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论 - 第 5 页/共 8 页

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诚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终不可以为罪。迄于今日,其所建之州县,存者犹在目也。其沿之以设,若城步、天柱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获平定,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乱,孰得孰失;征诸事,问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为清议,弗能夺也。虽然,固有不信于心者存矣。 宋论卷七    哲宗   〖一〗   极重之势,其末必轻,轻则反之也易,此势之必然者也。顺必然之势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顺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与天争,久矣。天未然而争之,其害易见;天将然而犹与之争,其害难知。争天以求盈,虽理之所可,而必过乎其数。过乎理之数,则又处于极重之势而渐以向轻。君子审乎重以向轻者之必渐以消也,为天下乐循之以不言而辨,不动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复乱。夫天之将然矣,而犹作气以愤兴,若旦夕之不容待,何为者邪?古之人知此也,故审于生民涂炭之极,察其数之将消,居贞以俟,徐起而顺众志以图成。汤之革夏,武、周之胜殷,率此道也。况其非革命改制之时乎?   汉武帝锐意有为,而繁苛之政兴,开边牟利,淫刑崇侈,进群小以荼苦其民,势甚盛而不可扑也。然而溢于其量者中必馁,驰于其所不可行者力必困,怨浃于四海者,心必怵而不安。故其末年罢兵息役,弛刑缓征,不待人言之洊至,而心已移矣,图已改矣。其未能尽革以复文、景之治者,霍光辅孝昭起而承之,因其渐衰之势,待其自不可行而报罢。于是而武帝之虔刘天下者,日消月沈,不知其去而自已。无他,唯持之以心,应之以理,一顺民志,而天下不见德,大臣不居功,顺天以承祐。承天之祐者,自无不利也。   考神宗之初终,盖类是矣。当其始也,开边之志,聚财之情,如停水于脃土之堤而待决也。王安石乘之以进,三司条例使一设,而震动天下以从其所欲。于是而两朝顾命之老,且引退而不能尽言;通国敢言之士,但一鸣而即逢贬窜;群小揣意指而进者,喧不可息也。此势之极重者也,然而固且轻矣。安石之所执以必为者,为之而无效矣。河不可疏,而淤田不登矣;田不可方,而故籍难废矣;青苗之收息无几,而逋欠积矣;保马之孳息不蕃,而苑牧废矣;民怨于下,土怨于廷,而彻乎上听矣。高遵裕之败,死尸盈野,弃甲齐山,而天子且为之痛哭矣。安石则不肖之子挠之于内,反面之党讼之于廷,神宗亦不复以心膂相信。邓绾、吕嘉问且婴显罚,王安礼纠兄之过,而亟进升庸。手实、方田,自安石创者,皆自神宗而报罢矣。使神宗有汉武之年,其崩不速,则轮台之诏,必自己先之,弗待廷臣之亟谏。盖否极而倾,天之所必动,无待人也。几已见矣,势已移矣。则哲宗立,众正升,因其欲熸之余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虑,抑其怒张之气以莅之。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无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为之修,弛而弗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叶之日向于凋,坐而待其陨矣。而诸君子积怒气以临之,弗能须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论古先圣哲之调元气而养天下于和平哉?   牛之斗虎,已毙而斗之不已,牛乃力尽而死。安石既退,吕惠卿与离叛而两穷。吕申公、司马温公以洎孙固、吴充,渐起而居政地。彼蔡确、章惇、王圭、曾布之流,无安石博闻强识之学、食淡衣粗之节,岂元祐诸公之劲敌哉?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两立之权,而欲自居于畸重,则昔之重在彼者轻,而今之重在诸公者,能长保其重哉?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与天争,而天且去之矣,夫岂有苍苍不可问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势之顺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无此虑。"天非不祚宋也,谋国者失之于天,而欲强之于人以居功而树德者为之也。   〖二〗   毕仲游之告温公曰:"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钱粟,一归地官,使天子知天下之余于财,而虐民之政可得而蠲。"大哉言乎!通于古今之治体矣。温公为之耸动而不能从。不能从者,为政之通病也,温公不免焉。其病有三:一曰惜名而废实,二曰防弊而启愚,三曰术疏而不逮。   天子不言有无,大臣不问钱谷,名之甚美者也。大臣自惜其清名,而又为天子惜,于是讳言会计,而一委之有司。是未察其立说之义,而蒙之以为名也。不言有无者,非禁使勿知之谓也。不于有而言无以求其溢,不于无而计有以妄为经营。知其所入,度其所出,富有海内,不当言无也。不问钱谷者,非听上之糜之,任下之隐之,而徒以自标高致也。出入有恒,举其大要,业已喻于心,而不屑屑然问其铢累也。若乃宾宾然若将浼己而去之,此浮薄子弟之所尚,而可以为天子、可以为大臣乎?自矜高洁之名,而忘立国之本,此之谓惜名而废实。习以为尚,而贤者误以为道之所存,其惑久矣。   为弼成君德之说者曰:天子不可使知国之富也,知之则侈心生。于是而幸边功、营土木、耽玩好、滥赐予之情,不可抑止。李林甫、丁谓之导君以骄奢,唯使知富而已。禁使勿知,而常怀不足之心,则不期俭而自俭。之说也,尤其大谬不然者。天子而欲宣欲以尚侈乎,岂忧财之不足而为之衰止哉?高纬、孟曰永、刘鋹仅有一隅,物力凡几,而穷奢以逞。汉文惜露台之费,非忧汉之贫也。奄有九州之贡税,即不详知其数,计可以恣一人之挥斥者,虽至愚暗,不虑其无余。唐玄、宋真既有汰心,侵令日告虚枵,抑且横征别出。夫颦眉坐叹而相戒以贫,鄙野小人施之狂子弟而徒贻其笑。欲止天子之奢,而勿使知富,则将使其君如土木偶人,唯人提掇而后可乎?为新法者,本以北失燕、云,西防银、夏为忧,则亦立国之本图,固不当以守财坐叹,导其君以抱璧立枯也。此防弊者之迂疏,为谋已下也。   乃若术疏而不逮,则虽博练如温公,吾不能信其不然矣。天子之不能周知出入之数、畜积之实者有故:方在青宫之日,既无以此为其所宜闻而详告者矣;迨其嗣立,耽宴乐而念不及之者勿论已;即在厉精之主,总其要不能察其详,抑以此为有代我以来告者,而弗容亟问也。若大臣则亦昔之经生,学以应人主之求者耳。乃其童之所习,长之所游,政暇公余之所涉猎,即不以宴游声色荡其心,而所闻所知者,概可见矣。下者,词章也;进而上焉,议论也;又进而上焉,天人性命之旨也。即及于天下之务,亦上推往古数千年兴废得失之数,而当世出纳之经制,积聚之盈歉,未有过而问者。故亿其有,而不知其未必有也;亿其无,而不知其未尝无也;知其出,而不知其出之何所支也;知其入,而不知其入之何所藏也;知其散,而不知合其散者之几何也;知其合,而不知合之散者几何也。虽以温公经济之实学,上威烈,下迄柴氏,井井条条,一若目击而身与之;然至于此,则有茫然若群川之赴海,徒见其东流,而不知归墟者何天之池矣。则虽欲胪列租税之所登,度支之所余,内府之所藏,州郡之所积,计其多寡,而度以应人主有为之需,固有莫扪朕舌而终以吃呐者。则学之不适于用,而一听小人之妄为意计也,其能免乎?   夫王安石之唯不知此也,故妄亿国帑之虚,而以桑、孔之术动人主于所不察。元祐诸公欲诎其邪,而惛然者亦安石耳。则相惘相值,勿问贞邪,而各以时竞,何异两盲之相触于道,其交谇也必矣。夫唯大臣之不以此为务,而俾天子之卒迷也,故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守之者,胥隶也,掌之者,奄宦也;腐之者,暗室也;籍之者,蠹纸也;湮沈而不可问,盗窃而不可诘。呜呼!此皆蔀屋小民粟粟而获之,丝丝而织之,铢铢而经营之,以效立国久长之计,使获免于夷狄盗贼之摧残者。而君臣上下交置之若有若无之中,与粪土均其委弃;智者所不能自已,抑仁者所不忍忘者也。天子大臣非山椒水涘携杖观云之畸士,而曰此非所宜知也。则孔子曰"足食足兵",其为俗吏之嚆矢与?丁谓上会计录以后,至熙宁元年,六十年矣。中历仁宗四十一年之节俭,民无流亡,国之所积可知也。青苗、均输、农田、水利之所获,一部娄之于泰山。诸君子不能举此以胜安石之党,且舌挢而不能下,徒以气矜,奚益哉?   〖三〗   易曰:"天下之动,贞胜者也。"贞胜者,胜以贞也。天下有大贞三:诸夏内而夷狄外也,君子进而小人退也,男位乎外而女位乎内也。各以其类为辨,而相为治,则居正以治彼之不正,而(争)[贞]胜矣。若其所治者贞,而所以治者非贞也,资于不正,以求物之正;萧望之之于恭、显,刘琨之于聪、勒,陈蕃之于宦寺,不胜而祸不旋踵;小胜而大不胜,终以烖及其身,祸延于国。故君子与其不贞而胜也,宁不胜而必固保其贞。元祐诸公昧此,以成绍圣以后之祸。善类空,国事乱,宗社亦繇以倾,亦惨矣哉!   新法之为民病,甚矣。诸公顺民之欲,急起而改之,不谓其非贞也。即疑于改父之非孝,而奉祖宗之成宪,以正先君之阙失,亦不可谓非孝之贞也。乃改之者,诸公不自任其责,嗣君不与闻其谋,举而仰听于太后。于是盈廷之士,佥曰后,尧、舜也;普天之下,胥曰后,尧、舜也;乃至传之史册,而后世道听之说,犹曰后,尧、舜也。取后而跻之尧、舜,曰后,尧、舜矣;其可抑尧、舜而匹之后,曰尧、舜,后邪?故曰:"拟人必于其伦。"伦者,不相夺也。诸公跻后而尧、舜之,群小抑后而吕、武之;以伦求之,吕、武虽不肖,犹其等伦,而尧、舜悬绝焉。则吕、武之说,足以争胜而亡忌。伦也者,类也;天之生是使别也。草与木并植,而芝兰之芳,不可以为梁栋;鸟与兽并育,而翟雉之美,不可以驾戎车;天子与后敌尊,而母后之贤,不可以制道法。非是者,自丧其贞,而欲以胜物,匪徒小人之反噬有辞也;天所弗佑,祖宗之灵所弗凭依,天下臣民亦怀疑而其情不固。不贞者之不胜,古今之通义,不可违也。   哲宗之立,虽仅十龄,乃迨高后之殂,又七年矣。后一日不亡,帝一日不得亲政,则此七年者,月之朗于夜,非日之昱于昼也。旦昼虽阴,而以照物,其能俾人洞见者,视月远矣。天子虽幼,而以莅众,其能俾人信从者,视后多矣。而不但此也,位尊权重,可以唯其所为,然且惮于恶而强为善者,自非上哲,亦唯其名而已。夫为恶而恶之名归之人而己不与,则无所惮,而有委罪之路。为善而善之名归之人而己不与,则不能强,而徒挟不平之情。实则资己之权藉以为之,名则去之,严父不能得之于子,而为人臣者,欲以得之君,不已悖乎?   新法之弊,神宗之暮年亦自知之矣。永乐之败,悔不用王安礼之言。王安石子死魄丧,其志已衰。王雱、吕惠卿自相龁,而神宗已厌之矣。邓绾、吕嘉问秽迹彰明而见黜矣,蒲宗孟诋司马君实而见诃矣,孙固、吕公著渐进而登两府矣。则使当国者述神宗之志,以遗诏行之,蠲青苗之逋欠,弛保马之孳生,缓保甲之练习,以次而待哲宗于识知之后,告以民(主)[生]之艰苦,示以祖法之宽弘,次第而除之;使四海慕新主之仁,而不掠美以归牝鸡之啼曙,夫岂不可必得者?计不出此,拥女主以行其志,后一日不死,天子一日隅坐画诺,如秉笔之内竖,奉教而行。即以韩维、苏轼、刘挚、朱光庭辈处此,其能俯首以听焉否邪?故人谓温公守贞有道而未通乎变者,非也。温公之所不足者,正未能贞也。贞之大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彝伦也,事之纲纪也。以阴御阳,以女制男,何殊乎以夷狄令中国,以小人治君子乎?坤之初六曰:"履霜,坚冰至。"当坤之初,阴无失德,非有坚冰之祸;而发端之始,与干相革,则所秉不正,在希微之闲,而诡于其涂,不可以复暄和高朗之宇,固无待血战而始知其害也。温公胡不闻焉?   呜呼!国之将乱也,黄发耆臣老死而无与继者。神宗之季年,韩、富二公先后而逝,文潞公虽存,年已迟暮,且仁柔以召物议,众望所不归也。使有秉国钧者,如韩公于英、仁二庙嗣立之初,持德威以翼戴,当元祐三四年闲,撤太后之帘,以兴革之权、进退之柄、归之天子;则群小无言可执,无隙可乘,而国定矣。温公权藉既轻,道亦逊焉,徒恃愚氓浮动之气,迁客跃起之情,迫于有为而无暇择焉,其能济乎?权轻者,非势之胜也;道逊者,非理之贞也。捷反捷覆,捷兴捷废,天下皆丧其贞,则女贞之失先之也。故曰古今之通义,不可违也。   〖四〗   置一说之短长,以通观一时之措施,则其治乱安危,可未成而决其必然于先,旷千载而信其所以然于后,无有爽也。哲宗在位十有五年,政出自太后者凡八年,哲宗亲政以还凡六年。绍圣改元而后,其进小人、复苛政,为天下病者,勿论矣。元祐之政,抑有难于覆理者焉。绍圣之所为,反元祐而实效之也。则元祐之所为,矫熙、丰而抑未尝不效之,且启绍圣而使可效者也。呜呼!宋之不乱以危亡者几何哉?   天子进士以图吾国,君子出身以图吾君,岂借朝廷为定流品分清浊之场哉?必将有其事矣。事者,国事也。其本,君德也。其大用,治教政刑也。其急图,边疆也。其施于民者,视其所勤而休养之,视其所废而修明之,拯其天灾,惩其吏虐,以实措之安也。其登进夫士者,养其恬静之心,用其方新之气,拔之衡茅,而相劝以君子之实也。岂徒绍圣哉,元祐诸公之能此者几何邪?所能卓然出其独至之忱,超出于纷纭争论之外而以入告者,刘器之谏觅乳媪而已,伊川请就崇政、延和讲读,勿以暑废而已,范淳夫劝帝以好学而已。自是而外,皆与王安石已死之灰争是非,寥寥焉无一实政之见于设施。其进用者,洵非不肖者矣,乃一唯熙、丰所贬斥之人,皇皇然力为起用,若将不及。岂新进之士,遂无一人可推毂以大任之,树百年之屏翰者;而徒为岭海迁客伸久郁之气,遂可无旷天工乎?其恤民也,安石之新法,在所必革矣。频年岂无水旱?而拯救不行;四海岂无冤民?而清问不及;督行新法之外,岂无渔民之墨吏?而按劾不施;触忤安石之余,岂无行惠之循良?而拔尤不速。西陲之覆败孔棘,不闻择一将以捍其侵陵;契丹之岁币屡增,不闻建一谋以杜其欺侮。夫如是,则宋安得有天下哉?一元祐诸公扬眉舒愤之区宇而已矣。   马、吕两公非无忧国之诚也,而刚大之气,一泄而无余。一时蠖屈求伸之放臣,拂拭于蛮烟瘴雨之中,愔愔自得。(出)[上]不知有志未定之冲人,内不知有不可恃之女主,朝不知有不修明之法守,野不知有难仰诉之疾苦,外不知有睥睨不逞之强敌,一举而委之梦想不至之域。群起以奉二公为宗主,而日进改图之说。二公且目眩耳荧,以为唯罢此政,黜此党,召还此人,复行此法,则社稷生民巩固无疆之术不越乎此。呜呼!是岂足以酬天子心膂之托,对皇天,质先祖,慰四海之孤茕,折西北之狡寇,而允称大臣之职者哉?   吾诚养君德于正,则邪自不得而窥;吾诚修政事以实,则妄自无从而进;吾诚慎简干城之将以固吾圉,则徼功生事之说自息;吾诚厘剔中饱之弊以裕吾用,则掊克毒民之计自消;吾诚育士以醇静之风,拔贤于难进之侣,为国家储才于百年,则奸佞之觊觎自戢,而善类之濯磨自弘。曾不出此,而夜以继日,如追亡子:进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退也;退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进也;兴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革也;革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兴也。然则使元祐诸公处仁、英之世,遂将一无所言,一无所行,优游而聊以卒岁乎?未见其有所谓理也,气而已矣。气一动而不可止,于是吕、范不协于黄扉,雒、蜀、朔党不协于群署,一人茕立于上,百尹类从于下,尚恶得谓元祐之犹有君,宋之犹有国也!而绍圣诸奸,驾驷马骋康庄以进,莫之能御矣。反其所为者,固师其所为也。是故通哲宗在位十四年中,无一日而不为乱媒,无一日而不为危亡地,不徒绍圣为然矣。   当其时,耶律之臣主亦昏淫而不自保,元昊之子孙亦偷安而不足逞;藉其不然,靖康之祸,不能待之他日也。而契丹衰,夏人弱,正汉宣北折匈奴之时会。乃恣通国之精神,敝之于一彼一此之短长,而弗能自振。呜呼!岂徒宋之存亡哉?无穷之祸,自此贻之矣。立乎今日,以覆考哲宗之代之所为,其言洋溢于史册,以实求之,无一足当人心者。苟明于得失之理,安能与登屋遮道之愚民同称庆快邪?   夫君子之自立也有节,而应天下也有道。心之无私,不待物之不我辱而后荣;为之有实,不待法之无所獘而后治。故入其朝,观其所为;读其书,观其所成。聚天下之聪明才力,以奉一人而理万物,不期正而无不正,然后其兴也,必也。此则君子以自靖而靖天下者也。岂徒伊、吕哉?两汉之盛,唐、宋之初,无有不然者。夫谁如哲宗在御之世,贸贸终日,而不知将以何为也! 宋论卷八    徽宗   〖一〗   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观,韩忠彦为之,而非韩忠彦之能为之也。未几而向后殂,任伯雨、范纯礼、江公望、陈瓘以次废黜,曾布专,蔡京进,忠彦且不能安其位而罢矣。锐起疾为而不能期月守,理乱之枢存乎向后之存没,忠彦其能得之于徽宗乎?循已覆之轨者倾,仗非其所仗者踬。以仁宗之慈厚居心,而无旁窥怀妒之小人,然且刘后殂,而张耆、夏竦不能复立于廷,王德用、章德象以与刘后异而急庸。若高后晨陨,群奸夕进,攻击元祐,不遗余力,前事之明鉴,固忠彦等所在目方新者。仍拥一母后以取必于盛年佻达之天子,仗者非所仗也。则邢恕、章惇、蔡卞虽已窜死,岂无继者?祸烈于绍圣,而贞士播弃终身,以恣噂沓之狂夫动摇社稷,后车之覆,甚于前车,亦酷矣哉!   忠彦虽为世臣,而德望非温公之匹,任伯雨诸人亦无元祐群贤之夙望。一激不振,士气全颓,举天下以冥行而趋于泥淖,极乎靖康,无一可用之材,举国而授之(它人)[非类],无足怪者。将雪之候,先有微温,其温也,岂暄和之气哉?于是而诸君子之处此也,未易易矣。太后不可恃也,忠彦斯不可恃也;李清臣、蒋之奇之杂进,愈不可恃也;曾布之与忠彦互相持于政府,弥不可恃也。然而温诏之颁,起用之亟,固自朝廷发矣。范忠宣曰:"上果用我矣,死有余责。"伊川曰:"首被大恩,不供职,何以仰承德意。"苏子瞻海外初还,欣然就道。夫固有不可恝于君臣之际者,知其不可恃,而犹欣跃以从,亦君子宅心之厚与!   虽然,酌之以道,规之以远,持之以贞,而善调元气以使无伤,固有道焉。天下有道,道在天下,则身从天下以从道。天下无道,道在其身,则以道爱身,而即为天下爱道。以道爱身者,喜怒不轻动于心,语默不轻加于物,而进退之不轻,尤其必慎者也。执之仇仇,而知仇仇者之必不我力,不可得而执也。爱而加膝,念加膝者之无难投渊,不以身试渊也。夫且使昏庸之主,知我之不以欣欣而动,弗得以我为赖宠。夫且使邪佞之党,见我之迟迟以进,弗得疑我之力争。夫且使天下之士,惜其名节,念荣宠之非荣,而不辱身以轻试。夫且使四海之民,知世之方屯,隐忍以茹荼苦,而不早计升平,以触苛虐而重其灾。故范淳夫劝蜀公之不赴,而尹和靖疑伊川之易就,非独为二公爱其身也,为天下爱道,而道尚存乎天下也。   以爱君之切,而不忍逆君之命;以忧国之至,而迫欲为国宣力;以恤民之笃,而辄思为民请命;则小人之占风而趋、待隙而钻者,固将曰:彼犹我也。一虚一实迭相衰王,而凶威可试,不遗余力,以捋采而尽刘之;昏庸之主,亦将曰:此呼而可来者,麾而可去,天下安得有君子哉?唯予言而莫违,否则窜之诛之,永锢而无遗种,亦不患国之无人也。后生者,不得与于直道之伸,亦将曰:先生长者,亦尝亟于进矣。则弗待君之果明,臣之果直,未进而获进焉,无不可也,奚必与世龃龉哉?于是而小人有可藉之口,庸主有轻士之情,人士无固穷之节。朝为无人之朝,野为无人之野。则大观以后,迄于靖康,醉梦倾颓,无有止讫,终无一人焉,能挽海宇之狂趋以救死亡,不亦痛与!   宋之不靖也,自景祐而一变矣。熙宁而再变,元祐而三变,绍圣而四变,至是而五变矣。国之靡定,不待智者而知也。乃数十年来,小人迭进,而公忠刚直之臣,项背相依。然求其立难进易退之节,足以起天子之敬畏,立士类之坊表者,无其人焉。骐骥与驽骀争驾,明星与萤火争光,道已贬,身已媟,世安得而不波流,国安得而不瓦解哉?韩忠彦孤立以戴女主,而望起两世之倾危,诸君子何其易动而难静也!伊川贬,而尹和靖、张思叔诸学者皆罹伪学之禁。韩侂胄之恶,自此倡之。则非祸中于国家,而且害延于学术矣。建中靖国之初政,有识者所为寒心也,奚粲然可观之有?   〖二〗   政之善者,一再传而弊生,其不善者,亦可知矣。政之善者,期以利民,而其弊也,必至于厉民。立法之始,上昭明之,下敬守之,国受其益,人受其赐。已而奉行者非人,假其所宽以便其弛,假其所严以售其苛,则弊生于其闲,而民且困矣。政之不善者,厉民以利国,而其既也,国无所利,因以生害,而民之厉亦渐以轻。立法之始,刻意而行之,令必其行,禁必其止,怨怒积于下而不敢违,已而亦成故事矣。牧守令长之贤者,可与士民通议委曲,以苟如其期会而止,而不必尽如其法。若其不肖者,则虽下不恤民碞,上亦不畏国法,但假之以济其私,而涂饰以应上,亦苟且塞责而无行之之志。则其为虐于天下者,亦渐解散而不尽如其初,则害亦自此而杀矣。故即有不善之政,亦不能操之数十年而民无隙之可避。繇此言之,不善之政,未能以久贼天下;而唯以不善故,为君子所争,乃进小人以成其事,则小人乘之以播恶,而其祸乃延。故曰:"有治人,无治法。"则乱天下者,非乱法乱之,乱人乱之也。   蔡京介童贯以进,与邓洵武、温益诸奸剿绍述之邪说,推崇王安石,复行新法。乃考京之所行,亦何尝尽取安石诸法,督责吏民以必行哉?安石之昼谋夜思,搜求众论,以曲成其申、商、桑、孔之术者,京皆故纸视之,名存而实亡者十之八九矣。则京之所为,固非安石之所为也。天下之苦京者,非其苦安石者也。是安石之法,未足以致宣、政之祸;唯其杂引吕惠卿、邓绾、章惇、曾布之群小,以授贼贤罔上之秘计于京,则安石之所以贻败亡于宋者此尔。载考熙、丰之时,青苗、保甲、保马、市易之法,束湿亟行,民乃毁室鬻子,残支体,徒四方,而嗁号遍野。藉令迄乎宣、政,无所宽弛,则天下之氓,死者过半,揭竿起者,不减秦、隋之季。乃绍圣踵行,又二十余年,而不闻天下之怨毒倍于前日。方腊之反,驱之者朱靦花石之扰,非新法迫之也。此抑可以知政无善恶,俱不足以持久,倚法以求赢,徒为聚讼而已矣。   神宗之求治也迫,安石之欲售其邪僻之术也坚,交相骛而益之以戾气,力持其是,以与君子争,无从欲偷安之志以缓之,故行之决而督之严,吏无所容其曲折,民无所用其推移,则如烈火之初炎,而无幸存之宿草。及哲宗而以怠心行之,及徽宗而抑以侈心行之矣。则吏民但可有盈余以应诛求,饰文具以免勘督者,自相遁于下而巧避之。且如保甲之法,固可以一纸报成功;青苗之息,固可酒派于户口土田。醉梦之君,狭邪之相,苟足其欲,而以号于人曰:"神宗之所为,吾皆为之矣。"而民之害,亦至此而稍纾矣。   繇此言之,政无善恶,统不足以持久。吏自有其相沿之习,民自有其图全之计。士大夫冒谴以争讼于庭而不足,里胥(牖)[编]户协比以遁于法而有余。故周公制六官,叙六典,纤悉周详,规天下于指掌,勒为成书,而终不以之治周。非不可行也,行之而或遁之,或乘之,德不永而弊且长也。   人主而为国计无疆之休,任贤而已矣;大臣而为君建有道之长,进贤而已矣。所举贤,而以类升者,即不如前人之懿德,而沿流风以自淑,必不为蟊贼者也。所举不肖,而以类升者,岂徒相效以邪哉?趋而愈下,流而愈淫,即求前人之不韪而不可得。呜呼!安石岂意其支流之有蔡京哉?而京则曰:"吾安石之嫡系也。"诸君子又从而目之曰:"京所法者,安石也。"京之恶乃益以昌矣。故善治天下者,章民者志也,贞民者教也,树之百年者人也。知善政之不足恃,则非革命之始,无庸创立己法;知恶政之不可久,则虽苛烦之法,自可调之使驯。读一先生之言,欲变易天下而从己,吾未见其愈于安石也,徒为蔡京之口实而已。   〖三〗   靖康之祸,自童贯始。狡夷不可信而信之,叛臣不可庸而庸之,逞志于必亡之契丹,而授国于方张之女直。其后理宗复寻其覆轨,以讫其大命。垂至于后,犹有持以夷攻夷之说取败亡者,此其自蹈于凶危之阱,昭然人所共喻矣。而宋之一失再失以陨命者,不仅在此。藉令徽宗听高丽之言,从郑居中、宋昭之谏,斥童贯、王黼之奸,拒马植、张瑴之请,不以一矢加辽,而且输金粟、起援兵、以卫契丹,能必耶律淳之不走死乎?能必左企弓之固守燕山而不下乎?能使女直不压河北而与我相迫乎?能止女直之不驰突渡河而向汴乎?夫然,则通女直之与不通,等也;援辽之与夹攻,等也。童贯兴受其败,而宋之危亡,非但贯之失算也。  辍夹攻之计以援辽,辽存而为我捍女直,此一说也,宋岂能援契丹而存之者?以瓦解垂亡之契丹,一攻之,而童贯败于白沟矣;再攻之,而刘延庆、郭药师败于燕山矣。攻之弗能攻也,则援之固弗能援也。不可以敌爝火将熄之萧干,而可以拒燎原方炽之粘没喝乎?拒契丹而勿援,拒女直而勿夹攻,则不导女直以窥中国之短长,守旧疆以静镇之,此一说也,近之矣。乃使女直灭辽,有十六州之地,南临赵、魏,以方新不可遏之锐气,睥睨河朔之腴士,遣一使以索岁币,应之不速而激其忿怒,应之速而增其狎侮。抑能止锋戢锐,画燕自守,而不以吞契丹者龁我乎?然则夹攻也,援辽也,静镇也,三者俱无以自全。盖宋至是而求免于女直也,难矣。   自澶州讲和而后,毕士安撤河北之防,名为休养,而实以启真宗粉饰太平之佚志,兴封祀、营土木者十八载。仁宗以柔道为保邦之计,刘六符一至,而增岁币如不遑,坐销岁月于议论之中者又四十一年。神宗有自强之志,而为迂谬之妄图,内敝其民于掊克,而远试不教之兵于熙河。契丹一索地界,则割土以畀之,而含情姑待,究无能一展折冲之实算。元祐以还,一彼一此,聚讼盈廷,置北鄙于膜外者又二十余年。阃无可任之将,伍无可战之兵,城堡湮颓,戍卒离散。徽宗抑以嬉游败度,忘日月之屡迁。凡如是者几百年矣。则攻无可攻,援无可援,镇无可镇。请罢夹击之师者,罢之而已;抑将何以为既罢之后画一巩固之谋邪?故曰童贯误之,非徒童贯误之也。   虽然,宋即此时,抑岂果无可藉以自振者乎?以财赋言,徽宗虽侈,未至如杨广之用若泥沙也。尽天下之所输,以捍蔽一方者,自有余力。以兵力言,他日两河之众,村为屯、里为砦者,至于飘泊江南,犹堪厚用。周世宗以数州之士,乘扰乱之余,临阵一麾,而强敌立摧,亦非教练十年而后用之也。以将相言,宗汝霖固陶侃之流匹也。张孝纯、张叔夜、刘子羽、张浚、赵鼎俱已在位,而才志可征。刘、张、韩、岳,或已试戎行,或崛起草泽,而勇略已著。用之斯效,求之斯至,非无才也。有财而不知所施,有兵而不知所用。无他,唯不知人而任之,而宋之亡,无往而不亡矣。   不知犹可言也,不任不可言也。是岂徒徽宗之闇,蔡京之奸,败坏于一旦哉?自赵普献猜防之谋,立国百余年,君臣上下,惴惴然唯以屈抑英杰为苞桑之上术。则分阃临戎者,固以容身为厚福,而畏建功以取祸。故平方腊,取熙河,非童贯以奄宦无猜,不敢尸战胜之功。哓哓者满堂也,而窥其户,久矣阒其无人矣。虽微童贯挑女直以进之,其能免乎?汉用南单于攻北单于,而匈奴之祸讫;闭关谢绝西域,而河西之守固;唯其为汉也。庙有算,阃有政,夹攻可也,援辽可也,静镇尤其无不可也。唯其人而已矣。   〖四〗   奸人得君久,持其权而以倾天下者,抑必有故。才足以代君,而贻君以宴逸;巧足以逢君,而济君之妄图;下足以弹压百僚,而莫之敢侮;上足以胁持人主,而终不敢轻。李林甫、卢杞、秦桧皆是也。进用之始,即有以耸动其君,而视为社稷之臣;既用之,则信向而尊礼之;权势已归,君虽疑而不能动摇之以使退。故高宗置刀韡中以防秦桧,而推崇之益隆;卢杞贬,而德宗念之不衰;李林甫非杨国忠之怀忮以相反,玄宗终莫之轻也。而其时盈廷之士,无敢昌言其恶,微词讥讽而祸不旋踵矣。而蔡京异是。   徽宗之相京也,虽尝赐坐而命之曰:"卿何以教之?"亦戏也。实则以弄臣畜之而已。京之为其所欲为也,虽奉王安石以为宗主,持绍述之说以大残善类。而熙、丰之法,非果于为也,实则以弄臣自处而已。其始进也,因与童贯游玩,持书画奇巧以进,而托之绍述,以便登揆席。其云绍述者,戏也。所师安石以周官饰说者,但"唯王不会"之一言,所以利用夫戏也。受宠既深,狂嬉无度,见安妃之画像,形之于诗;纵稚子之牵衣,著之于表;父子相仍,迭为狎客。乃至君以司马光谑臣,臣以仁宗谑君,则皆灼然知其为俳优之长,与黄幡绰、敬新磨等。帝亦岂曰此可为吾任社稷者?京、攸父子亦岂曰吾为帝腹心哉?唯帝之待之也媟,而京、攸父子之自处也贱,故星变而一黜矣,日中有黑子而再黜矣,子用而父以病免,不得世执朝权矣。在大位者侯蒙、陈显,斥之为蟊贼,而犹优游以去;冗散之臣如方轸,草泽之士如陈朝、陈正汇,诃之如犬豕,而犹不陷于刑。未尝有蟠固不可摇之势也。徽宗亦屡欲别用人代之矣。而赵挺之、何执中、张商英之琐琐者,又皆怀私幸进,而无能效其尺寸。是以宠日以固,位日以崇,而耆老不死,以久为贼于天下。计自其进用以迄乎南窜之日,君亦戏也,臣亦戏也。嗣之者,攸也、绦也;偕之者,王黼也、朱靦也、李邦彦也;莫非戏也。花鸟、图画、钟鼎、竹石、步虚、受箓、倡门、酒肆,固戏也;开熙河、攻交趾、延女直、灭契丹、策勋饮至、献俘肆赦,亦莫非戏也。如是而欲缓败亡之祸,庸可得乎?   故有李林甫,不足以斩肃宗之祚;有卢杞,不足以陷德宗于亡;有秦桧,不足以破高宗之国。京无彼三奸之鸷悍,而祸乃最焉。彼之为恶者,犹有所为以钳服天下;而此之为戏者,一无所为也。彼之得君者,君不知其奸,而奸必有所饰;此之交相戏者,君贱之而不能舍之,则无所忌以无不可为也。即无女直,而他日起于草泽,王善、李成、杨么之徒,一呼而聚者百余万,北据太行,南蹂江介,足以亡宋而有余矣。撄狡强锐起之天骄,尚延宋祚于江左,幸也。虽然,唯其戏也,含诟忍耻以偷嬉宴,则其施毒于士民者亦浅,固有可以不亡者存焉。京年八十,而与子孙窜死于南荒,不得视林甫、杞、桧之保躯命于牖下也。足以当之矣。   〖五〗   杨龟山应诏而出,论者病之,亦何足以病龟山哉?君子之出处,唯其道而已矣。召之者以道,应之者以道,道无不可,君子之所可也。徽宗固君也,进贤者,君之道也。蔡京固相也,荐贤者,相之道也。相荐之,天子召之,为士者无所庸其引避。天下虽无道,而以道相求,出而志不行,言不庸,然后引身而退,未失也。龟山何病哉?当其时,民病亟矣,改纪一政而缓民之死,即吾仁也;国危迫矣,匡赞一谋而救国之危,即吾义也。民即不能缓其死,而吾缓之之道不靳于言;国即不能救其危,而吾救之之方不隐于心;则存乎在我者自尽,而不以事之从违为忧。君子之用心,自有弗容已者。徽宗虽闇,而犹吾君;蔡京虽奸,而犹吾君之相;相荐以礼,相召以义,奚容逆亿其不可与有为而弃之。病龟山者,将勿隘乎?   虽然,试设身以处,处龟山之世,当重和之朝廷,而与当时在位之人相周旋,固有大难堪者。不知龟山之何以处此也?易于艮之三曰:"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曷厉乎?厉以其熏也。立孤阳于四阴之中,上无与应,熏之者莫非阴浊也,故危也。孔子之道大矣,非可凌躐而企及者。然而其出也,以卫灵公之荒淫,而固有蘧瑗、史鱼在也。则立乎其廷,周回四顾,而可与为缘者不乏,则群小之熏,不能乱君子之臭味。故季斯、公山弗扰、佛肸皆可褰裳以涉;而女乐一归,则疾舍宗国而不为忍。何也?奸邪者,君子之所可施其檠括;而同昏之朝,腥闻熺然,环至以相熏,则欲姑与之处,而无以自置其身。孔子且然,况不能为孔子者乎?龟山方出之时,何时邪?徽宗如彼矣,蔡京如彼矣,蔡攸、王黼、童贯、梁师成之徒又如彼矣。而一时人士相趋以成乎风尚者,章醮也,花鸟也,竹石也,钟鼎也,图画也。清歌妙舞,狭邪冶游,终日疲役而不知倦。观乎靖康祸起,虏蹂都城,天子嗁号,万民震栗,而抄剳金帛之役,洪刍、王及之辈,皆一时自标文雅之士,劫宫娥以并坐,歌谑酣饮,而不以死为忧。则当时岂复有奸邪哉?聚鸟兽于君门,相为蹢躅而已。龟山以严气正性之儒者,孤立于其闲。槐棘之下,谁与语者?待漏之署,谁与立者?岁时往还之酬答,谁氏之门可以报谒?栫棘及肤,丛锥刺目,彼则无惭,而我能自适乎?庄生曰:"撄而后宁。"亦必有以宁也,亦必相撄而后相拒以宁也。不能撄我,而只以气相熏染,厉而已矣,奚宁哉?念及此,则龟山之出,诚不如其弗出矣。   于是而尹和靖之坚不欲留,尚矣。艮之上曰:"敦艮,吉。"超出群阴之上,与三异志,而时止则止,非道之必然,心之不得不然也。道生于心,心之所安,道之所在。故于乱世之末流,择出处之正者,衡道以心,而不以心仿道;无以熏其心而心泰矣。尚奚疑乎?   〖六〗   势极于不可止,必大反而后能有所定。故易曰:"倾否,先否后喜。"否之已极,消之不得也,倾之而后喜。惜其倾而欲善保其终,则否不倾而已自倾。谋国者,志非不忠,道非不正,不忍视君之琐尾、民之流离,欲因仍而补救之,其说足以耸动天下。乃弗能救也,而只甚其危亡,则唯惜倾而靳于倾者使之然也。   宋至徽宗之季年,必亡之势,不可止矣。匪徒女直之强不可御也,匪徒童贯之借金亡辽之非策也,尤匪徒王黼受张瑴之降以挑狡虏也。君不似乎人之君,相不似乎君之相,垂老之童心,冶游之浪子,拥离散之人心以当大变,无一而非必亡之势。于是而宇文虚中进罪己之言,吴敏、李纲定内禅之策,不可谓非消否之道也。乃汴都破,二帝俘,愈不可挽矣。内禅者,死守之谋也。死守则必有死守之具矣。任庙算者唯纲,纲之外无人矣;任戎阃者唯种师道,师道之外无人矣。尽纲之谋,竭师道之勇,可以任此乎?朱子固已论之曰:"不足恃也。"且微徒纲与师道也,婴孤城,席懈散之势,一日未亡,一日有处堂之计。人心不震,规画不新,虽诸葛孔明不能止荆州之溃,虽郭子仪不能已陕州之奔。何也?势已倾者不倾,而否亦不倾也。乱起于外者,制之以中;乱集于中者,制之以外。处于有余之地,而后可以自立;可以自立,而后可以御人。先王众建诸侯,以为藩屏,时巡其守,王迹以通,五服四方皆天子之外舍也。故幽王死于宗周,而襄王存于氾水。春秋记之曰:"天王出居于郑。"居者,其所宜居也。举天下而皆其所居,则皆其所自立矣。皆其所居,而拘挛于不可久居者以自困;则有余之地,皆非其地,有余之人,皆非其人,畏倾而倾必及之。否岂有自消之理哉?   徽宗南奔以避寇,势迫而不容弗避,避之尚未足以亡也。以势言之,头不剸者命不倾;以理言之,死社稷者,诸侯之道也,非天子之道也。诸侯弃其国而无国,天子弃都城而固有天下,未丧其世守也,故未大失也。其成乎必亡者,内禅而委位于钦宗也。委位于钦宗,则徽宗非天下之君矣。本不可以为人之君,而又委位以自失其柄,为萧然休老之人。则处有余之地而非其地,抚有余之人而非其人。权藉之所归,据之以抗强虏者,犹然孑处危城之嗣主。是出奔犹未失,而内禅之失,不可救矣。唐玄宗走蜀,而太子北走朔方,犹太子也。玄宗犹隐系东南人心,而人知有主。太子虽立,而置身于外,以收西北之心,故可卷土重来以收京阙。钦宗受内禅之命,是天子固在汴京,走而东者,已非天子也。盈廷之士,类皆谗贼之余,婴城之众,徒恋身家之计。纲以此曲徇其意,拥钦宗以迟回于栈豆。为之名曰"效死弗去"。肩货贿以惜迁徙之愚氓,群起欢呼,以偷一日之安。怀、愍之覆辙,憯莫之惩,以冥行而蹈之,不亦悲乎!   向令内禅不行,徽宗即出,人知吾君之尚在,不无奋死之心;帝持大柄以旁招,尚据河山之富;群小抱头以骇散,不牵筑室之谋;太子受钺以抚军,自效广平之绩;揆其时势,较康王之飘泊济州者,尚相什百也。唯纲昧此,惜此四面受敌之孤城,仍此议论猥繁之朝廷,率此奸邪怙党之佥壬,殉此瞻恋秾华之妇稚。虏兵乍退,歌舞仍前。夫且曰:"微纲之使有君而有国也,安得此晏处之休哉?是奠已溃之宗祊而宁我妇子也,功施不朽矣。"盘庚曰:"胥动以浮言。"非此谓与?   徽宗以脱屣自恣之身,飘然而去,翩然而归,既不能如德宗之在奉天。钦宗以脃弱苟延之命,有召不应,有令不行,抑不能如肃宗之在灵武。都城官吏军民,以浮华安佚之累,倏然而忧,俄然而喜,终不能如朔方、邠、宁之军,愤起反攻,以图再造。祸在转盼,而犹为全盛之图,纲何未之思也!其在当日者,城连万雉,阙启千门,鸡犬方宁,市廛未改,不忍弃之一朝,而思奉一人以固守,夫岂非忧国恤民之至意?而目前之殷盛,一俄顷之浮荣;转盼之凋残,成灰飞之幻梦。卒使两君俘,六宫虏,金帛括尽,冻饿空城,曾不得逸出以谋生,而上下交绝其大命。如是而以为不忍,其忍也,不已惨乎?故所咎于纲者,有所惜而忘所大惜也。邪说行,狂夫逞,敷天之痛,纲其罪之魁与! 宋论卷九    钦宗   〖一〗   扶危定倾有道,于其危而扶之,不可得而安也;于其倾而定之,不可得而正也。倾危者,事势之委也,末也;所以致倾危者,本也。循其所以危,反之而可以安;矫其所以倾,持之而可以正。故扶危定倾者,其道必出于此。虽然,本之与末,有发端而渐启者,有切近而相因者。则正本之图,有疏有亲,有缓有急,必审其时而善持之。不然,则穷其本而不足以救其末,无益也。发端而渐启者,其始之弊,未至于此,相沿以变,而并失其旧,乃成乎切近相因之害;于此图之,而已得倾危之本。若其始之所启,虽害繇此以渐兴,而时移势易,无所复用其匡正,其本也,而固非其本矣。   今夫河之为患,遏之于末流,不得也。神禹为之疏之,循其本矣。然载始者,壶口也,而冀州平。其横流于中州者,则抑以厎柱以东,出山而溢于荥、漯者,为众流之本。若其发源昆仑,在西极之表者,岂非河之大源哉?而于彼穷之,终不能已兖、豫之氾滥。故言治河者,未有欲穷之于其源者也。   靖康之祸,则王安石变法以进小人,实为其本。而蔡京之进,自以书画玩好介童贯投徽宗之好,因躐大位,引群小导君于迷,而召外侮。其以绍述为名,奉安石为宗主,绘形馆阁、配食孔庙者,皆假之以弹压众正,售其佞幸之私而已矣。夫安石之修申、商之术,以渔猎天下者,固期以利国而居功,非怀私而陷主于淫惑,此其不可诬者也。安石之志,岂京之志,京之政,抑岂安石之政哉?故当靖康之初,欲靖内以御外,追其祸本,则蔡京、王黼、童贯、朱靦乱于朝,开衅于边,允当之矣。李邦彦、白时中、李棁、唐恪之流,尸位政府,主张割地,罢入卫之兵,撤大河之防者,皆京、贯辈同气相求、因缘以进者也。出身狭邪,共习嬉淫,志苶气枵,抱头畏影,而蕲以苟安,岂复知有安石之所云云者?师京、贯之术,以处凶危,技尽于请和,以恣旦夕之佚乐而已。京、贯等虽渐伏其罪,而所汇引之宵人,方兴未殄。则当日所用为国除奸者,唯昌言京、贯之为祸本,以斥其党类,则国本正,而可进群贤以决扶危定倾之大计,唯此而可以为知本矣。骨已冷,党已散,法已不行,事势已不相谋之安石,其为得为失,徐俟之安平之后而追正之,未为晚也。舍当前腹心之蛊,究已往萌檗之生,龟山、崔鶠等从而和之,有似幸国之危以快其不平之积者。而政本之地丛立者皆疲茸淫荡之纤人,顾弗问也。则彼且可挟安石以自旌曰:"吾固临川氏之徒也。弹射我者,元祐之苗裔,求伸其屈者,非有忧国之忱者也。"荧主听,结朋党,固宠利,坏国事,恶能复禁哉?   杨国忠受戮于马嵬,而唐再造,无庸究李林甫之奸也。辨学术,正人心,善风俗,定纲纪,前不能伸于建中靖国之初,而事已大败,乃泄其久蕴之忿怒,所本者,非本矣。辽绝而不相及,泮涣而不相济,何为者邪?迨及建炎之后,安石之说不待攻击而自销亡,亦足以知安石之不足攻,而非靖康之急务矣。竭忠尽力,直纠京、贯之党,斥其和议之非,以争存亡于庙算,言不溢而事不分,此之谓知本。   〖二〗   女直胁宋以割三镇、割两河,宋廷之臣,争论不决,于其争论而知宋之必亡也。抑以知宋亡而贻中国之祸于无已也。李邦彦、聂昌、唐恪之徒,固请割地以缓须臾之死者勿论已。徐处仁、吴敏以洎李伯纪、杨中立之坚持不割之策,义正矣。虽然,抑有能得女直之情,而自善其不割之计者乎?不得其情,虽为之计无补也,况乎其无能为保固三镇、两河之计也。   胁人以割地者,契丹之胁石晋也,秦人之胁三晋也,皆未能得而须其自割也。契丹胁石晋于求(缓)[援]之日,地犹王从珂之地,而两非所有。秦人之胁三晋,三晋虽弱,抑婴城固守,必覆军杀将、旷日持久而后得之,故胁其割而后得不劳。而女直之势异是。自败盟南侵以来,驰突于无人之境,至一城则一城溃,一城溃则一路莫不溃矣。欲三镇即可得三镇,欲两河即可得两河,何为哓哓然竞使命之唇舌,而莫能使其必从邪?呜呼!当时议者盈廷,曾无一人焉察及于此,中国之无人久矣,祸乃延及无穷而不可遏矣。   辽之既灭,女直之志已得,未尝有全举中国之成心也。宋人召之挑之,自撤其防以进之,于是而欲逞志于宋,乃且无定情焉。而教之以胁地胁赂者,郭药师也。药师者,亦习乎契丹之所以加宋者,而欲效之女直,求地耳,求赂耳,求为之屈耳。是故终女直之世,止于此三者。而大河以南,国破君俘,城空千里,且举以授之张邦昌、刘豫而不欲自有,夫岂贪之有所止,而戢自焚之兵哉?永嘉以来,南北分而夷、夏各以江、淮为守,沿而习之,局定于此,志亦仅存乎此也。汴京破而立张邦昌、刘豫者,修石晋之故事也。和议成而画淮以守者,循拓拔氏之已迹也。盖自苻坚溃败以后,王猛之言,永为定鉴。故拓拔佛狸临江而不敢渡。正统之名,天式临之;天堑之设,地固限之;虽甚鸱张,罔有越志。然则宋持其不敢擅有中夏之情,苟须地必待我之割之也,则固有以处此矣。不割三镇,必有以守三镇。不割两河,必有以守两河。欲守三镇、两河,必固守大河以为之根本。欲守大河,必备刍粮,缮城堡,集秦、陇、吴、蜀、三楚之力以卫京邑。此之不谋,但曰"祖宗之疆土,不可与人"。即不与之,不能禁其不取。空谈无实,坐废迁延,而三镇、两河不待割而非己有矣。轻骑驰突于汴京,而宗祧永丧矣。疆土任人之吐茹,而何割与不割之有哉?   然而女直之所欲者,且自三镇而止。彼且曰:"天以中原授中原之主,吾不得而力争。"故挞懒、兀术,人异其志,金山之匹马,且以得返为幸,完颜亮马一南牧,而群下叛离以致之死。然则处当日之情形,勿问三镇也,勿问两河也,抑可弗问汴京之守与不守也。名号存,呼召集,亲统六师以与相颉颃;充彼之欲,得河北而其愿已毕,气已折,力已疲,且安坐而饱饫以嬉游,天下事尚可徐图其大定。即令不克,亦岂授女直以意想不及之弋获,而无所讫止乎?意想不及之获,可以获矣。立邦昌,而邦昌不能有;立刘豫,而刘豫不能有;大河以南人无主,而戴之以为君,则江、淮以南,何不可戴之以为君?蒙古氏乃以知天之无有定情,地之无有定域,而惟力是视,可有者无不可有矣。呜呼!不测其不敢深求之情,弱者靡、强者嚣,纵使氾澜而流及于广远,天且无如人何,而万古之纲维以裂。故曰中国之无人,非一晨一夕之故也。   谢安石之知及此矣,故以一旅抗百万之众而不慑。自立也有本,则持重以待之,而其锋自折。气矜取胜,茫然于彼己之情伪,徒为大言以耸众听,流俗惊为伟人,而不知其无当于有无之数也。是可为大哀也矣!   〖三〗   上与下交争者,其国必倾。惟大臣能得之于上,而不使与下争;惟君子能辑之于下,而不使与上争。听其争而不能止者,具臣也。以身为争之衡,而上下交因之以争者,自居于有为有守,而实以贻上下之烖。衰乱之世,恒多有之,是人望之归也,而有道者弗取焉。   凡争之兴,皆有名可据,有故可循。而上不见信,下不相从,乃相持而不相下。迨乎争矣,则意短而言长,言顺而气烈。气之已烈,得失、利害、存亡、生死皆所不谋,而愤兴于不自已。故盘庚之诰曰:"而胥动以浮言。"言勿问是非,一浮而是者已非,有道者甚畏天下之有此,而岂其以身为之的乎?气之浮也,必乘乎权,而后其动也无所复惮。上之权,以一人而争天下,以其崇高也;下之权,以匹夫而争天子,以其众多也。权者,势之所乘;发以气,乘以势,虽当乎理,而亦为乱倡。故曰"其国必倾"。汉、唐之季,其倾也皆然,而宋为甚。上之争下也,斥之、诎之、窜之、禁之,乃至刊之于籍,勒之于石,以大声疾呼而告天下。自熙宁以后,一邪一正,皆归于此,而王安石、司马光实以身受其冲。于是而下之争起矣。登屋援树,喧呼以争命相之权者,其流风所鼓,乃至万众奔号,蹙君门而为李纲鸣其不平。上既违之,下乃愤之;下且竞之,上愈疑之。交相持,而利害生死俱所不恤。   夫新法之病民,迫欲司马之相以蠲除之者,犹情理之正也。然而朝廷之用舍,国政之兴革,岂此喧呶一往之气所可取必者哉?至若纲之得众心者,惟请内禅,守京都,保市廛庐舍之鲜华,偷朝菌蟪蛄之宴乐。而他日者,括金帛,掠子女,百万生齿流离于雨雪洊至之下,死者过半,则固不如早捐其总于货贿之情,远避凶危,以保妻子,尚可生生自庸也。而妇人稚子感纲之德,交(质)[赞]于室,以动蚩蚩之众,攘臂而前,蔑君民之礼,践蹂宫门,国其尚可以安存乎?   且夫司马之不得行其志者,正以此也。故哲宗亲政之后,天子厚其疑忌,以为是率乱民而胁上以相己者,固已目无君上。则勒名党碑之首,尽反元祐之为,以恣章惇、蔡京之奸,皆此致之。若纲,识虽不足,忠则有余,闇主奸臣,固无得闲以相为仇忌;而一窜再窜,志终不伸。迄高宗之世,可以白矣,而指为朋党,以宋世不再举之刑,施之陈东。无他,惟伏阙呼号者不逞,而与天子争权,迹已逆而心终不可白矣。   温公律己之严,非有所召致,而引儿童走卒以为羽翼,固已。即在纲也,危亡在目,殷忧在心,抑必不操券以致陈东,使率众以颂己。其当众情沸腾之下,固且无如之何,而不足为二公病。虽然,君子静天下之人心以靖国者,固有道矣。尽忠以与君谋,其可赞以必行者,言不容长也。秉正以与僚友谋,其所引以自任者,旁无所待也。同乎我者受之,而得当以行,喜勿遽也。异乎我者听之,裁之在我,怒勿形也。退而缄之于心,不以忼慨之容动众,而使依己以为宗也。不用而奉身以退,不自暴白其心,而激人以归怨于上也。失职之士,怨恣之民,达其愤,恤其隐,而勿引之以使尽其不平之鸣也。夫然,则谋定而人不知,功成而言不泄。忠不行,道不试,而微罪以去,恒有余地以待君之悟,而无所激以成乎不可已之争。则朝野兵民,各居静以待命,虽有巨奸猾寇,亦弗能窥我之涯际,而闲宵小以起收其利。如其终不见信于天子,不胜于奸邪,则亦天也。吾之自靖自献者无尤,则一死以报宗祊而无愧。而士民嚣陵之戾气,无自而开,则祸亦不永。君子之以靖共尔位,邀神听之和平者,此而已矣。以此求之,岂徒纲哉?温公固未之逮矣。   谢安石抗桓温,却苻坚,而民不知感。郭子仪戹于程元振,困于鱼朝恩,而众不为伸。种师道耄老无能,而褰帷呼跃。成败之殊,其持之者异也。已乱者先已其争,争不甚者危不亟,存乎任国事者之有道也。子曰:"君子无所争。"己且不争,况使君与民挟己以为争端乎?   〖四〗   曹操之雄猜也,徐庶以刘先主之故,终身不为一谋。操能杀荀彧,而不能杀庶,委顺可为也。然犹曰庶未尝触操之忌也。司马昭之很也,阮籍为草表,而以箕、颍之节期之。昭能杀稽康,而不能杀籍,隐默可为也。然犹曰微辞而未斥言之也。郅恽上书王莽,陈谶纬,谏其复汉室而归臣服。莽弗能杀,而及见光武之兴,婉曲可为也。然犹曰诡托符命以术制莽也。马伸于张邦昌之僭立,上申状以请复辟,至再至三而不已,邦昌惧而从之;弗畏于逆臣,弗惧于狡虏,弗忧于吴幵、莫俦之群小,志至气充,不知有死,而死亦终弗及焉。然则士苟有志,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夷、齐扣马之谏,奚必武王而后可施哉?   呜呼!士不幸而生于危亡之世,君已俘,宗庙已墟,六宫尽辱,宗子无余,举国臣民寄死生于(他人)[异类]之手,而听其嚼啮,奸宄施施且拥叛逆而为主,不死而何以自堪。乃自梅执礼、吴革、刘韐、李若水、张叔夜之外,非有可死之几,死且无裨于名义。故张浚、赵鼎、胡寅唯匿形免污以自全,无死地也。伸居台谏之职,欲求死地以致命,则唯有直责邦昌使奉康王之一说,可以自慰其梦魂而无疚憾。忤邦昌者,死地也。邦昌之从己而避位,非伸之所取必者也。岂有人方求为天子,而助逆者又进骑虎之说以怵之,可以笔舌力争夺其尊富哉?故曰死地也。稍一迟回,而姑为隐忍矣。以死为心,以成败委命,以纲常名义自任,而不求助于人,则亦何不可揭日月以行,而言犹嚅嗫乎?   子曰:"邦无道,危行言孙。"无道者,君不明,而犹故国之君;俗不美,而犹中国之俗;非国破君辱逆臣窃位之谓也。言孙者,道不可亟明,则以微言待后;志不可急白,则以谦让自居;非谈笑以道君父之危,缓颊而免乱贼之怒也。当伸之世,操伸之志,以为伸之所得为,岂谓此哉?且伸之言,亦未尝不孙也。其申状于邦昌也,仍以台官上申宰相之礼;其进说也,仍期以定策立元辅之功。则以视段秀实之笏击朱泚也,犹从容而不迫。非伸之气苶于秀实也,彼已成乎不可挽之势,而此则有可转之机也。然使邦昌怙恶而不从,群奸交怼其异己,则伸亦与秀实同捐其肝脑。其危也,孙也;而其孙也,未尝不危也。伸于是合乎刚柔之节矣。   夫人之于义也,岂患不知哉?患无其志耳。抑徒患其志之不存哉?患其气之不充耳。邦昌之不可帝也,天子之不可听女直立也,为宋之臣民不可戴邦昌为君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亦有其心矣。若有所覆而不得露,若有所掣而不得舒,若有所隔而不得吐,皆气不胜也。故持其志者,以气配义,而志乃伸。 宋论卷十    高宗   〖一〗   光武跳身河北,仅有渔阳一旅,而平定天下者,收群盗之用也,故有铜马帝之号焉。宗汝霖之守东京以抗女直,用此术也。考之史册,光武所受群盗之降,几二千万。王莽之季,盗虽起,亦不应如彼其多。盖降而或复叛,归于他盗,已而复降,至于三四,以有此数。不然,则建武之初,斥土未广,何所得粟以饲此众邪?宗汝霖所收王善等之众二百余万,其聚而有此众者,亦非尽剽悍贸死之壮夫也。徽宗之世,河北之盗已兴。迨及靖康,女直破汴京而不有,张邦昌僭大号而不尸,高宗远处淮左而不能令。郡邑无吏,吏无法。游奕之虏骑,往来蹂践,民莫能自保其命。豪强者聚众砦处,而农人无可耕之土,市肆无可居之廛,则相率依之,而据太行之麓,以延旦夕之命。室无终岁之计。瓮无宿舂之粮,鸟兽聚而飞虫游,勿问强弱,合而有此数也。闻汝霖受留守之命,依以自活,为之美名曰"忠义"以抚之,抑岂诚为忠义者哉?故汝霖之用之也,欲其急也。   光武之用群盗,唯知此也。故用之以转战,而不用之以固守。来者受之,去者不追,迨其有可归农之日,则自散归其田里。是以天下既定,此千余万者,不知其何往。用之以转战,而不用之以固守者,乘其方新之气也。来者受之,去者不追,可不重劳吾河内、宛、雒之民,竭赀力以养之也。汝霖之在当日,盖东京尚有积粟,可支二百万人一二岁之食,过此而固不能矣。是以汝霖自受命守京,迄于病卒者仅一年,而迫于有为,屡请高宗归汴,以大举渡河,知其乍用而可因粮于敌,不可久处而变生于内也。奸邪中沮,志不遂而郁邑以陨命。渡河之呼,岂徒恸大计之不成,抑且虑此二百余万人非一汴之所能留也。汝霖卒,而复散为盗,流入江、湘、闽、粤,转掠数千里,不待女直之至,而江南早已糜烂。非韩、岳亟起而收之,宋必亡矣。   无食不可以有兵,无士不可以得食,不进不可以有土。(得)[待]食足而兴兵者,处全盛之宇,捍一方之寇,如赵充国之策羌是也。不可以用乌合之众,撄方张之虏,保已破之国,审矣。念吾之且必穷,知众之不久聚,忧内之必生变,更无余法以处此,唯速用其方新之气而已。急用而捷,所杀者敌也。急进而不利,所杀者盗也。鼓之舞之,使无倒戈内向者,则存乎主帅之恩威。夫此二百余万之盗,固皆有山砦可为退处之穴;而收吾简练之禁旅,进可为之援,退亦不恣其反噬。然此要非久留聚处,耗吾刍粟,扰吾农人,以生其狎侮之所能胜。是则汪、黄内蛊,高宗中馁,旷日迁延,迟回汴土,即令汝霖不没,而事亦渐难矣。群盗之流入内地者,韩、岳竭力以芟夷之,歼杀过半,弱者抑散而佣食于四方,然后收其仅存之可用者以为吾用。非尽此食葚之鸮,可帅之以所向无前也。故汝霖亦知独力任此之不足也,亟请高宗返驾京阙以弹压群桀,且可辇输东南之粟帛,调发入援之兵卒,而为可继之图。若孤恃汝霖之志义,而无刘裕匡复之(盛)[威]望以詟群雄,抑无郭子仪朔方之部曲以立根本,仰给不赀,徒贻怨玩,刘越石之困于段匹磾者,其前鉴也。上无君,内无相,始而盛者渐以衰,悲愤中来,坐视其败,虽欲不悒悒以自陨天年,其可得乎?   故谓汝霖不死,凭恃此众可席卷燕、云者,非能知汝霖茹荼之苦心也。驭之必有其权,养之必有其具,然后此二百余万乌合之旅,可收其利而不逢其害。非光武之聪明神武,而欲驯扰不轨之徒,以与虎狼争生死,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二〗   高宗之畏女直也,窜身而不耻,屈膝而无惭,直不可谓有生人之气矣。乃考其言动,察其志趣,固非周赧、晋惠之比也。何以如是其馁也?李纲之言,非不知信也;宗泽之忠,非不知任也;韩世忠、岳飞之功,非不知赏也;吴敏、李棁、耿南仲、李邦彦主和以误钦宗之罪,非不知贬也。而忘亲释怨,包羞丧节,乃至陈东、欧阳澈拂众怒而骈诛于市,视李纲如仇仇,以释女直之恨。是岂汪、黄二竖子之能取必于高宗哉?且高宗亦终见其奸而斥之矣。抑主张屈辱者,非但汪、黄也。张浚、赵鼎力主战者,而首施两端,前却无定,抑不敢昌言和议之非。则自李纲、宗泽而外,能不以避寇求和为必不可者,一二冗散敢言之士而止。以时势度之,于斯时也,诚有旦夕不保之势,迟回葸畏,固有不足深责者焉。苟非汉光武之识量,足以屡败而不挠,则外竞者中必枵,况其不足以竞者乎?高宗为质于虏廷,熏灼于剽悍凶疾之气,俯身自顾,固非其敌。已而追帝者,滨海而至明州,追隆祐太后者,薄岭而至皂口,去之不速,则相胥为俘而已。君不自保,臣不能保其君,震慑无聊,中人之恒也。亢言者恶足以振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