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史 - 第 25 页/共 30 页
其孙克
家续成
《明通鉴》 一百卷 清夏燮撰 附有《目录》若干卷。
《资治通鉴补正》 二百九十四卷又《补正略》三卷
清严衍撰 又童和豫为撰《刊误》二卷。
《续通鉴长编拾补》
六十卷
清黄以周、秦缃业同辑
右续补司马氏《通鉴》
《资治通鉴纲目》 五十九卷 宋朱熹撰 卷首凡例一卷。
书名 卷数 撰著人 附 考
《资治通鉴纲目续编》
二十七卷 明商辂等
奉敕撰
《资治通鉴纲目前编》 二十五卷 明南轩撰
《资治通鉴纲目三编》
四十卷
清乾隆中敕撰
《通鉴辑览》 一百十六卷附《唐桂二王本末》二卷 清乾隆中敕撰
《三朝北盟会编》 二百五十卷 宋徐梦莘撰 用纲目体,故附于此。
《通鉴续编》
二十四卷
元陈桱撰 此书为纲目体,非续《通鉴》。
《辽史金史纲目》
三十卷
清杨陆荣撰 辽十五卷,金十五卷。
右为朱熹因《通鉴》所作之《纲目》及纲目体之各编年史
三、以事为纲之纪事本末
刘知幾谓史有二体,纪传、编年是也。论者多谓纪传以人为主,编年以年为主,而未及以事为纲之记事体,犹不得谓之尽致也。吾谓正史有本纪,其标目为某帝,其内容则为编年,此以年为主之史也;又有列传以纪一人之行迹,此则以人为主矣;然正史中又有书、志,书、志所纪,于典章制度之外,或纪一事之首尾,如《史记》之有《封禅》、《河渠》二书是也;由是言之,虽纪传体之正史号以人为主者,亦含纪年、纪事之二体在内矣。《说文》之释“史”字曰,史,记事者也,史指记事之官,固非指书而言。然凡名为史之书,必职司纪事,又不待言。无论其体以人为主,以年为主,而皆属记事之史。魏元晖招集儒士崔鸿等,依仿梁武帝《通史》,而取其行事尤相似者,以为《科录》,或云,撰录百家要事,以类相从(据《史通 六家》及《魏书 宗室传》),此实纪事本末一体之滥觞。特以事为纲之史,在唐以前则甚罕见,而《科录》一书亦早佚,故知幾不复举之耳。梁启超有言,善钞书者可以成创作,荀悦而后,惟袁枢是也。盖苟悦取《汉书》之文,分年排纂,以成《汉纪》二书,非于《汉书》之外,别取新材,然能易其纪传体为编年,为后来作史者所仿效,此即钞书可以成创作之显例也。袁枢生于南宋,以《通鉴》纪一事而隔数卷,首尾难稽,乃自出新意,区别门目,以类排纂,每事各详起迄,自为标题,每篇各编年月,自为首尾,始于三家之分晋,终于周世宗之征淮南,凡得二百三十九事,厘为四十二卷,名曰《通鉴纪事本末》。此书亦全抄《通鉴》而成,别无取材,然能易其编年体,而以事为纲,此亦善钞书可以成创作者也。枢书既成而未显,孝宗淳熙三年十一月,参政龚茂良始言枢所编纪事有益见闻,诏严州摹印十部,仍先以缮本上之(王应麟《玉海》),帝读而嘉叹,以赐东宮及分赐江上诸帅,曰,“治道尽在是矣”(《宋史》本传)。而杨万里叙其书,则曰:“大抵搴事之成,以后于其萌,提事之征,以先于其萌,其情匿而泄,其故悉而约,其究遐而迩,其于治乱存亡,盖病之源,医之方也。”此皆缘其书之精善,见称于当世君臣者也。
章学诚极推崇袁书,谓有化臭腐为神奇之效,于《文史通义 书教篇》申其旨云:
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檃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在袁氏初无此意,且其学亦不足与此,书亦不尽合于所称,故历代著录诸家,次其书于杂史,自属纂录之家便观览耳。但即其成法,沈思冥索,加以神明变化,则古史之原,隐然可见。书有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此类是也。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本一理耳。
寻此所论,其旨有二:一谓《尚书》为记事之祖,袁氏师《尚书》之义,而创纪事本末一体,此即章氏所谓“书教”也;一谓袁氏初意不过钞纂《通鉴》,以识一事之始末,而其究则能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故曰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此又梁氏所谓善钞书可以成创作也。盖近世新史之体,皆以事为纲领,以明因果演变之迹,故枢所创纪事本末之法,实与近世新史之体例为近。若纪传体以人为主,一事散见数篇,宾主不辨,与编年体之一事隔越数卷,首尾难稽者,其为病正同。此虽吾国史家相传之成法,而今日不免讥为臭腐者也。章氏臭腐化为神奇之语,可谓善喻矣。纪传一体,创于司马迁,而大成于班固;编年一体,创于左氏,而大成于司马光,皆竭毕生之力而成一书,不图其体皆远于近世之新史,而纪事一体,亦可云创于元晖,而大成于袁枢,章、梁二氏不称《科录》,尚嫌其漏。惟袁枢善用钞撮之法,自具一事之首尾,而竟与新史相近,成为不刊之名作,语曰,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钜,若袁枢者,可以当之。
仿袁枢之体而继作者,则有下列数种:
书 名 卷 数 撰著人 附 考
《宋史纪事本末》 二十六卷 明冯琦原编
陈邦瞻纂补
《元史纪事本末》 四卷 明陈邦瞻撰
《西夏纪事本末》 三十六卷 明张鉴撰
《左传纪事本末》 五十三卷 清高士奇撰
《辽史纪事本末》 四十卷 清李有棠撰
《金史纪事本末》 五十二卷 同 上
《明史纪事本末》 八十卷 清谷应泰撰
《续明史纪事本末》 十八卷 清倪在田撰
《明朝纪事本末补编》 十五卷 清彭孙贻撰
《三藩纪事本末》 四卷 清杨陆荣撰
书 名 卷 数 撰著人 附 考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 一百五十卷 宋杨仲良撰 又有《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疑为宋欧阳守道撰。
《通鉴前编纪事本末》 百卷 沈朝阳撰 见《十七史商榷》一百。
《续资治通鉴纪事本末》 一百十卷 清李铭汉撰 用毕《鉴》本
又有《通鉴纪事本末补后编》五十卷,清仁和张星曜撰,以袁氏有纪崇信释老之乱国亡家为篇者,乃杂引正史所载,附以稗官杂记及诸儒明辨之语,条分类载,以为此书。丁曰昌藏稿本,见莫友芝《宋元旧书经眼录》。
右举诸书,如《宋》、《辽》、《金》、《元》、《西夏》、《左传》、两续《通鉴》等纪事,悉由采摭正史及本书而成;然如《明史》、《三藩》二纪事,则俱撰于明、清二史未成之日,固无本书之可采也。明代临朐冯琦,始撰《宋史纪事本末》,未就而殁,御史刘曰梧得其遗稿,属陈邦瞻续成之,大抵本于琦者十之三,出于邦瞻补撰者十之七。《宋史》最为繁芜,南渡以后尤甚,邦瞻凡立一百九目,条分缕晰,眉目井然,故其书虽稍次于袁枢,而其难则倍之,学子颇患《宋史》难读,如能先读此书,则可寻得头绪,而《宋史》亦不难治矣。又邦瞻之意,以辽、金大事可附于宋,故于是书中兼详辽、金,此犹柯维骐、王惟俭诸氏之见解也。《四库提要》因谓是书可称宋、辽、金三史纪事,第李有棠所撰辽、金二《纪事本末》,不惟依据正史,复能旁采他书,以极其博,又仿裴注《三国》、胡注《通鉴》之例,自为之注,名曰《考异》,亦属难能可贵,可与陈邦瞻书并行。陈氏《元史纪事》,则失之略,元初事迹,既已叙入《宋史纪事》,元亡事迹,又待叙入未成之《明史纪事》,而本书无一语及之,则其所纪者亦仅矣。谷应泰之《明史纪事本末》,则异说甚多,一说山阴张岱撰此稿,应泰以五百金购得之;一说谈迁《编年》(即所撰《国榷》一百卷),张岱《列传》,两家具有《本末》,而应泰并采之,以成《纪事》(《四库提要》引邵廷采说);一说此书出自海昌谈迁,而后论则杭州陆圻所作也(姚际恒说);一说此书乃德清徐焯代作(朱彝尊说)。总之应泰位跻通显;倩人代作,势有可能,至攘人之善以为已有,则非有确证,不敢信其然也。书中所纪,如《成祖设立三卫》、《亲征漠北》,以及《沿海倭寇》、《议复河套》,皆视《明史》为详,且多有出入。盖明末清初之际,私撰《明史》者有数家,为应泰所见,故据以撰《纪事》,不得以清修之《明史》未成,遂谩诋为无据,其叙“建文逊国”一事,则据野史传闻,谓其遁迹为僧,亦可姑备一说矣。张鉴之纪《西夏》,实开吴广成《西夏书事》之先河;杨陆荣之纪《三藩》,又温曰睿《南疆逸史》之别体也。杨仲良《长编纪事本末》,撰于南宋,卷首有欧阳守道一序,未言为何人所撰(《宋史 艺文志》以为守道撰,误),阮元《四库未收书目提要》据陈均《九朝编年》引用书目,始知出于仲良,此书幸得不亡,可据以补《长编》之阙,而为考宋事者所宝焉。武威李铭汉为毕氏《续通鉴》撰《纪事本末》,盖以上续袁枢之书,刊于光绪二十九年癸卯,而行世未广,武进孟森得一帙于北京,作跋张之,世人乃知有此书,此亦叙纪事本末一体所应附记者也。
往者马骕撰《左传事纬》及《绎史》二书,皆用纪事本末体,论者谓《左传事纬》,实胜于高士奇之《左传纪事本末》,盖持平之论也。《绎史》凡一百六十卷,起开辟,迄秦末,首太古,次三代,次春秋,次战国,每事立一标题,详其始末,且有别录,以当诸史之表、志,皆博引古籍,附以辨证,意在补《史记》所未备,供学人之撷取。惟其所引诸书,不尽可据,盖以多为胜,遂不复加以别择,斯则美中不足耳。至《三朝北盟会编》一书,本为编年中之纲目体,而《四库提要》以之入纪事本末类者,盖以其书专叙北盟,不杂他事故也。类此之书,又有多种,为避繁冗,故从略焉。
近年坊间印行《清史纪事本末》一书,凡八十卷,署曰黄鸿寿撰,以一题为一卷,自太祖迄德宗十一帝之事迹,悉采《东华录》,而参以私家记载,宣统一朝,则杂采群书以成之。时《清史稿》尚未印行,然清代各帝,均有实录,视《东华》为详,宣统朝亦有《政纪》,又清国史馆之《诸臣列传》亦汇印成书,而撰者未及采取,则其内容可知矣。如以世祖贵妃董鄂氏,为冒辟疆之姬人董小宛,出于野史记载,近者孟森已谓其诬,而本书亦谩为采入,尤不得谓之信史也。兹以清代有《史稿》,而无纪事本末,又其为书明晰可寻,故取而并论之。
四、属于典志之通史专史
典谓典礼,志谓方志,二者之书,属于官修者,上章已略论之矣。私家著述之属于典礼者,有《通典》及《文献通考》二书,是盖古官礼之遗,而以明因革损益为务者也。昔者杭世骏课士必以“四通”,谓杜佑《通典》、郑樵《通志》及马端临《文献通考》、司马光《资治通鉴》也。或于《通典》、《通志》、《通考》之外,益以秦蕙田之《五礼通考》,称为“四通”,至《通鉴》则摈而不数焉 。初刘知幾之子秩于开元末,采经史百家之言,侔《周礼》六官所职,撰分门书三十五卷,号曰《政典》,大为时贤称赏,房琯以为才过刘更生。杜佑得其书,以为条目未尽,因广其所阙,参以《开元礼》,勒成《通典》二百卷 。凡分八门:曰《食货》,曰《选举》,曰《职官》,曰《礼》,曰《乐》,曰《兵刑》,曰,州郡》,曰《边防》,每门又各有子目。其《自序》云:
所纂《通典》,实采群言,征诸人事,施诸有政。天理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易》称聚人曰财,《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管子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夫子曰,既富而教,斯之谓矣。夫行教化在乎设职官,设职官在乎审官才,审官才在乎精选举,制礼以端其俗,立乐以和其心,此先哲王致治之大方也。故职官设然后兴礼乐焉,教化隳然后用刑罚焉,列州郡俾分领焉,置边防遏戎狄焉。
此盖释其编第之旨,皆有深意存焉。兹考其书,盖采群经诸史,每事以类相从,举其始终,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议论得失,靡不条载,上溯黄、农,下迄有唐天宝之末,肃、代以后,间有因革,亦附载注中。佑于代宗大历中,为淮南节度掌书记,实纂斯典,至德宗贞元十七年官淮南节度使,乃奏上之,历时盖甚久也 。吾考其书之美善,应与《通鉴》并称:《通鉴》穿贯十六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事,以为一书,鎔铸群史,如出一手,而《通典》亦镕铸群经诸史,成一家言,简而能备,蔚乎其文,一也。《通鉴》叙君臣事迹,详于治乱兴衰,盖出于诸史之纪传,《通典》记典章制度,明乎因革损益,盖原于诸史之书、志,二者如辅车相依,必合观之乃备,二也。《通鉴》之学,已成专门,胡注王释,均称绝业,而《通典》言礼一门,多至百卷,鸿博论辨,悉具其中,又能征引古经,时存旧诂,三也。未几杜氏又删其要为《理道要诀》十卷,凡三十三篇,皆设问答之辞,末二卷又记古今异制,自谓详古今之要,酌时宜可行,于贞元十九年表上之,盖后于《通典》之成二年也 。迨至宋末马端临出,以杜氏之书,天宝以后阙而未备,理宜续辑,乃因杜书而广之,以撰《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凡立二十四门:曰《田賦》,曰《钱币》,曰《户口》,曰《职役》,曰《征榷》,曰《市籴》,曰《土贡》,曰《国用》,曰《选举》,曰《学校》,曰《职官》,曰《郊社》,曰《宗庙》,曰《王礼》,曰《乐》,曰《兵》,曰《刑》,曰《舆地》,曰《四裔》,凡十九门,俱因《通典》之成规,而离析其门类,天宝以前,则增益其事迹之所未备,天宝以后,至宋嘉定之末,则续而成之;曰《经籍》,曰《帝系》,曰《封建》,曰《象纬》,曰《物异》,凡五门,则《通典》所未有,而采摭诸书以成之者也。至其增析之故,端临于《自序》中曾申明之。其言曰:
有如杜书纲领宏大,考订该洽,固无以议为也,然时有古今,述有详略,则夫节目之间,未为明备,而去取之际,颇欠精审。盖古者因田制赋乃米粟之属,非可析之于田制之外也。古者任土作贡,贡乃包篚之属,非可杂之于税法之中也。乃若叙选举,则秀孝与铨选不分,叙典礼,则经文与传注相汨,叙兵则尽遗赋调之规,而姑及成败之迹,诸如此类,宁免小疵。至于天文、五行、艺文,历代史各有志,而《通典》无述焉。马、班二史,各有诸侯王列侯表,范晔《东汉书》以后无之,然历代王侯未尝废也。王溥作《唐会要》及《五代会要》,首立帝系一门,以叙各帝历年之久近,传授之始末,次及后妃、皇子、公主之名氏、封爵,后之编会要者仿之,而唐以前则无其书。凡是二者,盖历代之统纪典章系焉,而杜书亦不复及,则亦未为集著述之大成也。
至其以《文献通考》名书之故,端临亦自释之曰:
昔夫子言夏、殷之礼,而深慨文献之不足征,释之者曰:文,典籍也,献,贤者也。生乎千百载之后,而欲尚论千百载之前,非史传之实录真存,寸以稽考,儒先之绪言未远,足资讨论,虽对人亦不能臆为之说也。窃伏自念,业绍箕裘,家藏坟索,插架之收储,趋庭之问答,其于文献,盖庶几焉。……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考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稗官之纪录,凡一语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为献也。其载诸史传之纪录而可疑,稽诸先儒之论辨而未当者,研精覃思,悠然有得,或窃著己意附其后焉。命其书曰《文献通考》(《自序》)。
盖端临为宋末宰相马廷鸾之子,家于饶州之乐平,承其家学,而有是著,名以文献,盖有由也。《宋史》廷鸾有传,而不为端临著一字。端临于度宗咸淳中,漕试第一,会廷鸾忤贾似道去国,端临因留侍养,不与计偕。宋亡后,曾任衢州路柯山书院山长。据《通考》卷首所载,有元仁宗延祐六年王寿衍之《进书表》,英宗至治二年之抄白,去宋亡已四十余年,而端临尚健在,度已七八十岁矣。《元史》亦不为端临立传,故其事迹不甚可考。端临本南宋世家子弟,国亡之后,闭户著书以终老,其志有足悲者。今本《通考》,刊于元代,书中屡称宋朝,殊为不辞,盖即《国朝》二字之刊改,其不肯仕元,又可知也 。《通典》之美善,可比《通鉴》,然杜书行时,《通鉴》尚未出世也。至《通考》一书,则撰于《通鉴》之后,而端临之意,盖以取配《通鉴》。其言曰:
《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后之执笔操简牍者,不能易其体。然自班孟坚而后,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至司马温公作《通鉴》。取千三百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革为一书,然后学者开卷之余,古今咸在。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编简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窃尝以为理乱兴衰,不相因者也,晋之得国异乎汉,隋之丧邦殊乎唐,代各有史,自足以该一代之始终,无以参稽互察为也。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殷因夏,周因殷,继周者之损益百世可知,圣人盖已预言之矣。爰自秦汉以至唐宋,礼、乐、兵、刑之制,赋敛、选举之规,以至官名之更张,地理之沿革,虽其终不能以尽同,而其初亦不能以遽异。如汉之朝仪官制,本秦规也,唐之府卫、租庸,本周制也,其变通张弛之故,非融会错综原始要终而推寻之,固未易言也。其不相因者,犹有温公之成书,而其相因者,顾无其书,独非后学之所宜究心乎(《自序》)。
第近贤多扬《通典》,而抑《通考》,以为其书除因袭《通典》之外,多钞取史志、会要及宋人议论,类于册府、类函者,附于其中,以视《通典》之体大思精,简而得要,渺乎其莫及焉,其言未尝不是。抑吾闻李焘之撰《续鉴长编》也,曰,宁失之繁,勿失之略,《长编》之可取者,在宁繁勿略,《通考》之可取者,亦在宁繁勿略。以吾所知,近人武进吕思勉,治国史颇具条贯,其书中所称引之典章制度,屡举《通考》而罕及《通典》,岂非以其称引者,多为杜书所未备乎 近贤之喜称《通典》,盖亦有故。《通典》一书,长于言礼,多存古训,极有裨于治经,而《通考》则否,此专经之彦所取资也。《通典》之文,简而不俚,首尾一贯,极有助于文章,而《通考》则否,此又缀文之士所乐道也。若夫研史之士则不然,典礼贵明其因革,而不必多录旧说,文章贵详其原委,而不必过为修饰。以体例言,《通典》之详于典礼未必是,以事实言,《通考》之详于记载未必非,虽《通典》所载魏晋六朝议礼之文,别有其可贵之价值,乃应划入经学范围,自为专书,混而为一,未见其可。清儒之治史学者,多自经学入,以治经之法治史,故盛称《通典》。不悟总览全编,窥其大略,固以简严为贵,若专取某一门而探讨之,详如《通考》,犹病其略,况《通典》乎 此又治史之术之不同于治经者矣。且吾观究心典章制度之人,无不以《通考》为宝藏,而恣其撷取,犹高语于人曰,吾取君卿,而鄙贵与,滔滔者皆是,又奚足责哉。群经之中有《周官》,以明典章制度者也;又有《仪礼》、《礼记》,以明节文仪注者也。《通典》、《通考》,实兼具二者之用,故曰为古官礼之遗。然《周官》一书,仅当《通典》之《职官典》、《通考》之《职官考》;《仪礼》、《礼记》二书,仅当《通典》之《礼典》、《通考》之《郊社》、《宗庙》、《王礼》三考;其他各典各考,非古官礼之所尽具也。马氏谓太史公作八书以述典章经制,斯言最谛。是以《通典》之述州郡则仿自《汉书》地理志,述边防则出自诸史外国传,《通考》之述艺文则仿自《汉》、《隋》两志,苟一一取而探索之,必皆有其渊源。是故谓仿自官礼则可,谓悉出自官礼则不可。若乃郑氏《通志》之“二十略”,太半钞自《通典》,而无所增补,以视马书更远不如。且马书所载宋制最详,多为《宋史》各志所未备,所下案语,亦能贯穿古今,折衷至当,是又《通考》之长,非《通志》之所能尽具也。章学诚讥《通考》无别识通裁,实为类书,便于对策敷陈之用(《释通》),此殊不然。章氏尝许《通志》一书有别识通裁矣,而“二十略”多钞自《通典》,不易一字,不识所谓别识通裁者果何在,而《通考》之于《通典》,则无是也。浅学之士,贵耳贱目,其轻视《通考》,实由章氏启之。以上两书,为典礼类之通史。即自通史中之一部而贯穿古今以叙述之者。善治史者,主以《通典》之精简,辅以《通考》之详赡,则能兼取其长,而折衷至当矣。
《通典》、《通考》二书,私家皆有续作,宋人宋白《续通典》,起唐至德初,至周显德末,凡二百卷(计凡《食货》二十、《选举》十二、《职官》六十三、《礼》四十、《乐》五、《兵》十二、《刑》十一、《州郡》二十六、《边防》十一,又目录二卷,时论非其重复,不得传布,见《玉海》五十一)。虽奉真宗诏撰,无异白之自作。其后魏了翁又续宋书,名曰《国朝通典》,皆见称于马端临《通考 自序》。而端临则谓宋之书成而传习者少,魏则属稿而未成书,今则宋书久佚,仅《通鉴考异》引用数事,又《通鉴注》屡屡引之,为元末其书尚在之证。《通考》叙天宝后迄五代事,自必依用宋书,然端临既谓传习者少,或竟未见其书,就其所称卜今行世者独杜公之书,可以征之。明人王圻撰《续文献统考》二百五十四卷,上接宋宁宗嘉定,下迄明神宗万历,其于马书门类,稍有增易,盖欲于《通考》之外,兼擅《通志》之长。初意王氏之书,作于明之中叶,文渊旧藏具在,前代逸事,不难旁求,乃于明代以前,悉取《宋》、《辽》、《金》、《元》四史入录,绝少新材,为之失望。然其书以多为胜,又辑明事甚备,其《经籍考》著录之书,多可与焦竑《国史 经籍志》、《明史 艺文志》相印证,亦为不废之典。清四库馆臣,讥其体例揉杂,颠舛丛生,遂使数典之书,变为兔园之策, 然取此以衡清修《续通志》,度亦无以相胜也。海宁朱奇龄(字与三,清康熙时优贡)撰《续文献通考补》十册,四十八卷,即补王圻之书,续万历以后事讫于明末,合彼两书,可备一代之典,惜为钞本,迄未刊行。由是言之,续《通典》、《通考》者,各有两种,而传世者止有王氏《续考》一书。清代官撰之《续通典》、《续通考》,大体尚可,惟《通考》本为增补《通典》之未备而作,两书实为一书,而续之者,并为一书可矣,而必各依原门,一一为之续撰,既蹈重僵之诮,抑何其不惮烦耶 今之考典制者,重视王氏《续考》,尤过于官书,是又以罕而见珍矣。清廷续《通典》、《通考》而不足,又为之撰《皇朝通典》及《皇朝文献通考》,且因有《续通志》,又撰《皇朝通志》,不过去其纪传与谱,而仅撰“二十略”,以接前书耳。《通志》之“二十略”,去其《氏族》、《六书》、《七音》、《校雠》、《图谱》、《金石》、《昆虫》、《草木》诸略,亦与杜、马二书无异,此亦所谓续其所不必续者。盖清高宗性喜夸大,震于“三通”之名,遂取而一一续之,以成其所谓“九通”。至于是否必要,是否重复,则又有不暇计者矣。近人吴兴刘锦藻,以清修《皇朝通考》(即《清通考》),迄于乾隆二十六年,乃取而续之,名《皇朝续文献通考》,其初稿撰于清光绪末年,故只续至光绪三十年而止;辛亥以后,锦藻又续其书至宣统三年清亡之日止,上接前书,而有清一代之典制备矣。锦藻虽续官书,实为私撰,愚检读其《经籍考》著录各书,略系解题,实远胜于《清史稿 艺文志》,其他各考,亦极详赡,继杜、马之业,而侪王、朱二氏,以续成一代之典,诚为近顷所仅见矣。
通考各代之礼制,而撰成一书者,始于徐乾学之《读礼通考》一百二十卷,助其修书者为阎若璩,或又谓其稿出于万斯同,斯同固精于三礼者也。惟所考者,特详凶礼,不能备五礼之全,后乃并吉、军、嘉、宾四礼,别撰《五礼备考》若干卷,稿本见存浙江图书馆,而书实未成。厥后秦蕙田乃撰《五礼通考》二百六十二卷,依周礼吉、凶、军、嘉、宾之五目,立为五门七十五类,以乐律附于吉礼、宗庙制度之后,以天文、推步、勾股、割圆立“观象授时”一题统之,以古今州国、都邑、山川、地名立“体国经野”一题统之,并载入嘉礼,是则取历代之典章制度之属于礼者而通考之,视徐书为大备矣。然《四库提要》则谓其事属旁涉,非五礼所应该。而章太炎先生亦曾论及是书曰;
此书由戴东原、钱竹汀、方观承等参酌而成,“观象授时”一门,戴氏之力居多,全书记载详尽,胜于《通志》。先是徐乾学作《读礼通考》一百二十卷,特详凶礼,于是秦书于凶礼独略,名为五礼,实止四礼,此一失也。又古今典章制度,本非五礼所能包举,秦书二百六十二卷,吉礼占其大半,且多祭祀一类,考古有余,通今不足,此又一失也。《通考》综朝覲巡狞诸事,称曰“王礼”,选举、学校,分门别立,而秦书一皆入之“嘉礼”,其中又设“观象授时”、“体国经野”诸类,以统天文、舆地,此又极可笑者也。彼以为《周礼》朝覲属于“宾礼”,后世帝王一统,宾礼止行于外藩臣工入见,无所谓宾礼,故以朝礼入嘉礼,巡狩之礼亦并入焉,不知其为大谬也。夫“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周礼》六官皆然,而吉、凶、军、嘉、宾五礼,为春官大宗伯所掌,大宗伯掌邦教,以佐王和邦国,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以嘉礼亲万民,以五礼为纲,其目三十有六。周代众建诸侯,礼则宜然。后世易封建为郡县,五礼之名,已不甚合;且嘉礼以亲万民,焉得以政治制度当之。《礼记》云,经礼三百,曲礼三千。郑康成谓,《经礼》者《周礼》也;《曲礼》者,仪礼也。余以为“观象授时”、“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学校制度”、“巡狩朝”,皆可谓之经礼,《左传》所谓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孝经》所谓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是也。经礼之外别立曲礼一类,然后依五礼分之,如是始秩然不紊。今但以五礼分配,于是舆地归“体国经野”,职官归“设官分职”,一切驱蛇龙而放之菹,不识当时戴东原、钱竹汀辈,何以不为纠正也(《史学略说》)。
所论可谓切中其失,知经礼、典礼之宜分,则典章制度不宜混入于节文仪注之内,明矣。或谓秦书盖因徐氏《五礼备考》旧稿增补而成,吾未得见备考,无以断其说之然否。然取《通典》、《通考》二书,与秦书比而观之,以其名言,则秦书仅当彼一书言礼之一部,以其实言,则秦书所含不止言礼,又似彼二书之别一礼。夫古人言礼,实包典制在内,故亦合称典礼,所谓经礼是也。依此言之,则《通典》、《通考》俱可称为通礼,然秦书所载者,实不能赅《通典》、《通考》在内,则其所注重者在节文仪注之典礼,又不待言矣。秦书之后,又有黄以周《礼书通故》一百卷,精博过于秦书,可谓后来居上。然其所重不在因革损益之迹,故仍以秦书为唯一之礼史,或取秦书以与“三通”相配,谓为“四通”,亦非无故也已。吾谓诸言通史者,于“三通”外,不可遗《通鉴》而不数,杭氏之说允矣。再益以秦书,则可称为“五通”。《通志》兼政事典制而并举之,《通鉴》则专详政事,《通典》、《通考》则专详典制,秦书又于典制之外,兼详节文仪注之典礼,合此五书,乃得备通史之全,所谓典礼类之通史,亦大略尽于是矣。
通史之外,又有专史。专史者,自通史析而出之,而语又加详者也。例如《通典》,凡分八门,每门可自为一史,析为专史八种;《通考》凡分二十四门,每门可自为一史,析为专史二十四种。故自其合而言之,谓之通史,自其分而言之,又谓之专史。今世所撰之专史,或曰田赋史,或曰财政史,或曰教育史,或曰民族史,或曰边疆史,一寻其源,多出自杜、马二书,此一种通史可析为多种专史之明证也。吾国专史之最著者,首推类于传记之学术史,其述者虽有多种,然可称为代表之作者,亦不过二三种而已。朱熹于宋孝宗乾道九年,撰《伊雒渊源录》十四卷,记周敦颐以下及程颢、程颐兄弟交游门弟子言行,以明其学之所自,此稍具学史雏形者也。逮明末清初,黄宗羲撰《明儒学案》六十二卷,而吾国乃有真正之学史。先是周汝登撰《圣学宗传》,孙钟元撰《理学宗传》,宗羲则谓各家自有宗旨,而汝登见闻隘陋,主张禅学,搅金银铜铁为一器,是汝登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也;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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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学师承记》八卷,以尊扬之,虽以汉学先导之顾炎武,亦仅列于附录。又别撰《国朝宋学渊源记》(凡二卷又附记一卷,)以载宋学诸家,门户之深,与唐氏同,然由是书可窥见清儒治学梗概,亦学史中之后劲也。然学史之书尚有不止者,万斯同之《儒林宗派》,熊赐履之《学统》,张伯行之《伊雒渊源续录》,戴望之《颜氏学记》,或明各家之派别,或究一家之始末,若斯之类,不可殚数,姑举一二,以明其概而已。
专史之作,初不以上述为限也。如朱彝尊撰《经义考》(三百卷),翁方纲撰《经义考补正》(十二卷),专录经部之书,不论存佚,悉加比缉。谢启昆《小学考》(五十卷),亦用斯例,览之可收辨章学术之效,此经学、小学二史之权舆也。章学诚仿《经义考》之例,撰《史籍考》三百二十五卷,书既未就,稿亦散佚,否则亦史学史之权舆矣(详见下章)。南海张维屏撰《诗人征略》,满州震钧亦撰《书人辑略》,皆以清代为限,亦与近顷之文学史为近。阮元《畴人传》(四十六卷),罗士琳《续畴人传》(六卷),诸可宝《畴人传三编》(七卷),周亮工《印人传》(三卷),皆具专史之一体,特其所叙,前者以书为主,近于目录,后者以人为主,近于传记,与近顷以学术为主之专史,有新旧之不同耳。凡此所述,悉自典礼一类之专史扩而充之以至于无极者也。吾谓专史之作,应肇自诸史之志、传,如合诸史之《儒林传》可为学术史,合《文苑传》可为文学史,合《艺文志》可为目录学史,合《地理志》可为舆地沿革史,合《食货志》可为经济史,此与分析《通典》、《通考》之各门可成为若干专史者同旨。故谓学史之作,至黄宗羲而具其规模,可也,谓始于黄宗羲,不可也。
析一通史可为若干专史,此学贵分析之效也。反之,亦可合若干专史而为一通史,此学贵综合之效也。今之方志,以县为单位,综合若干县志,即可成一省志,亦如综合若干专史而为一通史。然政事典礼之史,皆以纵为通,而方志之史,则以横为通,以横为通,即为旁通,又非章学诚之所谓横通也(参阅《文史通义 横通篇》)。吾国舆地之学,肇于晋之裴秀,而盛于唐之贾耽。《晋书 裴秀传》云:
秀儒学洽闻,且留心政事,……职在地官(武帝时官司空,掌土地之职),以《禹贡》山川地名,从来久远,多有变易,后世说者,或强牵引,渐以暗昧,于是甄摘旧文,疑者则阔,古有名而今无者,皆随事注列,作《禹贡地域图》十八篇,奏之,藏于秘府。其序曰:图书之设,由来尚矣。自古立象垂制,而赖其用,三代置其官,国史掌厥职,暨汉屠咸阳,萧何尽收秦之图籍。今秘府既无古之地图,又无萧何所得,惟有《汉世舆地》及《括地》诸杂图,各不设分率,又不考正准望,亦不备载名山大川,虽有粗形,皆不精审,不可依据;或荒外迂诞之言,不合事实,于义无取。大晋龙兴,混一六合,以清宇宙,始于庸蜀,果入其阻,文皇帝乃命有司,撰访吴蜀地图。蜀土既定,六军所经,地域远近,山川险易,征路迂直,校验图记,罔或有差。金上考《禹贡》山海川流,原隰陂泽,古之九州,及今之十六州,郡国县邑,疆界乡陬,及古国盟会旧名,水陆径路,为《地图》十八篇。制图之经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辨广轮之度也;二曰准望,所以正彼此之体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数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险之异也。有图象而无分率,则无以审远近之差,有分率而无准望,虽得之于一隅,必失之于他方,有准望而无道里,则施于山海隔绝之地,不能以相通,有道里而无高下、方邪、迂直之校,则迳路之数,必与远近之实相违,失准望之正矣,故以六者参而考之。然远近之实,定于分率,彼此之实,定于道里,度数之实,定于高下、方邪、迂直之算,故虽有峻山钜海之隔,绝域殊方之回,登降诡曲之因,皆可得举而定者,准望之法既正,则曲直远近,无所隐其形也。
盖古人虽有舆图,而粗率特甚,自裴秀出,始立制图之经。所谓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六者,即今日制图之新法,亦不能出其范围,此诚史学界之一大发明也 。《旧唐书 贾耽传》(原作躭,新唐书作耽)则云:
耽好地理学,凡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必与之从容讯其山川土地之终始。是以九州之险夷,百蛮之土俗,区分指画,备究源流。自土蕃陷陇右,积年国家守于内地,旧时镇戍,不可复知。耽乃画陇右山南图,兼黄河经界远近,聚其说为书十卷。表献曰:臣闻楚左史倚相,能读九丘,晋司空裴秀,创为六体,九丘乃成赋之古经,六体则为图之新意。臣虽愚昧,夙尝师范,累蒙拔擢,遂忝台司,虽历践职任,诚多旷阙,而率土山川,不忘寤寐,其大图,外薄四海,内别九州,必藉精详,乃可摹写,见更缵集,续冀毕功。然而陇右一隅,久沦蕃寇,职方失其图记,境土难以区分,辄扣课虚微,采掇舆议,画关中陇右及山南九州等图一轴。伏以洮湟旧墟,接连监牧,甘凉右地,控带朔陲,歧路之侦候交通,军镇之备御冲要,莫不匠意就实,依稀像真。如圣恩遣将护边,教书授律,则灵庆之设险在目,原会之封略可知,诸州诸军,须论里数人额,诸山诸水,须言首尾源流,图上不可备书,凭据必资记注,谨撰(别录)六卷。又黄河为四渎之宗,西戎乃群羌之帅支;臣并研寻史牒,翦弃浮词;罄所闻知,编为四卷。通录都为十卷,文义鄙朴,伏增惭悚。德宗览之称善(此贞元九年事)。至十七年,又撰成《海内华夷图》及《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表献之曰:臣弱冠之岁,好闻方言,筮仕之辰,注意地理,究观研考,垂三十年。绝域之比邻,异蕃之习俗,梯山献琛之路,乘船来朝之人,咸究竟其源流,访求其居处,阛阓之行贾,戎貊之遗老,莫不听其言而掇其要;阎闾之琐语,风谣之小说,亦收其异而芟其伪。……去兴元元年,伏拳进止,令臣修撰国困。……近乃力竭衰病,思殚所闻见,蘖于丹青,谨令工人画《海内华夷图》一轴,广三丈,纵三丈三尺,率以一寸,折成百里,别章甫左衽,奠高山大川,缩四极于纤缟,分百郡于作缋,宇宙虽广,舒之不盈庭,舟车所通,览之咸在目。并撰《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中国以《禹贡》为首,外夷以班、史发源,郡县纪其增减,蕃落叙其盛衰。前地理书以黔州属酉阳,今则改入巴郡;前《西戎志》以安国为安息,今则改入康居,凡诸疏舛,悉从厘正。陇西十地,播弃于永初之中;辽东乐浪,陷屈于建安之际,曹公弃陉北,晋氏迁江南,缘边累经侵盗,故墟日致湮毁,旧史撰录,十得二三,今书搜补,所获太半。……其古郡国题以墨,今州县题以朱,今古殊文,执习简易。……优诏答之(《新书 耽传》较此为略)。
耽所言制图之法,大抵原于裴秀,惟所制之《华夷图》,率以一寸折成百里,深合今日经纬分度之法,视裴秀之分率法,而益为精密矣。据《新唐书 艺文志》,著录耽所著书有《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关中陇右山南九州别录》六卷、《吐蕃黄河录》四卷,盖即《旧书》本传之所载者。又有《地图》十卷、《皇华四达记》十卷、《贞元十道录》四卷。《新书 地理志》末云:贞元宰相贾耽,考方域道里之数最详,从边州入四夷通译于鸿胪者,莫不毕纪,其入四夷之路,与关戍走集最要者也。其下纪入四夷之道凡七:一曰营州入安东道,二曰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三曰夏州塞外通大同云中道,四曰中受降入回鹘道,五曰安西入西域道,六曰安南通天竺道,七曰广州通海夷道,各纪其经道里甚详。愚考《武经总要》《北蕃地里》一卷及《登州海程下》,数引贾耽《皇华四达记》,而文与《唐志》。略同,是则《唐志》所谓“边州入四夷道里”,即节录《皇华四达记》之文也。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亦数引贾耽之书,一曰《古今郡国志》,一曰《四夷述》,殆即耽所著之《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伪齐刘豫阜昌中,曾刊《华夷图》于石,作纵横方格,略如耽所述(中略补入宋代地名及诸夷),原石见存长安碑林,是盖用耽所绘之本,寻《旧书》本传所纪,盖以《华夷图》绘于《四夷述》之前,共为一书,故《新唐志》亦不复别举之也。耽之于地理学,不惟究心于图之制法,且极注意沿革,其以古郡国题以墨,今州县题以朱,至今犹为不易。而所撰《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一书,兼具古今,明其因革,应为地方总志之善本,视隋代官撰之《区宇图志》,唐魏王泰命其府僚合撰之《括地志》,尤为切实有用,是盖纵横并用以为通者,亦为治地理沿革学者之开山也。其后元人朱思本,所画《方图》,为罗洪先所本,以改制《广舆图》,朱图犹为顾祖禹所见(《方舆纪要 凡例》),而今亦不可复得,是亦贾耽之后劲,而不可不述者。
贾耽之后,地志之可述者,在唐则有李吉甫之《元和郡县图志》,宋乐史之《太平寰宇记》,王象之之《舆地纪胜》,至王存之《元丰九域志》,出于官撰,已述于上章者,则不之数焉。吉甫之书,以宪宗元和时之郡县为本,起京兆府,尽陇右道,凡四十七镇,成四十卷,详载四至八到及开元、元和之户数,每镇皆有图冠于篇首,故有图志之称。宋孝宗淳熙二年,程大昌称图已亡,故今仅志存,而又有阙卷,实存三十四卷。清严观有《补志》九卷,缪荃孙又辑佚文三卷,则所阙者亦仅矣。洪迈跋是书,谓为元和八年所上,然书中有“更置宥州”一条,乃在元和九年,盖吉甫于书成后,又自续入之也。前于此者之图经地志,如《区宇图志》、《括地志》,均以散佚,惟此书为最古,其为世所宝重,宜矣。乐史之书,撰于宋太宗时,而所叙郡县,多属唐代之旧,是时燕云十六州,久为石晋割赠契丹,而史亦取其地,一一列入版图。盖史之作此书,实以贾耽《十道志》、李吉甫《郡县图志》为蓝本,凡为原书所有者,太半录入;又宋人之意,仍以十六州为中国旧疆,恢复之念,未尝一日能忘,与其置而不数,无宁过而存之也。贾耽之书,吾所未见;吉甫之书,于前代图经地志,采撷颇多;然乐史犹谓贾、李之书为阙漏,于列朝人物题咏,并有登载,始为后来方志必列人物、艺文之所始。兹考唐、宋二代地理之书,自以《寰宇记》为最赅博,而前此佚书之逸句,亦尝藉此得以考见,此是书之所以可贵也。原本为二百卷,今本阙卷一百十三至一百十九之七卷,遵义黎庶昌自日本访得卷一百十三至十七又十八卷之半,共为五卷半,刊入《古逸丛书》之内,则所阙者,仅为一卷有半矣。王象之更取李、乐二书,及王存《九域志》之纪名胜古迹者,别为《舆地纪胜》二百卷,又就宋人诗集中之咏名胜古迹者附益之,惟其中尚阙二十二卷。元代修《大一统志》,所录李、乐诸氏之记载,多自是书间接迻录,试取残本证之,可知吾说不谬。至如欧阳态之《舆地广记》,祝穆之《方舆胜览》,虽非上述数书之比,然亦《九域志》之亚,犹附庸之于大国焉。
辽金时代,官撰之地方总志,今无所考。惟元代于官撰《大一统志》之外,又有二书:其一曰《圣朝(一作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其二曰《大元混一方舆要览》。《胜览》书凡三卷,无撰人名,今传元刊《事文类聚翰墨全书》后乙集地理类,及《群书通要》癸集,皆以此书录入之。首以各行省为纲,次则省属之各路府,次则各路府属之州,次则州属之县,每州县之下,略具沿革故事、山川形胜,可与《元史 地理志》互证,而时有异同。《翰墨全书》本为元代坊贾所刻,而其中往往含有遗珍,此书即元人地方总志仅存之作也。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于《胜览》外,并著录郭衡《大元混一方舆要览》七卷,而见无传本;厉鹗《辽史拾遗》,凡六引《要览》,其中三事,同于《胜览》。吾颇疑《翰墨全书》、《群书通要》所著录者,即为郭氏之书,而节删七卷为三卷,钱氏集中有《跋胜览》一首,未尝语及郭作,是则《要览》,亦为钱氏所未见。钱氏盖据《千顷堂书目》而著录,然《干顷堂目》,只有《要览》,而无《胜览》,而钱氏则并著之,亦其考古之疏也。
明代于官修《寰宇通志》、《一统志》之外,有一巨制,即宛溪顾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是也。祖禹生当明末,遭亡国之痛,伏处故里,自撰一书,年三十九始功,经二十年之岁月乃成。其全书之大旨,悉具于《总序 凡例》之中。《总序》三首,实为一首而分三段,盖仿《太史公自序》而作,其序作书之动机,由于禀父遗命。先是祖禹之高祖大栋,于嘉靖时官光禄丞,著《九边图说》行世,祖禹蒙此影响,故笃志于地理学。祖禹又述其父柔谦临殁之言曰:“及余之身,而四海陆沈,九州腾沸,仅获保首领具衣冠以从祖父于地下,而十五国之幅员,三百年之图籍,泯焉沦没,文献莫征,能无悼叹乎,故于父殁四年后,命笔撰述,以成此书。”而祖禹亦自谓:“凡吾所以为此书者,亦重望夫世之先知之也,不先知之,而以惘然无所适从者任天下之事,举宗庙社稷之重,一旦束手而畀之他人,此先君所为愤痛呼号扼腕以至于死也。”是即自述其作书之动机也。祖禹又释其名书之意云;
地道静而有恒,故曰方,博而职载,故曰舆。然其高下险夷刚柔燥湿之繁变,不胜书也;人事之废兴损益,圮筑穿塞之不齐,不胜书也;名号屡更,新旧错出,事会滋多,昨无今有,故详不胜详者莫过于方舆。是书以古今之方舆衷之于史,即以古今之史质之于方舆,史其方舆之乡导乎。苟无当于史,史之所载不尽合于方舆者,不敢滥登也。故曰《读史方舆纪要》(《凡例》)。
吾谓史学之与舆地,相资为用者也。研史而不明舆地,则必多扞格难通之处,且舆地之属于古今沿革者,乃为史学之一部,与治自然地理、人文地理者殊途。试取诸史《地理志》而连贯读之,以求其通,是为舆地沿革之学,则无有善于此书者矣。书凡一百三十卷,首论州域形势九卷,次两京十三司一百十四卷,次川渎六卷,末以分野一卷殿之。前世撰地志者,偏重名胜古迹,至于邱壤山川攻守利害,多略而不书,《纪胜》、《胜览》诸书且勿论,《寰宇记》亦不免此病,独《元和志》识得此意,而后则罕有能续之者。故此书叙山川险易、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之迹最详,而于景物游览之胜则从略,此又作者经世致用之微旨也。至其叙次之法,两京及各司先冠总序,次之以图。次则有正文,有分注,有特见者,有附见者,大抵以府、州、县为纲,而以在某一县内之城镇山川附注之,顶格写者为正文,低格写者为注,夹行写者为注中之注,凡涉史迹,纤悉靡遗,而首尾联贯如一论文。其论州域形势,则用朱熹《纲目》之法,自撰纲要,而复自为之注,眉目清晰,颇便省览。祖禹之著此书,盖集百代之成言,考诸家之绪论,穷年累月,矻矻不休,至于舟车所经,亦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自序》)。而其友南昌彭士望则称之曰:“是人则踽踽穷饿妻子之不惜,独身闭一室之中。心周行大地九万里之内外,别白真伪,如视掌中,手画口宣,立为判决,召东西南北海之人,质之而无疑,聚魁奇雄桀闳深敏异之士,辨之而不穷,据之而有用。”(据士望《方舆纪要序》)。由是言之,其用力之深,为何如也。祖禹承其先志,抱有亡国之痛,除晚年一应徐乾学之招参修《一统志》之外,未肯一入仕途,盖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诸氏,节概意趣相同,谓之明遗民可也。故其书中壹以明之两京十三司为主,无一语及于新朝。近有传钞本出世,校以刊本,如《辽东行都司》一卷,所纪建州故实,以涉时忌而削剿者至夥,有人录出为《补遗》一卷,凡今本称明者,悉为“国朝”二字,又可征其微尚之所存矣。清嘉、道中有许鸿磐者,撰《方舆考证》一百卷,以清代之各直省为主,体例一依顾书,虽能订其阙误,补其未备,而议论之闳博,识力之远大,不如顾氏远甚,盖以考订补缀见长,而不敢以疆域形势为务者也。近岁此书始有刻本,愚尝取校顾书,故得从而衡论之。
与祖禹年世相若者,有昆山顾炎武,年世稍后者,有无锡顾栋高,可与祖禹合称“三顾”。炎武著《肇域志》未成,又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其志亦在经世,与祖禹为桴鼓之应。惟其书系杂取各府、州、县志,历朝奏疏、文集及《明实录》钞撮而成,盖为所撰《肇域志》之稿本,以其中所载多为明代史实,故世人与《方舆纪要》并宝重之。栋高所著书曰《春秋大事表》,系将《左传》之全部,分为若干标题,综集一题之事实,列而为表,盖与《通鉴纪事本末》之作法相同,不过易纪事而为表耳。清代史家万斯同,以善制表名,吴先生廷燮所撰《历代方镇年表》,裒然巨帙,可与万氏之《历代史表》后先辉映。至如清代官撰之《历代职官表》,陈芳绩之《历代地理沿革表》,杨丕复之《舆地沿革表》,段长基之《疆域沿革二表》,皆总考诸史以为一书,非一枝一节之比,极有裨于治史。方志具史之一体,首之以图,辅之以表,与纪传编年之史同功,吾故取栋高之表而并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