦多。行中尝与坡言,裕陵晚年深患经术之弊,其时判国子监,因上殿亲得宣谕,令教学者看史。是月,遂以“张子房之智”为论题,上索第一人程文,览之不乐。坡曰:“予见章子厚,言裕陵元丰末欲复以诗赋取士,及后作相,为蔡卞所持,卒不能明裕陵之志,可恨也。” 熙宁中,五经义成,介甫拜尚书左仆射,吕吉甫迁给事中,王元泽自天章阁待制进龙图阁直学士,力辞不受,裕陵欲终命之。吉甫言,秀以疾避宠,宜从其志,由是王、吕之怨益深。吉甫未几以邓绾等交攻,出知陈州,而发私书之事作矣。 元丰初,官制将行,裕陵以图子示宰执,于御史中丞、执政位牌上贴司马温公名,又于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位牌上贴东坡姓名,其余新政不合,亦各有攸处。仍宣谕曰:“此诸人虽前此立朝议论不同,然各行其所学,皆是忠于朝廷也,安可尽废。”王禹玉曰:“领德音。”蔡持正既下殿,谓同列曰:“此事乌可,须作死马医始得。”其后,上每问及,但云臣等方商量进拟。未几,宫车晏驾,而裕陵之美意卒不能行。新州之贬,无人正名其罪。绍圣间,党论一兴,至崇观而大炽,其贻祸不独缙绅而已。士大夫有知之者,莫不叹恨也。 裕陵弥留之际,宣仁呼小黄门,出红罗,密谕之曰:“汝见郡王身材长短、大小乎?持以归家,制袍一领,见我亲分付,勿令人知也。”后数日,哲宗于梓宫前即位,左右进袍,皆长大不可御,近侍以不素备,皆仓皇失色,宣仁遣宫嫔取以授之。或曰:小黄门,即邵成章也。岐邸之谤大喧,成章不平之,尝明此事于巨,巨呵之曰:“无妄言,灭尔族也。” 神宗喜谈经术,臣下进见,或有承圣问者,多皇遽失对。范忠宣谓,立法本人情,怨ゥ可虑,造膝之际,累数百言。且曰:“愿陛下不见是图。”帝曰:“何如是不见是图?”忠宣对曰:“唐杜牧所谓天下不敢言而敢怒者是也。”帝为改容,味其言者久之。 赵元考彦若,周翰之子也,无书不记,世谓著脚书楼。然性不伐而尤恭谨,馆中诸公方论药方,有一药不知所出,虽掌禹锡大卿曾经修《本草》,亦不能省。或云:“元考安在?但问之,渠必能记也。”时元考在下坐,对曰:“在几卷,附某药下。在第几页,第几行,其说云云。”检之果验,然众怪之曰:“诸公纷纷而子独不言,何也?”元考曰:“诸公不见问,某所以不敢言耳。” 元丰间,三韩人使在四明唱和诗奏到御前,其诗序有“惭非白雪之词,辄效青唇之唱”之句。神宗问青唇事,近臣皆不知,因荐元考。元考对在某小说中,然君臣间难言也,容臣写本上进。本入,上览之,止是夫妇相酬答言语。因问大臣:“赵彦若何以不肯面对?”或对曰:“彦若素纯谨,僚友不曾见其惰容,在君父前宜其恭谨如此也。”上嘉叹焉。 郭逵为西帅,王韶初以措置西事至边,逵知其必生边患,用备边财赋连及商贾移牒取问。韶读之,怒形颜色,掷牒于地者久之,乃徐取纳怀中。入而复出,对使者碎之。逵奏其事,上以问韶,韶以元牒缴进,无一字损坏也。上不悟韶计,不直逵言,自后逵论韶,并不报,而韶遂得志矣。予旧见前辈语及此事,无不切齿,而新进小生,往往以此谈韶不容口。近有一士人,自言久游太学,论及韶行事,亦以此为智数过人,而不以罔上陷老成罪韶。往时苟合干进者,持此自售,亦不足怪,不谓经此大变故,犹守旧闻。如此等辈,真是不识浊净,其可责哉。 宣仁同听政日,以内外臣僚所上章疏,令御药院缮写,各为一大册,用黄绫装背,标题姓名,置在哲宗御座左右,欲其时时省览。或曰:“此事出于帘帏独断,外廷初不知也。”予见故家大族子弟,往往皆能言之。 哲宗御讲筵,诵读毕赐坐,例赐扇。潞公见帝手中独用纸扇,率群臣降阶称贺。宣仁闻之,喜曰:“老成大臣,用心终是与人不同。”是日晚,问哲宗曰:“官家知大臣称贺之意乎?用纸扇,是人君俭德也。君俭则国丰,国丰则民富而寿,大臣不独贺官家,又为百姓贺也。” 建中靖国间,虞策经臣除吏部尚书,正谢日犹辞不已。且曰:“臣声华望实不逮王古远甚,而陛下以臣代之,人其谓陛下何?”上曰:“王古虽罢去,朕方欲大用之,卿且勉焉。” 元奸党置籍,用蔡京之请也。始刻石禁中,而尚书省、国子监亦皆有之。禁中石刻,崇宁四年冬因星变,上命碎之。时国子监无名子,以朱大题其碑上,曰千佛名经。其后岁月滋久,逮宣和中,所籍人往往多在鬼篆,独刘器之、范德孺二公在耳。未几,器之之讣至东里,晁以道对宾客诵“南岳新摧天柱峰”之句,至哽咽不得语,而客皆技睫。以道徐曰:“耆哲凋丧殆尽,缓急将奈何?”客曰:“世未尝乏材,前辈虽有殄瘁之感,安知无后来之秀。”以道曰:“人材之于世,譬如名方灵药之于病也。世之集名方、储灵药者多矣,然不肯先疾而备,至于疾既弥留,乃始阅方书而治药材,不如见成汤剂为应所须,而取效速也。”时坐客无不深味其言,而叹服之。 张才臣次元言,温成有宠,慈圣光献尝以事忤旨。仁宗一日语宰相梁适曰:“废后之事如何?”适进曰:“闾巷小人,尚不忍为,陛下万乘之主,岂可再乎?”谓前已废郭后也。帝意解,因间语光献曰:“我尝欲废汝,赖梁适谏我,汝乃得免,汝之不废,适之力也。”后适死,光献尝感之。忽一日出五百万作醮,帝适见其事,问之,光献以实告,帝叹息。自后岁率为之,至光献上仙乃止。才臣,文懿公诸孙也。 国朝以来,凡州县官吏无问大小,其受代也,必展剌交相庆谢。盖在任日,除私过外,皆得以去官原免,其行庆谢之礼,为此故也。自新政初颁,大臣恐人情不附,乃有不以赦降去官原减指挥,自是成例,而命官有过犯,虽经赦宥,及去官,必取旨特断,以此恩霈悉为空文,而公卿士大夫莫有厘正之者。 祖宗时,执政大臣多选声华望实厌于公论者,间有失于考慎而喧物议,则往往务含容之,听其善去以全国体。如欧公乞保全孙沔,刘原父乞保全狄青是也。近世喜用新进少年,不严堂陛,专视宰相风旨以快私意,至无瑕可求,则以帷箔不根之事眩惑众听,殊非厚风俗之道也。 祖宗时,凡罢官三月不赴部选集者,有罚。晁文元任翰长日,以年高,欲留其仲子侍养,乃奏乞免注拟差遣,特恩许之。近世有到部一二年不注授,公卿、侍从遂以陈乞子弟差遣为恩例,乃知员多缺少,大异于曩日也。 祖宗时,州郡虽有公库,而皆畏清议守廉俭,非公会不敢过享,至有灭烛看家书之语。元丰以来,厨传渐丰,馈饷滋盛,而于监司特厚。故王子渊在河北,州郡供送非时数出,谓之彳暴巡。元元年,韩川以朝奉郎为监察御史,言其事。 祖宗时,置京城觇者,专为伺察闾阎有冤枉,及权贵恃势倚法病民耳。其后法度有不合人心,恐士大夫窃议当政者,乃藉此以自助。士有正论,则谓之谤议。民有愁叹,则谓之腹诽。殊失祖宗之意,习见既久而人亦不知也。 本朝谈经术,始于王轸大卿,著《五朝春秋》,行于世。其经术传贾文元作,文元其家婿也。荆公作神道碑,略云此一事。介甫经术,实文元发之,而世莫有知者。当时在馆阁谈经术,虽王公大人莫敢与争锋,惟刘原父兄弟不肯少屈,东坡祭原父文特载其事,有大言滔天、诡论灭世之语,祭文宣和以来始得传于世。 乐全守陈,富公在亳社,以不奉行新法事为赵济所劾,谪知汝州。假道宛邱,与乐全相见。问寒温外,富公叹曰:“人果难知,某凡三次荐安石,谓其才可以大用,不意今日乃如此。”乐全曰:“自是彦国未识此人,方平于某年知举,辟为点检试卷官,每向前来论事,则满试院无一人可其意者,自是绝之,至今无一字往还。”公不语久之,孙朴元忠时与乐全子弟在照壁后亲闻其言如此。 邵先生名雍,字尧夫,传易学,尤精于数,居洛中。昭陵末年,闻鸟声,惊曰:“此越鸟也,孰为而来哉?”因以《易》占之,谓人曰:“后二十年有一南方人作宰相,自此苍生无宁岁,君等志之。”朝廷屡诏不起,后即其家授以官,尧夫力辞之,乃申河南府以病未任拜起,乞留告身在本府,俟痊安日祗受。朝廷益高之,元丰末卒,谥曰康节。 欧阳公在政府,闻康节之名而未之识也。子叔弼之官,道经洛下,曰:“汝至洛,可往谒邵先生,致吾钦慕而无由相见之意。彼若留汝,为少盘旋不妨,所得言语悉报来。”叔弼既到门,尧夫倒屣出迎之。甚喜,延入室说话终日。尧夫又自道平生所见人、所从学、所行事,谆谆不休。已而又问曰:“君能记否?”至于再,至于三。虽敬听之,然不晓其意也。以书报公,公亦莫测。逮元丰间,尧夫卒,有司上其行。应谥而叔弼为太常博士,当作谥议,乃始恍然悟尧夫当时谆谆,盖是分付兹事也。先生其神哉,世以比郭景纯之于青衣儿,虽其事不同,而前知实相类也。 温公与尧夫水北闲步,见人家造屋,尧夫指曰:“此三间某年某月当自倒。”又指曰:“此三间某年某月为水所坏。”温公归,因笔此事于所著文稿之后。久而忘之,因过水北,忽省尧夫所说,视其屋,则为瓦砾之场矣。问于人,皆如尧夫言,归考其事,亦同。此事,洛中大夫皆能道之。 富韩公居洛,其家圃中凌霄花无所因附而特起,岁久遂成大树,高数寻,亭亭然可爱。韩秉则云:“凌霄花必依他木,罕见如此者,盖亦似其主人耳。”予曰:“是花岂非草木中豪杰乎?所谓不待文王而犹兴者也。”秉则笑曰:“君言大是,请以是为题而赋之。”予时为近体七言诗一首,诗见予家集中。 晁检讨以道,于崇宁初尝为予言,富公晚年见宾客誉其奉使之功,则面颈俱赤,人皆不喻其意。子弟于暇日以问公,公曰:“当使北时,元勋宿将皆老死久矣,后来将不知兵,兵不习战,徒以聘问络绎,恃以无恐。虽曲不在我,若与之较,则彼包藏祸心多历年所事,未可知。忍耻增币,非吾意也。”吾家兄弟尝论之,惜乎东坡作神道碑日,不知此一段事也。 范忠文公在蜀,始为薛简肃公所知,及来中州,人未有知者。初与二宋相见,二宋亦莫之异也。一日,相约结课,以长啸却胡骑为题。公赋成,二宋读之,不敢出所作。既而谓公曰:“君赋极佳,但破题两句无顿挫之功,每句之中各添一者字如何?”公欣然从之,二宋自此遂大加称赏,用定交焉。 ●卷三 范忠文公与司马文正公平生智识、谈论趋向,除议乐一事不同外,其余靡所不同。元初,温公起为相,忠文独高卧许下,凡累诏,皆力辞不起。其最后表云:六十三而求去,盖不待年七十五而复来,谁云中理?朝廷从之。当是时,中外士大夫莫不高公此举,而人至今以为美谈也。 范祖封,忠文公之孙也。尝梦忠文言,我墓前石人、石羊、石虎长短、大小皆逾制,如我官未应得也,汝可亟易之。祖封既久,遂忘其梦,而坟寺僧忽报:一夕,大雷,石人一折其手,一断其身为二。乃始惊惧,遍与亲旧言其事,或曰:“忠文死犹守礼不逾,况生前乎。” 蜀公与温公同游嵩山,各携茶以行。温公以纸为贴,蜀公用小木合子盛之。温公见之,惊曰:“景仁乃有茶器也。”蜀公闻其言,留合与寺僧而去。后来士大夫茶器精丽,极世间之工巧,而心犹未厌。晁以道尝以此语客,客曰:“使温公见今日茶器,不知云如何也?” 蜀公居许下,于所居造大堂,以长啸名之。前有荼コ架,高广可容数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时,燕客于其下。约曰:有花飞堕酒中者,为全醒。一大曰:“或语笑喧哗之际,微风过之,则满座无遗者,当时号为飞英会,传之四远,无不以为美谈也。” 按状元之目,始自辟召,而本朝科举取土之法,合以省试正奏第一名当之,今呼廷试第一名为状元,非也。元间,潞公在朝,因马涓来谢,尝言其事,自此人莫不知而莫能改也。 郑毅夫廷试日,曾明仲为巡察官,方往来之际,见毅夫笔不停缀,而试卷展其前,不畏人窃窥,意甚自得。明仲从旁见其破题两句云:“大礼必简,圆丘自然。”因低语:“乙起着,乙起着。”毅夫惊顾,知是明仲,乃徐读其赋,便悟明仲之意。乙起大礼、圆丘二字,自觉破题便有精神。至唱名,果以此擅场。予屡见前辈说此事,所说皆同。 科举自罢诗赋以后,士趋时好,专以三经义为捷径,非徒不观史,而于所习经外,他经及诸子无复有读之者。故于古今人物,及时世之治乱兴衰之迹,亦漫不省。元初,韩察院以论科举改更事尝言:“臣于元丰初差对读举人试卷,其程文中或有云:古有董仲舒,不知何代人。当时传者莫不以为笑。”此与定陵时省试举子于帘前上请云:“尧舜是一事,是两事?”绝相类,亦可怪也。 李方叔言,范蜀公将薨数日,须眉皆变苍黑,眉目郁然如画也。东坡云,平生虚心养气,数尽神往而血气不衰,故发于外如是耳。然范氏四乳,故与人异,忠文立德如此,其化必不与万物斯尽也。 查道善鉴人物,知许昌日,张文懿罢射洪令,归报过之,一见,大悦,以书荐于杨大年。大年令诸子列拜之,文懿辞不敢当,大年曰:“不十年,此辈皆在君陶铸之末,但恨老朽不见君富贵耳。”其后果如其言。 张文懿生百日不啼,身长七尺二寸,人皆异之。初为射洪令,有道士崔知微者,谒公曰:“吾尝得相法于异人,公正鹤形,不十年相天下,寿考绝人甚远。”又县之东十里馀罗汉院,僧善慧梦金甲神人叱令洒扫庭宇,相公且来矣。诘朝诵经以待,即文懿公也。慧语此,文懿谢之,云:“安有此事。” 张文懿虽为小官,而忧民出于至诚。在射洪,祷雨于白崖山陆使君之庙,与神约曰:“神有灵,即赐甘泽。不然,咎在令,当曝死。”乃立于烈日中,意貌端悫。俄顷,有云起西北,四合,雨大沾足。父老咨异,因为立生祠焉。 洪州顺济侯庙,俗号小龙。熙宁九年,发安南行营器甲舟船江行多有见之者。上遣林希言乘驿祭谢,希言至庙斋宿。是夜,龙降于祝史欧阳均肩入香合,蟠屈行礼之际,微举其首。祭毕,自香合出于案上供器间,盘旋往来,徐入帐中,其长短大小,变易不一。执事官吏百余人皆见之,乃诏封顺济王。 陈文惠初见希夷先生,希夷奇其风骨,谓可以学仙,引之同访白阁道者。希夷问道者:“如何?”道者掉头曰:“南庵也,位极人臣耳。”文惠不晓南庵之语,后作转运使,过终南山,遇路人相告曰:“我从南庵来。”乃遣左右往问南庵所在,因往游焉。行不数里,恍如平生所尝经历者,既至庵,即默识其宴坐、寝息故处。考南庵修行示寂之日,即文惠垂弧之旦,始悟前身是南庵修行僧也。文惠自有诗八韵纪其事,予恨未见也。 欧公下士,近世无比。作河北转运使,过滑州,访刘义叟于陋巷中。义叟时为布衣,未有知者。公任翰林学士,尝有空头门状数十纸随身,或见贤士大夫称道人物,必问其所居,书填门状,先往见之,果如所言,则便以延誉,未尝以位貌骄人也。 《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宋子京得其本,读之数过,曰:“只目为《醉翁亭赋》,有何不可?” 欧阳在颍上,日取《新唐书?列传》,令子读而公卧听之。至《藩镇传》叙,嗟赏曰:“若皆如此传,其笔力亦不可及也。” 程琳字天球,张文节独知之。为三司使日,议者患民税多名目,恐吏为奸,欲除其名而合为一。琳曰:“合为一而没其名,一时之便,后有兴利之臣,必复增之,是重困民也。”议者虽莫能夺,然当时未知其言之为利也。至蔡京行方田之法,则尽并之,乃始思其言而咨嗟焉(大麦、纩绢、绸鞋钱、食盐、铁)。 “曳铃其空,上念无君子者;解组不顾,公其谓苍生何?”此谢绛希深上杨大年秘书监启事。大年题于所携扇,曰:“此文中虎也。”予尝得其全篇观之,他不称是。然学博而辞多,用事至千余言不困,亦今人少见者。大率此体前辈多有之,欧公谢解时亦尚如此未变也。此风虽未变,近世文士亦不能为之。 范氏自文正贵,以清苦俭约著于世,子孙皆守其家法也。忠宣正拜后,尝留晁美叔同匕箸,美叔退谓人曰:“丞相变家风矣。”问之,对曰:“盐豉棋子,而上有肉两簇,岂非变家风乎?”人莫不大笑。 范正平子夷,忠宣公子也。勤苦学问,操履甚于贫儒。与外氏子弟结课于觉林寺,去城二十里。忠宣当国时,以败扇障日,徒步往来,人往往不知为忠宣公之子。外氏乃城东王文正公家,觉林寺盖文正公松楸功德寺也。 曾肇子开修史,书吕文靖事不少假借。元间,申公当国,或以为言,公不答,待子开如初。客以密间公者,公曰:“肇所职,万世之公也。人所言,吾家之私也。使肇所书非耶,天下自有公议。所书是耶,吾行其私岂能使后世必信哉。”晁以道尝为予说其事,叹曰:“申公度量如此,真宰相也。” 吕微仲居相位日,晁美叔为都司。一日,台疏论稽违事,语侵宰执。微仲曰:“台省稽违,既有白简论列,则都司亦宜疚心。”美叔曰:“白简之意,专在宰执。”微仲曰:“论而当,当施行之。论而不当,自有公议。不宜以语言见侵,便怀私忿,况身在华要,宜务宽大,君等无惑乎?未作贵人也,这些言语犹容纳不得。”众皆惭而退。 予在太学,同舍有诵《曾南丰集》者,或云:“子何独喜此?”答云:“吾爱其文似王临川也。”时一生家世能古文,闻其言,大笑曰:“王临川语脉与南丰绝不相类,君岂见其议论时有合处耶?子殊未晓其意,久之而疑焉。”后二十年,闲居洧上,所与吾游者,皆洛许故族大家子弟,颇皆好古文。因说黄鲁直论晁无咎、秦少游、王介甫文章,座客曰:“鲁直不知前辈,亦未深许介甫也。”予尝见欧公一帖,乃答人论介甫文者,言此人而能文,角而翼者也。晁之道曰:“吾亦曾见此帖,今在孙元忠家。其子秘藏,非气类者,不出以示之。”元忠名朴,少为乐全客,元间为秘书少监。以帖中语考之,乃是介甫方辞起居注时帖也。 周茂叔居濂溪,前辈名士多赋《濂溪诗》。茂叔能知人,二程从父兄南游时方十余岁,茂叔爱其端爽,谓人曰:“二子他日当以经行为世所宗。”其后,果如其言。崇宁以来,非王氏经术皆禁止,而士人罕言其学者,号伊川学,往往自相传道。举子之得第者,亦有弃所学而从之者,建安尤盛。伊川一日对群弟子,取《毛诗》读一二篇,掩卷曰:“诗人托兴立言,引物连类,其义理炳然如此,其文章浑然如此,诸君尚何疑耶?若劳苦旁求,谓我所自得,以眩惑后生辈,吾不忍也。非独诗为然,凡圣人书熟读之,其义自见,藏之于心,终身可行,患在信之不笃耳。” 谢良佐字显道,韩师朴在相位,闻其贤,欲招之而不敢。乃遣其子治以大状,先往见之,因具道所以愿见之意。士大夫莫不惊怪,或曰:“嘉治平以前,宰执稍礼下贤士者,类皆如此,自是近人不惯见也。” 晁之道,名咏之,资敏强记,览《汉书》五行俱下,对黄卷答客,笑语终日,若不经意。及掩卷,论古人行事本末始终,如与之同时者。东坡作温公神道碑,来访其从兄补之无咎,于昭德第坐未定,自言:“吾今日了此文,副本人未见也。”啜茶罢,东坡琅然举其文一遍,其间有蜀音不分明者,无咎略审其字,时之道从照壁后已听得矣。东坡去,无咎方欲举示族人,而之道已高声诵,无一字遗者。无咎初似不乐,久之曰:“十二郎真吾家千里驹也。” 晁之道读《旧唐书》,谓子曰:“杜甫论房,肃宗大怒,当时人莫不为甫危之,而崔圆等皆营救,时颜鲁公为御史中丞,曾无一言。予尝谓鲁公忠烈如此,而老杜赋《八哀》,独不及之,岂赋此诗时鲁公尚无恙耶?将诗人不无所憾,初未可知也,吾更考之耳。” 顷年,近畿江梅甚盛,而许洛尤多,有江梅、椒萼梅、绿萼梅、千叶黄香梅,凡四种。许下韩景文知予酷好梅也,为予致椒萼、绿萼两种,各四根。予植之后圃,作亭遂以“绿萼”名之,书曰:“他日访公于溱洧之间,杖屦到门,更不通名。岸巾亭上梅,乃吾绍介也。”景文,三韩家少师子华孙也,风采环润,字画遒媚,亦好作诗,尝为都厢,人颇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