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南略 - 第 11 页/共 19 页
宏光出奔
五月初十日,京师各城闭门。午后,唤集梨园子弟入大内演戏,上与太监韩赞周、屈尚忠、田成等杂坐酣饮。二鼓后,上奉太后、一妃与内官四、五十人跨马从通济门出,文武百官无一人知者。遗下宫娥女优五、六十人,杂沓于西华门内外;得随一人拉去为幸(「编年」云:『上跨马从聚宝门出狩』)。
上至太平府,刘孔昭闭城不纳,傍徨江次;乃奔坂子几就黄得功营。得功方出兵与左兵战;闻之,即归营,向泣曰:『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借势作事。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出,进退将何所据?此陛下自误,非臣等误陛下也!臣营弱薄如此,其何以处陛下哉』!居两日,刘良佐奉大清豫王令追至,且召得功。得功怒,单骑不甲而出,隔河骂之;挥鞭誓死,言『我黄将军志不受屈』!良佐伏弩射中得功喉,得功叹曰:『吾无能为矣』!归营拔剑自刎。良佐即入其营,挟上回南京(一云:马士英撤江北诸军堵左兵,惟刘泽清不行、亦不北拒,大清兵遂直下。五月十一日,宏光出奔。十二日,驻太平府二十里外,阮大铖、朱大典、方国安等来见,欲避入太平;刘孔昭率百姓闭城不纳。十三日,往芜湖;水师总兵官黄斌卿先遁,登中军翁之琪舟。十四日,因就黄得功居两日,将谋往浙。刘良佐追及,得功死之;兵未渡浮桥,铁索忽断,军士望洋而止。上遂蒙尘,翁之琪投水死)。
五月二十五日,宏光以无幔小轿入城,首蒙包头、身衣蓝布衣,以油扇掩面;太后及妃,乘驴随后。夹路百姓唾骂,有投瓦砾者。进南门易马,直至内守备府。见豫王叩头,豫王坐受之。命设酒于灵璧侯府,坐宏光于太子下。赵之龙暨礼部八人侍宴,唤乐户二十八人歌唱,饮酒。席中豫王向宏光问曰:『汝先帝自有子,汝不奉遗诏,擅自称尊,何为』?又曰:『汝既擅立,不遣一兵讨贼,于义何居』?又曰:『先帝遗体,止有太子;逃难远来,汝既不让位,又转辗磨灭之,何为』?宏光总不答。太子曰:『皇伯手札召我来,反不认;又改姓名,极刑加我。奸臣所为,皇伯不知』!豫王又曰:『我兵尚在扬州,汝何为便走?自主之耶,抑人教之耶』?宏光答话支吾,汗出沾背,终席俛首。席散,拘于江宁县,与太后、一妃同处。豫王令旧臣往视,惟安远侯柳祚昌、侍郎何楷视之;宏光嘻笑自若,但问马士英奸臣何在尔。
黄得功既死,得功左协部将田雄负宏光与右协部将马得功降附大清,献于豫王。当雄负宏光时,宏光恨甚,囓其肩,遂成人面疮。时在五月;后每逢夏五月便发,痛不可忍。每日食肉三斤,以一脔覆其上,痛稍止。顷之,复痛;又易新肉覆之,痛乃缓。已而复痛,反覆不得休息。如是者十八年。至康熙二年五月二十日,终以此疮死。雄字明宇,宣府左卫人。得功两目赤,临阵大声呼疾,故众号为「马叫唤」。得功字小山,辽东广宁人。
附记:五月初一日,有书联于东、西长安门柱云:『福人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阮中曲变』。又云:『福建告终,只看卢前、马后;崇基尽毁,何劳东捷、西沾。先是,三月下旬夜半,书马士英堂中云;『闯贼无门,匹马横行天下;元凶有耳,一兀直捣中原』。求其人不得。「福人」,指宏光;本福王也。阮大铖喜作歌曲,时为兵部报捷,故「幕府」云云。「卢」,太监卢九德也。「西沾」,李沾也。「闯贼无门」,骂士英马贼也。「元凶有耳」,阮字也。
豫王渡江入城
五月初八日,大清兵驻瓜州,排列江岸,沿江窥渡;惟总兵官郑鸿逵、郑彩帅水师御之。京口兵船,则有时到江中;而黄斌卿、杨文骢兵列南岸,隔江互发砲声相应如戏赛者已三日矣。
初九日晨,大清兵开闸放行,蔽江而南。二郑兵见之,各扬帆东遁。江南之师,一时皆溃,武弁各卸甲鼠窜。巡抚霍达方整导出衙,未至江边,即狼狈返;易服杂下役中,窃逃附小舟,潜入苏州。郑鸿逵复入丹阳,烧劫南走,鸡犬一空。黔兵之从杨文骢者,存二百五十人,奔还南京。传言大清兵已下江,京口无备;都人大震。豫王谋渡江,夜半乘西北风大顺,令军中每人具案二张、火十把;如违,笞四十棍。众兵掠民间台几及扫帚,将帚系缚台足上,沃油燃火,昏夜乘风放入江中,顺流而下,火光彻天;南兵见之,谓大清师济江,遂大发砲击之。然风顺水急,愈击愈下;久之砲几尽。王乃从七里港渡江(「遗闻」云:『初八日夜,大清兵编筏张灯由镇江,而别由老鹳河渡。初九日,尽抵南岸。老鹳河,即俗称七里港』)。
十四日,豫王兵到都城,忻城伯赵之龙率礼部尚书管绍宁、总宪李乔各遣二官缒城出迎,跪道旁,高声报名。将近豫王前,喝起,众人仓皇入报。此时大雨淋漓,无一骑、一卒敢跕檐下者。二大僚匐匍进,行四拜礼。豫王驻师天坛中。
附记:豫王到城下,遣四十人入城,询问降情真否;众以实对。北使乃出,王令兵退四十里驻营(或云:即紫金山下是也)。初,豫王驻师城外,赵之龙欲迎入,百姓不愿,罗拜于地。之龙下马,谕众曰:『扬州已破,若不迎之、又不能守,徒杀百姓耳!惟竖了降旗,方可保全』。众不得已,从之。
赵之龙,号易庵;河南仪封籍,南直虹县人。太子太保、忻城伯。
十五日,大开洪武门。二大僚统百官献册,行四拜礼。赵之龙叩首,请豫王进城。保国公朱国弼、镇远侯顾鸣郊、驸马齐赞元咸至,豫王问勋戚为太祖、为成祖?之龙一一具答。豫王喜,加之龙位兴国公,命立朱国弼上,赐金镫银鞍马、貂裘八宝帽。令军中设牛酒,席地共坐。豫王问太子何在?之龙以「王之明」对。豫王曰:『逃难之人,自然改姓名;若说姓朱,你们早杀过了』。朱国弼曰:『太子原不认,是马士英所易』。豫王大笑曰:『奸臣!奸臣』!晓间,赵之龙捧太子出城至营,豫王离席迎之,坐于己右,相处不离丈许。李乔进城赍告示二道,一为大清摄政王晓谕江南文武官民、一为钦命定国大将军豫王晓谕南京官民;大约言『福王僭称尊号,沈湎酒色,信任佥壬,民生日瘁;文武弄权,只知作恶纳贿,惟思假威跋扈。上下离心,远近仇恨』。时以为实录。
十六日晨,豫王受百官朝贺,递职名到营参谒如蚁。赵之龙令百姓家设香案,黄纸书「大清皇帝万万岁」;又大书「顺民」二字粘门。王铎诣营投到;以其弟王{金磨}在营,甚礼之。查不朝参者,妻子为俘;差假,本堂报知注册。每日点名,大僚俱四更进而午复归。工部尚书何瑞征先于十一日自缢不死,损左足,卧家不朝;王令缚之。瑞征索剑自刎,其子持之。赂官以揭进,禁官为之请;乃准调理。
附记:是日,郑鸿逵兵过石幢。予往东观之,水陆拥挤疾行,自北而南,凡三昼夜。或云六万人。呜呼!虽多亦奚以为!
十七日,礼部引大清官二员从五百骑由洪武门入,骑谓城上人曰:『勿放砲』。礼部向帝阙四拜,因泪下。大兵问故?礼部曰:『我痛惜高皇帝三百年之王业,一朝废坠;受国厚恩,岂不痛心』!大兵为之叹息。候正阳门开,索匙不得;礼部引进东长安门。盘九库见银九万两,即命此官驻皇城内守之。总宪李乔独先薙头易服,豫王骂之。
附记:常州知府郭佳胤遁入太湖。郭字如仲,号夔一;河南归德府宁陵县人。崇祯丙子举人,丁丑进士;初为无锡知县,后即陞常州太守者也。时大清已遣使至常州索册,府无正官,留张守备坐堂。是日,无锡放监铺。
先是,南京居民自相禁止,途次寸步难行。至是,以豫王晓谕,百姓居行如故。
十八日,文武官与坊保进牲醴、米面、菜果于营,络绎塞路。赵之龙唤优人十五班进营开宴,逐套点演;正酣悦间,忽报各镇兵至,之龙跪呈豫王,王不为意。戏毕散席,发兵三百,遣将将之,即行。有顷,擒刘良佐至。良佐叩首,请以擒宏光赎罪。豫王允而遣之,随拨三百人同行(或云大清将招刘良佐曰:『尔等豪杰,不知天命乎』?良佐遂请降。又内官进鲥鱼二大箩,极其卑礼;豫王不受)。
十九日,赵之龙同大清兵并骑入城。分通济门起,以大中桥北河为界,东为兵房、西为民舍;通济、洪武、太平、神策、金川凡六门,居大清兵。自是东北城民居日夜搬移,提男抱女,哀号满路;西南民房一椽,日值一金。豫王斩兵抢物者八人;并示『前日入内抢掠诸物,自行交还江宁县;藏匿者枭示』。
附记:「无锡日记」云:『是日下午,常州推官伺家驹在无锡杀二人于大市桥。二人俱姓华,兴道乡人;兄弟五人在乡间抢掳,族叔呈之,立刻枭首。所抢不过西瓜及酒二罈而已,族叔止欲笞之;以时乱,借以警众,遂杀之。族叔亦悔而泣焉。
二十日,内院学士洪承畴牌谕:『翰林大小官每日入内办事,仰掌院陈于鼎造册送进。每日清晨,点兵』。午后,令文武将印信、札付尽数交纳武英殿换给,御史王懩、大理丞刘光斗、鸿胪丞黄家鼒等往各府取降顺册。
二十一日,大放三日,妇女出城者万计。赵之龙先薙头,魏国、安远、永康、灵璧、临淮诸爵以渐剃讫;文官惟李乔、姚孙榘自薙。
二十二日,豫王令建史可法祠,优卹其家。
二十三日,豫王进城,衣红锦箭衣,乘马入洪武门。白棍一对前导;文武班列道旁,无一不至者。
二十四日,刘良佐以宏光到,暂停天界寺。
二十六日,豫王各城门帖示云:『薙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薙武不薙文、薙兵不薙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薙之。前有无耻官员先薙求见,本国已经唾骂。特示』。黄营兵数万人随大清官进城,向豫王求用;豫王收其衣甲,散遣之。
二十七日,豫王谒明太祖陵,行四拜礼。四顾嗟叹,唤灵谷寺住持速行修理。黄家鼒至苏州,抚臣霍达复归郡(一云家鼒至苏州招抚,被害)。
二十八日,豫王出南门报恩寺行香,观者如堵。黄端伯向豫王愤惫大恸,赵之龙欲杀之,豫王不许;之龙乃执送狱。豫王令确报殉节诸臣及民间妇女,各坊共报男女二十八人。
二十九日,豫王令调兵八万下苏、杭。
三十日,豫王以宏光所选淑女配太子。数月后,北行;太子及宏光随之,后俱凶问。
附记:刘孔昭自太平掠舟顺流而东,江行入常熟,诡言起义;佥都御史霍达招之入郡,不应。停攻一县,白粮满载入海。
附记:「无锡日记」云:『五月二十七日,刘光斗至无锡讨册,舟泊西门桥。光斗,武进人;天启乙丑进士。崇祯朝,为河南道御史;因贪黜罚。大清入南京,遂降附为官。安抚常、镇士民,讨州县户口、粮役册,旗盖炫耀,邑中乡绅拜之者如市。望亭巡检来见,光斗曰:「汝好,该陞一级」。即陞主簿,掌县印。将粮船俱提常州去。先有示云:「安抚刘批:该县速备船只,士民不必惊慌」。常镇道张健批:「本道发令箭一枝,仰无锡百姓各安生理;大兵到处,秋毫无犯」』。又『六月初一日,苏州巡抚霍达将粮散于百姓;常州竖「顺民」旗,至丹徒迎大清兵』。『初二日,无锡选贡士王玉汝等具肉一百担、面一百担、羊三头,以迎大清兵。传闻大清兵恶门神,城中各家洗去;粘「大清万岁」于门上。按玉汝字元琳,庶吉士王表裔孙;崇祯甲申,选贡。大清兵南下,时刘光斗与玉汝善,移札曰:「师至而抗者屠,弃城而乏所供应者火。当为桑梓图万全」!玉汝乃与邑民具牛酒公迎。已而同邑顾杲拥众鹅湖,玉汝单舸往谕,遂遇害。杲掠沙山,亦为土人所杀』。
南都殉节诸臣
乙酉五月十二日,钦天监挈壶官陈于阶自经。此死节之最早者。豫王入京,刑部尚书高倬、户部郎中刘成治署中自经死。十八日,国子监生吴可箕鸡鸣山关帝庙中缢死。其死而不知日者,中书舍人陈爊及子举人伯俞、户部主事吴嘉胤也;不知名者,投秦淮河中冯小璫与百川桥下乞儿也。小璫以色幸,卒以身殉。乞儿题诗桥上有云:『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又礼部郎中刘万春、主事黄端伯以不朝,被杀。端伯字元之,江西南昌人;深明禅学。其绝命词云:『问我安身处,刀山是道场』!又「补遗」云:『南京之变,以死闻者,尚书何瑞征、光禄卿葛征奇、户部郎刘光弼也』。
附记:刘万春,扬之泰州人。大清兵入南部,万春降。时豫王禁女出城,万春有妾在城内,缒之而出,为守者所执;入见豫王,万春大骂而死。此与前载稍异;乃泰州邵廷辅口述。邵又云:『吴甡,扬之兴化人;崇祯朝大学士。大清兵至,祝发居师姑潭;自题句云:「宰相出家,师姑潭里吴和尚」。久之,无有续其联者。
宏光时,有古史不经见者二事:其始立也,革工常应俊封伯;及其失也,乞儿死难。一勋臣与一忠臣异矣!然封伯,遇也,为应俊易;死难,义也,为乞儿难。予思乞儿非常人,盖隐君子也;欲以一死愧当时大臣之不如乞儿者。
龚廷祥沈水死
龚廷祥,字伯兴,号佩潜;无锡人。幼时,乡达陈幼学一见称异。为诸生,游马文忠世奇门。崇祯已卯举人,癸未进士;有「不愿为良臣、愿为忠臣」之语。甲申思宗殉社稷,世奇殉难;廷祥设师位,为文祭且哭,如谢翱祭文信国状。乙酉,补中书。
居无何,南都陷。廷祥具衣冠,别文庙;登武定桥,睹秦淮河叹曰:『大丈夫当洁白光明,置身天壤;勿泛若水中凫,与波上下』。迺发愤自誓曰:『敢贪生以全躯者,有如此河』!遂沈水死。
前一夕,手书寄子书成,付家人;越日乃逝,实五月二十三也。书曰:『节义之士,何代无之。只是吾节不成节、义不成义,愧赧在心!愿吾诸儿守父训诫,做好人、行好事;吾虽在地下,有余荣矣。但目前事,不得不细言之:自吾正月出门,与吾母执手相别,欲得一诰命以荣父母。四月十八日,果命下,准诰封;吾事济矣。吾又讨差,可归定省矣。不意五月十一日,天子播迁。吾是时艰苦万状,有欲强吾奉迎一事者;吾此心何心,忍背国恩乎?唯有捐躯见志而已。但思吾一见老母而不得,肝肠寸剖、血泪满襟。气数既如是,汝辈要小心谨慎,奉事祖母;切不可预外事,切不可得罪于人,至惹灾祸:此吾之孝子也。吾因生平愚拙,事事要学古人,故至于此。然不忠、不孝,何以见先人于地下!念之怆然,思之快然』。
附记:公幼颖敏,其父令作破题,时有烛在案,即以为题。公作一破云:『丹心照国,身尽而心完矣』。父大赏之,知非凡儿也;后竟以为谶。公家贫,杭济之先生尝云:『公作文迅疾,有中才』。一日,应童子试不利,共走常州;晨饮白酒于市即大吐,俱粉团也。盖贫不举火,买团坊问,因饿劳作呕耳。时会严寒,与先君子同卧外舅氏。及晨,先君子起,闻公在帷中作衣被声,良久不起。先君子问之,公应曰:『汝不解妙法』。及揭帷,公语先君曰:『吾服尚无棉,颇觉背冷。今以裤下一层反拊背上束之,岂非妙法乎』?相与一笑。其贫苦若此。
华允诚不跪死
华允诚,字汝立,号凤超;常州无锡人。天启壬戌进士;癸亥,选工部都水司主事。会魏奄用事,诸名贤皆放逐;公假归。崇祯己巳,起补营缮司主事;寻陞员外郎。其冬,大清兵入塞,都城戒严。诸曹郎分守城门,多以守御不备,杖阙下,有死者;而公守德胜门,独完。调兵部职方员外;乞休,不允。公见当时铨阁比周,举错徇私;上疏言「三大可惜、四大可忧」。可忧一条言:『国家罢设丞相,用人之职,吏部掌之,阁臣不得侵焉。今次辅、冢臣以同邑为朋比,惟异己之驱除;阁臣兼操吏部之权,吏部惟阿阁臣之意。线索呼吸,机关首尾:庇同乡,则逆党可公然保荐;排正类,则讲官可借题逼逐』。又言:『丧师误国之王化贞宜正罪,絜己爱民之余大成有可矜』。疏入,奉旨切责回话。公再疏直纠次辅温体仁、冢臣闵洪学罪状,言尤切直。体仁、洪学疏辨,幸上明察,颇得其情,公仅得罚俸。未几,以终养归。上寻释余大成于狱,置王化贞于法,逐唐世济而罢闵洪学;皆用公之言。
公里居十余年,而有京师之变。南京立,起补吏部验封司员外郎,署选司事。公见时事日非,叹曰:『内无李、赵,外无韩、岳,欲为建炎、绍兴,亦何可得』!遂谢归。南京陷,公惟饰巾待尽,杜门者三年。
戊子,潜居乡间,偶过其婿家,会有告其婿未薙者,下逮,并执公。见巡抚土国宝,国宝劝公薙发,不从。解至南京,见巴帅,不跪。时巴着快靴,踢折公膝;复拔公发几尽。公曰:『吾不爱身』!遂见杀。从孙尚濂字静观,平日举动皆效公;同日遇害,年仅十九耳。
公登第,出贺文忠逢圣之门;而师事高忠宪攀龙。尝师程子静坐,终日如泥塑人。忠宪临难,特书一帖授公曰:『心如公虚,本无生死』。公遂豁然于生死之际矣。诗文不多;盖得力在理学,文章其余技也。最着者有「渡江」一律云:『视死如归不可招,孤魂从此赴先朝。数茎白发应难没,一片丹心岂易消!世杰有灵依海岸,天祥无计挽江潮。山河漠漠长留恨,惟有群鸥伴寂寥』。人共传之。
徐汧沈虎邱后溪死
徐汧字九一,号勿斋;长洲人。崇祯元年(戊辰)进士,改庶吉士。授简讨,累迁右春坊右庶子。庚辰,分考礼闱。辛巳,奉差南归;寻丁忧。南京建国,起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公知事不可为,不之官。乙酉闰六月,大清兵至,下令薙发;公誓不屈辱,曰:『以此不屈膝、不薙发之身见先帝于地下』!遂自沈于虎邱后溪死。
公自己巳之难,从都中寄书故人曰:『明天子在上,知万万无虞;然事势危急,即有不可知,惟以一死报君父』。甲申之变,公方里居,号恸欲绝。是年烈皇圣诞,感激赋诗四章,言之血泪。自题画像曰:『汧乎!而忘甲申三月十九日事耶?而受先皇厚恩,待以师臣之礼;而子枋、柯以稚子,一登贤书、一食廪饩,尺寸皆先皇赐也。而不能断脰纳肝以殉国难、复不能请缨枕戈以雪国耻,而偃息在床,何为者耶?义当寝苫,罪当席蓆藳。存此寝苫、蓆藳之心以教诲尔子,庶几其勉于大义,毋若厥父偷惰负恩也』。盖公忠义出于天性,捐躯报国,其志然也。公少就学于兄养淳,养淳为陈文庄妹婿;因得公文,奇之曰:『吾里中乃有汤若士』!每向人述文庄言,有知己之感。
公长子孝廉枋,自公没后,杜门不入城市。
附「圣诞哀感」云:『洒泪先皇似向隅,吞声岂忍忆嵩呼!衣冠此日趋南阙,玉帛何年会冀都?圣主哀思应避殿,微臣隐忍尚全躯。亦知佐命悲欢异,还记今朝令节无』?又「挽许琰」云:『祸缠霄极帝星微,龙驭苍黄去不归!汉殿衣冠浑欲扫,燕京钟簴已全非。人轻李萼师谁借?邑□王生义庶几。赡拜鼎湖因北首,朝朝应见素魂飞』。
孙源文哭死
孙源文字南公,无锡人;万历甲戌状元。孙继皋季子。性孝友,博学工诗文;凡河漕、军屯、钱赋、历律、山川、星纬之书,悉窥其奥。
甲申三月思宗殉社稷,源文昼夜哭。鬻产得金,倣宋任元受故事,集缁流刺血为文,恭荐帝右,躃踊几绝;观者皆泣下。遂咯血声瘖。赋诗曰:『少小江南住,不闻鸿雁哀;今宵清枕泪,和尔旧京来』。悲吟不辍,疾益甚。友人询以后事,唯曰:『家受朝廷特恩,死吾分也』!余不及。遂卒。论者谓:源文一草莽臣耳,至悲其君以死,岂特屈原之于怀王哉!
严绍贤同妾缢死
严绍贤字与扬,无锡人;为吴诸生,从叔司寇严一鹏籍也。生而正气岳岳,周文简炳谟深器之;每以正谊相砥。崇祯末,流寇蠢动;绍贤侍司寇,辄云『烽火照天,当坐卧临池一小楼。势亟,有蹈水死耳』!其蓄志如此。
甲申思宗殉社稷,绍贤每慷慨流涕;痛不若都城一菜佣,犹得望梓宫奠杯水也。自此憧憧,若失所依。乙酉,新令下,知国祚改。忽题壁曰:『此何干坤时,读圣贤书,当守义全归』。与妾张氏相对就经。一女呱呱,亦死。韦布尽节,方知全躯保妻子者,不啻霄壤云。
马纯仁囊石沈河死
马纯仁字朴公,号范二;南京六合县人。曾祖在田,巨富而善;祖字衷一,邑庠生。父之骥,字德符,邑太学生;选县佐二、县丞一。母唐氏;纯仁,仲子也。幼颖慧。崇祯八年,督学金兰补弟子员,许以大成。
乙酉,薙发令下,纯仁方巾,两大袖囊石,不告妻子,竟赴龙津浮桥自沈于河,而尸僵立不移;时七月六日也,年甫二十岁。襟间大书曰:『与死乃心,宁死厥身;一时迂事,千古完人』。先是,同笔研生汪汇子百谷,才名并噪;国变,约同赴水,而汇竟负约。是岁,即举孝廉。己丑,登进士,选湖广承天府景陵知县。未几,纯仁显异,遂卒。纯仁妻侯氏无所出,家人欲令改适,屡欲自经;遂不敢逼。纯仁生平多着作,赴水前一夕,尽取文章诗稿焚之;益不欲以文传世云。康熙间,予在六合,邑人称之。访至其家,弟友仁,亦庠生,出见;述其事如此。纯仁既效屈平之节,生员袁逢盛等具呈在县以表其事。
附记:六合人语予曰:『当汪汇在湖广作令时,一日白昼间适坐公堂,忽见纯仁舁至,以大义责之曰:『汝不能死,已负约矣!复登新朝进士为官,何也』?汇大惊骇,逊谢不能出一语。遂得疾,未几死。妻年少,或萌他志;纯仁辄报梦,令守节,后以贞志闻。纯仁已为水神,凡舟子赛福,祷辄灵应;一时异之。
王域大骂不屈死
王域字元寿,号两瞻;松江华亭人。天启元年举人,以孝友闻。除宿州学正;流贼犯州,公固守以全。甲申十月,积官陞建昌知府,加衔江西按察司副使。
大清兵陷抚州,公誓众固守。而城中有内应者,遂陷;益王出走。公被执至南昌,大骂不屈;送武昌,杀之。时八月二十日。同死者,江西布政夏万亨、分巡湖东道副使王养正、推官刘光浩等;与公六人传首江西,弃其尸城下。武昌人收而葬之沌砦河,题曰「六君子之墓」。公第三子钥走福京请卹,未覆;闽中陷,不果。
夏允彝赴池水死
夏允彝字彝仲,号缓公;松江华亭人。嘉善籍。通「尚书」。万历四十五年戊午举人,崇祯十年丁丑进士。宏光立,为吏部主事。
大清兵下松江,允彝避匿。其兄强之谒官,允彝潜赴池中死。同年陈子龙挽诗云:『志在「春秋」真不愧,行成忠孝更何疑』!
眭明永不屈死
睦公讳明永,字嵩年;镇江丹阳人。曾大父烨,官给事;父石,官太史。崇祯壬午举于乡,年六十矣;选华亭教谕。
乙酉八月三日城破,公书明伦堂曰:『明命其永,嵩祝何年?生黍祖父,死依圣贤』。遂自经,不死;出投泮水被执,以不屈而死。
公子本字允立,诸生。甲午春,坐同邑贺太仆王盛事,株连被系一夕死。
李待问、章简被杀
松江原任中书李待问、博罗知县章简,城破被杀。
顾所受投泮池死
顾所受字性之,号东吴;长洲人。六世祖巽、巽子曜、曜子余庆,相继举永乐甲辰、正统丙辰、成化〔口辰〕进士;故表其坊曰「三辰」云。公生而颖异,邑令江盈科称为国士。十一岁,补子弟员。崇祯十五年,流贼破袁州,犯吉安。时龙泉令刘汝谔请公为幕宾,画战守具甚悉,贼因去。
十七年,贼陷北京,公绝饮食。已而闻许琰死,曰:『吾今且可以无死,为琰传』。又一年,南京不守;公夜寝,微闻嗟叹声。明日,言笑如平常;谓子善曰:『吾以老诸生出入文庙者,五十余年矣。时事至此,恐委礼器于草莽也,将往观焉』。遂与其孙珩俱往。既至,作「卷堂」文以辞宣圣,且拜且泣。出庙门,令珩先归;遂投泮池死,尸直立不仆。士民吊者千余人,邑令遂宁李实为文祭之;言两日前君儒服手一状,阅之则言死节事也。闻者矜其志云。
徐怿自缢死
徐怿字瞻淇,常熟诸生;家徐市。闻县城陷,叹曰:『吾家世科第,竟无一义士耶』!薙发令至,服布袍别亲族;题壁曰:『不欲立名垂后代,但求靖节答先朝』。夜半,自缢。
诸姪守质,亦诸生;家南郭。母病不能迁;兵至,母与妹投井。守质曰:『吾不辱身』!与兵格斗死。
项志宁扼吭死
项志宁,常熟诸生;遁于野。方食饼,闻薙发令,饼半堕地,扼吭不食死。
董元哲痛哭死
常州诸生董元哲,痛哭死。崇祯末,元哲岁试,名居第一;盖文行兼优士也。
石生及卖扇欧姓投池死
常州石生及卖扇欧姓者,投西庙池中死。
卖柴乡民跃入河死
乡民卖柴入城;闻安抚使至,弃柴船,跃入文城坝南游河死。
蓄鸟叟缢死
五牧有蓄鸦鸟薛叟,以薙发自缢死。
卖面人自经死
玄妙观前卖面人,夫妇对经死。
许烈妇支解死
烈妇许氏,常熟诸生萧某妻、诸生许重光女。为兵所掠;至蠡口,见同掠有受污者,许氏大骂曰:『人何得狗彘偶』!兵怒,缚之桅,支解之;食其心。群视曰:『此烈妇也』!潜瘗其一股。
初乱时,女子义不受辱者,不能详记;此其最也。
张氏赋诗投江死
扬州既陷,一部将掠张氏至金陵,以珠玉、锦绣罗饰于前;张氏弗顾,悲泣不已。既而部将随豫王北上,张从之。出观音门将渡江,密以白绫二方可二尺许,楷书绝命词五首于上;乘隙投江。尸浮于高子港,为守汛者所获。其诗跋云:『广陵张氏题。有黄金二两,作葬身之费』。遍体索之,无有也;已而于鞋内得之,盖密缝于中者。众以此金易银,葬焉。康熙四年(乙巳)六月七日,予在六合,得阅其书并其事如此。其诗曰:『深闺日日绣鸾凰,忽被干戈出画堂;弱质难禁罹虎口,祗余魂梦绕家乡』。『绣鞋脱却换{革翁}靴,女扮男妆实可嗟;跨上玉鞍愁不稳,泪痕多似马蹄沙』!『江山更局听苍天,粉黛无辜实可怜!薄命红颜千载恨,一身何惜误芳年』!『翠翘惊跌久尘埋,车骑辚辚野堑来;离却故乡身死后,花枝移向对园栽』。『吩咐河神仔细收,碎环祝发付东流;已将薄命拚流水,身伴狼豺不自由』!
遁迹诸臣
「补遗」云:南京之变,遯而不与迎降者:尚书张有誉、陈盟、侍郎王心一、少卿张元始、光禄丞葛含声、给事蒋鸣玉、吴适、部属周之璵、黄衷赤、主簿陈济生等二十余人。
有誉号静涵,江阴人;素有品望。潜居青暘,不入城市。南京遘变,五月十八日抵家;有问之者,摇首涕泣而已。尚书印重六十两,挈归。陈明号雪滩,蜀人;道远不能归,潜居浙之台、处间。后寓迹嘉秀,僧服自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