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传 - 第 6 页/共 13 页

第五节 义师之初兴   第六节 思明州之经画   第七节 漳州海澄之二大战   第八节 清郑书诏往来之一年间   第九节 郑氏兵力扩张时期   第十节 金陵之役   第十一节 郑氏兵力再振时间   第十二节 台湾之根据   第十三节 郑成功之终期   第十四节 郑经之苦节   第十五节 吴、耿、尚三王与郑氏之关系   第十六节 台湾亡   第十七节 郑氏亡后之台湾   ●第一节诸论   距今二百四十一年,清祖入关纪元已十九周,中国本部东西南北各万里,立于其朝者,旅行于其市府者,负缨戴髻之伦,争奔走黄色龙纛之下,或謌呼,或嬉游,各手「康熙元年时宪书」而哭故君、迎新君,且吊且贺不敢衰。忽焉黑云万聚升自海南一小孤岛,大星小星下坠如弹珠;时则号声大作,郁浪袅袅,弥漫于我中国全部。其嘈乱于太平之淫歌而不可复辨欤?其杂入于中国南部之孤臣孽子之耳而不复成声者欤?呜呼!此何事?此何事?则台湾岛主郑成功永谢我中国民之岁也。呜呼!吾国民以是岁横渡大江,西极滇境,过郡城北门外,徘徊故明桂王墓下不忍去。上溯夏四月戊午,王与诸妃嫔、诸王子实殉国难于此。于是甲申之岁北都亡,越一年乙酉南部亡,又一年丙戍闽浙亡,又十五年辛丑粤疆亡;盖终始相距仅十九年,其未远也。而所谓中国本部二万万面积之土地乃为博物馆历史部之名词,而所谓自黄帝以降所妪育娇爱四万万之子孙乃为博览会人类参考馆之陈列品,而奄奄以病、以群病、以死、以群死!呜呼!其能勿哭?其能勿哭?吾将哭郑氏,哭郑氏所据之非地也,哭郑氏子孙之不卒也!虽然,其勿哭矣。吾将哭吾国民。吾国民负东方大陆之重担,又力不胜荷则弃之,弃之而不复顾,无复有一试负焉者。有之,仰指天、俯画地,徒手跳踉,弓不足一矢,车不足一马,进无可据之寸地,退无可守之尺土;若是者其兴也骤,其亡也忽,史家悲之,掇拾以为材,犹虑不足焉。吾恶乎能勿哭也?   今夫南都,刘亚相宗周、史阁部可法之徒接踵并起,天下想望中兴焉;画江议起,遂即沦丧。今夫浙、金陵已陷,潞王已降,忽大声发于江上,则孙嘉绩、熊汝霖起兵自余姚,张国维起兵自东阳,钱肃乐起兵自鄞上,令人所称「浙江潮」者至是乃浩荡澎湃于全浙之野,势盛矣;卒大不幸而泄流于舟山,狂涛落日,君臣窃窃相对语,衣冠颠倒,无复常礼,如是者二年(野史传王自失浙闽以后,以海水为金汤,以舟楫为宫殿,陆处者唯舟山二年,御舟稍大,名曰「河船」,其顶为朝房,诸臣议事于此)。今夫闽,则唐王之所治,黄道周、苏观生之流并能以意气相期许;昊天不吊,实产妖孽,王卒纠纷凝滞于祭则寡人之错铁案,而身死于吾所传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之父芝龙之麾下,而国随以亡。今夫粤,崎岖滇蜀,蛮夷杂处,抢攘窜越,几不暇席,而犹支撑倾侧至十五年者,何也?曰:以有良臣故。卒之蟊贼内讧,屠杀忠直,而遗烬遂熄焉。当是时,中国全部孤臣孽子乃心死,乃血热,乃目竭。乃神往,乃大注意于海南孤岛之英雄曰郑成功。   我中国之历史与世界异,故中国之英雄亦与世界之英雄异。虽然,吾中国何尝有国史?唯无国史,故可以髻发,可以辫发,可以忽髻发、勿辫发。而不然者,郑成功答其父书曰:『今来薙发之国,便即薙发;设来穿心国人,吾亦将穿心乎』?其史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郑成功者,吾中国之英雄也。唯无国史,故可以父秦,可以子楚,可以子忽秦、孙忽楚。而不然者,郑成功答其父书又曰:『父自叛明,子自忠明,父勿能吾强也』!其史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郑成功者,吾中国自有之英雄也。有此二异,故吾崇拜世界之英雄不如崇拜吾中国之英雄。何以故?以吾中国数千年来之时势、之地位,种种与世界殊绝故。   吾尝读法兰西革命史,而惊其民政之发达,其排政府而护自由,如兽走圹、水就壑而不可止。而郑氏所为未能是。吾尝读英国革命史,而惊其政府范围界,盖益缩小,虽仍复王政而未有害。而郑氏所为未能是。吾尝读意大利独立史,而惊其局缩于非种专制之纛下,而且破坏、且成立,以图再造古罗马之光荣。而郑氏所为未能是。虽然,勿遽责之。吾中国民族之智力、之群体,其能如法兰西?其能如英吉利?其能如意大利?如其未能,则吾中国民其勿大言世界之英雄矣。非终勿言也,吾中国果有郑成功其人者,冲决又冲决,排荡又排荡,使吾中国数千年来轻浮不正、似云非云、似雾非雾之妖氛,尽散之于广漠无人行之野,而雷以震之,风以荡之,电雨以冲激之,久之又久,乃始可欢迎世界之英雄,而绍介于我东方大陆之舞场也。故中国之英雄乃为世界英雄之先导,而世界之英雄又为我中国英雄之后劲也。故吾不得不曰,中国之英雄乃郑成功也。   咄!吾国民其凝望非中国土之台湾,其下拜二百年前中国已死英雄郑成功,其谛听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传!   ●第二节郑成功未生时中国之时势   吾中国乱界有东西不可经、南北不可纬之公例二:   (甲例)流寇—假王—真帝   (乙例)流寇=假王=真帝   吾中国乱界又有东西不可经、南北不可纬之特例一:      其公例(甲),则有流寇然后有假王、有假王然后有真帝之义也。(乙)则流寇等于假王、假王等于真帝之义也。其特例,则外族入为流寇、为假王,而皆有真帝希望之义也。以此二例而为流寇、假王、真帝三者之别,则以占地能守与否为断,以占年能久与否为断。   翻观郑成功未生时之中国:   第一为党社分争时期神宗之朝,有腾天降渊而为明末世纪鬼荣神歆之历史之主动力者,东林党也。其主魁曰顾宪成,颓然一讲师而已。既,宪成起为总宪,风裁乃大箸。顾尝曰:「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彼能抉破数千年文字社交之薄习,而主张清议,冀得当以报家国,亦上天下泽之机关社也。方是时,世人论者可分为是东林、非东林两派。   是东林派以结社讲学为主义,曰应社,曰广应社。崇祯初,复社兴于吴江,几社兴于云间,间社兴于浙西。江之北曰南社,其西曰则社。又有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武林读书社合会吴下,以隶属于复社。始设己已之岁,下迄辛已,凡大会者三,四方来者万余人。以其无法则、无精神,故气节常不如东林(自复社以下,皆以占科第多少卜社事兴亡)。   非东林派以植党伐异为主义,曰昆宣党、齐党、楚党、浙党。而其凶猛有大力之反动家则惟珰人。宪成手尝疏发珰党崔呈秀之赃,同党杨、左诸氏又交章劾珰。珰益愤,乃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手段,而举明史氏所指挺击、红丸、移宫三大狱,尽移置于空洞无倚之东林,而东林遂为剔嫌引雠之中心地。   然则谓东林不亡,果足支残明乎?曰:乌呼然。东林党者,乃无规则、无用具之政学会也。其所引皆达官贵人,平民无闻焉,军人无闻焉。刻言之,彼终未脱「老学究」之习气,而于今世界所谓平民、军人两主义,犹风马牛之不相及。虽然,彼固以忍苦为极乐,以求死为究竟,而能自达其希望者也。吁嗟乎东林!伟然其人,岿然其地,乃竟随大明之江山以去!   第二为流寇浊乱时期吾以为有明万历、天启数十年间,阉如虎、吏如狼,驱生民如群羊,市野汹汹,已渐入朝家革命时代。东林诸君子果豪杰乎,宜奔走尽力,争握中原四百余州之造乱权,而自张弛、自收纵,大呼而起,尽率西北之将为寇盗者、东南之能经沟渎者,以组织吾中国空前绝后之民会,而与吾国民更始。能若是,斯所谓英雄也。而不然者,朝滴一泪焉,夕挥一涕焉,观望周章,慷当以慨。归休乎君!吾不愿闻此亡国之音!   此造乱权乎,顺用之为正动。日正动,即有建设之破坏之换言也。反用之为杂动。曰杂动,即为无建设之破坏之主因。果也,神、熹两朝之阉若吏,持是权而玩狎之,而以造崇祯十七年狼奔豕突之历史。请述其略:   一、逃军—周大旺、张献忠等属焉;   一、边盗—王嘉允、王自用等属焉;   一、土寇—王左挂、高迎祥等属焉;   一、饥民—王二、王大梁等属焉。   然此皆聚啸延绥南北间,流衍散漫,无所统一,各奔向衣食及子女玉帛之天乡,以聊试其吞嗥。崇祯四年,诸寇开同党联合会于山西,势乃炽。八年,开第二次同党联合会于荣阳,势大炽。遂出没山、陕、湖广、河南、四川诸要省。时诸寇由分立主义渐入统一主义,由渠帅希望渐趋帝皇希望;于是诸寇别为张献忠、李自成二大支。   张献忠自兹东犯,入歙,犯湖广诸境。十一年,降于熊文灿军。明年,复叛于榖城。十三年,陷四川诸州县,又东陷襄阳,杀襄王翊铭。十六年,陷武昌,沉楚王华奎于江,进陷湖南,遂入四川,僣号大西国王,改元天顺元年,杀男女六万万有奇。   李自成自兹入陕西,寻犯四川。十三年,走郧、均,陷河南,杀福王常洵,陷南阳,杀唐王聿镆。十五年,陷开封,寻犯汝宁。十六年,寇潼关,遂陷西安、延安诸郡。十七年,僭号西安,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乃陷太原,入宁武关,犯居庸,以是年三月入燕京,明帝自经于煤山。   而此十七年间,有为张、李二寇莫大之外援者,则以清兵数次入犯,诸将且勤王、且剿寇,奔走疲命,延缓逸寇故。计崇祯二年,清兵下遵化,薄永定门,明年夏五月东归。三年,清兵围大凌河。六年,取旅顺。七年,入上方堡,至宣府。九年,入塞。十一年,再入塞。十二年,出青山口。十五年,陷松山,下锦州,入蓟州,遂下畿南、山东州县。此其时,实被张、李二寇及清兵互援助、互进退之影响者,曰惟吾中国,惟吾中国国民。   呜呼!彼张、李二寇何人斯?固犹是吾中国国民也。始则残虐之,及其既乱而又杀之。而使吾中国可亲可爱、如手如足之同胞一旦陷于尸如山、血如海之惨境,又甘为外族之伥,向所见虎猴蛮触,蜷伏瑟缩,无敢争战,清风忽来,化为死灰飞去。诗不云乎,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言念及此,潸然涕下!   第三为诸王奔逐时期维时明臣吴三桂方拥兵山海关,闻明京亡,遂降于清,求共讨李自成。清命睿亲王帅师从。既入关,令三桂兵皆薙发,不及,则系白布为识。遂以自成据燕后二月定京师,易服色,颁朔历。故明诸臣争薙发,奔趋阙下。不及三月,幽燕三易主。人物犹是,衣冠已非!于是北明志士皆南奔。   北明志士皆南奔何?曰:呜呼!吾中国国民所最乏者,精神界之坚定力而已。其始也,未尝不慷慨可一用,再则衰,三则竭,终且男臣女妾,无所不至。流寇骚乱中国虽十七年,固未一及江南。北都既亡,福王由崧避兵至淮,南中诸臣乃以是年五月奉王称号于南都。虽然,试一究南都内部存在之状态:(一)文臣争党,(二)武臣争兵;内言之,曰无爱国心,外言之,曰无复国力。以是数者,遂相率取因循退让政策,益纵清兵图李自成,且尽歼。无何,清兵下江南,入宿迁。明年,定河南,遂以五月渡江,入南京,总兵田雄劫王以降。于是南中臣民子女皆争投死地以殉,曰所以报国也。   是岁,清兵下浙江,克杭州,唐王聿键南奔闽。闰六月,称号福州,改元隆武元年。时浙臣张国维等方奉鲁王以海称监国于绍兴,浙东西义师大奋起,颇不寂。然二王舍国难、争帝名如水火,又穷迫于清兵尾追之苦境,惟日以南奔为志。清遂以秋七月定江西,八月克松江,九月入湖广,十月克徽州。明年夏陷绍兴,鲁王遁入海。七月克衢州,八月克延平,至汀州,王死之。至是闽、浙尽亡。   读者盍翻吾中国革命史。吾中国设于其圈界而自盗且自帝也,其必依乱史之公例矣。苟不然,假王尚有待,外族日以至,则所谓乱史特例,乃大发现于吾中国至秽至恶之历史。果恶乎然哉?吾国帝政发达,垂二千年于兹,下之人既以召外族戡内乱为惯技,翻观吾国民乎,又懵懵不知民族主义为何物,而群起为无秩序、无方向之暴动,偶一败挫,降顺恐后。向日所名称为中国慷慨家者,亦复以一死为独一莫大之责任。而堂堂四百余州之版图,倏焉忽焉乃为历史地理部一死名词,而生气无复属焉者。悲哉吾国!悲哉吾国民!何顽钝悍愚其若此!   ●第三节郑成功之初生及其幼年   遍历中原,无赵氏一片干净土;南望崖山,烟波浩淼,犹彷佛宋遗臣陆秀夫挟宋帝殉国处。呜呼!古来孤臣孽子不得行于中国,则遁于海,或并其儿年呱呱之声,仅一触于能为人臣妾音之耳膜,而浼焉且以为大污。海山重重,别有天地,生于斯,育于斯,族于斯,英雄幼年,固咄咄已异人若是!   试一游扶桑之乡,自平户港彳亍至河内浦,又前行,千里滨在焉。长林大道之旁,峨峨然一巨石迎人而前,上镌「诞儿石」三大字以为识。居者告余:『昔吾国有义侠女曰田川氏,实为平户士人之女,年十七、八婚于明人郑七官芝龙为妻。一日,田川氏出游千里滨,风雨大至不得归,田川氏拾文贝为戏,忽觉分娩,跄踉就滨内巨石以生。或曰,生时氏恍闻金鼓声。或曰,氏恍见海中有物,长数十丈,大数十围,两目如炬,以惊田川氏。于时若中国掀天盖地之英雄乃堕地,氏字之曰福松。福松者,就石侧古松以为祝也』。是岁也,当吾明天启四年。越五稔,福松弟左七卫门生焉。   自是芝龙留妻子日本,入中国,一跃而登福建海防之重镇。崇祯三年,芝龙遣使迎妻田川氏。氏以少子幼不欲西,命福松随使者来。时福松年纔七岁。既至,芝龙惊其状貌,改名森,字曰大木,迎师课之学。福松幼禀日本大和魂之熏陶,又久受中国国粹学,故居平喜读春秋、孙吴书,尝作「当洒扫应对进退」文,其终言云:『汤武之征诛一洒扫,尧舜之揖让一应对进退』。时福松年方十一,已慷慨自负若是。虽然,英雄少年,其四旁上下必有种种变相之群魔,以夺其神而伤其元;胜之而魔退,魔退而英雄名。故群魔者,英雄之好友也。此时芝龙已别娶颜氏,福松孝事之。然居常怏怏不乐,海天东望,河内浦隐隐波涛中,吾家固在其处,夜来明月在天,吾母与弟二人形影相吊,无相欢语,思念至此,每泪下涔涔。而福松诸季父弟昆犹嘲福松曰:『而非吾中国人所生,而忘吾中国风』,数窘之。福松闻「中国」字,益感恸心识之。其叔父鸿逵独奇福松之为人。聊述当时之能知福松者:王观光一见福松,谓芝龙曰:『是儿英物,非尔所及』!金陵术士来,芝龙叩以『福松能得科第乎』?术士曰:『此奇男子,骨相非凡,命世雄才,非科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