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传 - 第 7 页/共 13 页

此何时乎?隆武帝方狼窜雌伏于闽南之一隅,而举军国大事倒授于芝龙之掌握,伈伈俔俔奉芝龙令不敢违。芝龙常引见福松于隆武。隆武曰:『恨朕无女可妻卿,虽然,卿当尽忠吾家,毋相忘』!遂赐姓朱,改名成功,拜御营中都督,赐尚方剑,仪同驸马。至是国姓爷朱成功,其名乃轰轰烈烈大发现于日出日没两大帝国之历史。   初,成功父子数招妻母于日本,田川氏以幼子故,辞未来。顺治三年,左七卫门年十六矣,成功复强请母,氏乃告左七卫门曰:『儿乎!昔儿父及儿兄数相迎,吾怜儿,故不果往。儿今长矣,儿父及儿兄又以书来,不往,吾于儿父及儿兄为无辞,是重吾之戚也。且吾又未能与儿偕。呜呼!吾终舍儿矣!吾怜儿,儿父及儿兄亦必怜儿,当岁以金若干托商舶寄儿。呜呼!吾终舍儿矣!虽然,儿勿忘儿父及儿兄,又勿忘今儿母所去之中国。吾行矣』!于是田川氏得与长别离之七岁宁馨儿相聚者一年。而成功亦于时与「国亡家破之悲乡」且行且近,未几而闽海之大波澜以起。   ●第四节郑芝龙十九年间降叛之概略   欲述郑成功之生平,不得不先述其父郑芝龙之历史。   吾大不解吾中国元祖黄帝之何子何孙、以何年何月何日乃怪产一郑芝龙!先儒有说,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此言若可信,若不可信,但亦偶偶有一故二实鼓激于吾人之耳膜,迷离恍惚,駴人听闻。余尝闻故老言,明万历甲辰三月,怪石出浮于厦门,其石有文,文曰(池北偶谈:明崇祯庚辰,闽僧贯一居鹭门,夜坐,见篱外有光,既三夕,乃掘地得砖,背刻古隶四行云):『草离鸡鸣(一作草鸡夜鸣),长耳大尾,衔鼠千头,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一作起年灭年,六甲更始,无扬眉于东以下六句),扬眉于东,倾陷马耳,生女灭鸡,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尔,庚小熙皞,太平伊始(一作太和千纪)』。噫嘻!郑芝龙何配担此大祥?虽然,郑芝龙者,屠杀国族之刽子手也,降叛旗下之好人物也。肇自始生之年,下逮身死之岁,芝龙无一时、无一事不与朱明为死敌。黄帝在天有灵,其泪滴滴化而为石。   芝龙年十八,不安于福建泉州之血地,遁入广东香山,依于母舅氏黄程。程业商,芝龙乃业商。时中国海商经行地,率不越日本、缅甸、暹罗诸国。芝龙居三年,以商来游日本,从舅氏志也。   日本国于吾东海之东,其文字同,其风俗同。吾中国海上豪杰不得志于政府者,大率流寓于是,所至散财立侠,号召徒党,而闽人颜思齐实为之魁。芝龙既至,投入之。既,日本幕府疑思齐将不利于其国,下令逐客。思齐曰:『其曷返吾祖国乎』?或日往舟山,或曰闽。比决议,某某言台湾新土,利于生聚,遂以明天启四年八月十四日,以十三艘向台湾进,征逐土番而居之。明年,思齐死,以卜推芝龙为渠帅。自是南犯闽、粤,东掠江、浙沿海诸州县,吾国民大骚扰,尝以芝龙为吾国民身家仇。   虽然,彼郑芝龙何人斯?屠杀国族之刽子手也,降叛旗下之好人物也!其脑筋、其眼帘,非灿灿之黄金,即峨峨之纱帽。梦中时作大官状,觉而知为梦也,曰:『吾安能郁郁久居此哉』!适卢毓英讨芝龙为所俘虏,芝龙以爵要之。毓英归述于都督俞咨皋。。咨皋素持讨伐主义,不应之。芝龙又胜之于厦门。已而熊文灿抚闽中,芝龙率所部来归。彼一时乎,此一时乎,芝龙裂海盗冠、毁海盗服,面目都改,心肠皆非,居于「海盗雠海盗」之忍乡有年;杀衷纪,平黄香,败锺斌,灭李魁奇,而自以副总兵拥妻子、广积聚于八闽之泉州。   大风忽来,落日无色,闽海波涛汹汹,已逐唐王聿键、黄道周、张肯堂等孤舟而至。芝龙以定策功,封为平卤侯。然骄恣益甚。在朝与何楷争坐,王行郊天礼又不至。彼尝以唐王为难儿、为亡王,弹冠蹑履,窃窃自喜,大有「灭国由他灭国,富贵自我富贵」之奇概。故常与清人招抚江南、福建者通。成功患之,一日见王,王怏怏不乐,成功曰:『得毋以臣父故耶?虽然,臣、王臣也,而王、今日中国之中兴主也,臣义无反顾,请以死扞王矣』!惨乎成功!得于家则失国,得于国则失家,家破能瓦全,国亡不可兴,思之思之,乃终其身与芝龙长辞于降叛之天地。   而是时清兵已由浙越闽,闪闪「大清顺民」之旗,直随清师所到地迎风而立。清师博洛略泉、汀,成功母在围城中而题曰:『余夫非中国人乎!今惜一死,何颜面以对中国』!死之。清师益进。芝龙犹豫未决,博洛乃遣人招之,其书曰:   『吾所以重将军者,以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苟有可为,必竭其力;力不胜天,则乘时建不世之功,又一时也。若将军不辅主,吾何重将军哉?且两粤未平,今铸闽粤总督印以相待。吾欲见将军者,商地方故也』。   呜呼!此闽粤总督印果佩于降将军郑芝龙之腰间乎?索其身,仅得降表一、降旗数十、馈金数百万。芝龙乃召成功计事。成功曰:『清兵不足患也,闽粤吾所自有,父欲得之,则乘时练兵集饷,号令天下,岂无应者』?不听。子弟劝入海,不听。成功又谏曰:『父教子忠,不闻以贰!且北朝何信之有?倘有不测,儿只惟缟素复雠而已』!又不听。而盛张投诚勋,求官者皆就议价。比见博洛,博洛阳与欢,痛饮三日,夜半忽拔营挟芝龙北去。呜呼!亡国大夫其如是矣!自是闻芝龙一唤仆则侦者至,一作书则监者至,所俱五百人垂垂尽散。博洛时来强芝龙作家书,令作「清朝厚恩、尔当来归」语告成功。清始以闽粤总督饵芝龙,又欲以芝龙饵成功。成功不受。芝龙曰:『是儿不至,清其敝于奔命乎』!   ●第五节义师之初兴   东山凤已去,西野麟未归;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征声间作,忽触吾耳,歌曰:   噫嘻!我所爱之祖国兮!夕阳犹是兮,江山已非!   噫嘻!我所爱之生父兮,燕山之东兮,燕山之西兮,胡茄呜呜胡不归!   噫嘻!我所爱之慈母兮!泉州城上兮乌南飞,泉州城下兮麋鹿追随,儿身未死兮儿心不违!   此歌者谁?则中国英雄郑成功其人也。呜呼!水激则立,空气遇压力太重则跃;英雄乎,英雄乎,抑郁至极则益奋。成功既身遭父亡、母死、国家多难之三大惨境,俯仰身世,悲愤交集,益慨然有「宁为国民死、不为奴隶生」之抱负。沿海一片土,或可为英雄发祥之乡,乃投袂而起。   虽然,成功是时犹王侯府第中一骄儿也。成功虽遇主列爵,王则宠之,父则昵之,固未尝与闻兵事。至是大激昂,跚跚过孔子庙,解所服儒服,陈于先师之前而焚之,且祝之曰:『呜呼先师!国家已矣!父谏不听,母死非难,成功之罪,其曷可逭!谨谢儒服,以矢厥志。呜呼先师!昔为孺子,今为孤臣。仗先师灵,宏济大难。其济,国民之福:不济,成功之罪。呜呼先师!实式凭之』!既祝,长揖而去,遂部勒将士。所喜陈辉、张进、施琅、施显、陈霸、洪旭等愿从者九十余人。其自外至者,文臣则浙江抚臣卢若腾、进士叶翼云、举人陈鼎、武臣则甘辉、蓝登、显贵则林壮、郑金裕等皆来归。部署既定,乃以大舰二收兵南澳。望风来附,得数千人。成功乃告天誓师,其誓词曰:   『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朱成功敢以一掬泪、一滴血沥诚竭忠以誓于我三军、我普国国民之前:呜呼!尔祖尔父所日日教告于尔等者何言乎?夫国民之所以能受光荣者,徒以有国在耳。今清兵南下,行且尽收中原。尔等试一转念,尔等累累狂奔,如丧家之犬,如待亡之人。尔土谁践之?尔衣食谁衣食之?呜呼!不有国、毋宁死。余将誓师中原,与决生死。尔等有与吾同志愿者,其投鞭来从!军行矣』!于是一片「从军」!「从军」!「殉国」!「殉国」!之声,直应成功誓言而起,皆曰:『今唐王已死,吾闽无主;然吾闻永明王尚在梧州,已改元永历,其下文臣猛将皆能为国家死难者。且两粤亦吾中国土,吾等举师援应,闽、粤势合,徐图东方,事必有济』。既决议,遂以某月日上表于永明王,奉朔称永历元年。   是岁,成功与郑彩、郑联共攻海澄,不克。八月,与郑鸿逵攻同安,败清将赵佐国,进军围其城,以援至解围。明年,成功又攻同安,守将遁,遂拔其城,成功令叶翼云守之,而自将兵转侵泉州。已而清兵攻同安,叶翼云死之。方是时,鲁王令大学士刘中藻略定福宁州,与平夷侯周鹤芝相犄角,连复建宁、漳浦诸州县。温、台义兵云集响应,一时军势颇张。   而成功卒以孤军悬绝,无所用武;又念母田川氏以日产殉身国难,东望神山,吾弟尚在;乃以一纸书寄于日本长崎译官,略曰:   『大明龙兴三百年,治平日久,人人忘乱,□□乘虚,攻陷两京,怆怀神州,咸被腥膻。成功深荷国恩,义无返顾,徘徊闽、浙,颇有从者。然孤军悬绝,万辛千苦,中心未遂,日月其迈。成功托生贵国,深慕侠风,伏维仗义,假我师旅。惟执事实昭鉴之』!   比达,日本以有事不报。于是中国南部蛰龙郑成功以单身搏战于闽海者十数年。   ●第六节思明州之经画   呜呼!吾不忍忘思明州!吾怀之,一念一呕血,一望一挥涕!明兮明兮奈若何!   思明州有悲风惨雨之历史,有龙腾虎拏之事业,有覆载英雄、永作屏障之功勋,有喋血洗铁、乘风弄潮之大纪念。思明州存则英雄存,思明州亡则英雄亡。吾遍翻吾祖国四千年史,而求得思明州之配偶,则如巴蜀之于沛季、西川之于刘玄德。然则思明州何?厦门也。厦门何以名思明?曰:昔者,郑成功既得厦门,怆怀宗国,潸焉出涕,江山虽好,夕阳奈何,乃肇锡以嘉名曰思明州。   虽然,思明州当时有盘踞坐镇之二大恶魔、而为思明州山海神灵之玷者,曰郑彩,曰郑联。彩专鲁监国之柄,杀熊汝霖,杀郑遵俭,杀钱肃乐,遂据厦门,与联结纳,饮厦门之酒,色厦门之色,忘却厦门一衣带水外尚有恶惨腥膻之天地。   永历四年八月,郑芝鹏至自潮阳,说成功曰:『吾起兵海上,不得一尺寸土以作根据,不可以守。厦门二郑方耽酒乐,盍图之』?施琅曰:『联、酒色之子也,吾以船四艘出鼓浪屿,彼必不疑我,又以伪装商船直赴厦门,乘机进取,时不可失』!虽然,成功者,义人也,善人也。成功以与联为义兄弟,吾取之为不仁。郑芝莞曰:『我不取则人取之,曷若我取之?独不闻唐太宗取建成、元吉事乎』?遂决议。   凉秋八月,夜明如昼,隐隐见城东一角,万石岩高出云表,灯火数点,有客独酌,一壶既醉,昨魂未醒。而是夜神龙天矫之郑成功已率甘辉、施琅、洪政、杜辉四将军至于岩下。联乘酒出见。成功曰:『愿假我一军』。联曰:『可哉。虽然,公来何暮,愿酌公以壮行色』。成功饮,联亦饮。已而成功辞归,又招饮联于虎坑岩。归途,刺客卒发,函其首以投于不速客之幕下。于是联部将陈奉、蓝衍、吴豪皆来归。   狼去矣,狈若何?而郑彩之部将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等已率全队之水师来降于成功之军门。成功乃使洪政招彩至。彩曰:『吾年老气衰,观诸子弟能有为者,大木而已(大木、成功字)。吾愿以全师付成功』。成功欢迎之。于时闽安、铜山、南澳诸岛,皆约束听命。遂以辅明侯林察为左军,以闽安侯周瑞为右军,以定西侯张名振为前军,平彝侯周鹤芝为后军,而自将中军为元帅,拥兵四万,战舰一百余艘,军声隆隆鹊起。清廷无内外大小文武官,乃皆注眼于郑成功。   明年,成功回南澳,使将留守厦门。忽侦骑飞报于郑芝莞之麾下曰:『已侦清福建巡抚姚学圣与黄澍等乘主帅南发,将乘间来取厦门,已命总兵官马得功统辖骑卒自五通来渡,吾水师镇阮引不战而溃,敌且至,将军将何图』?芝莞急不知所出,席珍宝弃城欲遁,岛中鼎沸。而是时有纤纤柔弱之一女子,闻郑将军已下船,急怀明太庙及郑氏宗庙主飞奔于将军之舱。芝莞欲移之于他船,女子不应,芝莞固请,终不应。此剎那间,岛中恶涛汹汹,鼓声杂作,但见清将以五百骑往来于彼岸人丛中,或割首,或呼渡,波涛尽处,五道山屹如神立,山上龙纛旗下,二将指天画地,频频望海却步。此何时?此何人?乃敌帅姚学圣、黄澍谋渡不渡、且进且却之时也。   已而郑鸿逵以镇将杨抒素、吴渤至,施琅、陈勋、郑文星以水师至,围清将得功于海上。得功进不能胜,退不得援,乃以书报鸿逵曰:『昔得功以微身隶属于将军,时日间隔,今乃以兵戎相见,得功死此,亦固其所。虽然,旧恩不可忘也,得功今死,此岛中人民其能大安乎?且将军妻子皆在安平,将军杀得功,吾主帅姚、黄二将军必杀将军家。得功为将军计,亦复不值。将军其有意乎』?鸿逵心动,乃私以渔船数艘资得功以遁。   而其时往来厦门、南澳之主人公乃始以四月五日自南澳回,距马得功遁归已五月。闻鸿逵纵敌事则大愤,使镇将趣鸿逵毋入署,遂整军律、改镇守,督民夫造炮台五座,以别将郑擎柱守之。十日,成功大会文武官,议厦门诸将之功罪。殿设隆武帝御座,成自拜之,又命大小文武将吏遍拜之。既拜,乃出隆武帝所赐剑,斩芝莞于军门而谕曰:『呜呼!我三军其肃听!自思帝弃社稷,我明室已亡二君矣。永历蒙尘海南,讯问又不时达。吾以国族故,故与我三军同心戮力,以争此一尺寸土也。今芝莞丧师失律,几失要地。天不亡我,援师遂达。虽然,不敢私也,芝莞者、吾之从叔父而国之仇也,吾私之,吾不啻亦为国仇,其何以谢三军哉!故已命将斩讫。呜呼!我三军进行时有后敌者,吾誓以先帝所赐剑以加于亡我汉族者之颈』!于时鸿逵已移师金门,闻成功斩芝莞,大感动,乃尽以将士还成功,筑亭白沙,植花木,娱笙歌。成功乃擢其将万礼、陈朝为将军。命洪旭守厦门,族兄泰守金门,叔芝豹及施天福守同安,张进守铜山,陈霸守南澳。闽海波涛,一搏十丈,汹汹有气吞中原之奇观。   ●第七节漳州海澄之二大战   恶涛益益急,战云益益催,漳、泉二州之间乃为清、郑血战之中心地。永历四年,成功益整军备。五月,败清将王邦后。八月,败清提督杨名高,遂略漳、泉各州县,降其将杨世德、陈尧策。明年,又败清将陈锦于长泰,锦死之。未几,乃有漳州之战。   漳州之战何?自永历六年四月迄九月,用兵凡三百六十余日,舍兵十数万,舍船数千,漳民饿死者十之三,路毙者十之七,乱后遗骸之大穴三,总数七十三万有奇。爷娘父子一堆草,落日寒流几战场,万劫不灭,国魂其归。吾舌尚存,为述战史。   成功志必欲得漳州,急围之。清将马逢来援。甘辉告成功曰:『今若与清将野战,吾伤必多;不如困之于漳城』。乃让自万松关至漳城龙江一带路诱之。已而马以骑千、步三千至。郑军不与战,夜则喊声四起,马军数数眠起。诘朝,甘辉逆马军,马军疲,又以漳路阻隔,遂入州城。而郑军自后追之。马入城数日,忿突袭成功营。成功自四面要之,马败。守将王邦俊出助战,亦败。当是时,城援已绝,郑军昼夜攻之,尚未下,而福建巡抚宜永贵遽以船二百袭厦门,成功命陈辉防之于崇武,胜之。   而是时,忽忽已仲秋八月,沿漳城河岸以下,血流渊湃,上与苦霖相冲击,绝似一幅血雨图。图内见城一角,距兹三十里,有寨如豆,有人如粒,或运木,或迭石,或沈船,东则塞,南则崩,上如欹,下如倾,沿溪横流四决,土石杂下,细粹不可辨。吾模儗其境,殆郑氏方以八月灌漳州城,历一月工未竣,而侦者来告,闻清固山金砺将会新总督刘清泰来援,成功乃使周全斌迎战,一面尽力攻漳城。已而全斌败,成功乃解围去,而自退于厦门。   漳州之战既终,海澄之战方始。金固山既解漳州围,欲一气尽吞中国南部国民之未薙发、未清衣冠者,乃以永历七年四月进兵海澄,使刘清泰以水师出福、兴二港,为夹攻计。成功侦知之,使林察、周瑞往海坛迎战。中途遭飓风,察舟误入兴化港,死焉。而成功适谍得金固山将于二十八日以全师进营祖山头,遂以五月一日自率大队至海澄,使王秀奇、郝文兴、陈尧策等守镇远寨、甘辉、黄廷守关帝庙,而自筑观战台于天姬宫。越三日,清军数万至,营于天姬宫之前,火炮数百门,旦夕向成功营突发,木栅频坏频立。五日,后劲镇陈魁、后冲镇叶章自炮烟突出奋战,章死之,魁伤于矢。甘辉急开寨夺魁回,而以杨正代统其镇。   是役也,当剧战之中心、而为清、郑胜败之界线者,则以五月八日。是日,金固山自督兵来攻,望见天姬宫旌旗之下,一将指挥左右,火石并发,弹线益益逼近。或劝成功下。成功曰:『天乎!余誓不为大明避一尺寸土』!甘辉见事急,翼成功下,而炮已及,碎台级数层。金固山则又力攻镇远寨。是时郑军岌岌如累卵。   夜尽天旦,炮声忽作,火龙数万倏奔于金固山之营门,马失其蹄,寨掩其帜,缨辫激搏,上腾无际,而苏茂、甘辉已大辟寨门,突以大军攀缘龙尾而上,与清军格鬪于弹林硝雨之里。据历史家言,是时金固山方薄攻海澄城,成功使郝文兴、王秀奇、周瑞等应之。战正酣,地道炮火齐发,于是金固山且战且退,而回兵于漳州。   方是时,清顺治帝已入关十年,四海大定,莫不奴服。呜呼!我试以比例术求之,清以满洲及中国全部之兵力尽注于闽南之一隅,土地得比例若干,人民得比例若干,谋士猛将得比例若干,兵马舟舰粮食得比例若干;而郑氏果以何主义、何气力乃敢来前数挑战!嗟乎!故宫何处,忍烟灭于荆驼;国魂尚存,誓殉生于铁血。而成功亦于时援桴鼓,飨军士,以归于厦门之故营。   ●第八节清郑书诏往来之一年间   吾叙漳州、海澄战事如画龙,一鳞一爪,为雨为云,未尝不一肖也。虽然,吾犹未为之点睛。读者试猜之,一场忙碌一场空,清欤?郑欤?意何存欤?吾谥之曰民族之战。惟民族战则必如斐利宾之抗美独立,脱兰斯哇尔之叛英图存。呜呼!其雠其雠,吾洒血泪以溅之!然则两民族相遇,弱者固死负其大好民族之旗帜,行行重行行,视死方如归,而一方亦抱怀民族的帝国之雄心,不尽鬪杀其非民族不止也,而独不闻当日清人之言乎。『自吾大兵入关,所至降旗迎树,莫不从命。文人为我作诏檄,虽不解其文义,然咿唔噫哑亦自成腔调,武臣争执刀为我前驱。我下令薙发,孰敢不薙发?我下令屠城,孰敢不屠城?顺民男女数千万,匍匐跪拜于我膝下。我奴其夫,妾其妇,又孰敢不听从?独郑逆反抗不奉命,故命将出师,声罪致讨。我以中华人杀中华人,而自后督策之,又孰敢不唯唯?而郑逆犹不屈如故。我将以如此如此之术行之,郑逆在吾手中矣』(语见黄澄泣闽录)。乃翻易其力取主义而为诈取主义。诈取主义何?曰:凡敌臣有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杀之;杀之则又封之,赐之谥,赐之祠,而大号于国中曰(:吾所以旌忠也;一术也。凡敌臣有不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伏之;既伏则又困之,或锢其身,或格其名位,日所以告为人臣之有二心者;一术也。其于士民则始威之,终饵之,俄人取之以利用东三省者也;一术也。故诈术者,伯主锦囊中之秘宝也。昔清廷得之以愚芝龙,而芝龙受之。永历六年,清廷又谕芝龙曰:『父既归顺,而子独不至,此必地方官不体朕意,尔宜以书招之』。读者谓清廷果信芝龙乎?芝龙、明人也,而成功其子也,其果信之,谓清廷无人焉可也。然则何说?曰:智哉清人!智哉清人!清人入关未数年,已能利用吾中国三纲之说,而以父力薄其子矣。其胜,则吾之利也;不胜,则吾固可以从逆罪其父,而大肆吾手掌中之权谋也。不信,则又请读清廷谕闽浙总督刘清泰之辞曰:『郑若归顺,则赦其罪,赐之官;若执迷不悟,其以时进剿』。于是以明年五月封芝龙为同安侯,成功为海澄公。十月,芝龙奏曰:『臣以圣旨谕成功,成功辞封不受命』。于是清廷命议政王贝勒王会大臣确议具奏。既又颁谕成功(谕文长从略)。   虽然,成功何人斯?彼固以光复中国为主义、以战胜非民族为目的者也。清诏再三至,彼方视为屠杀国民之好檄文,而闭聪塞明以为净,故不照两国议和停战事例,而日日整军备、修舟舰。清使之来也,其一为李德,其一为郑贾。方二使周旋海隅时,成功使陈辉、张名振率舟师入长江,夺其船一百余,又犯天津,焚粮艘。而忽有悲风惨云自天际东南方而下,覆江蔽淮,阴阴欲雨。此何地?此何兆?则以郑将方舟次金山寺,设故明崇祯帝位而祭之,滴滴亡国之泪,哀哀孤臣之歌。江南何有,但余黄叶;故宫无人,或鬪秋虫。劳劳国民,丧奔若此,相与欷歔,面不可仰。   而其时有心如撞鹿、头如捉蝇、身子局踃难为地者,则数奉清谕招降成功之父芝龙也。芝龙招成功不至,自问遭谴在即,不得已复遣其第三子渡于和硕闽亲王,谓当劝以父子兄弟之谊。乃以七月再颁诏书,使内院学士叶成格、理事官阿山挟其弟赍诏入闽。九月七日,弟至于厦门。成功挥其爱绝痛绝之泪而与弟言曰:『吾兄弟一在天之南,一在天之北。天乎!何为而至此』!明日,使弟渡至安平促使者,而别使甘辉、王秀奇率水师随往,列营数里,以示军威。十七日,叶、阿二使至。成功使二使开诏书。二使则欲成功先薙发。数日不决。成功乃期二使以二十五日会议。先一日,二使遽忽忽去。成功笑曰:『其来也遽,其去也忽,何轻佻乃尔耶!且渠固痴呆者,吾故佯为痴呆状以应之』。乃使郑谠问二使以故。二使怒,逐谠而留其弟。成功乃谓参军曰:『清廷何信之有!彼其甘言重币而为此者,其将以赚吾父者赚吾而已!吾何人,宁自坠其陷阱』!乃作书复其父芝龙。其文曰:   『儿于戊子年使王裕问候父亲之安履。嗣闻父亲被围,王裕被擒,自兹以后,只字不相通。至于壬辰,忽周继武等以父亲之书至,儿且骇且疑;其后使者相继,乃使李德入京。嗟乎!宗国已矣!父厄于敌,母死非难,诸弟无一安者。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秀夫之节,修包胥之忠,藉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赐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谈席未终,敕使乃哓哓以薙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已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故明残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质质以薙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轻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我遂以实相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薙发者乎?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胡涂了事者乎?□□□□□□□□□□□□□□□□□□□□□□□□□□□□□□□□□□□□□□□□□□□□□□□□□□□□八月,李德等至,未几,弟渡至,叶、阿二使相继至,往复数回,不得要领。皇皇奉勒入闽,徒以薙发二字相逼迫。父试思之,儿一薙发,将使诸将尽薙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薙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居,一旦尽变其形,势且激变。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窃为□□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言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之所赐也。儿志已定,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则儿终身所当有事焉』(此书据日本某所著台湾郑氏史,与他本间有出入,然亦词句微异,其文义固大同也;下致弟书如之)。(又与其弟书曰:   『兄弟隔别数岁,聚首几日,忽然被挟而去;天耶!命耶!弟之多方规劝,继以痛哭,可谓无微不至矣。而兄之忠贞自待,不特利害不足以动吾心,即斧钺在背亦未足以移吾志。何者?中国存亡之大义,宗主生死之至情,道德隆污之巨节,兄已盖入其心而饮其精矣。兄之心绪,尽在父亲书中,弟阅之可以了然。昔甲申城破时,朝官数百皆易服迎新君即位,独一乞人某赋诗自殉。曩读其诗,未尝不悲其志。兄致身宗国,将以用兵老矣,岂有旦修包胥之节、而晚贻名士之羞也哉?惟吾弟善事父母,克尽孝道,自兹以往,其勿以兄为念』!   呜呼!吾料成功方作二书时,其手颤,其容惨,其身栗以危,一句一掴血,一字一滴泪。将以此为完结家庭之伦事乎,则成功有情人,方怀死母,讵绝生父。然卒以宗国大义,绝交爱父而不敢悔。其词怨,其心苦。或曰,是书也,所以绝清人之觊觎也;或曰,父方怀谗,兹所以救父也。吾两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