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潜志 - 第 4 页/共 6 页
时京师被围数月,仓廪空虚。尚书右丞李蹊坐粮不给下狱,已而免死除名。擢前户部侍郎张师鲁为户部,主粮储事。时民间皆言官将搜百姓粮,人情汹汹,甚以为忧。
冬十月,果下令自亲王宰相已下,皆存三月粮,计口留之,人三斗,余入官,隐匿者处死。命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总帅知开封府徒单百家主之,其余朝廷侍从官分领其事。凡主者所往,剑戟从焉,户阅人诘不少缓,用铁锥监之,石杵震之,恐藏城中。士庶不爨以待。或搜获隐匿者,械于街,虽皇兄、后妃家皆不免。军士突入,妃主惊逃,驱絷奴仆,使之指陈所匿,京师巨家著姓被罪者甚多。总领蒲察定住尤酷甚,杖杀无辜数人,凶黠辈因之为奸利,由是百姓离心。识者知其必亡。
十二月,朝议以食尽无策,末帝亲出东征。丞相塞不、平章白撒、右丞完颜斡出、工部尚书权参知政事李蹊、枢密院判官白华、近侍局副使李大节、左右司郎中完颜进德、张衮、总帅徒单百家、蒲察官奴、高显、刘奕皆从。上与太后、皇后、诸妃别,大恸,誓以不破敌不归。仪卫萧然,见者悲怆。留参知政事完颜奴申、枢密副使完颜习你阿不权行尚书省兼枢密事。以余兵守南京。
上既出,遇巩州帅完颜胡斜虎提兵转战来赴援,因从以东。
初,上疑东面帅李新跋扈,有妄言,先罢为兵部侍郎。将出,密谕二守臣羁絷之。已而上出,二人者以事召新诣省,新疑其见擒,纵马突城门欲出,守者止之。新弃马逾城,二人者遽命将追及,堕湟水中,斩其首。
时末帝既出,人情愈不安,日夜望东征之捷。俄闻北渡,前锋方交战,有功,取蒲城。进取卫州,白撒等望见北兵,遽劝上登舟船南渡,从官多攀从不及,死于兵。而骁将徒单百家、高显、刘奕辈初不知上去,已而军士皆散没,上以余兵狼狈入归德,杜门,京民大恐,以为将不救矣。
二守臣素庸暗无谋,但知闭门自守。百姓食尽,无以自生,米升直银二两,贫民往往食人殍,死者相望,官日载数车出城,一夕皆剐食其肉净尽。缙绅士女多行モ于街,民间有食其子。锦衣、宝器不能易米数升。人朝出不敢夕归,惧为饥者杀而食。平日亲族交旧,以一饭相避于家。又日杀马牛乘骑自啖,至于箱箧、鞍詹诸皮物,凡可食者皆煮而食之。其贵家第宅与夫市中楼馆木材皆撤以爨。城中触目皆瓦砾废区,无复向来繁侈矣。朝官士庶往往相结携妻子突出北归,众谓不久当大溃。
二年正月,末帝遣近侍局使徒单四喜等入南京取太皇后、皇后、诸妃嫔赴归德。既出城,惧与北兵遇,复仓皇归宫。于后,四喜独携其族以去,末帝斩之。
时外围不解,上下如在陷阱中,且相继殍死,议者以为上既去国,推立皇兄荆王,以城降,庶可救一城生灵,且望不绝完颜氏之祀,是亦春秋纪侯大去其国,纪季以阝入于齐之义,不得已者。况北兵中有曹王也,朝士皆知,莫敢言。二守臣但曰:“当以死守。”众愤二人无他策,思有一豪杰出而为之救士民。余夕见左司郎中杨居仁白其事,杨云:“是事固善,然孰敢倡者?彼二执政亦知之而不敢言,且不敢为也。”
廿有一日,忽闻执政召在京父老、士庶计事,诣都堂,余同麻革潜众中以听。二执政立都堂檐外,杨居仁诸首领官从焉。省掾元好问宣执政所下令告谕,且问诸父老便宜。完颜奴申拱立无语,独完颜习你阿勃反覆申谕:“以国家至此,无可奈何,凡有可行,当共议。”且继以泣涕。诸愚叟或陈说细微,不足采。余语麻革,将出而白前事。革言:“莫若以奏记密陈。子归草之,吾当共上也。”余以是退,将明日同革献书。其夕,颇闻民间称有一西南崔都尉、药招抚者将起事,众皆曰:“事急矣,安得无人?”予既归,夜草书,备论其事。迟明,怀以诣省庭,且邀革往。自断此事系完颜氏存灭,且以救余民,虽死亦无愧矣。是旦,大阴晦,俄雨作,余姑避民闾。忽闻军马声,市人奔走相传曰:“达靼入城矣。”余知事已不及,遂急归。路闻非北兵,盖西南兵变,已围尚书省矣。
时崔立为西面都尉、权元帅,同其党韩铎等举兵。药安国者北方人,素骁勇,为先锋以进,横刀入尚书省,崔立继之。二执政见而大骇曰:“汝辈有事当好议。”安国先杀习你阿不,次杀奴申,又杀左司郎中纳合德晖,击右司郎中杨居仁、聂天骥,创甚。省掾皆四走,窜匿民家。
崔立既杀二人,提兵尚书省,号令众庶曰:“吾为二执政闭门误众,将饿死,今杀之以救一城民。”且禁诸军士:“取民一钱处死。”阖郡称快,以为有生路也。食时,忽阴雨开霁,日光烂然。立提兵入宫见太后,具陈其事,太后惶怖听命,拜立为左丞相、都元帅、寿国公。
立以太后令,释卫邸之囚,召卫王故太子梁王某监国,遂取卫族皆入宫。即遣使持二执政首诣军前纳降款。
明日,立坐都堂,召在京父老、僧道、百姓谕言,皆曰:“谢丞相得生。”立又自诣军前投谒归附,命归,令在京士庶皆割发为北朝民。
初,立举事止三百人,杀二执政。当时诸女直将帅四面握兵者甚多,皆束手听命,无一人出而与抗者。人谓李新若在,决与立抗衡,新死,故立得志。立变三日,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提点近侍局兼左右司郎中吾古孙纳申缢于台中,户部尚书完颜仲平亦自杀。
初,立以副元帅药安国首事难制,忌之。因其夜取故监军王守玉妻,旦坐都堂,以安国犯令,叱左右斩以徇。于是朝士震悚,无令不从。梁王虽监国,在宫中虚名而已。立以其弟某为平章政事,张颂为殿前都点检,韩铎为副元帅、知开封府,左司都事孛术鲁济之为御史中丞,皆其党也。又以吏部侍郎刘仲周、谏议大夫张正伦参议省事,盖立取仲周女为妻,正伦有人望也。又以前卫尉奥屯阿虎带为尚书右丞,前殿前都点检温迪罕二十为参知政事。仲周、正伦皆进参知政事,省令史元好问为左右司员外郎。又以刁壁为兵部尚书、元帅左监军。初,立起,与壁谋,及其期,壁不往,立颇怒之甚,故不得执政。一时人望与士大夫退闲者,皆以次迁擢台阁中,其除拜无虚日。
俄,立自为太师、尚书令、郑王。闻钧、汝间有众据西山不从命,立遣韩铎帅兵讨之。铎中箭死,以折彦颜知开封府。立又封诸内藏库,将以奉北兵,亦往往取归其第。又搜选民间寡妇、处女,亦将以奉北兵,然入其家者甚众。又括刷在京金银,命百官分坊陌穷治之,贵人、富家俱被害。陈国夫人王氏,末帝姨也,素富于财;平章白撒夫人亦富侈;右丞李蹊旧以取积闻,其妻子皆被掠、拷讯死。
立又自诣军前,求免剽掠;又求纵百姓出城挑菜充饥,于是人得出近郊采蓬子窠、甜苣菜,杂米粒以食。又闻京西陈冈上有野麦甚丰,立请百姓往收之。立又聚皇族皆入宫,俄遣诣青城,皆为北兵所杀,如荆王、梁王辈皆预焉,独太后、皇后、诸妃嫔宫人北徙。百姓初闻皇族当北往,有窜其间者,亦被诛军前。又取壬辰诸宰执家属,治罪杀唐庆事。故相侯挚亦见杀。
四月二十日,使者发三教医匠人等出城,北兵纵入,大掠。立时在城外营中,兵先入立家,取其妻妾、宝玉辇以出。立归,大恸,亦不敢谁何。大臣富家多被荼毒死者,而三教医匠人等,在青城侧亦被剽夺无遗。俄,复遣三教人入城,许百姓与北兵市易,城中人以所余金帛易北来米麦食之,然多为北兵劫取,莫敢语。
余时同诸生复入居八仙馆中。五月二十有二日,会使者召三教人从以北。嗟乎,此生何属亲见国亡?至于惊怖、劳苦万状不可数。乃因暇日,记忆旧事,漫记于编。若夫所传不真及不见不闻者,皆不敢录。
●卷十二
○录崔立碑事
崔立既变,以南京降,自负其有救一城生灵功,谓左司员外郎元裕之曰:“汝等何时立一石,书吾反状邪?”时立国柄入手,生杀在一言,省庭日流血,上下震悚,诸在位者畏之,于是乎有立碑颂功德议。
数日,忽一省卒诣予家,赍尚书礼房小帖子云:“首领官召赴礼房。”予初愕然,自以布衣不预事,不知何谓,即往至省。门外遇麻信之,予因语之。信之曰:“昨日见左司郎中张信之言,郑王碑事欲属我辈作,岂其然邪?”即同入省礼房。省掾曹益甫引见首领官张信之、元裕之二人曰:“今郑王以一身救百万生灵,其功德诚可嘉。今在京官吏、父老欲为立碑纪其事,众议属之二君,且已白郑王矣,二君其无让。”予即辞曰:“祁辈布衣无职,此非所当为。况有翰林诸公如王丈从之及裕之辈在,祁等不敢。”裕之曰:“此事出于众心,且吾曹生自王得之,为之何辞?君等无让。”予即曰:“吾当见王丈论之。”裕之曰:“王论亦如此矣。”予即趋出,至学士院,见王丈,时修撰张子忠、应奉张元美亦在焉。予因语其事,且曰:“此实诸公职,某辈何与焉?”王曰:“此事议久矣,盖以院中人为之,若尚书檄学士院作,非出于在京官吏、父老心,若自布衣中为之,乃众欲也。且子未仕,在布衣,今士民属子,子为之亦不伤于义也。”余于是阴悟诸公自以仕金显达,欲避其名以嫁诸布衣。又念平生为文,今而遇此患难,以是知扬子云《剧秦美新》,其亦出于不得已邪?因逊让而别。
连延数日,又被督促。知不能辞,即略为草定,付裕之。一二日后,一省卒来召云:“诸宰执召君。”余不得已,赴省。途中,遇元裕之骑马索予,因劫以行,且拉麻信之俱往。初不言碑事,止云省中召王学士诸公会饮,余亦阴揣其然。既入,即引诣左参政幕中,见参政刘公谦甫举杯属吾二人曰:“大王碑事,众议烦公等,公等成之甚善。”余与信之俱逊让曰:“不敢。”已而,谦甫出,见王丈在焉,相与酬酢。酒数行,日将入矣,余二人告归。裕之曰:“省门已锁,今夕既饮,当留宿省中。”余辈无如之何,已而烛至,饮余,裕之倡曰:“作郑王碑文,今夕可毕手也。”余曰:“有诸公在,诸公为之。”王丈谓余曰:“此事郑王已知众人请太学中名士作,子如坚拒,使王知诸生辈不肯作,是不许其以城降也,则衔之以刻骨,缙绅俱受祸矣。是子以一人累众也。且子有老祖母、老母在堂,今一触其锋,祸及亲族,何以为智,子熟思之。”予惟以非职辞。久之,且曰:“予既为草定,不当诸公意,请改命他人。”诸公不许,促迫甚。予知其事无可奈何,则曰:“吾素不知馆阁体,今夕诸公共议之,如诸公避其名,但书某名在诸公后。”于是裕之引纸落笔草其事。王丈又曰:“此文姑使裕之作以为君作又何妨?且君集中不载亦可也。”予曰:“裕之作政宜,某复何言?”碑文既成,以示王丈及余。信之欲相商评,王丈为定数字。其铭词则王丈、欲之、信之及存予旧数言。其碑序全裕之笔也。然其文止实叙事,亦无褒称立言。时夜几四鼓,裕之趣曹益甫书之,裕之即于烛前焚其稿。迟明,予辈趋去。
后数日,立坐朝堂,诸宰执首领官共献其文以为寿,遂召余、信之等俱诣立第受官。余辈深惧见立。俄而,诸首领官赍告身三通以出,付余辈曰:“特赐进士出身。”因为余辈贺。后闻求巨石不得,省门左旧有宋徽宗时《甘露碑》,有司取而磨之,工书人张君庸者求书。刻方毕,北兵入城纵剽,余辈狼狈而出,不知其竟能立否也?
嗟乎!诸公本畏立祸,不敢不成其言。已而又欲避其名以卖布衣之士。余辈不幸有虚名,一旦为人之所劫,欲以死拒之则发诸公嫁名之机,诸公必怒,怒而达崔立,祸不可测,则吾二亲何以自存?吾之死,所谓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且轻杀吾身以忧吾亲为大不孝矣,况身未禄仕,权义之轻重,亲莫重焉,故余姑隐忍保身为二亲计,且其文皆众笔,非余全文,彼欲嫁名于余,余安得而辞也?今天下士议往往知裕之所为,且有曹通甫诗、杨叔能词在,亦不待余辩也。因书其首尾之详,以志少年之过。空山静思,可以一笑。
◎附录
○元好问《外家别业上梁文》
穷于途者返于家,乃人情之必至。劳以生而佚以老,亦天道之自然。方属风霜偃薄之余,而有里社浮湛之渐。兹焉卜筑,今也落成。遗山道人,覃蠹书痴,鸡虫禄薄,猥以勃跚之迹,仕于危急存亡之秋。左曹之斗食未迁,东道之戈船已御,久矣公私之俱罄,困于春夏之长围。穷甚析骸,死惟束手。人望荆兄之通好,义均纪季之附庸。出涕而女于吴,莫追于既往;下车而封之杞,有觊于方来。谋则佥同,议当孰抗?爰自上书宰相,所谓试微躯于万仞不测之渊,至于喋血京师,亦常保百族于群盗垂涎之口。皇天后土,实闻存赵之谋;枯木死灰,无复哭秦之泪。初,一军构乱,群小归功。劫太学之名流,文郑人之逆节。命由威制,佞岂愿为?就磨甘露御书之碑,细刻锦溪书叟之笔。蜀家降款,具存李昊之世修;赵王禅文,何预陆机之手迹?伊谁受赏,于我嫁名?悼同声同气之间,有无罪无辜之谤。耿孤怀之自信,听众口之合攻。果吮痈舐痔之自甘,虽窜海投山其何恨?惟彼证龟而作鳖,始于养虺以成蛇。追韩之骑甫还,射羿之弓随彀,以流言之自止,知神圣之可凭。复齿平民,仅延残喘。泽畔而湘累已老,楼中而楚望奚穷?怀先人之敝庐,可怜焦土;眷外家之宅相,更愧前途。岂谓事有幸成,计尤私便?东诸侯助竹木之养,王录事寄草堂之赀。占松声之一丘,近桃花之三洞。东墙西壁无补拆之劳,上雨旁风有闭藏之固。已与编户细民而杂处,敢用失侯故将而自名。因之挫锐以解纷,且以安常而处顺。老盆浊酒,便当接田父之欢;春韭晚菘,尚愧夺园夫之利。彼扶摇直上,击水三千,韦杜城南,去天尺五,坐庙堂,佐天子,盖有命焉。使乡里称善人,斯亦足矣,云云。
◇郝经云:《辨磨甘露碑诗》
国贼反城以为功,万段不足仍推崇。勒文颂德召学士,滹南先生付一死。林希更不顾名节,兄为起草弟亲刻。省前便磨《甘露碑》,书丹即用宰相血。百年涵养一涂地,父老来看暗流涕。数樽黄封几斛米,卖却家声都不计。盗据中原责金源,吠尧极口无颜。作诗为告曹听翁,且莫独罪元遗山。
◇辩亡
或问:金男之所以亡何哉?末帝非有桀纣之恶,害不及民,疆土虽削,士马尚强,而遽至不救,亦必有说。
余曰:观金之始取天下,虽出于边方,过于后魏、后唐、石晋、辽,然其所以不能长久者,根本不立也。当其取辽时,诚与后魏初起不殊。及取宋,责其背约,名为伐罪吊民,故征索图书、车服,褒崇元诸正人,取蔡京、童贯、王黼诸奸党,皆以顺百姓望,又能用辽宋人材,如韩企先、刘彦宗、韩辈也。及得天下,其封建废置,政令如前朝,虽家法边塞,害亦不及天下,故典章法度皆出于书生。至海陵庶人,虽淫暴自强,然英锐有大志,定官制、律令皆可观。又擢用人才,将混一天下。功虽不成,其强至矣。世宗天资仁厚,善于守成,又躬自俭约以养育士庶,故大定三十年几致太平。所用多敦朴谨厚之士,故石琚辈为相,不烦扰,不更张,偃息干戈,修崇学校,议者以为有汉文景风。此所以基明昌、承安之盛也。宣孝太子最高明绝人,读书喜文,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天不祚金,不即大位早世。章宗聪慧,有父风,属文为学,崇尚儒雅,故一时名士辈出。大臣执政,多有文采学问可取,能吏直臣皆得显用,政令修举,文治烂然,金朝之盛极矣。然学文止于词章,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以图基祚久长。又颇好浮侈,崇建宫阙,外戚小人多预政,且无志圣贤高躅,阴尚夷风;大臣惟知奉承,不敢逆其所好,故上下皆无维持长世之策,安乐一时,此所以启大安、贞之弱也。卫王苛吝,不知人君体,不足言。已而强敌生边,贼臣得柄,外内交病,莫敢疗理。宣宗立于贼手,本懦弱无能,性颇猜忌,惩权臣之祸,恒恐为人所摇,故大臣宿将有罪,必除去不贷。其迁都大梁可谓失谋。向使守关中,犹可以数世,况南渡之后,不能苦心刻意如越王勾践志报会稽之羞,但苟安幸存以延岁月。由高琪执政后,擢用胥吏,抑士大夫之气不得伸,文法棼然,无兴复远略。大臣在位者,亦无忘身徇国之人,纵有之,亦不得驰骋。又偏私族类,疏外汉人,其机密谋谟,虽汉相不得预。人主以至公治天下,其分别如此,望群下尽力难哉。故当路者惟知迎合其意,谨守簿书而已。为将者,但知奉承近侍以偷荣幸宠,无效死之心。幸臣贵戚,皆据要职于一时,士大夫一有敢言、敢为者,皆投置散地。此所以启天兴之亡也。末帝夺长而立,出于爱私。虽资不残酷,然以圣智自处,少为黠吏时全所教,用术取人,虽外示宽宏以取名,而内实淫纵自肆。且讳言过恶,喜听谀言,又暗于用人,其将相止取从来贵戚。虽不杀大臣,其骄将多难制不驯。况不知大略,临大事辄退怯自沮,此所以一遇敌而不能振也。
大抵金国之政,杂辽宋非全用本国法,所以支持百年。然其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此所以不能长久。向使大定后宣孝得位,尽行中国法,明昌、承安间复知保守整顿以防后患,南渡之后能内修政令,以恢复为志,则其国祚亦未必遽绝也。尝记泰和间有云中李纯甫,由小官上书万言,大略以为此政当有为日,而当路以为迂阔,笑之。宴安自处,以至土崩瓦解。
南渡后,复有以机会宜急有备为言者,而上下泰然俱不以为心,以至宗庙丘墟,家国废绝,此古人所谓何世无奇材而遗之草泽者也。
金银珠玉世人所甚贵,及遇凶年则不及菽粟,何哉?事有先后,势有缓急也。平时富贵之家求一珠玉、犀象、玩好、器物,至发粟出帛惟恐其不得,将以充其室,夸耀于人以自乐者皆是也。壬辰岁,余在大梁,时城久被围,公私乏食,米一升至银二两余,殍死者相望,人视金银如泥土,使用不计。士庶之家出其平日珠玉、玩好、妆具、环佩、锦绣衣衾,日陈于天津桥市中,惟博鬻升合米豆以救朝夕。尝记余家一毳袍,极致密鲜完,博米八升,金钗易牛肉一肩,趣售之。以是知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诚知其本也。古人云:“薪如桂,米如珠。”岂虚言哉。
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欺。故古文不宜蹈袭前人成语,当以奇异自强。四六宜用前人成语,复不宜生涩求异。如散文不宜用诗家语,诗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赋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宜犯律赋语,皆判然各异。如杂用之,非惟失体,且梗目难通。然学者暗于识,多混乱交出,且互相诋诮,不自觉知此弊,虽一二名公不免也。
长于此者必短于彼,优于大者或劣于小。士君子穷处不能活妻子,免饥寒,及其得志,则兼济天下,使民物皆得所。太公困于鼓刀钓鱼,伊尹躬耕莘野,彼岂不能妄营财利,使生理优游邪?耻不为也。若夫韩淮阴,少年乞食漂母,人皆笑嗤。及为将,料敌制胜无遗策,卒能佐汉祖定天下,身享南面之乐。岂昔之拙而今之巧邪?材有所长,志有所不为也。因是以思吾侪,今日遭大变,遁于穷山荒野中,日惟糊口之不给,而不免有求于人,亦不足怪,但恨不能自渔樵、亲耕稼以自给,如古之人。彼穷居,妻子有愠言,乡人贱之,交游笑之,又何病也?理固然也。
国家养育人材当如养木,彼便冉豫章之材,封殖之,护持之,任其长成,一旦可以为明堂太室之用。如或牛羊啮之,斧斤伐之,则将憔悴惨淡无生姿,或枯槁而死矣,又安能有干霄拂云之势邪?士大夫亦然。国家□□以爵禄导之,以语言使之,精神横出,材气得伸,锐于有为,然后得为我用。傥绳以文法,索过求瑕,为之则有议,言之则有罪,将括囊袖手,相招为自全计矣,国家何赖焉?余先君尝为言,如屏山之才,国家能奖养挈提使议论天下事,其智识盖人不可及。惟其早年暂欲有为、有言,已遭摧折,所以中年纵酒,无功名心,是可为国家惜也。呜呼,自非坚刚不拔之志,超世绝伦之人,其遇忧患、遭废绌而不变易者,鲜矣哉。
传曰,“人定亦能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余尝疑之。试以严冬在大厦中独立,凄淡万态不能久居。然忽有外人共笑,则殊暖燠,盖人气胜也。因是以思,谓人胜天亦有此理。岂特是哉?深冬执爨或厚衣重衾亦不寒,夏暑居高楼,以冰环坐而加之以扇亦不甚热,大抵有势力者能不为造物所欺,然所以有势力者亦造物所使也。
人之生有三乐,有志气之乐,有形体之乐,有性命之乐。夫事业、功名、权势、爵位、乐志气也;酒色、衣食、使令、车马,乐形体也;仁义、礼知、忠信、孝弟,乐性命也。虽然,事业、功名、权势、爵位,得时者之所有也;酒色、衣食、使令、车马,富厚者之所备也;惟仁义、礼知、忠信、孝弟,虽不得时、不富厚而于我皆具,盖穷士之所有也。今吾既不得时有志气之乐,又不富厚有形体之乐,居荒山之中,日惟藜藿之为养,其所享无一毫过于人,舍性命其何乐哉?
士之生于世,何其多品邪?有为公卿、宰辅以事业、功名显于后代者;有虽居下位不得柄用,犹能以节义自著者;又有浮湛闾里,应物持身,但以德善立名者;有放浪山林,草衣木食,以高洁自居者;有抒心文史,以著述吟讽有闻者;又有研精技艺,如阴阳、医药、卜筮、字画、绘画以名世者;又有纵酒放歌,废弃礼法以乐其形体者;又有抑情去欲、炼身服气以觊飞升者。要之各从所好,且有定数在,亦安能一其迹邪?今吾幼而苦学,及于齿壮,学虽粗成,而未有所遇。今穷居草野,日惟衣食之不充,将为事业、功名而不可得。又非居位当言,且临事变可以立节义。愿服炼,以懒惰不能。放纵,以拘窒不喜。诸技艺皆非所专心。平生以经籍文翰自娱。顾后日穷达犹未可知,然则独守吾残编断稿者,犹未为痴计也。
予生壮年,其所历多矣,尝陪诸举子进取矣,亦尝偕诸朋友讲学矣,又尝视诸农夫耕获矣,又尝同诸少年嬉游矣,又尝诣诸王公贵人干谒矣。自非上为卿相行经济之谋,下为仆吏执奔走之役,其于世故无所不涉。今而遭值乱离,屏居故山之下,回思向者之事,扰扰胶胶于身,初无少异,所谓如梦觉、如醉醒,而不见纤毫形迹,以此观之,百年之内亦可以默觉矣。而独区区虑衣食之不充,惧志意之不得,而不能乐天知命,坎止流行,与万物同始终,亦其学之不至也,哀哉。
三国时士尚权诈,其间不为风俗所移者,陈、徐稚。魏晋间士尚虚玄,其间不为风俗所移者,徐貌、卞壶。兹数人者,或以道德显,或以节行闻,或以智量称,或以风义著。行身立志卓尔不群,皆豪杰之士也。
予尝观《道藏》书,见其炼石服气以求长生登仙,又书符咒水役使鬼神为人治病除崇,且自立名字、职位云。主管天条而斋醮祈禳,则云能转祸为福。大抵方士之术,其有无谁能知?又观佛书,见谈天堂、地狱、因果、轮回,以为人与禽兽无异。且有千佛万圣,异世殊劫,而以持诵、布施则能生善地。大抵西方之教,其有无亦谁能知?因思吾道,天地日月照明,山河草木蕃息,其间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礼文粲然,而治国治家焕有条理。赏罚绌陟立见,荣辱生死穷通,互分得失,其明白如此,岂有惑人以不可知之事者哉?而世之愚俗,徒以二氏之诡诞怪异出耳目外,则波靡而从之,而饮食起居日在吾道中而恬不自知,反以为寻常者,良可叹也。呜呼,愚俗岂可责邪?而士大夫之高明好异者往往为所诱,不亦悖哉!
举世之人日奔走经营,惟以衣食为事。士君子则安闲乐道,不以衣食为忧。举世之人所畏者,饥寒、患难、死亡。士君子则于饥寒、患难、死亡无所畏,使道义充于中,虽明日饥而死,无歉于天地。使行不义而动非礼,虽贵于王公,富积千金,而内以愧于心,外以怍于人。然则士君子之所为、所守,诚举世之人所背而驰者也。使俗人笑其迂而议其拙也宜哉。
●卷十三
吾在南方时,从父母仕宦,家资颇温,而吾则专心于学,生事不一问。食未尝不肉也,寝未尝不帷也,出游未尝无车马也,役使未尝无僮仆也,然不知温饱安逸之味也。今遭丧乱,归故山,四壁萧然,日惟生事之见迫。食或旬日无醯醢,及一得之,则觉其甘。寝或终夜无衾,及一得之,则觉其暖。出或徒行无驴,及一得之,则觉其便。居或汲爨无人,及一得之,则觉其泰。乃知夫温饱安逸者,世之人亦未易得,然向之所得犹不足也,惑矣。因思一时富贵权势之人,生长纨绮中,或不遭患难摧折,至老者非惟不知稼穑之艰难,流于奢淫以蠹国病民,抑又不知世间温饱安逸之正味为不少,可胜叹哉!吾故以自尝试者述之,可为得志者戒。
窃尝考自古士风之变,系国家长短存亡。三代以前,其风淳质、修谨不必言。三代以后,世衰道丧,士大夫惟知功利为上,故争尚权谋。战国间游说从横之流,已而变为刑名掊刻,以法律控持上下,失士庶心,以至焚书坑儒,毒流四海。汉兴,其风稍更变,多厚重长者,然其权谋法律者犹相杂。迨至武帝,天下混同,士风一变,以学问为上,故争尚经术文章,一时如公孙弘、董仲舒、二司马、枚乘之徒出,文物大备。元、成以来,经术之弊皆尚虚文,而无事业可观,浮沉委靡,以苟容居位,匡衡、贡禹、孔光之流重以谄谀,故权臣肆志,国随以绝。东汉之初,人主惩权臣之祸,以法令督责群臣,群臣惟知守职奉法无过失。及桓、灵之世,朝政淆乱,奸臣擅权,士风激厉,以敢为敢言相尚,故争树名节,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之徒抗于朝,郭泰、范滂、岑至、张俭之徒议于野,国势虽亡,而公议具存,犹能使乱臣贼子有所畏忌。已而诸豪割据,士大夫各欲择主立功名,如荀攸、贾诩、程昱、郭嘉、诸葛亮、庞统、鲁肃、周瑜之徒,争以智能自效。晋初,天下既一,士无所事,惟以谈论相高,故争尚玄虚,王弼、何晏倡于前,王衍、王澄和于后。希高名而无实用,以至误天下国家。南渡之后,非有王导、谢安辈稍务事业功名,其颓靡亦不可救矣。宋、齐、梁、陈惟以文华相尚、门第相夸,亦不足观,故国祚亦不能久。唐兴,士大夫复以事业功名为上,贞观诸人有两汉风,其权谋、经术、文章、名节者错出间立,故唐一代人材最多,其扶支国势亦至三百载。及其乱也,死节者相望。五代之间亦无可取。宋初,士大夫复驰骋智谋。厥后混一,其风大变,经术、文章不减汉唐,名节之士继踵而出。大抵崇尚学问,以道义为先,故维持国家亦二百载。虽遭丧夺,尚能奄有偏方。大抵天下乱,则士大夫多尚权谋、智术,以功业为先。天下治,则士大夫多尚经术、文章、学问,以名节为上。国家存亡长短随之,亦其势然也。
予平生有二乐,曰良友,曰异书,每遇之则欣然忘寝食。盖良友则从吾讲学,见吾过失,且笑谈游宴以忘忧。异书则资吾见闻,助吾辞藻,属文著论以有益。彼酒色膏梁如一时浮云,过目竟何所得哉。
肥浓甘脆世所共珍,使饱而遇之,则食如泥土。藜藿葵荠世所共贱,使饥而遇之,则食如饴糖。乃知贫穷之士自乐,富贵之人亦有苦。是则我辈区区以空乏为忧,亦悖矣。
国之不可治犹可以治其家,人之不能正犹能正其身,使家之齐而身之修,虽隐居不仕犹可谓得志。故吾尝曰:“虽天下未太平,而吾一家独不可太平乎?是诚在我者也。”
昔人云:“借书一痴,还书亦一痴。”故世之士大夫有奇书多秘之,亦有假而不归者,必援此。予尝鄙之,以为君子惟欲淑诸人,有奇书当与朋友共之,何至靳藏,独广己之闻见?果如是,量亦狭矣。如蔡伯喈之秘《论衡》,亦通人之一蔽,非君子所尚,不可法也。其假而不归者尤可笑,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岂有假人物而不归之者耶?因改曰:“有书不借为一痴,借书不还亦一痴也。”
夫诗者,本发其喜怒哀乐之情,如使人读之无所感动,非诗也。予观后世诗人之诗皆穷极辞藻,牵引学问,诚美矣,然读之不能动人,则亦何贵哉?故尝与亡友王飞伯言:“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也,如所谓源土令之类。”飞伯曰:“何以知之?”予曰:“古人歌诗,皆发其心所欲言,使人诵之至有泣下者。今人之诗,惟泥题目、事实、句法,将以新巧取声名,虽得人口称,而动人心者绝少,不若俗谣俚曲之见其真情而反能荡人血气也。”飞伯以为然。
“六经”中莫难穷者《易》,莫难断者《春秋》,故予三十而学《春秋》,以其壮而立志也。四十而学《易》,以长而多练事也。
余祖沂水君尝训子孙曰:“士之立身如素丝然,慎不可使点污,少有点污则不得为完人矣。”屏山称之,以为名言。其作墓表也亦备载云。
老子之书,孔子尝见之矣,而未尝论其是非。孟子亦尝见之矣,而未尝言。若庄子与孟子同时,其名不容有不相知,而亦未尝有一言相及。而孟子所排者,杨、墨、仪、秦;庄子所论者,孔、颜、曾、史。至于扬子始论老庄得失,韩子则盛排之,何哉?夫老庄之书孔孟不言,其偶然邪?其有深意邪?扬子排之,其得圣人微意邪?其与圣人异见邪?文中子一世纯儒,其著述动作全法圣人,虽未能造其域,亦可谓贤而有志者,遗书在世,韩子亦不容不见之,而未尝比数于荀子之列,其意以为无足取邪?其偶然邪?至李翱则比诸世所传太公家教,以为无辞而粗有理,亦轻之矣。司马君实则论其失而取其长,为作补传。而程伊川则以为其议论尽高,有荀、扬道不到处。诸公皆名世大儒而异同如此,皆学者所当深究也。
司马君实作《文中子补传》,怪《隋书》不为文中子立传。而其子弟云凝为御史,尝弹侯君集,君集与长孙无忌善,以此王氏不得用,其修隋史者乃陈叔达、魏征,畏无忌,故不为立传。君子曰:“叔达固畏无忌,征岂以畏无忌故掩其师名邪?”以是为疑。余尝思,使征辈诚文中子门人,其不为立传亦自有深意。将非以既拟其师以圣人,欲列于传,恐小之,欲援《孔子世家》之例,而《隋书》无他世家,且恐时人议,故皆不纪。以为其师之名不待史而传乎?如此然,未可知也。
余读《书》至《汤誓》、《汤诰》及《泰誓》、《牧誓》,观汤武伐桀纣之际,谕众诲师无不以天为言。如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天其以予民”,“戎商必克”,今“商王受自绝于天,结怨于民”,“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大抵以桀纣为恶逆天,天绝之。我则诛恶救民,为顺天,且若阴受上天之命而行者。嗟乎!圣人之心则天心也,天之心则圣人心也。天之所绝,圣人则绝之;天之所与,圣人则与之,初无一毫异,有以见圣人以天自处也。非徒以天自处,其理诚一也。故当是时为圣人者,权其轻重,计其公私,而不暇顾其君臣之分。彼桀纣所行诚顺天邪?吾则事之。诚逆天邪?吾则去之。其事其去皆与天合。既去彼而求其为天下主者,舍己其谁哉!故践位而代之不辞,而天下翕然亦无异议。要之所行者天也,又岂有歉然于心邪?其曰“惟有惭德,予恐来世以为口实”者,惧后之人臣不知天理、妄干天位者援以为例耳。亦惧浅学之士求其名而遗其实者耳。岂真有“惭德”邪?然则后之君子犹以臣伐君为疑者,陋矣。彼汤武之心,求知于天而不求知于人者可见矣。或者曰,然则莽、操之取汉,司马氏之取魏,若以天为言亦可乎?曰,不然。彼汉魏之政如桀纣乎?莽、操、司马氏之法如汤武乎?有汤武之圣遇桀纣之恶,然后可以言受天命,否则徒为篡逆而已。
吾道盛衰自有时,吾尝考之,如循环相乘除也。周衰,诸侯不礼士。至战国,则魏文侯、燕昭王辈拥彗筑台,师事焉。继以始皇坑儒之祸。汉末,藩侯不礼士,而光武则安车蒲轮征聘焉。继有桓、灵党锢之事。唐朝士大夫往往为将相,有势位,后有白马之灾。宋兴,内外上下皆儒者显荣,至宣、政极矣,至于金国,士气遂不振。而今日困顿摧颓亦何足怪?但我辈适当此运者为不幸耳。虽然,穷达一也,又何叹也。
贤人君子得志可以养天下,如不得志,天下当共养之。
分人以财有时而尽,分人以善百世不磨。
凡将迎交接之际,礼貌、语言过则为谄、为曲;不及,则为亢、为疏,所以贵乎得中也。如或失中,与其谄也宁亢,与其曲也宁疏。
张平章万公。父弥学座右铭有云:“欲求子孙,先当积孝。欲求聪明,先当积学。”此至言也。
为善而遇灾屯困窘者,命也,非分也。为恶而遇灾屯困窘者,分也,非命也。为善而得富贵亨达者,分也,非命也。为恶而得富贵亨达者,命也,非分也。命、分之理惟识者为能辨之。
夫欲心不死,道心不生。若欲安时任命,著书立言,发前人所未见,成后世之大名,惟忘富贵利达外物可也。
宁使敬而疏,毋使狎而亲。人敬而疏不失为端士,人狎而亲恐流而为小人。独不见冰雪与脂韦乎?其所喻何如?
厚于道味者必薄于世味,厚于世味者必薄于道味。士君子苟不为世味所诱,何名之不成,何节之不立哉?士大夫多为富贵坏了名节。吾尝为柳子厚、元微之之徒惜也。拼却死亡、贫贱,便做出好公事来,不然,终不能有所立。
富贵、爵禄世人所共嗜,故忘身屈节而徇之。惟君子视之为外物,得失付之自然。笱与世人同,安得为君子?
求合于圣贤,必不合于世俗。必欲与世俗合,则于圣贤之道远矣。同于古必不同于今。苟欲富贵与道义兼,宁有是理?是则忖己之所趋向嗜好,又何愠乎贫贱哉?以此自思便安。
士君子得志可以济天下,不得志不能活一身。故子思居卫,袍无里,荣公七十,带素无依。近世陈无己妻子常寄妇翁家,诚不肯非义而取也。
马援书诫兄子,使之效龙伯高,无效杜季良,所为则善矣。虽然,杜季良仇人讼书引援诫为证,竟免官,而梁松、窦固因之被难,梁松由是恨援,死后构陷,至妻子不敢归葬。若是,则初时戒子侄好议论人长短,而不知先以此陷于祸也,悲夫。
保养乎身,勿以寿夭委之天;勤俭乎家,勿以有无付之命;强勉乎政,勿以否泰归之时;忠爱乎君,勿以昏明托诸上,此所谓先尽人事后言天道,先尽其在己者,在人者初不计也。定心之法莫善于此。
凡事宁失之缓勿失之急,宁失之不及无失之过。急者古人以为病。前辈有云,优柔和缓,又云,天下事孰不因忙后错了?曷尝令君缓不及事?宜深思之。
○附录游龙山记麻革
余生中条王官五老之下,长侍先人西观太华,迤逦东游洛,因避地家焉。如女几、乌权、白马诸峰固已厌登,饱经穷极幽深矣。革代以来,自雁门逾代岭之北,风壤陡异,多山而阻,色往往如死灰,凡草木亦无粹容。尝切慨叹南北之分,何限此一岭,地脉遽断,绝不相属如是邪?
越既,留滞居延,吾友浑源刘京叔尝以诗来,盛称其乡泉石林麓之胜。浑源实居代北,余始而疑之。虽然,吾友著书立言蕲信于天下后世者,必非夸言之也,独恨未尝一游焉。
今年夏,因赴试武川,归道浑水,修谒于玉峰先生魏公,公野服萧然,见余于前轩。语未周浃,骤及是邦诸山,若南山,若柏山,业已游矣。惟龙山为绝胜,姑缺,慈以须诸文士同之,子幸来,殊可喜。乃选日为具,拉诸宾友骑自治城西南行十余里抵山下。
山无麓。乍入谷,未有奇。沿溪曲折行数里,草木渐秀润。山竦出,崭然露芒角,水声锵然呜两峰间,心始异之。
又盘山行十许里,四山忽合,若拱而提环而卫者。嘉木奇卉被之,葱茜浓郁。风自木杪起,纷披震荡,山与木若相顾而坠者,使人神骇目眩。
又行数里,得泉之泓澄氵亭氵畜者焉,γ出石罅,激而为迅流者焉。阴木荫其颠,幽草缭其趾。宾欲休,咸曰:“莫此地为宜。”即下马,披草踞石列坐。诸生瀹觞以进,酒数行,客有指其西大石曰:“此可识。”因命余,余乃援笔,书凡游者名氏及游之岁月而去。
又行十许里,大抵一峰一盘,一溪一曲,山势益奇峭,树木益多,杉、桧、栝、柏,而无他凡木也。溪花种种,金间玉错,芬香入鼻,幽远可爱。木萝松鬣,人衣袖。
又萦纡行数里,得冈之高遽,陟而上,马力殆不能胜。行茂林下,又五里,两岭若岐,中得浮屠氏之居,曰大云寺,有僧数辈来迎,延入,馆于寺之东轩。林峦树石,栉比立,皆在几席之下。
憩过午,谒主僧英公,相与步西岭,过文殊岩。岩前长杉数本挺立,有磴悬焉,下瞰无底之壑,危峰怪石,Лヴ巧斗,试一临之,毛骨森竖。南望五台诸峰,若相联络无间断。西北而望,峰豁而川明,村墟井邑,隐约微茫,如奕局然。
徜徉者久之,夤缘入西方丈,观故侯同知运使雷君诗石及京叔诸人留题。回,乃径北岭,登萱草坡,盖龙山绝顶也。岭势峻绝,无路可跻。步草而往,深弱且滑甚,攀条扪萝,疲极,乃得登。四望,群木皆翠杉苍桧,凌云千尺,与山无穷,此龙山胜概之大全也。
降,乃复坐文殊岩下,置酒小酌。日既入,轻烟浮云,与暝色会。少焉,月出,寒阴微明,散布石上。松声然,自万壑来。客皆悚视寂听,觉境愈清、思逾远。已而相与言曰,世其有乐乎此者与?酒醺,谈辩蜂起,各主其家山为胜。如郭主太华,刘主兹,余主王官五老,更嘲迭难不少屈。玉峰坐上坐,亦怡然一笑,诗所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者,政如是也。至二鼓,乃归卧东轩。
明旦,复来。各有诗识于石。迨午,饭主僧丈室。已,乃循岭而东。径甚微,木甚茂密,仅可通马行。又五里,至玉泉寺,山势渐颇隘,树木渐稀阔,顾非龙山比。
寺西,峰曰望景台,险甚。主僧导客以登,历,坐盘石,其旁诸峰罗列,或偃或立,或将仆坠,或属而合,或离而分,贾奇献异不一状。北望川口,最宽肆,金城原野,分画条列,历历可数。桑干一水,纡绕如,观览旷达,此玉泉胜处也。从此归,路险不可骑,皆步而下。重溪峻岭,愈出愈奇,抵暮乃得平地,宿李氏山家。
卧念兹游之富与夫昔所经见而不能寐。若太华之雄尊,五老之巧秀,女几之婉严,乌权、白马之端重,兹山固无之,至于奥密渊邃,树林荟蔚,繁阜不一览而得,则兹山亦其可少哉?
人之情,大抵得于此而遗于彼,用于所见而不用于所未见,此通患也。今中书令湛然公纪西域事称金山之秀,李子微贻友书论和林之胜有过于中州者,不知天壤之间、六合之内复有几龙山也。
因观山,于是乎有得。徒以文思浅狭,且游之亟,无以尽发山水之秘。异时当同二三友幅巾藜杖,于于而行,遇佳处辄留。更以笔札自随,随得随记,庶几兹山之仿佛云。
己亥岁七夕后三日,王官麻革为之记。同游者按,此下似应列同游者之人名,疑此处有脱文。
◎续录
○书证类本草后
余读沈明远《寓简》,称范文正公微时,慷慨语其友曰:“吾读书学道,要为宰辅。得时行道,可以活天下之命。时不我与,则当读黄帝书,深究医家奥旨,是亦可以活人也。”未尝不三复其言而大其有济世志。又读苏眉山《题东皋子传后》云:“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前,则予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而尤喜酿酒以饮客。或曰:‘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哉?’予笑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得酒吾为之酣适,岂专以自为也?’”亦未尝不三复其言而仁其用心。
嗟乎,古之大人君子之量何其宏也!盖士之生世,惟当以济人利物为事。达,则有达而济人利物之事,所谓执朝廷大政,进贤退邪,兴利除害以泽天下是也;穷,则有穷而济人利物之事,所谓居闾里间,传道授学,急难救疾,化一乡一邑是也。要为有补于世、有益于民者,庶几乎兼善之义。顾岂以未得志也,未得位也,遽泛然忘斯世而弃斯民哉。
若夫医者,为切身一大事,且有及物之功。语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又曰:“子之所慎,斋、战、疾。”康子馈药,子曰:“丘未达,不敢尝。”余尝论之,是术也,在吾道中虽名为方伎,非圣人贤者所专精,然舍而不学,则于仁义忠孝有所缺。盖许世子止不先尝药,《春秋》书以弑君,故曰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惧其忽于亲之疾也。况乎此身受气于天地,受形于父母,自幼及老,将以率其本然之性,充其固有之心。如或遇时行道,使万物皆得其所,措六合于太和中,以毕其为人之事,而一旦有疾,懵不知所以疗之,伏枕呻吟,付之庸医手,而生死一听焉,亦未可以言智也。故自神农、黄帝、雷公、岐伯以来,名卿、才大夫往往究心于医。若汉之淳于意、张仲景,晋之葛洪、殷浩,齐之褚澄,梁之陶宏景,皆精焉。唐陆贽斥忠州纂集方书,而苏、沈二公良方至今传世。是则吾侪以从政、讲学余隙而于此乎研,亦不为无用也。
余自幼多病,数与医者语,故于医家书颇尝涉猎。在淮阳时,尝手节《本草》一帙,辨药性大纲。以为是书通天地间玉石、草木、禽兽、虫鱼万物性味,在儒者不可不知。又饮食、服饵、禁忌,尤不可不察,亦穷理之一事也。后居大梁,得闲闲赵公家《素问》善本,其上有公标注,夤缘一读,深有所得。丧乱以来,旧学芜废,二书亦失去。尝谓他日安居,讲学、论著外,当留意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