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论 - 第 3 页/共 8 页
王旦受美珠之赐,而俯仰以从真宗之伪妄,以为荧于货而丧其守,非知旦者,不足以服旦也。人主欲有所为,而厚贿其臣以求遂,则事必无中止之势,不得,则必不能安于其位。及身之退,而小人益肆,国益危。旦居元辅之位,系国之安危,而王钦若、丁谓、陈彭年之徒,侧目其去,以执宋之魁柄。则其迟回隐忍而导谀者,固有不得已于斯者矣。
真宗之夙有侈心也,李文靖知之久矣。澶州和议甫成,而毕士安散兵归农,罢方镇,招流亡,饰治平之象,弛不虞之防,启其骄心,劝之夸诞,非徒钦若辈之导以恬嬉也。钦若曰:"唯封禅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言诚诞矣。然而契丹愚昧,惑于禨祥,以戢其戎心者抑数十年。则旦知其不可,而固有不能遏抑者也。钦若、谓之奸,旦知之矣。陈彭年上文字,旦瞑目不视矣。钦若之相,旦沮之十年矣。奉"天书"而悒怏,死且自愧,激而欲披缁矣。然而终不能已于顺非从欲之恶者,于此而知大臣之不易于任也。
使旦而为孙奭,则亦可以"天岂有书"对也。使旦而为周起,则亦可以"毋恃告成"谏也。即使旦已处外而为张咏,亦可以乞斩丁谓争也。且使旦仍参政而为王曾,犹可以辞会灵宫使自异也。今既委国而任之我,外有狡虏,内有群奸,大柄在握,君心未厌,可以安上靖邦、息民弭患。而愤起一朝,重违上旨,虚位以快小人之速进,为国计者,亦难言之。故曰大臣不易任也。
虽然,旦之处此也,自有道焉。旦皆失之,则彷徨而出于苟且之涂,弗能自拔,其必然矣。澶州受盟纳贿之耻,微钦若言,君与大臣岂能无愧于心?恬然以为幸者,毕士安葸畏之流耳。旦既受心膂之托,所用雪耻而建威者,岂患无术哉?任曹玮于西陲,乘李德明之弱而削平之,以断契丹之右臂,而使詟于威,可决策行也。兵初解而犹可挑,戍初撤而犹可置,择将帅以练士马,慎守令以实岩邑,生聚教训,举天下之全力以固河北而临幽、燕,可渐次兴也。能然,则有以启真宗愤耻自强之心,作朝气以图桑榆之效,无用假鬼神以雪前羞,而钦若不能逞其邪矣。
如其才不逮,则其初膺爰立之命,不可不慎也。旦之登庸,以寇准之罢相也。钦若不能与同朝,则旦亦不可与钦若并用。乃钦若告旦以祥瑞之说,旦无以处之,而钦若早料其宜无不可。则旦自信以能持钦若,而早已为钦若所持。夫其为钦若持,而料其不能为异者,何也?相位故也。使旦于命相之日,力争寇准之去,而不肯代其位,则钦若之奸不摧而自折,真宗之惑不辨而自释,亦奚至孤立群奸之上,上下交胁以阿从哉?进退之际,道之枉直存焉,旦于此一失,而欲挽之于终,难矣!既乏匡济之洪猷,以伸国威而定主志;抑不审正邪之消长,以慎始进而远佞人;虽有扶抑之微权,而不容不诎。要而言之,视相已重,而不知其重不在位,而在所以立乎其位者也。
宋之盛也,其大臣之表见者,风采焕然,施于后世,繁有人矣;而责以大臣之道,咸有歉焉。非其是非之不明也,非其效忠之不挚也,非其学术之不正也,非其操行之不洁也,而恒若有一物焉,系于心而不能舍。故小人起从而蛊之,巳从而玩之,终从而制之;人主亦阳敬礼而阴菲薄之。无他,名位而巳矣。夫君子乐则行,方行而忧,忧即违也;忧则违,方违而乐,乐又可行也。内审诸己,而道足以居,才足以胜,然后任之也无所辞。外度诸人,而贤以汇升,奸以夙退,然后受之也无所让。以此求之张齐贤、寇准、王曾、文彦博、富弼、杜衍诸贤,能超然高出于升沈兴废之闲者,皆有憾也。而旦适遇真宗眷注之深,则望愈隆,权愈重,所欲为者甚殷,所可为者甚赜;于是而濡轮曳尾以求济,而不遂其天怀,以抱愧于盖棺,皆此为之矣。
呜呼!世教之衰,以成乎习俗之陋也。童而习之,期其至而不能必得,天子而下,宰相而已。植根于肺腑,盘结而不可锄。旦之幼也,其父祐植三槐于庭,固已以是为人生之止境,而更何望焉。后世之人材所繇与古异也,不亦宜乎!
〖六〗
宋初,吏治疏,守令优闲。宰执罢政出典州郡者,唯向敏中勤于吏事。寇准、张齐贤非无综核之才也,而倜傥任情,日事游宴;故韩琦出守乡郡,以"昼锦"名其堂;是以剖符为休老之地,而不以民瘼国计课其干理也。且非徒大臣之出镇为然矣。遗事所纪者,西川游宴之盛,殆无虚月,率吏民以嬉,而太守有"遨头"之号。其他建亭台,邀宾客,携属吏以登临玩赏,车骑络绎,歌吹喧阗,见于诗歌者不一。计其供张尊俎之费,取给于公帑者,一皆民力之所奉也;而狱讼征徭,且无暇以修职守;导吏民以相习于逸豫,不忧风俗之日偷,宜其为治道之木蟲也滋甚。然而历五朝、百余年闲,民以恬愉,法以画一,士大夫廉隅以修,萑苇草泽无揭竿之起。迄乎熙宁以后,亟求治而督责之令行,然后海内骚然,盗夷交起。繇此思之,人君抚有四海,通天下之志以使各得者,非一切刑名之说所可胜任,审矣。
子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张弛之用,敬与简之并行不悖者也。故言治者之大病,莫甚于以申、韩之惨核,窜入于圣王居敬之道。而不知其病天下也,如揠苗而求其长也。
夫(俭勤与敬)[俭与勤,于敬为近],治道之美者也。恃二者以恣行其志,而无以持其一往之意气,则胥为天下贼。俭之过也则吝,吝则动于利以不知厌足而必贪。勤之亟也必烦,烦则责于人以速如己志而必暴。俭勤者,美行也;贪暴者,大恶也;而獘之流也,相乘以生。夫申、韩亦岂以贪暴为法哉?用其一往之意气,以极乎俭与勤之数,而不知节耳。若夫敬者,持于主心之谓也。于其弛,不敢不张以作天下之气。于其张,不敢不弛以养天下之力。谨握其枢机,而重用天下,不敢以己情之弛而弛天下也,不敢以己气之张而张天下也。故敬在主心,而天下咸食其和。
夫天有肃,则必有温矣;夫物有华,而后有实矣。上不敢违天之化,下不敢伤物之理,则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固非外儒术而内申、韩者之所能与也。以己之所能为,而责人为之,且以己之所不欲为强忍为之,而以责人;于是抑将以己之所固不能为,而徒责人以必为。如是者,其心恣肆,而持一敬之名,以鞭笞天下之不敬,则疾入于申、韩而为天下贼也,甚矣!
夫先王之以凝命守邦而绥天下也,其道协于张弛之宜,固非后世之所能及。而得其意以通古今之变,则去道也犹近。此宋初之治,所以天下安之而祸乱不作者也。
三代之治,其详不可闻矣。观于聘、燕之礼,其用财也,如此其费而不吝;饮、射、烝、蜡之制,其游民也,如此其裕而不烦。天子无狗马声色玩好之耽,而不以宵旦不遑者督其臣民;长吏无因公科敛、取货鬻狱之恶,而不以寝处不宁者督其兆庶。故皇华以劳文吏,四牡以绥武臣,杕杜以慰戍卒,卷阿以答燕游,东山咏结缡之欢,芣苜喜春游之乐,皆圣王敬以承天而下宜乎人者。其弛也,正天子之张于密勿以善调其节者也。
宋初之御天下也,君未能尽敬之理,而谨守先型,无失德矣。臣未能体敬之诚,而谨持名节,无官邪矣。于是而催科不促,狱讼不繁,工役不(损)[扰],争(许)[讦]不兴。禾黍既登,风日和美,率其士民游泳天物之休畅,则民气以静,民志以平。里巷佻达之子弟,消其嚣凌之戾气于恬愉之下,而不皇皇然逐锥刀于无厌;怀利以事其父兄,斯亦平情之善术也。奚用矫情于所不堪,惜财于所有余,使臣民迫束纷纭,激起而相攘敚哉?易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不言利者,利之所以美也。内申、韩而外儒术,名为以义正物,而实道之以利也。区区以糜财为患者,守瓶之智,治一邑而不足,况天下乎!
夫财之所大患者,聚耳。天子聚之于上,百官聚之于下,豪民聚之于野。聚之之实,敛人有用之金粟,置之无用之窖藏。聚之之心,物处于有余而恒见其不足。聚之之弊,辇之以入者不知止,而窃之以出者无所稽。聚之之变,以吝陋激其子孙,而使席丰盈以益为奢侈。聚之之法,掊克之佥人日进其术,而蹈刑之穷民日极于死。于是而八口无宿舂,而民多(穷)[捐]瘠;馈餫无趋事,而国必危亡。然且曰:"君臣上下如此其俭以勤,而犹无可如何也。"呜呼!劳形怵心以使金死于藏,粟腐于庾,与耳目口体争铢两以怨咨。操是心也,其足以为民上,而使其赤子自得于高天广野之中乎?
夫官资于民,而还用之于其地,则犹然民之得也。贡税之入,既以豢兵而卫民,敬祀而佑民,养贤而劝民;余于此者,为酒醴豆边特赐之需,而用之于燕游,皆田牧市井之民还得之也。通而计之,其纳其出,总不出于其域,有(宽)[费]之名,而未尝不惠。较之囊括于无用之地者,利病奚若邪?
子曰:"奢则不孙。"恶其不孙,非恶其不啬也。传曰:"俭,德之共也。"俭以恭己,非俭以守财也。不节不宣,侈多藏以取利,不俭莫大于是。而又穷日殚夕、汲汲于簿书期会,以毛举纤微之功过,使人重足以立,而自诧曰勤。是其为术也,始于晏婴,成于墨翟,淫于申、韩,大乱于暴秦;儒之驳者师焉。熙、丰以降,施及五百年,而天下日趋于浇刻。宋初之风邈矣!不可追矣!而况采薇、天保雅歌鸣瑟之休风乎?
〖七〗
宋之以隐士征者四:陈抟、种放、魏野、林逋。夫隐,非漫言者。考其时,察其所以安于隐,则其志行可知也。以其行,求其志,以其志,定其品,则其胜劣固可知也。
抟之初,非隐者也。唐末丧乱,僭伪相仍,抟弃进士举,结豪侠子弟,意欲有为。其思复唐祚,与自欲争衡也,两不可知,大要不甘为盗窃之朱温、沙陀之部族屈,而思诛逐之;力不赡,志不遂,退而隐伏,乃测天地之机,为养生之术,以留目而见澄清之日。迨宋初而其术成矣,中国有天子,而志抑慰矣。闲心云住,其情既定,未有能移之者。而天子大臣又以处轩辕集者待抟,则不知抟也弥甚。但留其所得于化机之一端,传之李挺之、穆伯长以及邵氏。虽倚于数,未足以穷神化于易简而归诸仁义,则抑与庄周互有得失而不可废也。抟之所用以隐者在此。使其用也,非不能有为于世,而年已垂百,志不存焉,孰得而强之哉?
若种放,则风斯下矣。东封西祀,蹑尸(爿乔)以随车尘,献笑益工,腼颜益厚;则其始授徒山中高谈名理者,其怀来固可知已。世为边将,不能执干戈以卫封疆,而托术于斯,以招名誉;起家阀阅,抑不患名不闻于黼座,诟谇交加,植根自固,恶足比数于士林邪!
魏野、林逋之视此,则超然矣。名已达于明主,而交游不结轸于公卿;迹已远于市朝,而讽咏且不忘于规谏。(质)[贫]其义也,而安以无求;乐其情也,而顺以自适。教不欲施,非吝于正人也,以求己也。书不欲著,非怠于考道也,以避名也。若是者,以隐始,以隐终。志之所存,行则赴之,而隐以成。与抟异尚,而非放之所可颉颃久矣。
乃以其时考之。则于二子有憾焉。子曰:"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云有道者,岂时雍之代,无待于我,但求明主之知以自荣哉?苟非无道,义不可辱,固将因时之知我不知而进退也。今二子者,当真宗之世,君无败德,相不嫉贤,召命已臻,受禄不诬;而长守荒山,骄称巢、许,不已过乎?前乎此者,郑云叟也;后乎此者,苏云卿、吕徽之也。皆抢攘之世,道在全身,而二子非其时也。
乃以实考之,抑有不足为二子病者。真宗召命下征之时,宋有天下方五十年,而二子老矣!江南平、太原下之去此也,三十二年尔。则二子志学之始,固犹在割据分争之日也。惩无定之兴亡,恶乱人之去就,所决计以自命者,行吟坐啸于山椒,耿介之志一定,而所学者不及于他。迨天下之既平,二子之隐局已就,有司知而钦之,朝士闻而扬之,天子加礼而愿见之,皆曰:"此隐君子也。"夫志以隐立,行以隐成,以隐而见知,因隐而受爵;则其仕也,以隐而仕,是其隐也,以仕而隐;隐且为梯荣致显之捷径,士苟有志,孰能不耻哉?伊、吕之能无嫌于此者,其道大,其时危,沟中之民,翘首以待其浣涤,故莘野、渭滨,非为卷娄集膻之地。若二子之时,宋无待于二子也。二子之才,充其所能为,不能轶向敏中、孙奭、马知节、李迪而上之也。一日晋立于大廷,无所益于邱山;终身退处于岩穴,无所损于培塿。则以隐沽清时之禄,而卒受虚声之诮,二子之所不忍为,念之熟矣。岸然表异,以愧夫炫孤清而徼荣宠者,抑岂非裨益风教以效于天下与来世哉!
君臣之义,高尚之节,皆君子之所重也。而要视其志之所存。志于仕,则载质策名而不以为辱;志于隐,则安车重币而不足为荣。苟非辱身贱行之伪士,孰屑以高蹈之名动当世而希君相之知乎?嗣是而后,陈烈以迂鄙为天下笑,邵康节志大而好游于公卿之闲,固不如周子之不卑小官,伊川之不辞荐召,为直伸其志而无枉于道也。存乎其心之所可安者而已矣。
〖八〗
寇平仲求教于张乖崖,乖崖曰:"霍光传不可不读。"平仲读之,至"不学无术"而悟,曰:"张公谓我。"夫岂知其悟也,正其迷也?故善听言者之难,善读书者之尤难也,久矣。
班史云学,吾未知其奚以学也;其云术,吾未知其术何若也。统言学,则醇疵该矣;统言术,则贞邪疑矣。若夫乖崖之教平仲也,其云术者,贞也;则其云学者,亦非有疵也。奚以知其然邪?乖崖且死,以尸谏,乞斩丁谓头置国门,罢宫观以纾民命。此乖崖之术,夫岂摧刚为柔,矫直为曲,以希世免祸而邀荣之诡术哉?
术之为言,路也;路者,道也。记曰:"审端径术。"径与术则有辨。夹路之私而取便者曰径,其共繇而正大者曰术。摧刚为柔、矫直为曲者,径也,非术也。平仲不审乎此,乃惩刚直之取祸,而屈挠以祈合于人主之意欲,于是而任朱能以伪造"天书"进,而生平之玷,不可磨矣。抑亦徒为妖人大逆之媒,而己且受不道之诛,谪死瘴疠之乡。则其惩霍光之失者,祸与光等,而污辱甚焉。术不如其无术,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夫人之为心,至无定矣。无学以定之,则惑于多歧,而趋蹊径以迷康庄,固将以蹊径为康庄而乐蹈之。故君子不敢轻言术,而以学正其所趋。霍光之无术,非无张禹、孔光之术也。其不学,非不如张禹、孔光之学也。浸令霍光挟震主之威,而藏身于张禹、孔光之术,则抑且为"伪为恭谨"之王莽,不待其子而身已膺渐台之天诛。非唯乖崖不欲平仲之为此,即班史亦岂欲霍光之若彼哉?学也者,所以择术也,术也者,所以行学也。君子正其学于先,乃以慎其术于后。大学之道,正身以正家,正家以正天下。正身者,刚而不可挠,直而不可枉,言有物而不妄,行有恒而不迁,忠信守死以不移,骄泰不期而自远。光能以是为术,则虽有芒刺之君,无所施其疑忌;虽有悍妻骄子,不敢肆其凶逆;而永保令名于奕世矣。夫光立非常之功,居危疑之地,唯学可以消其衅。况平仲之起家儒素,进退唯君,无逼上之嫌者乎!伊尹之学,存乎伊训;傅说之学,存乎说命;周公之学,存乎无逸;召公之学,存乎旅獒。张禹、孔光掇拾旧闻,资其柔佞,以正若彼,以邪若此,善读书者其何择焉?平仲怏怏于用舍,一不得当,刓方为圆,扬尘自蔽,与王钦若、丁谓为水火,而效其尤。夫且曰吾受教于张公而知术矣。惜哉!其不得为君子,而自贻窜殛之灾。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君子之学于道也,未尝以术为讳,审之端之而已矣。得失者,义利之大辨;审之也,毫发不可以差。贞淫者,忠佞之大司;端之也,跬步不可以乱。禄不可怀,权不可怙,君恶不可以逢,流俗不可以徇,妖妄不可姑为尝试,宵小不可暂进与谋。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行之家而家训修,行之天下而天下之风俗正,行之险阻而险阻平;可荣可悴,可生可死,而心恒泰然。君子之以学定其心而术以不穷者,此而已矣。乖崖之言术者,此也。则意班史之言术者,亦应未远于此也。平仲所习闻于当世之学者,杨亿、刘筠,彼所谓浮华之士也,则固不足以知学者之术矣。恶足以免于疚哉?
〖九〗
小人之不容于君子,黜之、窜之、诛之,以大快于人心,而要必当于其罪。罪以正名,名以定法,法以称情。情得法伸,奸以永惩,天下咸服,而小人亦服于其罪而莫能怨。君子非求免怨于小人也,而怨以其理,则君子固任其愆。且使情不得而怨以其理者勿恤,则深文忮害之门启,而小人操此术以致难于君子也,靡所不至,遂以召罗织于无穷。故君子之治小人也,至于当其罪而止,而权术有所不用。不得,则姑舍而待其自毙。苟己无愆,得失治乱听之于理数,不得而无自失,不治而不酿乱,足以自靖而已矣。正大持理法之衡,刑赏尽忠厚之致,不可不慎也。
王曾,宋之君子也。丁谓之为小人,天下允之,万世允之者也。真宗崩,嗣君始立,曾与谓分执政柄,两不相容。谓之怨毒满天下,公恶遍朝廷,必不容于执政者,可计日待也。即旦夕不可使尸辅弼之权,号于王庭而决去之,亦岂患无辞?曾欲去之,诱谓留身,密陈其恶于冲主,权也;亦权之不诡于正者也。乃以山陵改作,石穴水出,而为之辞曰:"谓欲葬真宗于绝地,使无后嗣。"致雷允恭于大辟,而窜谓于海外。呜呼!此小人陷君子之术,而柰何其效之邪?舍其兴淫祀、营土木、陷寇准、擅除授、毒民病国、妒贤党奸之大罪,使不得昭著于两观;而以诞妄亡实之疑案,杀不当杀者,以致谓于羽山之殛;则孰得曰曾所为者,君子之道哉?
移山陵于水石之穴,以为宜子孙者,司天监邢中和之言也;信而从之者,雷允恭也;谓无能为异而听之,庸人之恒态也。苟当其罪以断斯狱,中和以邪说窜,允恭以党邪逐,谓犹得末减,而不宜以此谴大臣。曾乃为之辞曰:"包藏祸心,移皇陵于绝地。"其不谓之深文以陷人也奚辞?夫穿地而得水石,谓非习其术者,而恶能知之?石藏于土,水隐于泉,习其术者,自谓知之,以术巧惑人,实固不能知也。浸使中和、允恭告曾于石未露水未涌之时,而为之名曰宜子孙,曾能折以下有水石而固拒之乎?真宗既不葬于此矣,仁宗无子,继有天下者,非真宗之裔,又岂曾仍用旧穴之罪乎?中和以为宜子孙,妄也;曾曰绝地,亦妄也。两妄交争,而曾偶胜。中和、允恭且衔冤于地下,勿论谓矣。天下之恶谓怨谓,而欲其窜死也,久矣;一闻抵法,而中外交快。乃谓奸邪病国之辜,不昭著于天下以儆官邪,则君子不以为快。乘母后之怒,以非其罪而死谓于穷发瘴疠之乡,君子且为谓悲矣。谓以是而窜死,谓之荣也,而曾何幸焉?
呜呼!宋之以"不道""无将"陷人于罪罟者,自谓陷寇准始。急绝其流,犹恐不息,曾以是相报,而益长滔天之浸。嗣是而后,章惇、苏轼党人交相指摘,文字之疵,诬为大逆,同文馆之狱兴,而毒流士类者不知纪极。君非襁褓之子,臣非拥兵擅土之雄,父子兄弟世相及而位早定,环九州以共戴一王,宗社固若盘石,孰为"无将"?孰为"不道"?藉怀不逞之心,抑又何求而以此为名,交相倾于不赦之罗网?曾欲诛逐小人,而计出于此,操心之险,贻害之深,谁得谓宋之有社稷臣哉!其君子,气而已矣。其小人,毒而已矣。气之与毒,相去几何?君子小人之相去,亦寻丈之闲而已矣。天下后世之欲为君子者,尚于此焉戒之哉!
宋论卷四 仁宗
〖一〗
曹魏严母后临朝之禁,君子深有取焉,以为万世法。唐不监而召武、韦之祸,玄宗既靖内难,而后为之衰止。不期宋之方盛而急裂其防也。
仁宗立,刘后以小有才而垂帘听政,乃至服衮冕以庙见,乱男女之别,而辱宗庙。方其始,仁宗已十有四岁,迄刘后之殂,又十年矣。既非幼稚,抑匪闇昏,海内无虞,国有成宪,大臣充位,庶尹多才,恶用牝鸡始知晨暮哉?其后英宗之立,年三十矣,而曹后挟豢养之恩,持经年之政;盖前之辙迹已深,后之覆车弗恤,其势然也。宣仁以神宗母,越两代而执天下之柄,速除新法,取快人心,尧、舜之称,喧腾今古。而他日者,以挟女主制冲人之口实,授小人以反噬,元祐诸公亦何乐有此。而况母政子政之说,不伦不典,拂阴阳内外之大经,岂有道者所宜出诸口哉?
夫汉、唐女主之祸,有繇来矣。宫闱之宠深,外戚之权重,极重难返之势,不能逆挽于一朝。故虽骨鲠大臣如陈蕃者,不能不假手以行其志。至于宋,而非其伦矣。然而刘后无可奉之遗命,而持魁柄迄于老死而后释,孰假之权?则丁谓之奸实成之也。谓以邪佞逢君,而怨盈朝野,及此而事将变矣,结雷允恭以奉后而觊延其生命,则当国大臣秉正以肃清内外,在此时矣。王曾执政,系天下之望者不轻,曾无定命之谟,倡众正以立纲纪,仍假手乞灵于帘内,以窜谓而求快于须臾;刘后又已制国之命,而威伸中外,曾且无如之何。然则终始十年,成三世垂帘之陋,激君子小人相攻不下之势,非曾尸其咎而谁委哉?曹后之(贼)[悍]也,先君慎择付托之嗣子,几为庐陵房州之续,则刘后之逐宰相者,逐天子之竽也。微韩公伸任守忠之法,而危词以急撤其帘,浸使如曾,宋其殆矣!韩公一秉道,而革两朝之弊。后起之英,守成宪以正朝廷,夫岂非易易者?而元祐诸公无怀私之(恶)[慝],有忧国之心,顾且踵曾之失,仍谓之奸,倒授宰制之权于簪珥,用制同异之见于冲人,以不正而临人使正,不已懵乎!
夫昔之人有用此者,谢安是也。安图再造之功于外,而折桓氏之权于内;苦势已重,不欲独任魁柄,以召中外之疑,贻桓氏以口实。抑恐群从子弟握兵柄,(泊)[治]方州,倚勋望以自崇,蹈敦、温之覆轨。故奉女主以示有所禀,而自保其臣节。元祐诸公,夫岂当此时、值此势,不得已而姑出于是哉?所欲为者,除新法也。所欲去者,章惇、蔡确邪慝之鄙夫也。进贤远奸,除稗政,修旧章,大臣之道,大臣之所得为也。奉嗣君以为之,而无可避之权,建瓴之势,令下如流,何求不得?而假灵宠于宫闱,以求快于一朝,自开衅隙以召人之攻乎?易动而难静者,人心也。攻击有名、而乱靡有定之祸,自此始矣。用是术者,自王曾之逐丁谓倡之。韩公矫而正之,而不能保其不乱。邪一中于人心,而贤者惑焉,理之不顺,势不足以有行,而世变亟矣。
夫奉母后以制冲人,逆道也。躬为天子矣,欲使为善,岂必不能?乃视若赘疣,别拥一母后之尊,临其上以相钳束:行一政,曰:太后之忧民也;用一人,曰:太后之任贤也。非甚盛德,孰能忍此?即其盛德,亦未闻天子之孝,唯母命而莫之违也。且以仁宗居心之厚,而全刘氏之恩于终始,其于政事无大变矣。而刘后方殂,吕夷简、张耆等大臣之罢者七人,王德用、章德象俱以不阿附故,而受显擢。则元祐诸公推崇高后以改法除奸,而求其志道之伸,保百年之长治也,必不可得矣。太后固曰:"官家别用一番人。"而诸公不悟,旴豫以鸣,曾莫恤后灾之殆甚,何为者也?王曾幸而免此者,仁宗居心之厚,而范希文以君子之道立心,陈"掩小故以全大德"之言,能持其平也。观于此,而韩、范以外,可谓宋之有大臣乎?
不可拂者,大经也;不可违者,常道也。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妇道之正也。虽有庸主,犹贤哲妇。功不求苟成,事不求姑可,包鱼虽美,义不及宾。此义一差,千涂皆谬,可不慎与!
〖二〗
仁宗之称盛治,至于今而闻者羡之。帝躬慈俭之德,而宰执台谏侍从之臣,皆所谓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夷考宋政之乱,自神宗始。神宗之以兴怨于天下、贻讥于后世者,非有奢淫暴虐之行;唯上之求治也[已]亟,下之言治者已烦[尔]。乃(俞)其(臣)[召]下之烦言,以启上之佚志,则自仁宗开之。而朝不能靖,民不能莫,在仁宗之时而已然矣。
国家当创业之始,繇乱而治,则必有所兴革,以为一代之规。其所兴革不足以为规一代者,则必速亡。非然,则略而不详、因陋而不文、保弱而不竞者,皆有深意存焉。君德、民心、时会之所凑,适可至于是;既至于是,而亦足以持国于不衰。乃传之数世而獘且生矣。獘之所生,皆依法而起,则归咎于法也,不患无辞。其为獘也,吏玩而不理,士靡而亡实,民骄而不均,兵弛而不振;非其破法而行私,抑沿法而巧匿其奸也。有志者愤之,而求治之情,迫动于上,言治之术,竞起于下;听其言,推其心,皆当时所可厌苦之情事,而厘正之于旦夕,有余快焉。虽然,抑岂必归咎于法而别求治理哉?吏玩而不理,任廉肃之大臣以饬仕阶而得矣。士靡而亡实,崇醇雅之师儒以兴正学而得矣。民骄而不均,豪民日竞,罢民日瘠,人事盈虚之必有也;宽其征徭,疲者苏而竞者无所容其指画矣。兵弛而不振,籍有而伍无,伍有而战无,战争久息之必然也;无荐贿之将,无私杀之兵,委任专而弛者且劝以强劲矣。若是者,任得其人,而法无不可用。若十一千百之挂漏,创法者固留有余以养天下而平其情。匹夫匹妇祁寒暑雨之怨咨,猾胥奸民为鼠为雀之啄龁,恶足坏纲纪而伤教化?有天下者,无容心焉可矣。
宋自建隆开国,至仁宗亲政之年,七十余岁矣。太祖、太宗之法,敝且乘之而生者,自然之数也。夫岂唯宋祖无文、武之至德,议道之公辅无周、召之弘猷乎?即以成周治教之隆,至於穆、昭之世,蛹蠹亦生于简策,固不足以为文、武、周、召病也。法之必敝矣,非鼎革之时,愈改之,则弊愈丛生。苟循其故常,吏虽贪冒,无改法之可乘,不能托名逾分以巧为吹索。士虽浮靡,无意指之可窥,不能逢迎揣摩以利其诡遇。民虽强可凌弱,无以启之,则无讦讼之兴以两俱受毙,俾富者贫而贫者死。兵虽名在实亡,无以乱之,则无游惰之民以枭张而起,进则为兵而退则为盗。唯求治者汲汲而忧之,言治者啧啧而争之,诵一先生之言,古今异势,而欲施之当时,且其所施者抑非先王之精意;见一乡保之利,风土殊理,而欲行之九州,且其所行者,抑非一邑之乐从。神宗君臣所夜思昼作,聚讼盈廷,飞符遍野,以使下无法守,开章惇、蔡京爚乱以亡之渐者,其风已自仁宗始矣。前乎此者,真宗虽有淫祀骄奢之失,王钦若、丁谓虽有贪权惑主之恶,而李太初慎持之于前,王子明谨守之于后。迨乎天圣、明道之闲,老成凋谢已向尽矣。仅一直方简重之李迪,起自迁谪,而任之不专。至若王曾等者,非名节之不矜也,非勤劳之不夙也,以术闲道,以气矜刚;而仁宗(当)[耽]受谏之美名,慕恤下之仁闻,欣然举国以无择于听。迨及季年,天章开,条陈进,唯日不给,以取纲维而移易之;吏无恒守,士无恒学,民无恒遵,兵无恒调。所赖有进言者,无坚僻之心,而持之不固;不然,其为害于天下,岂待熙、丰哉?知治道者,不能不为仁宗惜矣。
夫秉慈俭之德,而抑有清刚之多士赞理于下,使能见小害而不激,见小利而不歆,见小才而无取,见小过而无苛;则奸无所荧,邪无能闲,修明成宪,休养士民,于以坐致升平,绰有余裕。柰之何强饮疥癣之疾以五毒之剂,而伤其肺腑哉!故仁宗之所就者,概可见矣。迹其谋国,则屡败于西而元昊张,启侮于北而岁币增。迹其造士,则闻风而起者,苏氏父子掉仪秦之舌;揣摩而前者,王安石之徒,习申、商之术;后此之挠乱天下者,皆此日之竞进于大廷。故曰神宗之兴怨于天下、贻讥于后世者,皆仁宗启之也。
夫言治者,皆曰先王矣。而先王者,何世之先王也?孔子曰:"吾从周。"非文、武之道隆于禹、汤也。文、武之法,民所世守而安焉者也。孟子曰:"遵先王之法。"周未亡,王者未作,井田学校所宜遵者,周之旧也。官习于廷,士习于学,民习于野;善者其所夙尚,失者其所可安,利者其所允宜,害者其所能胜;慎求治人而政无不举。孔、孟之言治者,此而已矣。啧啧之言,以先王为口实,如庄周之称泰氏,许行之道神农,曾是之从,亦异于孔子矣。故知治者深为仁宗惜也。
〖三〗
仁宗有大德于天下,垂及今而民受其赐;抑有大弊政以病民者二百年,其余波之害,延于今而未已。盖其求治之心已亟,但知之而即为之,是故利无待而兴,害不择而起。
其有大德于天下者,航海买早稻万石于占城,分授民种,是也。其种之也早,正与江南梅雨而相当,可以及时而毕树艺之功;其熟也早,与深秋霜燥而相违,可弗费水而避亢旱之害;其种之也,田不必腴而获不赀,可以多种而无瘠芜之田;皆其施德之普也。昔者周有天下,既祀后稷以配天,为一代之祖;又祀之于稷以配社,享万世之报。然则有明王起,饬正祀典以酬功德,奉仁宗以代周弃而享祀千秋,其宜也。惜乎无与表章者,史亦略记其事而不揄扬其美,则后王之过也。
若其弊之病天下者,则听西川转运使薛田、张若谷之言,置交子务是也。交子变而为会子,会子变而为钞,其实皆敝纸而已矣。
古之税于民也,米粟也,布缕也。天子之畿,相距止于五百里;莫大诸侯,无三百里之疆域;则粟米虽重,而输之也不劳。古之为市者,民用有涯,则所(为)[易]者简;田宅有制,不容兼并,则所赍以易者轻。故粟米、布帛、械器相通有无,而授受亦易。至于后世,民用日繁,商贾奔利于数千里之外;而四海一王,输于国、饷于边者,亦数千里而遥;转挽之劳,无能胜也。而且粟米耗于升龠,布帛裂于寸尺,作伪者湮湿以败可食之稻麦,靡薄以费可衣之丝枲。故民之所趋,国之所制,以金以钱为百物之母而权其子。事虽异古,而圣王复起,不能易矣。乃其所以可为百物之母者,固有实也。金、银、铜、铅者,产于山,而山不尽有;成于炼,而炼无固获;造于铸,而铸非独力之所能成,薄赀之所能作者也。其得之也难,而用之也不敝;输之也轻,而藏之也不腐。盖是数物者,非宝也,而有可宝之道焉。故天下利用之,王者弗能违也。唯然,而可以经久行远者,亦止此而已矣。
交子之制,何为也哉?有楮有墨,皆可造矣,造之皆可成矣;用之数,则速裂矣;藏之久,则改制矣。以方尺之纸,被以钱布之名,轻重唯其所命而无等,则官以之愚商,商以之愚民,交相愚于无实之虚名,而导天下以作伪。终宋之世迄于[胡]元,延及洪、永之初,笼百物以府利于上,或废或兴,或兑或改,千金之赀,一旦而均于粪土,以颠倒愚民于术中;君天下者而(思)[忍]为此,亦不仁之甚矣!夫民不可以久欺也,故宣德以来,不复能行于天下。然而余害迄今而未已,则伤诏禄之典,而重刑辟之条,无明王作,而孰与更始?其害治亦非小矣。
钞之始制也,号之曰"千钱",则千钱矣。已而民递轻之,而所值递减,乃至十余钱而尚不售,然而"千钱"之名固(有)[存]也。俸有折钞以代米,乃至一石而所折者数钱;律有估物以定赃,乃至数金而科罪以满贯。俸日益薄,而吏毁其廉;赃日益重,而民极于死。仅一钞之名(成)[存],而害且积而不去,况实用以代金钱,其贼民如彼乎?益之以私造之易,殊死之刑日闻于司寇,以诱民于阱而杀之,仁宗作俑之愆,不能辞矣。
是故君天下者,一举事而大利大害皆施及无穷,不可不审也。听言轻,则从善如流,而从恶亦如流。行法决,则善之所及者远,而恶之所被者亦长矣。以仁如彼,以不仁如此,仁宗两任之,图治者其何择焉?舜之大智也,从善若决江、河,而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以其大智,成其至仁,治道尽此矣。
〖四〗
大臣进位宰执,而条列时政以陈言,自吕夷简始。其后韩、范、富、马诸君子,出统六师,入参三事,皆于受事之初,例有条奏。闻之曰:"天下有道,行有枝叶,天下无道,言有枝叶。"以此知诸公失大臣之道。而明道以后,人才之寖降,风尚之寖卑,前此者(石)[吕]、李、向、王之风轨,不可复追矣。
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以言者,始进之士,非言无以达其忱;上之庸之,非言无以知其志。故观其引伸,知其所学;观其蕴藉,知其所养;非必言之可行而听之行也。后世策问贤良,科举取士,其法循此,而抑可以得人;然而不能无不得之人矣。至于既简在位,或贤或否,则以功而明试之,非以言者之始测于影响,而下亦仅此以为自效之资也。且夫藉言以为羔雁者,亦挟长求进之士尔。其畜德抱道、具公辅之器者,犹不屑此。而况大任在躬,天职与共,神而明之、默而成之者,非笔舌之所能宣;而喋喋多言,以掩力行不逮之愆尤乎?
即以敷奏言之,射策之士,谏议之官,言不容已也,而抑各有其畔,不可越也。将以匡君之过与?则即以一德之凉,推其所失而导之以改,无事掇拾天德王道,尽其口耳之所记诵者,罄之于一牍也。非是者,为鬻才之曲士。将以指政之非与?则即一事之失,极其害之所至,而陈其所宜,无事旁推广引,泛及他端之未善,以责效于一朝也。非是者,为乱政之辩言。将以摘所用之非人与?则即以一人之罪状,明列其不可容,无事抑此伸彼,滥及盈廷,以唯吾所欲废置也。非是者,为死党之憸人。将以论封疆之大害与?则即以一计之乖张,专指而征其必偾,无事胪列兵法,画地指天,以遥制生杀之枢机也。非是者,为首祸之狂夫。且夫一言出,而且俟君之行此一言也,则事不冗,而力以暇而有余。一言出,而君既行此一言矣,则意相得,而后可因而复进。故志行而言非虚设。行与不行,皆未可必之于君心;姑且言出如哇,而唯恐不充于幅,诚何为者?况乎一人之识,以察一理,尚虑其义不精,而害且伏于其隐。乃搦管经营,旁搜杂引,举君德、民情、兵、农、礼、乐、水、火、工、虞、无涯之得失,穷尽之于数尺之章疏。才之果胜与?念之果周与?发果以诚,而行果无不得与?问之心,而固不能自信;按之他日,而已知其不然。徒尔洋洋娓娓、建瓴倾水而出之,不少待焉;不怍之口,莫知其咎,亦孔之丑矣。则在怀才初进之士,与职司言责之臣,犹不可不慎也。而得君已深,历任已夙,居密勿以静镇四海者,尤勿论矣。
明道以后,宰执诸公,皆代天工以临群动者也。天下之事,唯君与我坐而论之,事至而行之,可兴则兴之已耳,可革则革之已耳。唯道之从,唯志之伸,定命以辰告,不崇朝而遍天下,将何求而不得?奚待烦言以耸众听?如其微言而不悟,直言而不从,欲行而中沮,欲止而旁出;则有引身以退,免疚恶于寸心,而不待暴白以号于人曰:"吾已缕析言之,而上不我庸也。"此宰执大臣所以靖邦纪而息嚣凌之枢要也。在昔李太初、王子明以实心体国,奠七十余年社稷生民于阜安者,一变而为尚口纷呶之朝廷,摇四海于三寸之管,谁尸其咎?岂非倡之者在堂皇,和之者尽士类,其所繇来者渐乎!宰执有条奏矣,侍从有条奏矣,庶僚有条奏矣,有司有条奏矣;乃至草茅之士,有喙斯鸣,无不可有条奏矣。何怪乎王安石之以万言耸人主,俾从己以颠倒国是;而远处蜀山闻风跃起之苏洵,且以权谋憯险之术,习淫遁之文章,售其尉缭、孙膑之诡遇,簧鼓当事,而荧后世之耳目哉?
姚元之之以十事要玄宗也,在未相之先,谓不可行而己不敢相也,是亦慎进之一术也。既已为相,则唯其行之而无复言矣。陆敬舆之详于论事也,一事竟而又及一事,因时之迫以答上问,而非阔(达)[远]迂疏以侈文章之富也。宰执之道,司听言以待黜陟耳,息浮言以正人心耳。言出而行浇,言长而忠薄,言之不已,而国事不可为矣。读者惑焉,诧为盛美,违山十里,蟪蛄犹闻,束宋人章奏于高阁,学术治道庶有瘥焉。俗论不然,宜中国之日疲以蹙也。
〖五〗
仁宗之生,以大中祥符三年,岁在庚申,及嘉祐二年乙酉,二十有六年,拟之于古,未逮乎壮有室之齿也。曹后之立,未及期月,则皇子之生,非所绝望。乃育英宗于宫中,使后拊鞠之。呜呼!念宗社之重而忘私,是岂非能为人之所不能,足为万世法者哉!
三王以后,与子之法立,苟为适长,道不得而废焉。汉明虽贤,光武犹谓失德;晋惠虽闇,武帝不任其愆。故三代有豫教之法,尽人之所可为,而贤不肖治乱安危举而听之于天,亦且无如之何矣。乃无子而嗣未有定,以及乎危病之际,奸人妇寺挟私意以援立庶支,市德居功,而倒持魁柄,汉唐之祸,率繇此而兴。其近正者,则辨昭穆,审亲疏,弟与从子以序而登,斯亦可以止争而靖国矣。而于帝王慎重天位之道,固未协也。夫唯适长之不容变置,为百王之成宪,而贤不肖非所谋耳。无子而授之同产之弟与从子之长,古未有法,道无可执。则天既授我以选贤而建之权,如之何不自化裁,可诿诸后以任臣僚之扳立邪?英宗方四岁而鞠之宫中,察其情志,审其器量,远其外诱,习其家法,而抑受恩勤之德于中宫。他日曰:"宫中尝养二子,小者近不慧,大者可也。"帝之留心于国本,非一日矣。范、富、包、文、司马虽心是其请,且不欲授以援立之权,独托腹心于韩公,然抑闻命而始请其名,前此者亦未敢有所拟也。则熟筹密运于一人之心,又岂奸邪之得窥伺哉?
在礼有之曰:"为人后者为之子。"非尽人无子而必为立后也。自大夫以上,有世禄、食采邑、建祖庙者,达乎天子。苟无子而必有后,则三代之兴,虽无子而固有子。豫立之典,虽不见于史策,而以为后之文推之,则苟有有世守,无无子者,必有子,而与子之法固不以无出而废也。抑在礼有之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期。"本非期而加以期之谓也。若以亲疏序及,而所立者从子之长,则所生父母虽降,而固有叔父之亲,不必加隆而固服期。[然]则功缌以降之族子,但使温恭之度形于早岁,皆择养而豫教之,无问亲疏亦明矣。汉、唐之君,轻宗社而怙其专私,未有能者。仁宗虑之早而断之决,以定百王之大法。于是高宗有所禀承,远立太祖之裔孙,而本支不敢妄争,臣民欣为推戴,两宫全其慈孝,社稷赖以小康,皆仁宗之贻谋为之先导也。
虽然,义隐于三代,而法沮于汉、唐,仁宗创起而决策,以至正之举,而有非常之疑,故任守忠惑曹后以起衅,而仁宗无虑也。有韩公在,制守忠之死命,而曹后黜于其义也。高宗无可恃之大臣矣,于是而内禅以定其位。然则心苟无私,变通在我,居天位之尊,承皇天之命,仰先祖之灵,奉名义之正,无志不可行,无谋不可定。何畏乎(命异)[佥壬],何忧乎事变哉?
〖六〗
朋党之兴,始于君子,而终不胜于小人,害乃及于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之有此也,盛于熙、丰,交争于元祐、绍圣,而祸烈于徽宗之世,其始则景祐诸公开之也。
国家刚方挺直之正气,与敦庞笃厚之醇风,并行而不相悖害。大臣任之,而非但大臣任之也。人主平其情,以不迫行其用舍,慎其听,以不轻动于人言;则虽有小人,不伤君子,其有君子,不患其有小人;而国是贞矣,而嚣凌息矣。前乎景祐者,非无丁谓、王钦若之奸佞也。而王旦沮钦若之登庸,马知节折钦若之匿奏,张咏且死请戮尸以贸丁谓之头,李迪誓死而斥丁谓之奸,王曾且独任窜谓之举,而不劳廷臣之交击。故钦若、谓非无邪党,亦以讦讼不行,而但偷容容之福;胡旦、翟马周、梅询、曾致尧之徒,或乍张而终替,或朒缩而不前。盖大臣以国之治乱、人之贞邪、引为己任,而不匿情于且吐且茹之交,授发奸摘伏之权于锐起多言之士。故刚而不挠,抑重而不轻,唯其自任者决也。而天子亦不矜好问好察之名,闻人言而轻为喜怒。则虽有繁兴之众论,静以听君相之从违,自非田锡、孙奭任谏诤之职者,皆无能骋其辩也。
好善则进之,恶恶则去之,任于己以持天下之平者,大臣之道也。引之不喜,激之不怒,居乎静以听天下之公者,天子之道也。而仁宗之世,交失之矣。仁宗之求治也急,而性情之所偏倚者,宽柔也。宽柔者之能容物,人所知也。宽柔者之不能容物,非知道者不知也。至于前而有所称说,容之矣,未遽以为是,未遽以为非也。容之容之,而言沓至,则辩言者且将怒其所必怒,而终不能容。夫苟乐求人言,而利用其臧否,则君子小人莫能自必,而特以议论之短长为兴废。于是而小人之党,竞起争鸣;而自附于君子之华士,抑绰约振迅,饰其文辞,以为制胜之具。言满天下,蔚然可观,相传为不讳之朝。故当时士民与后世之闻其风者,所甚歆仰于仁宗,皆仁宗之失也。于是而宋兴以来敦庞笃厚之风,荡然不足以存矣。
抑考当时之大臣,则耆旧已凋,所仅存者,吕夷简尔。夷简固以讪之不怒、逐之不耻、为上下交顺之术,而其心之不可问者多矣。其继起当国能守正而无倾险者,文彦博(矣)[也],而亦利用夷简之术,以自挫其刚方之气;乃恐其志不足以行,则旁求助于才辩有余之士,群起以折异己而得伸。韩、富、范、马诸公,虽以天下为己任,而不能自超出于此术之上。于是石介、苏舜钦之流,矫起于庶僚,而王素、唐介、蔡襄、余靖一唱百和,唯力是视,抑此伸彼,唯胜是求。天子无一定之衡,大臣无久安之计,或信或疑,或起或仆,旋加诸膝,旋坠诸渊,以成波流无定之宇。熙、丰以后纷呶噂沓之习,已早见于此,而君犹自信曰:"吾能广听。"大臣且自矜曰:"吾能有容。"士竞习于浮言,揣摩当世之务,希合风尚之归,以颠倒于其笔舌;取先圣之格言,前王之大法,屈抑以供其证佐。童而习之,出而试之,持之终身,传之后进,而王安石、苏轼以小有才而为之领袖;皆仁宗君相所侧席以求,豢成其毛羽者也。乃至吕惠卿、邓绾、邢恕、沈括、陆佃、张耒、秦观、曾巩、李廌之流,分朋相角,以下逮于蔡京父子,而后覆败之局终焉。呜呼!凡此訾訾捷捷者,皆李沆、王旦所视为土偶,任其掷弃山隅,而不使司祸福者也。而仁宗之世,亟导以兴。其刚方也,非气之正也。其敦笃也,非识之定也。置神器于八达之衢,过者得评其长短而移易之,日刓月敝,以抵于败亡。天下后世犹奖其君德之弘,人才之盛;则知道者之希,知治者之无人,抑今古之有同悲矣!
按仁宗之世,所聚讼不已者,吕夷简、夏竦之进退而已。此二子者,岂有丁谓、王钦若蠹国殃民已著而不可掩之恶哉?夷简之罪,莫大于赞成废后。后伤天子之颊,固不可以为天下母,亦非甚害于大伦。竦之恶莫大于重诬石介。而介之始进而被黜,以争录五代之后,亦宋忠厚之泽过,而无伤于教化;矜气以争,黜之亦非已甚。而范、余、欧、尹遽群起以去国为高,投滴水于沸油,焰发而莫之能遏。然则吕、夏固不足以祸宋,而张逐虎之网,叫呼以争死命于兔,何为者邪?天子不慎于听言,而无恒鉴;大臣不自秉国成,而奖浮薄;一彼一此,以气势为荣枯,斯其以为宋之季世而已矣。读其书,言不可胜求也;闻其名,美不可胜传也。即而察之,外强而中枯;静而诊之,脉浮而筋缓;起伏相代,得失相参。契丹胁之,而竭力以奉金缯;元昊乘之,而兵将血于原野。当时之效,亦可睹矣,奚问后世哉!
〖七〗
(言)[古]者人得进谏于君,而谏无专官,不欲天下之以言为尚也。圣王乐闻天下之言,而恶天下之以言为尚;上下交责于己,而不攻人以求胜;治之所以定,功之所以成,俗之所以淳,乱之所以讫也。谏之有专官,自萧梁始,而唐因之。谏有专官,则以言为职矣。以言为职,则以言为尚矣。以言为职欲无言而不可;以言为尚,求所以言者,但可言而即言之。于是进不揆于理,退不信于心;利其所病,病其所利,贤其所不肖,不肖其所贤;时之所趋,意之所动,闻见之所到,曲折以蕲乎工,矫揉以成其是;科条繁而搏击鸷,枝叶盛而蔓延张,唯其所尚,以称其职,无不可言也。易曰:"乱之所繇生,则言语以为阶。"职此谓矣。
乃唐之有专官也,隶于门下省,则与宰相为僚属,而听治于宰相,法犹善也。所以然者,天子之职,论相而已矣。论定而后相之,既相而必任之,不能其官,而唯天子进退之,舍是而天子无以治天下。夫天子无以博察乎人之贤奸而悉乎民之隐志,唯此一二辅弼之臣寄以子孙黎民者,为其所谨司。然而弗能审焉,则天子无以为天下君。若夫必置谏官以赞其不逮者有故:大臣者,一谏而善道之,再谏而昌言之,三谏而危言之;然而终不庸焉,则引身以退,大臣之道也。故唯宗社安危,贤奸用舍,生民生死之大司,宰相执之,以弼正天子之愆,而自度其去就。若夫天子一言之不合,一动之不臧,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节,见端于微,未形于大,宰相屑屑然以力争,争而不从,不从而不去,则辱其身;不从而急去,则遗其君。故宰相必靳于其小,而以封驳争论之权授之谏官,而后宰相得以持其大,而为进退之大经。故唐之制犹善也。
宰相之用舍听之天子,谏官之予夺听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则举而听之谏官;环相为治,而言乃为功。谏官者,以绳纠天子,而非以绳纠宰相者也。天子之职,止此一二日侍密勿心膂之大臣,弗能决择而委之谏官,则天子旷矣。天子旷而繁言兴,如是而不乱者,未之或有。仁宗诏宰相毋得进用台官,非中丞知杂保荐者毋得除授,曰:"使宰相自用台官,则宰相过失无敢言者。"呜呼!宋以言语沓兴,而政紊于廷,民劳于野,境蹙于疆,日削以亡,自此始矣。
且夫宰相之非其人,有自来矣。上之所优礼而信从者,必其所喜者也。下之诡遇而获上之宠者,必上之所歆者也。上喜察察之明,则苛烦者相矣。上喜呴呴之恩,则柔茸者相矣。上贪黩武之功,则生事者相矣。上利锱铢之获,则掊克者相矣。上耽宴安之逸,则擅权者相矣。上逐声色之欲,则导淫者相矣。上惑佛老之教,则妖妄者相矣。上寄耳目于宦寺,则结奄竖者相矣。上委国政于妃嫔,则交宫禁者相矣。天下不患无君子,而不能获上于所不好。天下不能无小人,而不能惑上于无所迷。故谏官以其犯颜无讳之危言,绳之于早,纠之于微,则木不腐而蠹不生,形不污而影不黯;宰相之可否,入明鉴之中,莫能隐蔽。又岂待谏官之毛举细过以加其上,而使不足以有为乎?
是道也,自天子以至于修士,未有不以此为听言之经者也。言之益也,在攻其过,而诏以其所不知。然而有辨矣。或听言而悟,或听言而迷。刚愎以自用,则祸至而不知。无主而听荧,则衅生于不审。故曰乐闻天下之言,而恶天下之以言为尚。道之迹相背而实相成者,唯君子能辨之。
有言于此,攻己之失而尽其辞,君子之所乐也。言虽不当,抑必有当焉者矣。即无所当,而不欲拒之以止人之忠告也。有言于此,攻人之失而发其隐,君子之所恶也。言虽非私,必有私者伏矣。即果无私,而不欲行之以启人之讦谤也。故君子之听言,止以自攻。
岂徒天子之于宰相为然邪?百执之得失,有司之功罪,司宪者治之矣。天子以含弘之德临其上,育其才而进之以所未逮。人乃以自劝于修为,而乐效其职。而越位以持人之短长者,矫举纤芥,摘发暮夜,以败人之名节而使自弃,固明主之所必远。
抑岂徒天子之听谏官为然邪?庶士之族,亦有亲疏;闾里之交,亦有此耦;其离其合,自以其伦而为厚薄。而浮薄之士,喜谈臧否者,攻其所不见,述其所未闻,以使猜疑,固修士之所必绝。
且岂徒攻人之过以相排陷者为然邪?朝则有章,家则有法;先王之精意,不可以小利疑其不宜;先正之格言,不可以私心度其未至。而(积)[称]引繁杂,琐陈利害,快愚贱之鄙心以要誉,乘时势之偶然以改图。一人之识,而欲尽天下之理;一端之得,而欲强百致之齐。凭臆见以亏短成法,倚古语以讥驳时宜,言不如其心,心不如其理,穷工极变,以蛊人心而乱常道。尤有道者之所必绝,而不使敢干。
夫君子所乐听人言者,嗜欲之不戢,器识之不弘,学问之不勉,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节,动止之不庄,出话之不正。勿惮我之威,勿疑我之拒,勿薄我为不足言,勿恕我以姑有待。如石攻玉,必致其精;如绳裁木,必壹于正。则薰沐以求之,拜稽以受之,而唯恐其易尽。如其刚直之气,不以加我而以加人,则小臣仆妾且将不可以一言入而刑赏及之,况仅此一二坐论之元臣,而授荣辱之大权于悠悠之心口哉?
自仁宗之为此制也,宰执与台谏分为敌垒,以交战于廷。台谏持宰执之短长,以鸷击为风采,因之廷叱大臣以辱朝廷,而大臣乃不惜廉隅,交弹而不退。其甚者,有所排击以建其所欲进,而巨奸且托台谏以登庸,害乃伏于台辅。宰执亦持台谏之短长,植根于内庭,而假主威以快其报复。于是或窜或死,乃至褫衣受杖,辱当世之士,而好名者且以体肤之伤毁为荣。其甚者,布私人、假中旨、以居掖垣,而自相攻击,害又中于言路。季世之天下,言愈长,争愈甚,官邪愈侈,民害愈深,封疆愈危,则唯政府谏垣不相下之势激之也。仁宗作法之凉,延及五百年而不息。求如唐之谏官宰相同寮而不忧其容隐者,且不可得。况古之无人不可谏,用匡君德,而不以尚口为习俗者,养敦庞刚正之元气以靖邦家,其得失岂寻丈之闲哉?
自仁宗之为此制也,吕夷简即以逐孔道辅等十人,而余靖、孙沔旬日再窜。廷臣水火之争,迄于徽、钦,无日无人不争为鼎沸。论史者犹以为善政,则甚矣一曲之士,不足与言治道也!
〖八〗
元昊之必反,弗待其后事而知之。今立于五百年之余,不揣而信其必然,况当日乎?粤自继迁之死,子弱国危,弗能制其死命,漫曰以恩致之,实则输锦绮以献笑,丐其不相凌暴而已。于是而西陲撤备,将帅戢身,戍兵束手者,垂三十年,而昊始反。计德明之世,无亡矢折 之患,拥盐池苑马之资,藉中国金缯之利,休养其人,以奡岸于河山险固之地,虽微元昊,且将鹰饱而飞;况昊以雄狡之才,中国久在其目中,而欲使弭耳以驯于柙也,庸可得乎?
于是而宋所以应之者,固宜其茫然也。种氏以外,无一人之可将,中枢之地,无一策之可筹。仅一王德用之拥虚名,而以"貌类艺祖、宅枕乾冈"之邪说摇动之,而不安于位。狄青初起,抑弗能乘其朝气、任以专征,不得已而委之文臣。匪特夏竦、范雍之不足有为也。韩、范二公,忧国有情,谋国有志,而韬钤之说未娴,将士之情未浃,纵之而弛,操之而烦,慎则失时,勇则失算。吟希文"将军白发"之歌,知其有弗获已之情,四顾无人,而不能不以身任。是岂足与狡诈凶横之元昊争生死者哉?其所用以直前者,刘平、石元孙、任福阘茸轻脃之夫也。则昊之不能东取环、延,南收秦、陇,以席卷关中者,幸其无刘渊、石勒之才也。
故韩、范二公之任此,良难矣。三十年闲,执国柄以赞庙谟者谁邪?李沆四方艰难之说,无可告语,而仅以属之王旦,旦亦弗能效也。曹玮忧元昊之状貌非常,不得昌言,而仅以语之王鬷,鬷固弗能信也。君饰太平以夸骄虏,臣立异同以争口舌,将畏猜嫌而思屏息,兵从放散而耻行枚。率不练之疲民,驭无谋之蹇帅,出入于夏竦、王氵公之间,吕夷简复以疲痹任心膂而可否其上,才即倍蓰于二公,亦弗能振宿萎之枝,而使翘然以起。则不能得志于一战,而俯首以和终,无足怪者。
乃以其时度其势,要其后效,宋之得免于危亡也,二公谋异,而范公之策愈矣。任福之全军覆没也,范公过信昊之可抚而堕其术中也。韩公力主进兵会讨,策昊之诈,而自戒严以行边,则失在范,而韩策为长。然范之决于议抚者,度彼度此,得下策以自全者也。
古今有定势焉,弱者不可骤(胜)[张]而强,强者可徐俟其弱。故有不必危亡之势,而自贻以危亡者,以不可张之弱尝试而争乍张之强也。夫前之自萎以积弱而养昊之强者,已如彼矣。然彼虽强,而未尝无所惮也。以一隅而敌天下,则贫富不相若。以孤军而抗天下,则众寡不相若。内患未起,而人利于安存,则撼我也难。内治犹修,而人不思外附,则诱我也无术。固本自强,以待其疲,犹足恃也。而无识者,蹶然而起,以希非望之功。驱积衰之众,糜无益之财,投进有可前、退有可却之散地,挑进则利、却则死(于)[之]狡寇,姑与薄侵其边疆,而堕其陷阱。一尝之而败矣,彼气增而我气折矣。再尝之、三尝之,而无不败矣,彼气弥增而我气折尽以无余矣。彼固未能如是其勇,我以勇贻之也。我且未必如是其怯,自教吾人以怯也。前之有所惮者,无可惮矣。有所疑者,无可疑矣。则虽有勇将劲兵以继其后,彼且无所惧,奋死以相搏,而势终不敌。元魏之于六镇,契丹之于女直,女直之于蒙古,皆是也。不然,以土地甲兵刍粮之富,率有余之众,卫久立之国家,以捍乍兴之小丑,奚其不敌,而瓦解以亡哉?
使如韩公徇夏竦之策,并数路之兵,同出一道,用争胜负,人怀异心,而投之虏穴。彼尽锐以攻其瑕,一将衅而全军骇溃,内地更无坚守有余之兵,岂徒鄜、延、泾、原之不可保哉?关中糜烂,而汴、雒之忧亦棘矣。范公之镇延州也,兴营田、通斥候,修堡砦,种世衡城青涧以相策应,缓夏竦之师期,按兵不动,以观其衅。使得如公者以终其所为,财可充,兵可用,(术)[将]可择,俟之俟之,元昊死,谅祚弱,无难折棰以收为外臣。即未能然,而不驱尝试之兵,送腰领以增其骄悍,金城屹立,士气犹存,元昊虽强,卒不能渡河而有尺土。此范公之略,所繇愈于韩公者远也。
可移者石也,不可移者山也。无土以障之,则河不决;无水以溅之,则油不炎。使汉高以武帝之兵临冒顿,则汉必危;抑使杨镐、王化贞以范公之策保沈、辽,则国必不毙。是道也,持于积弱之余,而以救其失者也。急庸人之所缓者,建威之弘略;缓庸人之所急者,定倾之成算。无事而嬉于堂,闻变而哄于市,今古败亡之券,可不鉴诸!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