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潜志 - 第 3 页/共 6 页

古人多有偶得佳句而不能立题者,如山谷云:清鉴风流归贺八,飞扬跋扈付朱三。”未知可以赠谁。又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亦无全篇。余先子尝有句云:“推愁不去若移石,呼酒不来如望霓。”又,“半生窃禄鱼贪饵,四海无家鸟择栖”。又,“未解作诗如见画,常忧读赋错呼霓”。 梦中作诗,或得句,多清迈出尘。余先祖龙山君尝梦得句云:“山路崭有壁,松风清无尘。”先子梦中诗云:“落月浸天池。”余幼年梦中亦作诗云:“玄猿哭处江天暮,白雁来时泽国秋。”如鬼语也。 先翰林罢御史,闲居淮阳,种五竹堂后自娱,作诗云:“拨士移根卜日辰,森森便有气凌云。真成阙里二三子,大胜樊川十万军。影浸凉蟾窗上见,声敲寒雨枕边闻。林间故事传西晋,不数山王咏五君。”以寄赵闲闲。会闲闲亦于闲闲堂后种竹甚多,一日,礼部诏余曰:“昨夕欲和丈种竹诗,牵于韵,自作一篇,答其意可也。”因出其诗云:“君家种竹五七个,我亦近栽三四竿。两地平分风月破,大家留待雪霜看。土膏生意叶犹卷,客枕梦魂声已寒。见此又思君子面,何时相对倚阑干?”先子夏和其韵云:“我家陈郡子梁园,不约同栽竹数竿。清入楚魂千里共,笑开诗眼几回看。幽姿淡不追时好,苦节相期保岁寒。八座文昌天咫尺,得如闲容倚阑干。”又,李公渡因游圉城,会云中一僧,曰德超,谈及乡里名家刘、雷事,公渡留诗云:“邂逅云中老阿师,里人许我话刘雷。略谈近日诸孙事,颇觉襄怀一笑开。众道髯参宜帅莫,人怜短簿去霜台。围城香火西庵地,尝记秋高雨后来。”后先子过圉,见之,和其韵云:“上林春晚数归期,历辘车声疾转雷。翠幄护田桑叶密,绿云夹路麦花开。偶因假馆留萧寺,试问游方指厄台。白首衲僧同里,亦知吾祖有云来。”余以示闲闲,闲闲亦和其韵,寄先子云:“屏山殁后使人悲,此外交亲我与雷。千里老怀何日写?一生笑口几回开?心知契阔留陈土,时复登临上吹台。目极天低雁回处,西风忽送好诗来。”先子复和云:“两地相望云与泥,敢期胶漆嗣陈雷。遥怜晓镜霜须满,但对故人青眼开。且趁梅芳醉梁苑,莫因雁过问燕台。上林花柳惊春晚,蓬勃西风卷土来。” 正大初,先君由叶令召入翰林,诸公皆集余家,时春旱有雨,诸公喜而共赋诗,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为韵。赵闲闲得发字,其诗云:“君家南山有衣钵,丛桂馨香老蟾窟。从来青紫半门生,今日儿孙床满笏。迩来云卿复秀出,论事观书眼如月。岂惟传家秉赐彪,亦复生儿πθ勃。往时曾乘御史骢,未害霜蹄聊一蹶。双凫古邑试牛刀,百里政声传马卒。。今年视草直金銮,云章妙手看挥发。老夫当避一头地,有惭老骥追霜鹘。座中三馆尽豪英,健笔纵横建安骨。已知良会得四并,再许深杯辞百罚。我虽不饮愿助勇,政要青灯照华发。但令风雨破天悭,未厌归途洗靴袜。”先君得好字,因用解嘲,其诗云:“春寒桑未稠,岁旱麦将槁。此时得一雨,奚翅万金宝。吾宾适在席,喜气溢襟抱。酒行不计觞,花底玉山倒。从来悭混嘲,盖为俗子道。北海得开尊,天气岂常好?况当生发辰,沾足恨不早。东风又吹檐滴干,主人不悭天自悭。”是日,诸公极欢,皆沾醉而归。后月余,先君以疾不起,赵以“天悭”为诗谶云。 元裕之、李长源同乡里,各有诗名。由其不相下,颇不相咸。李好愤怒,元尝云:“长源有愤击经。”元好滑稽,李辄以诗讥骂,元亦无如之何。元尝权国史院编修官,时末帝召故驸马都尉仆散阿海女子入宫,俄以人言其罪,又蒙放出。元因赋《金谷怨》乐府诗,李见之,作《代金谷佳人答》一篇以拒焉,一时士人传以为笑谈。元诗云:“娃儿十八娇可怜,亭亭袅袅春风前。天上仙人玉为骨,人间画工画不出。小小油壁车,轧轧出东华。绣带盘绫结,云裙蹋雁沙。娇云一片不成雨,被风吹去落谁家?岂无年少恩泽侯,锦鞯貂帽亦风流。不然典取裘,四壁相如堪白头。金谷楼台杳无主,燕子不飞花著雨。只知环作离声,谁解琵琶得私语?有情蜂雄蛱蝶雌,无情涑欺翡翠儿。劝君满饮金曲卮,明日无花空折枝。”李诗云:“石家园林洛水滨,粉垣碧瓦迷天津。楼台参差映金谷,歌舞日日娇青春。是时天下甲兵息,江南已传归命臣。永平以来太康治,四海一家无穷人。洛阳城中厌醵,司隶夜过不敢嗔。王门戚里争豪侈,车马如水争红尘。烧金斫玉延上客,季伦岂输赵王伦?两家炎炎贵相轧,笙竽嘈嘈妓成列。珊瑚红树鞭击碎,步障青丝马踏裂。因缘睚眦贵人怒,诏下黄门促收捕。邮夫防吏急喧驱,河南牒系御史府。钟鸣漏尽行不休,生存华屋归山丘。绿珠香魂ネ尘土,侍儿忍居楼上头。君王慈明宥率土,妾身窜名籍民伍。平生作得健儿妇,狗走鸡飞岂敢恶?”元和其诗,先子称工。 麻征君知几在南州,见时事扰攘,其催科督赋如毛,百姓不安,尝题《雨中行人扇图诗》云:“幸自山东无税赋,何须雨里太仓黄?寻思此个人间世,画出人来也著忙。”虽一时戏语,也有味。知几若见今日事,又作何语邪?又,《戏题太公钓鱼图》云:“向使文王不猎贤,一竿潦倒渭河边。当时若早随时世,直吃羊羔八十年。”亦中时病也。又有《道人》云:“太公寿命八十余,文王一见便同车。而今若有蟠溪客,也被官中要纳鱼。”虽俚语,可以想见时世也。 王翰林从之尝论黄鲁直诗穿凿、太好异云:“‘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若道汉家二百年自严陵钓竿上来且道得,然关风甚事?”又云:“‘猩猩毛笔平生几,辆屐身后五车书。’此两事如何合得?且一猩猩毛笔安能写五车书邪?”余尝以语雷丈希颜,曰:“不然,一猩猩之毛如何只作笔一管?”后以语先子,先子大笑云。 金朝律赋之弊不可言,大定间,诸公所作气质浑厚,学问深博,犹可观。其后,张承旨行简知贡举,惟以格律痛绳之,洗垢求瘢,苛甚,其一时士子趋学,模题画影,至不成语言,以是有“甘泉”、“甜水”之谕,文风浸衰。故士林相传,但君题小赋,必曰“国欲图治,君当灼知”。隔句贴多用“可得而知”四字,故文人见一举子,必指曰:“又一可得而知者。”有人云:“闻一老师令席生作《汉高祖斩白蛇赋》,席生小赋破题云:‘蛇不难斩,君为灼知。’师改曰:‘不然,不若国欲图治,君当斩蛇。’又令作《鸿雁来宾赋》,曰:‘秋既云至,雁当灼知’。”此可以轩渠也。 许州有苏嗣之者,云东坡后裔,盖子由久居颍川,有族不南渡者也。其人颇蠢,富于财,以赀入官,交结权要、短衣,女直中士大夫多以为笑。以其肥硕也,呼为“苏胖”。余尝与雷希颜谈及之,雷曰:“颇闻夜僵水牛之说乎?”余对“不知也”。雷曰:“昔东坡生,一夕眉山草木尽死。今苏胖生,一夕郑村水牛尽死也。”此可大笑。 赵翰林周臣为学士,杨之美为礼部尚书,二公相得甚欢。盖杨虽视赵进稍后,且齿少赵,以其学问、政事过人,雅重之,而杨事赵亦谨。正大初,朝廷以夏国为北兵所废,将立新主,以赵公年德俱高,且中朝名士,遂命入使册之。既行,馆阁诸公以为赵公此行必厚获,盖赵素清贫也。至界上,朝议罢其事,飞驿卒遣追回。当驿卒之行也,杨公在礼部,召至,授以一卷书,封印甚谨,谕以直至学士面前开拆。卒既至赵所,先授以省符,次白有礼部实封。赵公疑讶,不知为何事,启之,乃杨公诗一首也。其诗云:“中朝人物翰林才,金节煌煌使夏台。马上逢人唾珠玉,笔头到处洒琼瑰。三封书贷扬州命,半夜碑轰荐福雷。自古书生多薄命,满头风雪却回来。”赵公抚掌大笑。后朝野喧传,以为笑谈。 张特立文举,东明人。少擢第,有能声。调莱州节度判官,不赴。居杞之圉城,躬耕田野,以经学自乐。正大初,侯左丞挚荐诸朝,起为洛阳令,称治,召拜监察御史,奉法无所私。因劾省掾高桢辈受请托、饮娼家,坐不实得罪。盖初劾时,尝以草示应奉王鹗伯翼,共议之。王乃其门生也。事既行,高桢辈讼之。当时同席并有省掾王宾德卿,张以其进士也,故不劾。于是,朝省疑其私,并治文举、德卿。文举左迁邳州军事判官,杖五十,宾亦勒停。士论皆惜文举之去,宾因作诗有云:“王鹗既曾经手改,高桢自是著心攀。就中最苦张文举,收拾闲云返故山。”时人传以为笑。 高丞相岩夫,自南渡执政,在中书十余年,无正言直谏闻于外,清论鄙之。公性勤慎密,以此为人主见知。每朝,入待漏院,必先百官至。有人云:“丞相方秉烛至院中,忽一朝士朝服立于前,公不识之,问曰:‘卿为谁?’其人曰:‘我欧阳修也。’‘尔为谁?’公曰:‘吾丞相也,卿不识邪?’其人曰:‘修不识丞相,丞相亦不识修。’”朝野相传以为笑。又,为三司使时,主行钞法。及出支军粮,颇靳惜,且折支他物,军民号“不支”。及薨,人又云:“丞相死,既焚,其声犹不支也。”嗟乎,士大夫得志可不慎欤?一有失众心,其讥诮如此,可畏也夫。 王翰林从之貌严重若不可亲,然喜于狎笑,酒间风味不浅。崔翰林伯善性俭啬,家居止蔬食为常。故院中为之语曰:“崔伯善有肉不餐,王从之无花不饮。崔伯善有肉不餐却图个甚?王从之无花不饮谁惯了你来?”又云:“崔伯善有肉不餐,要餐也没;王从之无花不饮,不饮即休。” 李屏山在燕都时,与雷希颜、张伯玉诸公宴游,李嗜酒,雷善饮啖,因相戏言:“之纯爱酒如蝇,希颜见肉如鹰,伯玉好色如僧。”遂相与大笑。 李长源虽才高,然不通世事,傲岸多怒,交游多畏之。李钦叔尝云:“长源上颇通天文,下粗知地理,中间全不晓人事也。”或者传为本谓王飞伯。正大中,长源遇余淮阳,因谈及飞伯,余举钦叔言,长源大笑曰:“此政谓我也。” 李屏山视赵闲闲为丈人行,盖屏山父与赵公同年进士也。然赵以其才,友之忘年。屏山每见赵致礼,或呼以老叔,然于文字间未尝假借;或因醉骂,虽愠亦无如之何。其往刺宁夏,尝以诗送,有云:“百钱一匹绢,留作寒儒。”讥其多为人写字也。又云:“一婢丑如鬼,老脚不作温。”讥其侍妾也。又,《送王从之南归》有云:“今日始服君,似君良独难。惜花不惜金,爱睡不爱官。”亦一时戏之也。 赵闲闲本好书,以其名重也,人多求之,公甚以为苦。尝于礼部厅壁上榜云:“当职系三品官,为人书扇面失体,请诸人知。”既致仕,于宅门首书曰:“老汉不写字。”然燕居无客未尝不钞书。相识辈强请亦不能拒。若夫其心所不喜者,虽恳求竟不得也。雷希颜得其书最多,凡有求,未尝拒。盖公颇惮雷,且雷善求其书。时或邀公食后,出古人墨迹使观之,又出佳研、精纸、名墨在前;或饮以一二杯,待公有书兴,引纸落笔,俄顷数幅。雷旁观,辄称叹,凡一点一画,必曰:“此颜平原也。”“此米元章也。”公既喜,遂书不倦。又,雷与屏山皆不工书,赵公尝笑之曰:“希颜堂堂如此,而写如此字。”一日,在礼部,适公为王从之书,末云:“某月日为从之天下士书,髯雷在侧,笑其不工也。”阖坐大噱。又一日,雷得郭恕先篆数幅,甚珍之,以示赵公。公亦喜,雷因求跋尾,公跋云:“恕先篆不减唐人,然迄宋百余年不经诸名士发扬。”此一反雷希颜而趣售之”。其鉴裁如此。然其书不减李屏山,此一反。后数日,公婿张履求书,余亦在座,公跋其尾云:“年月日,微雨中为张倩书,雷希颜欲以恕先篆相易。”雷愕然,公徐曰:“刘京叔不可,乃止。”因相与大笑。又,王武叔出馆补外,未赴,甚贫,会五月麦熟,将出京求济于交友辈,持素纨扇数十,诣公求书,公拒之。武叔素嗜酒不检,既出公门,大叫呼公,公闻而遽召,为书之。然每一扇头但书古诗一联,有曰“黄花入麦稀”者,有曰“麦天晨气润”者,有曰“麦陇风来饼饵香”者,盖嘲王求麦也。然王竟以其书多所获。又一日,公在礼部,白枢判文举诸人邀公饮丹阳观。公将往,先谓诸人曰:“吾今往,但不写字耳。如求字者,是吾儿。”文举曰:“先生年德俱高,某等真儿行也。”公笑,又为书之。 按,闲闲以书名世,其真迹流传绝少。予藏有草书诗稿一卷,附录以永其传。 ○金源闲闲老人真迹和拟韦苏州 ◇西涧 西荒行迳草丛生,树隔前溪一犊鸣。步寻幽涧疑无路。忽有人家略杓横。 ◇和烟寺钟 近壑敛暝色,远山犹夕晖。声从烟际起,复向烟中微。随风散林野,渡头人未归。 ◇和西塞山龙门 双阙耸苕,神斧忽中断。一水从中来,千龛道旁满。 ◇和山耕叟 步逐麋鹿迹,讵知朝市情。负薪南涧曲,榛棘雨中行。呼儿问牛饱,又向山田耕。 ◇和上方僧 石润云生衲,崖倾月照禅。晒衣横竹锡,洗钵落岩泉。但见山花发,幽居不记年。 ◇拟咏夜 明从暗中去,暗从明际来。流光不相待,暗尽玉炉灰。 ◇拟咏声 万籁静中起,犹是生灭因。隐几以眼听,非根亦非尘。 ◇和寄全椒道士 新移白阁峰,远访中条客。结茅授经台,共坐云间石。松龛读《易》朝,月窗谈道夕。从此到终身,区中了无迹。 ◇和游膝青溪雾气散,水涵天影空。白云翻著底,移舟明镜中。鸟近前滩日,花移别岸风。遥知夜来雨,山色翠如葱。 ◇和秋斋独宿 冷晕侵残烛,雨声在深竹。惊鸟时一鸣,寒枝不成宿。 ◇和听嘉陵江水声代深师答 惊湍泻石崖,百步无人迹。爱此静中暄,聊布安禅席。水无激石意,云何转雷声?仁者自生听,达士了不惊。心空境自寂,澹然两无情。 ◇和演师西斋 不见竹间僧,但闻花外磬。敲槛出鱼游,巢檐知鸟性。云蒸坐禅石,露湿行道迳。夜寂一灯残,山月来破暝。 ◇和游开元精舍 松轩风扫净,终日闭门居。犬卧青苔地,鸟衔红柿初。瓶残夜禅起,经润雨翻余。自是少人迹,非关往来疏。 ◇和答山中道士 行转青溪又别峰,马蹄终日认樵踪。翠微深处无人住,寺在深山何处钟。 ◇西楼 十去龙沙雁,年年九不归。烟尘犹未息,莫近塞云飞。 ◇拟漠漠帆来重 薄暮潇潇雨,何人独倚栏。山气重,澹澹水纹寒。草际光犹泫,松梢滴未干。灯前未归客,无梦到长安。 ◇拟何时风雨夜 幽居少人事,有客来不速。炉内火正红,尊中酒新绿。高斋始闻雁,隔窗时动竹。何当风雪夜,抱被还同宿。 ◇拟绿阴生昼寂 了无车马迹,终日掩禅关。不下溪头路,坐看檐际山。好鸟破午寂,幽花澹春闲。簪组方为累,来游不知还。 ◇拟兵卫森画辚冠带事朝谒,清坐弹鸣琴。以彼尘外趣,远我遗世心。岸帻送归鸟,隐几见遥岑。聊得静者乐,岂必居山林。 右《拟和韦诗》几廿首。数年前致政时作,今岁过超化少林,意欲卜居,病未能也。 正之郎中送此幅,褙者用矾糊,不能书,书不成字,重违雅意,勉强作此。正大八年七夕后一日秉文。 闲闲公以正大九年五月十二日下世,此卷最为暮年书,故能备钟、张诸体,于屋漏雨锥画沙之外,别有一种风气,令人爱之而不厌也。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能拟韦苏州、王右丞者,唯公一人。唯真识者乃能赏之耳。后廿二年三月五日门生元好问敬览。 李屏山平日喜佛学,尝曰:“中国之书不及也。”又曰“西方之书“,又曰“学至于佛则无所学”。《释迦赞》云:“窃吾糟粕,贷吾比糠;粉泽丘轲,刻画老庄。”尝论以为宋伊川诸儒,虽号深明性理,发扬六经、圣人心学,然皆窃吾佛书者也。因此,大为诸儒所攻。兴定间,再入翰林,时赵闲闲为翰长,余先子为御史,李钦止、钦叔、刘光甫俱在朝,每相见,辄谈儒佛异同,相与折难。久之,屏山因以禅语解“《中庸》那著无多事,只怕诸儒认识神”。先子和之,亦书其后云:“谈玄政自伯阳孙,佞佛真成次律身。毕竟诸儒扳不去,可怜饶舌费精神。”盖屏山尝言:“吾祖老子,岂敢不学老庄?吾生前一僧,岂敢不学佛?”故先子及之。屏山览之,大笑,且曰:“扳字如何下来?”先子曰:“《公羊》诸大夫扳隐而立之是也。”又,屏山解“道生一”云:“一二三四五,虾蟆打杖鼓。”大抵皆如此葛藤语。及其属疾,盖酒后伤寒,至六七日发黄,遍身如金,迄卒,色不变,医所谓酒疸者。交游因戏之曰:“屏山平日喜佛,今化为丈六金身矣。”而张介夫祭文直云:“公不必乘云气、骑日月,为汗漫之游,不然,则西方之金仙矣。” 赵闲闲本喜佛学,然方之屏山,颇畏士论,又欲得扶教传道之名,晚年,自择其文,凡主张佛老二家者皆削去,号《滏水集》,首以中和诚诸说冠之,以拟退之原道性,杨礼部之美为序,直推其继韩、欧。然其为二家所作文,并其葛滕诗句另作一编,号《闲闲外集》。以书与少林寺长老英粹中,使刊之,故二集皆行于世。余尝与王从之言:“公既欲为纯儒,又不舍二教,使后人何以处之?”王丈曰:“此老所谓藏头露尾耳。”又深戒杀生,中年断荤腥。尝谓余曰:“凡人欲甘己之口舌而害生物,彼性命与人何异也?”又曰:“吾先人晚年亦断荤腥,临终,闭目逝,少顷,复开目曰:‘我见数人担肉数担过去,盖吾命所得食而不食者也。’”或者戏曰:“死则已矣,不亦枉了此肉乎?”然推公之心本慈祥,尝曰:“吾生前是一僧。”又曰:“吾前生是赵阅道。”盖阅道亦奉佛也。余先子自初登第识公,公喜其政事。既南渡,喜其有直名。后由公荐入翰林,相得甚欢。尝谓同僚曰:“吾将老而得此公入馆,当代吾。”又曰:“某官业当为本朝第一。”未几,先子殁,公哭甚哀。又为文以祭,为诗以挽,又取诸朝士所作挽词亲书为一轴寄余。余请表诸墓。至于《新修叶县学诗》及先子惠政碑,皆公笔也。余兴定末因试南京,初识公,已而,先子罢御史,归淮阳,余独留,日从公游,论诗讲道,为益甚多。然公以吾家父子不学佛,议小不可,且屡诱余,余亦不能从也。尝谓余曰:“学佛老与不学佛老不害其为君子;柳子厚喜佛,不害为小人,贺知章好道教,不害为君子;元微之好道教,不害为小人。亦不可专以学二家者为非也。”余因悟公以吾父子不学二家恐其相疵病,故有是论。已而,余亦归淮阳,公又与余书曰:“慎不可轻毁佛老二教,堕大地狱则无及矣。闻此必大笑,但足下未知大圣人之作为耳。”余答书曰:“若二教,岂可轻毁之?自非当韩、欧之世,岂可横取谤议哉?自非有韩、欧之智,岂可漫浪为哉?君子者,但知反身则以诚,处事则以义,若所谓地狱则不知也。”然公终于余有所恨。石抹嵩企隆亦从公游,学佛,公甚爱之。尝于慧林院谒长老,公亲教企隆持香炉三棹脚作礼,因与梁户部斗南曰:“此老不亦坏了人家子弟邪?”士林传以为笑。公既致仕,苦人求书,大书榜于门。有一僧将求公作化疏,以钉钉其手于公门,公闻,遽出,礼之,为作疏且为书也。 ●卷十 李屏山晚年多疑畏,见后进中异常者,必摩抚之。雷公希颜本其门下士,后见其锋气势,恐其害己,甚惮之。尝为檄以疏其过恶,已而焚之。李公钦止、刘公光甫皆推挹屏山,然屏山以为李有钩巨,刘谈论锋山,皆惮之。尝谓余曰:“若钦止之目,希颜之髯,光甫之牙,皆可畏。”余每与先子言以为笑。 正大间,雷希颜、李钦叔俱在翰林,王鹗伯翼以新进状元亦入院为应奉,然其趋向各不同,故当时馆中有云:“凡在院诸公,有侯门戚里者,有秦楼谢馆者,有田夫野老者。”侯门戚里者谓雷交权要也,秦楼谢馆者谓李狎歌酒也,田夫野老者谓王为其乡人通请托也。 泰和、大安以来,科举之文弊,盖有司惟守格法,无育材心,故所取之文皆萎弱陈腐,苟合程度而已。其逸才宏气、喜为奇异语者往往遭绌落,文风益衰。及宣宗南渡,贞初,诏免府试,而赵闲闲为省试,有司得李钦叔赋,大爱之。盖其文虽格律稍疏,然词藻庄严。绝俗,因擢为第一人,擢麻知几为策论魁。于是举子辈哗然,诉于台省,投状陈告赵公坏了文格,又作诗讥之。台官许道真奏其事。将覆考,久之方息。俄钦叔中宏词科,遂入翰林,众始厌服。正大中,钦叔复为省试,有司得史学优赋,大爱之,亦擢为第一,于是举子辈复大噪。盖史之赋比李尤疏,第以学问词气见其为大手笔。又赋中多用禽兽对属,众言“何考官取此赋为魁?盖其中口味多也”。又曰:“可号学优为百兽家。”俄学优对廷策中之,议者亦息。嗟乎!士皆安卑习陋久矣,一旦见其有轩昂峭异者,其怪骇宜哉。夫科举本以取天下英才,格律其大约也。或者舍彼取此,使士有遗逸之嗟,而赵、李二公不徇众好,独所取得人,彼议者纷纷何足校也。 金朝钱币旧止用铜钱,正隆、大定、泰和间始铸新钱,余皆宋旧钱。及高岩夫为三司副使,倡行钞法。初甚贵重,过于钱,以其便于持行也。尔后兵兴,官出甚众,民间始轻之,法益衰。南渡之初,至有交钞一十贯不抵钱十文用者,富商大贾多因钞法困穷,俗谓坐化。官知其然,为更造,号曰宝券。新券初出,人亦贵之,已而复如交钞。官又为更造,号曰诵货,又改曰通宝,又改曰通货,曰宝泉、珍宝、珍会、最后以绫织印造,号珍货,抵银。一起一衰,迄国亡而钱不复出矣。予在淮阳时,尝闻宋人喜收旧钱,商贾往往以舟载,下江淮贸易,于是钱多入宋矣。嗟夫!钱为至宝,自古流行,今日弃置与瓦砾等,而以诸帛相诳欺,无怪乎天下之远。 兴定末,予在南京,会屏山至钧台,日游,每从之,多问以金朝旧事,屏山备为予谈之。其谈田珏侍郎党事云,熙宗时,韩丞相企先辅政,好奖进人材,田珏辈风采,诚一时人士魁,名士皆显达焉。凡宴谈会集间,诸公皆以分别流品、升沉人物为事。时蔡丞相松年、曹尚书望之、许宣徽霖居下位,欲附其中,而珏辈不许曰:“松年失节、望之俗吏、霖小人。”皆屏而不用。三人者大恨之。时太师辽王以皇叔当国,三人者游其门,甚言珏等专进退人材自利,将不利朝廷。辽王信之,将有以发怒,会韩丞相病革,辽王候焉。适珏在内,闻之,趋避门后。丞相属王以后事,曰:“田珏可代吾。”辽王忿然曰:“是子当诛,相公昏矣。”因起而出。珏闻之,汗沾衣。已而,丞相薨,珏等失势,三人者促辽王起党事奏闻。熙宗曰:“党人何为?”辽王曰:“党人相结欲反耳。”上曰:“若尔,当尽诛之。”于是收珏等下狱,且远捕四方党与。每得一人,先漆其面赴讯,使不相识。掠万状,珏、具瞻皆死狱中,而松年、望之、霖皆进用矣。其后,松年在相位,晨赴朝,上马,见珏召辨,左右但闻松年云:“某当便行。”望之在吏部听事亦见珏召辨,二人由此薨。而霖病创颈断卒,天之报施亦显哉,大抵类田、灌夫事也。当珏用事时,士之希进者无不附之,独吾高祖南山翁不预。及其遘祸,天下士多不免,独吾祖得全,世以拟郭林宗。张御史景仁表翁墓有云:“当时以声势为能吏巧相附会者,未尝推挽公,公亦不以此屑意。其后,皆坐朋党沦胥以败,公独不与,识者莫不多之。”盖实录也。 屏山又谈赵闲闲初上言诸公坐诗讥讽得罪事云:章宗诚好文,奖用士大夫。晚年为人谗间,颇厌怒。如刘左司昂、宗御史端修,先以大中事皆坐谤议朝政谪外官。其后,路侍御铎、周户部昂、王修撰庭筠复以赵闲闲事谪绌。每曰:“措大辈止好议论人。”故泰和三年御试,上自出题曰“日合天统”,以困诸进士。止取二十七人,皆积渐之所致也。初,赵秉文由外官为王庭筠所荐,入翰林。既受职,遽上言云:“愿陛下进君子,退小人。”上召入宫,使内侍问:“当今君子、小人为谁?”秉文对:“君子,故相完颜守贞;小人,今参政胥持国也。”上复使诘问:“汝何以知此二人为君子、小人?”秉文惶迫不能对,但言:“臣新自外来,闻朝廷士大夫议论如此。”时上厌守贞直言,由宰相出留守东京。向持国谄谀,骤为执政,闻之大怒,因穷治其事。收王庭筠等俱下吏,且搜素所作讥讽文字,复无所得,独省掾周昂《送络铎外补诗》有云:“龙移鳅鳝舞,日落鸱枭啸。未须发三叹,但可付一笑。”颇涉讥讽。奏闻,上怒曰:“此政谓世宗升遐而朕嗣位也。”大臣皆惧,罪在不可测。参知政事孙公铎从容言于上曰:“古之人臣亦有拟为龙、为日者,如孔明卧龙、荀氏八龙,赵衰冬日、赵盾夏日,宜无他。”于是上意稍解。翌日,有旨:庭筠坐举秉文,昂坐讥讽,各杖七十,左贬外官。秉文狂愚,为人所教,止以本等外补。初,秉文与昂不相识,被累。已而,昂杖卧,秉文谢焉,大为昂母所诟,秉文但曰:“此前生冤业也。”故人为之语曰有“不攀烂槛只攀人”之句。其后,赵公以文章翰墨著名,位三品,主文盟,然此少时事终不能掩。大安中,出刺宁夏,屏出以诗送之,有云:“明昌党事起,实夫子为根。黄华文章伯,抱恨入九原。周大夫,不得早调元。株逮及见黜,公独拥朱︶。”盖讦其旧事也。 余尝闻故老论金朝女直宰相中,最贤者曰完颜守贞。相章宗,屡正言,有重望。自号冷岩,接援士流,一时名士如路侍御铎、周户部德卿诸公皆倚以为重。后竟以直罢相,出留守东京。德卿赋《冷岩行》颂其德。 胥参政持国由经童入仕,得幸于章宗,擢为执政,一时权势赫然,而张仲淹诸人游其门,附以进用,时号“胥门十哲”。泰和南征,宋人传檄有云:“经童作相,监女为妃。”皆指以罪章宗。监女者,元妃李氏,其家因罪没入官为奴婢,属监户。李氏少给事太后,章宗见而悦之。及即位,大被宠,嬖专房,拜为元妃,势敌正后。其兄喜儿,少尝为盗,夤缘至宣徽使。弟帖哥至近侍局使。一家权势熏天,士大夫好进者往往趋附。南京李按察炳、中山李翰林著皆与妃家结为亲。独李怀州晏辞不肯。后章宗崩,无子,元妃等与宰相撒速定策立卫王。王,世宗子,章宗叔也。王既立,撒速欲专其功,媒孽李氏罪恶,以为尝为厌胜事,卫王下诏赐元妃死,且废为庶人,使天下止呼其小字李师儿。其母王坐诛,兄喜儿、弟帖哥皆窜北边,李氏一族灰灭矣。当其盛时,不减唐开元杨贵妃家,然止于奢纵,不能害政蠹民也。也言李氏姿色不甚丽,性慧颖,能迎合人主意,以此幸于章宗。初不知书,后见上好文,遂能作字知文义,妇人女子变化有此哉。 张仲淹复亨少为进士,同郭黼、周询、卢元中宏词科,为文有体,且长于吏事,大为章宗所知。登第不十年,位三品,擢中都路都转运使,卒,时年方四十余,不然,大拜矣。然以其附胥氏得进,清论鄙之。士大夫趋向不可不慎也。 纥石烈执中,小字胡沙虎。世宗时为护卫,得幸于章宗。为人凶悍鸷横,为举朝所恶。且莅官不法,台谏屡有言,上常右之,每曰:“汝辈无他事,何止言胡沙虎也?斯人止是跋扈耳。”孟参政铸时为御史中丞,对曰:“圣世岂容有跋扈之臣?”上无以应。然屡斥屡召,恩宠不衰。卫王即位,北方兵起,命执中为帅,大败于古北口,北兵由此犯燕都。卫王疏其罪,除名为民。未几,复起为四门都提控,仍令参议省事。执中既得兵柄,遂有废立心。时驸马都尉南平,卫王心腹也,方用事,判大兴府。执中一旦勒兵,言南平谋反,杀之于街,即诣宫,斩关以入,车载卫王还第,自号监国元帅,坐都堂,百官无敢言者。时完颜元奴以参政将兵数万备北边,执中惧其见讨,使其家人好召之。元奴迟疑久,竟赴阙,执中执而诛之,遂缢卫王死。时丰王判彰德府,即迎入立,是为宣宗。士论谓元奴不入都,执中必不敢弑逆,政如皇甫嵩之就董卓征也,庸人无断至误国家如此。宣宗以执中为太师、尚书令、泽王,进退百官自恣,有震主之威,宣宗拱手而已。术虎高琪者时为西南路招讨使,将兵,执中命出都与北兵战。高琪败归,见执中,执中将诛之,已而释之,复命提兵以出。又败,高琪惧诛,号令军士,将顺众心,诛执中,众皆诺。夕入执中第,被甲胄露刃以前,执中方濯足,见,大骇,走入卧内,高琪军士追杀之。持其首赴宫门请罪,宣宗大惧,遽传诏赦之。明日,拜平章政事。高琪既为相,复跋扈擅权,南渡政事自己出,宣宗甚惮之。然其为人颇廉,月俸计家所费外,悉纳于官。性忌忍,多害其敌己者,杀平章政事抹捻尽忠、杀东平帅移剌都,其力也。兴定初,坐杀其夫人为家人讼言,宰执将奏之,法当退避,高琪忿然,遽索马归。宣宗即命亲兵擒下狱,以大不敬论杀之。 卫王初即位,改元大安,历四年,改元崇庆,历二年,又改元至宁,人谓“三元大崇”至矣,俄有胡沙虎之变。 南京未破时一二年,市中有一僧,不知所从来,持一布囊贮枣,持以散市人无穷,所在儿童从之。又有一僧,手拾街中破瓦子,复用石击碎,所在亦儿童聚焉。人初不知何意,后国亡,方知散枣者使之早散,击瓦者国家瓦解矣。 宣宗兴定六年夏,慧星出西方,长丈余,朝廷下诏改元元光,据汉武帝故事以厌之。其年十一月宣宗崩,已而宋帝亦崩,天道竟谁应耶? 赵翰林可献之少时赴举,及御帘试《王业艰难赋》,程文毕,于席屋上戏书小词云:“赵可可,肚里文章可可。三场捱了两场过,只有这番解火。恰如合眼跳黄河,知他是过也不过。试官道王业艰难,好交你知我。”时海陵庶人亲御文明殿,望见之,使左右趣录以来,有旨谕考官:“此人中否当奏之。”已而中选,不然亦有异恩矣。后仕世宗朝,为翰林修撰。因夜览《太宗神射碑》,反覆数四,明日,会世宗亲飨庙,立碑下,召学士院官读之,适有可在,音吐鸿畅如宿习然,世宗异之。数日,迁待制。及册章宗为皇太孙,适可当笔,有云:“念天下大器可不正其本欤?而世嫡皇孙所谓无以易者。”人皆称之。后章宗即位,偶问向者册文谁为之?左右以可对,即擢直学士。嗟乎,献之三以文字遇知人主,异哉。献之少轻俊,文章健捷,尤工乐章,有《玉峰闲情集》行于世。晚年奉使高丽。高丽故事,上国使来,馆中有侍妓,献之作《望海潮》以赠,为世所传。其词云:“云垂余发,霞拖广袂,人间自有飞琼。三馆俊游,百衔高选,翩翩老阮才名。银汉会双星。尚相看脉脉,似隔盈盈。醉玉添春,梦魂同夜惜卿卿。离觞草草同倾。记灵犀旧曲,晓枕余酲。海外九州,邮亭一别,此生未卜他生。江上数峰青。怅断云残雨,不见高城。二月辽阳芳草,千里路旁情。”归而下世,人以为“此生未卜他生”之谶云。先是蔡丞相伯坚亦尝奉使高丽,为馆妓赋《石州慢》云:“云海蓬莱,风雾鬓鬟,不假梳掠。仙衣卷尽霓裳,方见宫腰纤弱。心期得处,世间言语非真,海犀一点通廖廓。无物比情浓,与无情相搏。离索。晓来一枕余香,酒病赖花医却。潋艳金尊,收拾新愁重酌。半帆云影,载得无际关山,梦魂应被杨花觉。梅子雨丝丝,满江千楼阁。”二词至今人不能优劣。予谓萧闲之浑厚,玉峰之峭拔,皆可人。然蔡人“仙衣卷尽霓裳,方见宫腰纤弱”与赵之“惜卿卿”皆不免为人疵议之矣。 王副枢晦子明,自布衣时慷慨以侠闻,其友人出游久,妻与一僧私,既归,晦以告,其友无如之何。晦教之,复为远出计。治装即岐,而他寓。夕造其家,僧见之,趋启轩以逃,晦伏轩外,以铁简迎击,僧脑出而毙。明日,晦诣有司等自陈其事,有司义而释之。其后守顺州,竟以节死。 金朝名士大夫多出北方,世传《云中三老图》,魏参政子平宏州顺圣人,梁参政甫应州山阴人,程参政晖蔚州人,三公皆执政世宗时,为名臣。又,苏右丞宗尹天成人,吾高祖南山翁顺圣人,雷西仲父子浑源人,李屏山宏州人,高丞相汝砺应州人,其余不可胜数。余在南州时,尝与交游谈及此,余戏曰:“自古名人出东、西、南三方,今日合到北方也。” 周户部德卿尝论时人之文曰:“正甫之文可敬,从之之文可爱,之纯之文可畏也。”正甫名圭,真定人。尝为省都事,有能声。泰和南征,军书羽檄皆出其手,为文条畅有法。余尝至栾城,县署中有一遗爱碑,正甫笔也,余文不多见。在南京时,李屏山尝云:“正甫文字全散失不传。”以是知士大夫贵有良子弟也。 赵闲闲于前辈中,文则推党世杰怀英、蔡正甫圭,诗则最称赵文孺氵风、尹无忌拓。尝云:“王子端才固高,然太为名所使。每出一联一篇,必要使人皆称之,故止是尖新。其曰‘近来陡觉无佳思,纵有诗成似乐天。’不免为物议也。”李屏山于前辈中止推王子端庭筠。尝曰:“东坡变而山谷,山谷变而黄华,人难及也。”或谓赵不假借子端,盖与王争名,而李推黄华,盖将以轧赵也。屏山南渡后,文字多杂禅语葛藤,或太鄙俚不文,迄今刻石镂板者甚众。余先子尝云:“之纯晚年文字半为葛藤,古来苏、黄诸公亦语禅,岂至如此?可以为戒。”又多为浮屠作碑记传赞,往往诋訾吾徒,诸僧翕然归向,因集以板之,号《屏山翰墨佛事》,传至京师,士大夫览之多愠怒,有欲上章劾之者。先子尝谓曰:“此书胡不斧其板也?”屏山曰:“是向诸僧所镂,何预我耶?”后屏山殁,将板其全集,闲闲为涂剔其伤教数语,然板竟不能起,今为诸僧刻于木,使传后世,惜哉。 屏山之殁,雷希颜志其墓,赵闲闲表焉。余先子之殁,亦雷志其墓,赵闲闲表焉。皆刻于石矣。迨雷、赵之殁,既葬而后,元裕之志之,其外表迄今皆阙也。 余高祖南山翁未第时,尝梦游山寺,见佛衣纹隐隐如金字,然细视之,乃七言诗也。觉而记其四句云:“喜逢汉代龙兴日,高谢商山豹隐秋。蟾宫好养青青桂,须占鳌头稳上游。”已而,金朝初开进士举,中魁甲。继以二子西岩、龙泉同擢第,又继以孙州君,又继以孙中奉君、朝列君、曾孙翰林君、奉政君,凡四世八人也。在南京时,中奉君尝求书“八桂堂”于赵闲闲,闲闲曰:“君家岂止八桂而已耶?”为书“丛桂蟾窟”四字云。 屏山之殁,诸公祭文、挽诗数十篇,雷、宋倡之。已而余先子殁,诸公祭文、挽诗才数首。后赵闲闲殁,惟余及宋飞卿、杨焕然作祭文、挽诗也。 ●卷十一 ○录大梁事 金正大八年辛卯冬十一月,余居淮阳,北兵由襄汉东下,时老祖母、老母在南京,趋往省焉。既至京师,边声益急,闻北兵阻荆江,与平章政事完颜合打等谋从北兵东渡,将以劲骑蹴入江。北兵既渡,皆殊死战,合打兵不能遏,遂帅八都尉退保钧州。北兵袭之,不进。时朝廷忧惧不知所为,然天下劲兵皆为二帅所统,倚以决存亡。又命参知政事徒单兀典、殿前都点检完颜重喜提兵扼潼关。 九年正月,下诏求言,于东华门接受陈言文字,日令一侍从官居门待,言者虽多,亦未闻有施行者。盖凡得士庶言章,先令诸朝贵如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户部尚书完颜奴申等披详,可,然后进,多为诸人革拨,百无一达者。 余时亦愤然上书,且求见口陈。会翰林修撰李大节直于门,余付之,且与论时事。李曰:“今朝廷之力全在平章、副枢,看此一战如何?”余无可奈何矣。时正月十七日也。 翌日,报闻十六日钧台与北兵酣战,会天大雪没膝,我师皆冻不能支,转战良久,北兵后自孟津南渡,与南来诸兵会,我师遂大败,移剌蒲瓦被擒,完颜合打窜于地穴中,为所发见杀。都尉苗英、高英、樊泽,郎将完颜陈和尚诸骁将皆死。京师大震,下诏罪己,改元开兴。为守御京城计,四面置帅府,置行户、工部。和速甲蒲速辇帅北面,李新帅东面,范正之帅南面,完颜习你阿不帅西面。蒲察君平、张俊民、张师鲁、石抹世绩分领户、工部事。 时平章政事兼枢密使完颜白撒、枢密院副使赤盏合喜用事,二人奸佞,无远略,士庶皆恶之,末帝信用,不能斥去,识者知其误国矣。 俄闻陷钧州,又陷许州,许帅十伦死之。 二月,陷陈州,陈帅粘割奴申死之。京畿诸邑,所至残毁。末帝在宫中,时聚后妃涕泣。尝自缢,为宫人救免。又将坠楼,亦为左右救免。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吏部侍郎刘仲周等诣北兵告和,不从。 三月,北兵迫南京,上下震恐。朝议封皇兄荆王守纯子肃国公某为曹王,命尚书右丞李蹊等奉以为质子于军前,擢应奉翰林文字张本为翰林侍讲学士从以北。北兵留曹王营中,李蹊等回,具言彼虽受之,待北投,京师将不免攻。明日,北兵树炮攻城,大臣皆分主方面。时京城西南隅最急,完颜白撒主之。西隅尤急,赤盏合喜主之。东北隅稍缓,丞相完颜塞不主之。独东南隅未尝攻。时人情汹惧,皆以为旦夕不支。末帝亲出宫,巡四面劳军,故士皆死战。 帝出,从数骑,不张盖,纵路人观。余时在道左,欲诣陈便宜,忽见一士捧章以进,帝令左右受之,谕曰:“入宫看读,当候之。”余谓此时当马上览奏行事,今云“入宫”,又虚文也,遂趋去。已而其事竟无闻。 北兵攻城益急,炮飞如雨,用人浑脱,或半磨,或半碓,莫能当。城中大炮号“震天雷”应之,北兵遇之,火起,亦数人灰死。军士又自城根暗门突出,杀伤甚众。总领蒲察官奴、高显、刘奕皆以力战有功,众庶推之,皆擢为帅,使分守四面相接应。 时自朝士外,城中人皆为兵,号防城丁壮。下令,有一男子家居处死。太学诸生亦选为兵。诸生诉于官,请另作一军,号太学丁壮。已而,朝议以书生辈羸不任役,将发为炮夫,诸生刘百熙、杨焕等数十人伺上出,诣马前,请自效。上慰谕,令分付四面户部工作委差官,由是免炮夫之苦。 平章白撒怒诸生之自见上也,趋召赴部,以缓期,杖户部主事田芝。又分令诸生监送军士饮食,视医药,书炮夫姓名。又令于城上放纸鸢,鸢书上语,招诱胁从之人,使自拔以归,受官赏,皆不免奔走矢石间。又,夜举灯球为令,使军士自暗门出劫战,令诸生执役,灯灭者死,诸生甚苦之。俄以灯球未具,杖刑部郎中石抹世绩,以前户部侍郎李渔代之。白撒本无守御才,但以严刻立威誉。 夏四月八日始辍攻,下诏改元天兴。 传闻北有朝命,令勿击。众谓攻三日不解,城将隳。已而,城上人望见北兵焚炮车,众皆以相贺。俄闻北兵不退,四面驻兵逻之,由是知祸未艾也。士庶往往纵酒肉歌呼,无久生心。 秋七月,北兵遣唐庆等来使,且曰:“欲和好成,金主当自来好议之。”末帝托疾,卧御榻上,见庆等掉臂上殿,不为礼。致来旨毕,仍有不逊言,近侍皆切齿。既归馆,饷劳。是夕,飞虎军数辈,愤庆等无礼,且以为和好终不能成,不若杀之快众心。夜中,持兵入馆,大噪,杀庆等。馆伴使奥屯按出虎及画二人亦死。迟明,宰执趋赴馆视之,军士露刃,诣马前请罪,宰执遑遽慰劳之,上因赦其罪,且加犒赏。京师细民皆欢呼踊跃,以为太平,识者知其祸不可解矣。 八月,恒山公武仙提兵自邓赴京师,上命副枢合喜出兵援之。至密县遇北兵,合喜遽退走。仙兵与北兵转战于郑州之西南,会徒单兀典亦提兵东来,相遇,战久之,由合喜兵不相接,皆败。仙引余兵南归,兀典亦西走。合喜还京师,士庶罪其误国,上不得已,废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