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人列传 - 第 5 页/共 23 页
从一六六四年,方以智五十四岁起,由于吉安人士和庐陵县令于藻的邀请,成为吉安青原山净居寺主持,一直到康熙十年(公元一六七一年)因粤难去世,在青原山度过了最后的七年。这时期曾著《禅乐府》,并有《愚者智语录》,而主要的成就是继续啸峰大然编成《青原志略》。这儿应指出,在江西西部,赣江东岸的这个青原山,除了是佛教胜地相传是所谓七祖道场(七祖指唐开元时的弘济禅师)外,又是明代王学江右学派理学家讲学的中心。山中有"五贤祠",所祀就是王守仁、邹守益(东廓)、聂豹、欧阳德、罗洪先(念庵)等五人。
这一时期,除了潜心著作以外,与各方面往还也很密切。魏禧对方以智晚年交游太广,社会关系较复杂,提出了婉转的讽喻。在方以智遭难去世前四年,康熙六年(公元一六六七年)魏僖在《与木大师(方以智借名墨历,又名木立)书》中所提出的一些问题,比较真实地反映出方当时的活动,是探索方以智晚年思想行动的史料,摘引如下:
"迩者道誉日盛,内怀忧谗畏讥之心,外遭士大夫(指官吏),群衲(指僧众)之推举,于是接纳不得不广,干谒不得不与,辞受不得不宽。形迹所居,志气渐移。"
与魏禧所记稍有出入,可以互相参证的是王夫之的记录:
"乃披缁以后,密翁虽住青原,而所延接者皆清孤不屈之士。且复兴书院,修邹、聂诸先生之遗绪。门无兜鍪之客。其谈说借庄、释,而欲檠之以正,又不屑遣徒众四出觅财。"(《船山遗书?搔首问》)
肖伯升在《研邻偶存》中记载他待人接物的态度是"行处则乎实,待人则春风"。
尽管学佛在深山古寺,但仍是与各方面诗文往还。虽然交游广泛,但"门无兜鍪之客,......又不遣徒众四处觅财"。这些说明他一如既往,不结交权贵,而忠实于自己的学术与理想。一方面无可奈何,静耽禅说,一方面广通声气,壮志犹存,这就是他晚年生活的矛盾。
他一生的著作有:
早期:从明末到甲申以后在两广避难时期(约公元1640年-1650年):
《物理小识》、《通雅》、《浮山文集》(前编,全本藏北京图书馆)、《博依集》(此书北京图书馆有残本,北京大学有全本)、《膝寓信笔》(此书多通行本)。
中期:避地两广后以至北归桐城、南京等地时期(公元1644年-1652年):《东西均》(此书现有中华书局一九六二年新印校点本)、《岭外稿》(在编排上属于《浮山文前编》的后半部,现均藏北京图书馆)、《浮山文后编》。
晚期:从两广北归后到康熙十年在江西逝世止(公元1652年-1671年):《易余》(全书共约十二万字。现存当时抄本)、《药地炮庄》(有康熙萧刻本及民国二十一年(公元1932年)成都美学林排印本。美学林本删去了大量序言和前记)、《易图》(又名《寂历图》)、《鼎薪》(到现在为止,我们尚未得到此书存在的消息)、《青原志略》、《愚者智禅师语录》(有《嘉兴藏》本,分四卷,约三万字);《一贯问答》、《冬灰录》、《五位纲宗》、《性故》(即《古今性说合编》)均有抄本;《禅乐府》(有一九三五年其后人方鸿寿铅印本)、《诸子燔痏》(方以智论诸子的著作,尚未发现)
此外尚有有关医药,音韵,及论诗词的著作,有存有佚,不再列举,待编辑其著作时,再作考证。
尚有《向言》,刻入《方氏七代遗书》中,《两粤新书》收入《海甸野史》中,都不是方氏的著作。应当注意。容肇祖先生发现钱谦益《初学记》卷二十三《响言》二卷与《七件遗书》本《向言》全同,经考证,确定系钱谦益所著。至于《两粤行书》非方氏之作,朱希祖在该书跋中有详细论断。
方以智逝世以来,他的著作在社会上流通而为人们熟悉的是《通雅》、《物理小识》和《药地炮庄》三书,《通雅》、《物理小识》不乏被人引用,如袁枚的笔记,陆耀的《切问斋文集》中都有零星引证,周中孚的《郑堂读书记》有对《通雅》的著录和评论。乾隆时日本三浦晋所著《赘语》中,多次引用《物理小识》。
《药地炮庄》尽管流传下来,但由于非常难懂,钱澄之曾说方以智"其所著书,好作禅语,而会通以庄、易之旨,学者骤读之多不可解"(见《通雅》序).目前所知,清代尚未有人加以研究和论列。
方的其他著作,重要的如《易余》,《东西均》,《青原志略》等,有的迄未刊印,有的孤本流传。感谢三百年来的收藏保存者,方以智著作大部分尚有完整的刊本或稿本遗留,将是进一步研究方以智的有用资料。
○方中通
方中通,字位伯,安徽桐城人。故明翰林方以智子。
初,以智著《通雅》五十二卷,于训诂名物皆有征实。君少传父业稽古,有机思,喜量圭黍察仪漏;以古九章法仅存条目,鲜能寻绎其义;乃据御制《数理精蕴》推阐之,复列数原律衍几何约珠算笔算筹算尺算诸法,辑诸家说,制取其长,制为一书,名《数度衍》,凡二十四卷,附录一卷。谓:"九章皆出于勾股。环矩以为圆,合矩以为方。方数为典,以方出圆,勾股之所生也。少广,方圆所出也。方田商功,皆少广所出。一方一圆,其间不齐。始出差分而均输对差分之数盈朒借差求均。又差分均输所出,而以方程齐其穷。度量衡原出黄钟粟布出焉。黄钟出于方圆者也。"又谓:"古法用竹径一寸长六分二百七十一而成六觚为一握,后世有珠算,而古法亡矣。泰西之笔算筹算,皆出九九尺算,即比例规,出三角。乘莫善于筹,除莫善于笔,加减莫善于珠,比例莫善于尺。"时广昌揭暄亦明算术,与君论难日轮大小得光肥影瘦之故,及古今岁差之不同,须测算消长以齐之,别录为一书,曰《揭方问答》。他著有《物理小识》十二卷,及《浮山文集》。
○冯登府
冯登府(?~?1840),字柳东,浙江嘉兴人。
嘉庆戊寅举顺天乡试,庚辰成进士,选庶吉士。改官江西将乐县知县。不两月,以亲病解绶去。服阕,教授宁波,大吏重其才,拟荐之,力辞。
幼即能作韵文,中年治经,深得汉儒家法。兼通金石文字。阮元、徐士芬、李泰交皆订至契。著《石经补考》十二卷,于汉魏蜀石经以备古今文之异同,于唐石经并正亭林某字误写之非。《三家诗异文疏证》六卷,《补遗》三卷,《论语异文疏证》十卷,搜讨详备,辨证亦极精当。又集古彝器暨砖瓦遗文拓本为《金屑录》四卷、《石金录》四卷。仿元潘氏、明王氏为《金石综例》四卷。聚所见浙省古砖,加以考辨,为《浙江砖录》四卷。其余尚有《唐宋词科题名》一卷,《酌史岩摭谭》十卷,《玉台书史补》六卷,《梵雅》一卷。
性好游,工诗。归田后,家贫弗能具山资。以东诸侯之招,重客三山,佐修通志。更撰《福建盐法志》三十卷、《闽中金石志》十四卷,名震海峤。诗宗金风亭长,有异世神交之雅。坐咏勺园,寒缸暑簟,或吟辔所至,兼善倚声。诗文为《石经阁文集》八卷,《拜竹龛待存》十卷,续集二卷,《种芸仙馆词》四卷,《钓船笛话》一卷。而所编者犹有《曝书亭外集》八卷,《冯氏清芬集》八卷,《邝砚倡酬集》一卷,《梅里词辑》六卷。
○冯桂芬
冯桂芬(1809-1874)字林一,号景庭,江苏吴县人。
弱冠补县学生。道光壬辰举于乡。庚子,中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文宗御极,大臣疏举人才,以之与林文忠同荐。旋丁忧归。比服阕,而太平军已陷金陵。承诏劝捐输练乡团,事办,叙克夏诸城劳,晋五品衔,特旨擢中允。有间之者,因告归,不复出。向、张师溃,太平军攻吴郡,群议赴皖乞曾公援军,虑不遽应,推先生具草。乃为陈危急情状,并时局利钝,及用兵先后所宜,语甚详挚。曾许之,令李鸿章率水陆诸营东下,遂成平吴之功。吴平,李公开府苏省,数就先生谘访郡县利病。如苏、松减漕额,长、元、吴三县减佃租,数百年积重难返之弊,一旦顿除。先后主讲惜阴、敬业、紫阳、正谊各书院,为诸生讲论学术,成材甚众。卒年六十六。
先生于书无所不读,师事李申耆、李尚之两先生,说经宗汉儒,亦不废宋。精研小学,兼嗜畴人家言。著有《说文段往考正》,《校邠庐逸笺三种》,《弧矢算术细草图解》,《西算新法直解》,《校正李氏恒星图》,《测定咸丰纪元恒星表》,《丈田绘图章程》,《使粤行记》。与修《两淮盐法志》、《苏州府志》。尤务为经世有用之学,凡水利农田盐漕兵刑诸大政,莫不了然于胸中。作《抗议》四十篇,均关系于民生国命,亭林所谓"若果见之行事,不难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者,仲长统《昌言》、荀悦《申鉴》,未足比也。《显志堂稿》十二卷,并长于治事,不为浮词云。
○凤韶
凤韶,字德隆,江苏江阴人。
岁贡生。所居滨江,邨巷僻陋,聚生徒谋糈以为食。与惠、戴诸先生隔绝,不能遍见其所著书;顾能深思独造,治经精密。著述盈笥,皆随笔条记,羼杂无次序。其门人始辑其说之涉四书者刊之,曰《四书补考》。又松江吴氏刊于《艺海珠尘》中者,曰《读书琐记》,更仅寥寥数条,均非其全。卒年七十余。后九年,武进李兆洛,总辑遗稿为《凤氏经说》三卷,于是君之学乃表曝于世。
○傅山
傅山字青主(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O7 年-清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山西省阳曲县人(今太原市),明诸生,少聪颖,读书过目成诵,性任侠,见天下且丧乱,诸号为荐绅先生者,多腐恶不足道,愤之,乃坚苦持节,不肯少与时相周旋。时山西提学袁继贤为巡按张孙振所诬,孙故奄党也,先生乃伏阙陈情,袁竟得雪,先生以是名闻天下。明亡,变服黄冠居土室。天下大定后,始以黄冠出与客接,间有问学者,则曰本学庄列,于仁义事实羞道之,即强言之亦不工,形同遁世,但志在济世,不屑为空言。明清之际,深怀民族意识,不甘臣服于清,改其行,或作万里游,或雌伏不出者,南有序林,北有青主,是以自叹曰,"弯强跃马之骨而以占毕朽之.是则埋吾骨千年而碧不可灭者矣"。
明中叶后本为王学的天下,泰州学派兴,末流遂入于狂禅,于是蔑仁义弃礼乐,形成反对传统儒家思想之异军,青主的思想行为亦与之合流,而行纵放诞,颇类于魏晋风流,他的《上谷元旦》诗曰:
"秉烛起长叹,吁嗟行路难,资粮惟曲蘖,礼乐看蹒跚。景物家家别,风光岁岁阑。此生须荷锸,倒地即为棺。"(《霜红龛集》卷五《五律》)
志在前明,不得已而消极放诞,衷心则倾倒于"夥涉"为王,推倒强秦者,看他歌颂:"夥涉真高兴,留侯太有情,篇章想不死,蜩蟪定长生。剑术一人敌,杯中万虑冥。悠然篱菊老,可不咏荆卿。"(《霜集》卷五《五律》)陈涉、张良、项羽皆反抗强秦的英雄,但剑术一人敌耳,无济于世,于是诗酒风流,老于篱菊,但仍咏荆卿,志在亡秦!青主一生在矛盾中,形为黄冠而志在红尘,不得已资粮曲蘖,倒地为棺,但心雄万夫,入世而作出世装,此其所以有"桃原直处忘情士,处士多情奈若何"(《霜集?杂著》卷十八)之歌,处士而多情,悲夫!
青主实主王学,而近于泰州,虽末流入狂禅,但蔑弃礼法,随寓而安,弃德从道,他曾经解"礼","......夫世儒之所谓礼者治世之衣冠,而乱世之疮也,不知劀其根而以膏药涂之,又厚涂之曰,治疮之礼也"。(《霜集?杂文》卷十四《礼解》)以礼为乱世之疮疤,治世之衣冠,是在治世礼不过门面,在乱世,礼实在是疮疤,以疮疤为礼,见于禅宗和尚语录矣。因之形成随遇而安的人生观,"人生一迂合耳,当其所迂,岂暇问其可否。凶狞之狗,见人野溷,则宾宾然伺于其傍,必不蒙一啮咬之念,以其人之能食我也,故论人者当如此。设求之安往而不得安分知义之人,故人望人则贤者可知,此有来言,以狗望人,则贤者更无数可知矣"(《霜集·杂文》卷十五《不寐寱语》)。以狗喻人,狗因人可以食我遂无啮咬之思。以此求人,则安分知义之人所在多有,更以狗求人则贤者满街;左派王学几于圣人满街走,盖皆以狗望人耳。这当然是愤世的语言,在清人的统治已经巩固的情形下,复明已不可能,久处土穴,亦掩耳盗铃者,于是出而问世,问世实等于出世,因不愿为当权者用,于是浪迹人间,随寓而安,亦无可如何耳。如何在无可如何的环境中自寻乐处?他说,"昔人教寻孔颜乐处,此句也是平地圪垛语,读得书久,自有乐处,便与孔颜不远,若白白去寻孔颜,孔颜与你个对面不见,岂不罔过了日子也。赖天地祖宗之泽,破书可读,一切龌龊人事不到眼前心上,钝资磨去,日知所亡,三间小屋之下好不富贵也。自爱不自贵,自知不自见,圣经贤传,古今载记,尽尔游行,谁能禁之。一生为客不为主。......故凡事颇能敝屣遗之,遂能一生无财帛之累"(《霜集·杂著。卷二十二《乐处》)。人而去寻孔颜的乐处,孔颜将与你对面不见,因为个人有个人的乐处,不能从同。在他看来有破书可读,钝资磨去,龌龊事不上心来,三间小屋也是无限富贵。"为客不为主"也是随寓而安,在不合理的情况下,不随寓而安又奈何?荷锸而行,倒地为棺,自有无限乐处,然而这都是苦中作乐。
人不能改变客观环境,为客观环境所拘限,只能为客不为主,以苦为乐,这些以苦为乐的说法,实在也是自乐其所乐,三间小屋有破书可读,乐在其中正同于王心斋。"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心斋语录》)体用一元,方法即目的,此王学之所以为主观唯心主义。但青主于此从王学中跳出,入于老庄,从主观转为客观,他在《老子二十一章解》中云,"形所从者非穞也,从道来也。......物也而有非物者传焉,非物之物,道之为物也,恍惚象物似之矣而不可得,而窃之以窈冥之精,......其何物也耶?此道也,传之于父,父受之于祖.祖受之于曾高,父溯而上之彻于天,天大父也。自大父而传之不知历几何父而有我,我又为父矣"(《霜集·外编》卷三十四)。物之外有道,道非物,传之于天为大父。道相传初为一,可以名之曰德;道不可得而德可传。他又在《庄子天地篇泰初有无无段解》中说:
"阴阳交泰之初,何所有乎?有无而已,别无所有。然无而有者,无可得而名,确乎其有一,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不可闻不可见,然万物之生者皆由得此一以生是之曰德。溯此德者则我得之父母,得之天地之始为人之时而延之于我之身,生生世世,业识识业日远于德,故循性而修之以反于得以生之德。德之至者一切有为之法皆消融于乌有,几几乎并未形之一亦不可得而名之,所谓德至,至则同于泰初之无有矣。"(《霜集·外编》春三十四)
物德以生之调德,德可以强名之曰一,他又指实一为水,"天为一大,太为大一,一即天一生水之一,一水也气也。泰上从大,下从水,水即一也。"(同上注)以一为水为气,是首先点出气字来,理气,道器,本为程朱学派话题,青主主陆王。今亦道程朱,盖其学本宠杂,既本陆王,不得心外有理,更使气无存在余地,但已化主为客,遂于道外存气为物之所由生,而程朱不言无,于是以黄冠解老庄而引入无。道为无,由无而有,有为一为水为气。青主亦言理,但谓"理本从玉,而玉之精者无理"(《霜集·杂文》卷十四)。窥其义盖谓气之精者无理,是理与气合而为一,气见而理不见,于是而引进气在理先之一唯物主义课题。他说:"老夫尝调,气在理先,气蒸成者始有理。山川、人物、草木、禽兽、虫、鱼皆然。若云理在气先,但好听耳,实无着落。"(引自山西祁县孙郅原藏傅山手稿)如果这些话果真出于傅山,那么他的思想偏离王学已远,盖一变从主观到客理,再变而以气为物之所由生,三变而气在理先,于是从唯心到唯物,盖青主之晚年定论欤?方以智以火为万物之本而青主以水,他们虽同时言水言火,但未谋面。
彻底变则变化无迹,但王学之于青主尚有踪迹可寻,随处可见,徐广轩后以陆王解傅山不失为解人,傅山论学有云:
"理本从玉而玉之精者无理。学本义觉而学之鄙者无觉,盖觉以见而觉,而世儒之学无见。无见而学,则智者之登泰山泛东海非不闻高深也,闻其高深则人高之深之也,故训觉之为效似矣,而始终乎,人拾级而卑之,至于效先觉而效始不至,于日卑其所谓先觉者,非占哔训诂可以为童子师而先之也。乃孟子称伊尹为先觉,其言曰,子天民之先觉者将以斯道觉斯民也,乐尧舜之道学也,而就汤伐夏以救民,则其觉也觉桀之当诛,觉汤之可佐,故幡然曰,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尧舜汤也,尧舜汤者,杀桀乃所以为尧舜也。是觉也谁能效之,谁敢效之;不能效之而文之曰,非其时也,其时矣而不敢效之曰,吾聊乐尧舜之道。"(《霜集·杂文》卷十四《学解》)
以觉训学,而以见训觉,都是以主观行为代替客观,格物以为知,是由外铄;觉见之为学则为自得。盖传统儒家无有言觉者,自佛氏入而言觉,青主不排二氏,遂以觉见解陆王,而王学与禅宗结合,觉见近于顿悟。见亦自见,非由他人,故云:"无见而学,则瞽者之登泰山泛东海,非不闻高深也,闻其高深则人高之深之也。"徐广轩注曰:"学字之解可谓千古大案,先生判断了了,更不作一调停含糊语。......或曰,觉训为见,见者何物,学训为觉,觉者何境。曰,先生之言德言泰两段中训之矣。其物一也,见则见此也。至其境则所言'空灵法界'四字盖以尽之。或曰,何道之从而即可以见而觉?曰,善哉问乎,君子深造之一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即见而觉之谓。欲自得而不得其道,是缘木而求鱼也。究理博物,程朱之学也,一道也,效人者也。先立乎其大,致良知,陆王之学也,本之孟子者也,求诸己者也。陆王不足信,孟子亦不足信乎?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傅先生之学不专一家之言,儒书外,老子、庄子、释迦、达摩之言,靡不毕究。"(《霜集·杂文·学解》卷十四注)陆王本孟子,为学求诸己,而傅山本陆王,为学亦求诸己。
广轩言:"至其境则'空灵法界'四字盖已尽之。"此非徐之增字,青主实多言"空灵"及"空灵法界",言顿悟者必主空灵,否则见一物格一物,境为物遮,安见空灵,拨物见空,亦有悖于气在理先之说,此吾谓之为晚年定论也。青主说:"读理书尤着不得一依傍之义,大悟底人先后一揆,虽势易局新,不碍大同。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灵法界,单单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脚,说我是有本之学,正是咬■〈齿因〉人脚后跟底货,大是死狗扶不上墙也"(《霜集·杂记》卷二十五)"死狗扶不上墙",正严斥奴儒之言,奴儒者摭拾前人牙慧便矜矜自持,以为学有根底,其实这只是"妄听妄说"而已。徐广轩曰:"先生一生所走路头,所造地位,显然揭出,佛者见之谓之禅宗指月,儒者见之谓之道学超诣。"禅宗指月,道学超诣均可达于空灵,而空灵法界者,"常就中庸思之,中庸之至而民鲜能,以其不空灵也,唯圣者能之以其空灵也,夫愚不肖之民,其不能宜矣,贤智之民何以亦不能,只因一'予'字,割舍不下耳。其所以不能割舍其予者,不能割舍其予之智耳。......若圣人则不然,此中空空吾无知也,安见所谓道而用意以遵之,乃至事至物来,率性而出而其机不滞,自然依乎中庸矣。......由是言之空灵法界非圣人之所以为圣者哉。予未有知,吾无知也,绝圣弃知,其为旨一也,皆空灵之谓也。戋戋之儒妄生分别,傅先生之所谓未究其法界者也。或曰,如何用功,便究其空灵法界?曰,不睹不闻,独体炯然,四面无倚,空灵法界也"(同上)。这虽然不是青主的定义,但他自己也说过"使我之心,不受私弊,光明洞达,随时随事,触著便了,原不待讨论而得"。两者不相远。
这些语汇,都近于佛,尤近于禅宗,所以青主说"贫道以为佛本训觉,震旦《大学》之明德以至于诚明明诚之性之教谓何。达摩既人而后有见性成佛之传,不知衣领之珠先自有之,陆象山先生所谓,东海西海千百世上下圣人出而此心此理同也"(《霜集·杂著》卷廿一)。明心见性成佛又加上陆王之传,所以我们说傅山近禅,所谓空灵法界,不滞著于外物,一切空灵,这不是儒家传统的境界,儒家理想"大同"也并不空灵。所以我们说气在理先之说不见于青主已刊著作中,未刊稿,如果可信,也是他的"晚年定论"。或者是曾经有过的说法。佛、道、程朱陆王对于他都发生过作用。他的思想来源是庞杂的,而所处的环境是单纯的,长期处于土穴中,出来后也是黄冠,所以空灵对于他,并不生殊,但究竟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欲空灵而出世.不可得,于是他又究心于世功而倾心于陈同甫,所以我们说他本心是入世的。
他的思想解放,便打破传统的枷索而詈奴儒,奴儒大儒都是在传统儒家教条下压服了的人,他们毫无主见,滞著于传统的束缚,也就绝不空灵,这样说,"空灵"云云,还是打破传统枷索的一种手段,空其一切,当然传统的束缚,历史的约定,都在排斥中,因之在文学上他也鼓吹竟陵而颂钏、谭。但究竟是禅宗在影响他,所以他惯作语录机锋:"牛头未见四祖时,何故百鸟衔花?曰,未见四祖。曰,既见四祖时,百鸟何故不衍花。曰,既见四祖。此钞正百马衔花时事,若遂谪不必百鸟衔花,则亦终无见四祖时,其初难知百鸟惊飞云矣。"这是原牛头见四祖一案的注脚,我们在其中看不出道理来,只是你依你的,我说我的,各不相干的对答,而青主对此颇感兴趣,为什么。这是空灵,彼此各不相干,不滞著于任何事物,问其所问而答其所答。这和张载、戴震等哲学家认为气在理先的课题毫无相同处,所以我们怀疑青主那种理论的真实性。
一个人的思想会有矛盾,尤其处于一个环境变迁,思想界也在变化的时代,不同学派的思想表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是时常有的,在青主的思想上更反映了各种烙印,他思想解放,"于世间诸仁义事,实薄道之",但他并没有脱掉中古宗教迷信的束缚,他曾经在《书扇贻还阳道师》中说,"师素祈雨,多被三界尊神谴之,故迂此报,然足以见师本领矣"(《霜集·五律》卷四)。这说明他的思想解放的局限性,他有魄力向传统的儒家理学挑战,但没有勇气向传统的宗教迷信抗争,这也是他的矛盾。
青主是明清之际一位了不起的文学家,在诗歌方面的成就,他超过当时的学术大师黄宗羲,王夫之辈,顾炎武似亦有愧色。在文学理论方面,他反对师古,在艺术上,讲性灵,讲禅似。
他冲击了几千年来束缚人们的礼法,他为妓女作传,为畸人传奇,一切平等法,虽然他还有所滞,但没有无局限的人。
○龚自珍
龚自珍(1792--1841),字璱人,原名巩祚,浙江仁和人。苏、松、太道丽正子。
幼聪明,能读等身书。又获闻其外祖段茂堂六书音韵之学,自视甚高。故事,凡翰詹科道子弟,别为官卷,较民卷易入彀。君顾不屑藉门荫,以县学生就民卷中式嘉庆戊寅恩科本省经魁。屡上春官不第,狂名满天下。既购洞庭别业,又买昆山徐侍郎秉义故宅居之。道光己丑成进士,以不工书,不得入翰林。用知县,改内阁中书,擢礼部议制司主事。丁父忧归,掌教云阳书院,膺暴疾卒。
其为学,务博览,喜与人辩驳,虽小屈,必旁征广引,己说得申乃已。治经始由训放,继及刘申受、宋于庭游,闻常州庄氏说,则转好今文之学。然所造顾不深,亦疏家法。惟所作《古史钩沉论》谓:"五经者,周史之大宗也。"与章实斋"六经皆史"之主张相近。又熟习掌故,通蒙古文,长于西北舆地,旁逮诸子道释金石术数,莫不贯串。为文瑰丽恢诡,诗亦奇境独辟。著述极富,惜多佚弗传。后人裒其遗集,仅存十有八卷。外《太誓答问》一卷、《春秋决事比》一卷,收《经经解》中。馀皆无从踪迹矣。
○谷应泰
谷应泰(公元1620-1690年),字赓虞,别号霖苍,直隶丰润(今河北丰润县)人。
他青少年时代,在县学念书,博闻强记,聪颖过人,且勤学苦读,学业进步很快。他二十岁时,取得了举人出身。过了七年,清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他参加了由顺治皇帝主持的殿试,取得了进土登第。此后,他先后任户部主事,员外郎。顺治十三年,任提督浙东浙西地方的学政佥事。他在浙江提学任上,考选公正。
两浙提学的衙门设在杭州。唐宋以来,随着经济文化重心的南移,杭州日益繁华,西湖成为名不虚传的旅游胜地。是骚人墨客出没的场所。谷应泰有意效法白居易、苏子瞻,纵情山水。他在湖山的顶上建有一所类似书院式的文化别墅,收藏大量图书,在别墅的门上,亲自题匾:"谷霖苍著书处"。
谷应泰担任浙江提学时期,选拔了不少有才华的人,输送朝廷,官居要职,因此,谷应泰获得了来自朝廷的支持。同时,他在杭州潜心学术研究,又获得浙江一带文人学士的舆论赞赏。因此,他遗留下来的文化别墅,被视为重要名宦古迹。
谷应泰的著作,主要有《筑益堂集》和《明史纪事本末》。
《明史纪事本末》一书,始于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朱元璋起兵,终于明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李白成攻克北京。全书列成八十个专题,每题为一卷,共八十卷。记述作者认为重要的历史事件的始末。虽然,它没有全面纪录明代的重要历史事件,甚至对明代各项政治经济制度,郑和下西洋扩大我国和南洋地区经济文化交流等,都付诸阙如,但由于该书出于清代官修《明史》以前八十余年,根据作者的社会关系、地位、财力和才能所能得到的条件,他广泛采集私家野史,综合多种明代资料,所记成祖设立三卫,进军漠北,及沿海倭患,议复河套等事,都远较《明史》为详。尤其是关于农民起义的专题,竟有十五篇之多,约占全书五分之一。对于宦官阉党的专横,也有详细的叙述。所有这些,为我们研究明代社会问题和对外关系等,提供了不少可贵的参考资料。
《明史纪事本末》是谷应泰在浙江从事学政之余,仿照袁枢《通鉴纪事本末》之例,"夙夜兢兢,广稽博采,勒成一编,以补前史"。它记载明代典章事迹,每篇篇末都写有编著者的论断,题为"谷应泰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排比纂次,详略得中,首尾秩然,于一代事实,极为淹贯,每篇后各附论断,皆仿《晋书》之体,以骈偶行文,而遣词抑扬,隶事亲切,尤为曲折详尽。"这个评论,从该书的体例形式来看,符合实际情况。
《明史纪事本末》的成书经过,传说很多。有谓系张岱所撰,谷氏以五百金购得;有谓系德清徐焯代作;有谓出自谈迁,有谓兼采张岱纪传(《石匮臧书》、《石匮书后集》)、谈迁编年(《国榷》),而改为纪事本末的。众说纷纭,极不确切。实际的情况是,本书不一定出于谷氏一人之手,当时他曾延揽了一批文人协助编纂。
谷氏编纂《明史纪事本末》,自称是为了"使读者审理乱之大趋,迹政治之御失",可见是力图为统治者总结并提供一些维护长治久安的经验。他以《甲申殉难》的专题,大力表彰"忠烈";用平"盗"或骂"贼"的专题,辱骂农民军为"困兽"或"蚁附之妖"。
○顾栋高
顾栋高(1679--1759),字复初,一字震沧,又自号左畬(yu),江苏无锡人。
康熙辛酉成进士,受内阁中书。性倨傲,不合时宜,坐奏对越次罢官。归田后,惟日以穷经著书为事。自幼至老,未尝一日不读书。乾隆庚午,特诏举经明行修之士;明年,于所举中核其名实允孚者得四人,先生其一也。并授国子监司业。以年老不任职辞。掌教淮阴,从游者甚众。夏日不见客,闭重门,解农脱展匿帷后,手一卷,研诵弗辍。高宗南巡,召见行在,加祭酒衔,赐御书"传经耆硕"四字。生平于五经多有发明,尤笃好《春秋左氏》学,昼夜探讨。每怀忿懥(zhi),家人以《左传》一册置几上,即怡然被览,不复问他事矣。著《尚书质疑》二卷,不信梅赜古文。间有逞臆断者,以于《书》本非其所长也。《毛诗类释》二十一卷,采录旧说,阐明经义,亦甚谨严。其毕生精力尽苹于《春秋大事表》一书,泛滥者三十年,罩思者十年,执笔属稿者又十五年,而后写定。凡列表四十,首时令,终列女,合五十卷;表皆有序,后更附以舆图一卷;辨论百三十一篇,条理详明,考证典核。诸序论又皆引据赅洽,持议平允,每发前人所未发。此不独治《春秋》经传者之要籍,亦读史所宜取法者焉。少受业高紫超;讲学尝援新安以入金溪,为调停之说;故复辑《大儒粹语》二十八卷,期合宋元明儒而一之。卒年八十一,其后诏修《国史?儒林传》,首举其名,谓:"如顾栋高辈岂可不为表章!"馆臣遂承上意,创传推先生为始云。
○顾广圻
顾广圻(1629-1701),字千里,号涧薲,江苏元和人。
少孤,多病,枕上未尝废书。弱冠,从张白萃游,馆于程氏。程富藏书,因得通览,学者称万卷书生焉。不事科举业,年三十始补博士弟子。继师事江艮庭,受惠氏遗学,逐尽通经学小学之义。尝论经学云;"汉人治经,最重师法。古文今文,其说各异。混而一之,则轇轕不胜矣。"论小学云:"《说文》一书,不过为六书发凡,原非字义尽于此。"欲取汉人经注作假借长编而未属稿。从兄之逵字抱冲,亦邃于学,多藏宋元本书,为一一订正之。刻列女传以传。
当是时,孙星衍、胡克家、秦恩复、黄丕烈、吴鼒、张敦仁等,并深于校雠之学;莫不推重,延之刻书。为孙刻宋本《说文》、《古文苑》、《广律义疏》。为胡刻《文选》、元本《通鉴》。为秦刻《扬子法言》,骆宾王、吕衡州两集。为黄刻《国语》、《国策》。为吴刻《晏子》、《韩非子》。为张刻抚州本《礼记》,严州单疏本《仪礼》。每一书竞,综其所正定者作考异或作校勘记于后。
又颇服膺宋儒《语录》,摘其切近者,成《遁翁苦口》一卷。平居博览,咸能识之无遗。每论议滔滔不竭,而是非所在,持之甚力,靡所瞻狥。家故贫,赖为人校刻博糈以食。虽往来多公卿,卒未尝有以自润。晚得痹疾,卧床五年,年七十卒。
自撰《思适斋集》十八卷,自作记曰:"顾子贫,斋非所能有也;即身之所寓而思寓焉,而'思适'之名亦寓焉。当其坐斋中,陈书积几,居停氏之所藏,同志之所借,以及敝箧之所有,参互钩稽以致其思,思其孰为不校之误,孰为误于校也。思而不得,困于心,衡于虑,皇皇然如索其所失而杳乎无睹。人恒笑其不自适,而非不适也,乃所以求其适也。思而得之,豁然如启幽室而日月之;举世之适,诚莫有适于此也。"可征其用力勤至云。
○顾櫰三
顾櫰三,字秋碧,江苏江宁人。
少孤贫,母以十指课之读,弗给,或丐食于邻焉,用是读益苦。稍长,以敏捷称,才名满江南北。尝一日中为长幅骈俪文三四首,洋洋数千言,华赡工整。至制举文,一日更毋虑八九首。补岁贡生。治经通训诂,尤擅长于史学。以司马氏、范氏书恒不志艺文,说者每引为憾,乃竭十数年之力,旁搜博采,成《补后汉书艺文志》三十一卷,分二十九类,既逐条疏其出处,而如《诗》小序、《书》古文,郑、贾、服诸儒所撰著之荦荦大者,辨证加详,凡群书佚文有可考见,亦复辑载无遗。末附《经学师承》及《明习谶纬》两门,较《儒林传》所载尤多倍蓰,迥非钱、侯、姚等《补志》所能望其项背。清河王氏获手稿,亟排印于《小方壶斋丛书》。别有《补五代史艺文志》,仅一卷,且考释无多,或非其定本也。其他著述甚众。子联鏕避乱走淮上,依丁柘塘,全稿为所剽窃,取出者止十一二。王氏复刊其辑通俗文佚文一卷,《风俗通义佚文》一卷。而《然松阁赋抄诗抄》若干卷,则收入《金陵丛书》。凄声郁旨,恒冠绝一时侪辈云。
○顾炎武
亭林初名绛,国变后改名炎武,字曰宁人,学者称为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生明万历四十一年,卒清康熙二十一年,年七十(1613-1682)。
他是一位世家子弟--江南有名的富户。他承祖父命出继堂叔为子。他的母亲王氏,十六岁未婚守节,抚育他成人。他相貌丑怪,瞳子中白而边黑,性情耿介,不谐于俗,唯与同里归玄恭(庄)为友,时有归奇顾怪之目(归玄恭,明亡后屡次起义,晚年筑土室于丛冢间,与妻偕隐,自署门联云:"妻太聪明夫太怪,人何寥落鬼何多。")
他少年便留心经世之学,最喜欢抄书。遍览二十一史,明代十二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于民生利害者,分类录出,旁推互证。著《天下郡国利病书》,未成而国难作。清师下江南,亭林纠合同志起义兵守吴江。失败后,他的朋友死了好几位,他幸而逃脱。
他母亲自从昆山城破之日起绝粒二十六日而死,遗命不许他事满洲。他本来是一位血性男子,受了母亲这场最后热烈激刺的教训,越发把全生涯的方向决定了。(《亭林余集》里有一篇《王硕人行状》,读之便可知亭林受母亲影响之程度)他初时只把母亲浅殡,立意要等北京恢复,崇祯帝奉安后,才举行葬礼。过了两年,觉得这种希望很渺茫,勉强把母先葬,然而这一段隐痛,永久藏在他心坎中,终身不能忘却。他后来弃家远游,到老不肯过一天安逸日子,就是为此。
他葬母之后,隆武帝(唐王)在福建,遥授他职方司主事。他本要奔赴行在,但因为道路阻隔,去不成。他看定了东南的悍将惰卒,不足集事,且民气柔脆,地利亦不宜于进取,于是决计北游,想通观形势,阴结豪杰,以图光复。曾五谒孝陵(明太祖陵,在南京),六谒思陵(明怀宗陵,在直隶昌平)。其时他的家早已破了,但他善于理财,故一生羁旅,曾无困乏。每到一地,他为有注意价值者,便在那里垦田,垦好了,交给门生或朋友经营,他又往别处去。江北之淮安,山东之章丘,山西雁门之北、五台之东,都有他垦田遗迹。可见他绝对的不是一位书呆子,他所提倡穷经致用之学,并非纸上空谈。若论他生平志事,本来不是求田问舍的人。原有的家产尚且弃而不顾,他到处经营这些事业,弄些钱做什么用处?我们试想一想。他下半世的生涯,大半消磨在旅行中。他旅行,照例用两匹马换着骑,两匹骡驮带应用书籍。到一险要地方,便找些老兵退卒,问长问短,倘若和平日所闻不合,便就近到茶房里打开书对勘。到晚年,乃定居陕西之华阴,他说:"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势"。可见他即住居一地,亦非漫无意义。他虽南人:下半世却全送在北方,到死也不肯回家,他本是性情极厚、守礼极严的君子。他父母坟墓,忍着几十年不祭扫。夫人死了,也只临风一哭。为何举动反常到如此田地?这个哑迷,只好让天下万世有心人胡猜罢了。
他北游以前,曾有家中世仆,受里豪唆使,告他"通海"。当时与鲁王、唐王通者,谓之通海。他亲自把那仆人抓住投下海去!因此闹了场大官司,几乎送命。康熙三年,他在京,山东忽然闹什么文字狱,牵连到他。他立刻亲到济南对簿,入狱半年。这是他一生经过的险难。
康熙十六年开博学鸿儒科,都中阔人,相争要罗致他。他令他的门生宣言:"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开明史馆,总裁叶方蔼又要特荐他。他给叶信说:"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清廷诸人,因此再不敢惹他。
他的外甥徐乾学、徐元文,少时由他抚养提拔。后来他们做了阔官,要迎养他南归,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他生平制行极严。有一次徐乾学兄弟请他吃饭,入坐不久,便起还寓。乾学等请终席张灯送归,他作色道:"世间唯有淫奔、纳贿二者皆于夜行之,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其方正类如此。
先生讲求经世之学,究心一代掌故,考制度得失,生民利害,与前史旁推互证,而折其中于六经。游历所至,以骡马载书自随,凡西北阨塞,东南海陬,必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与平日所闻不合,即发书检勘。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措意,则马上默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即又发书熟读之。放所撰《天下郡国利病书》百二十卷,取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旁逮文编说部公移邸抄之类,凡有关于国计民生者随录之,斟酌损益,不空言泥古,务质之今日所可行,垂二十年始就。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则考索利病之馀合图经而成者。今偶获传本,书计百卷,密行细字,所自谓"本行不尽,则注之旁;旁又不尽,则又别为备录"者也。惜虽造端宏大,而《郡国》仅具长编,颇疏义例;《肇域》又未遑删定,以成一家之言。
先生精于音韵之学,据遗经以正六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来人之失,著《音学五书》:一、《音论》三卷,分十五篇,皆引据古人之说以相证验,持论精博。惟入声变乱旧法,后来音韵学者,愈阐愈密,或出其所论之外。要其发明古义,则陈第后屹为正宗;二、《诗本音》十卷,主陈第诗无叶韵说,不与吴棫《补音》争,而亦全不用棫例;列本证旁证二条,明古音原作是读,非由迁就,故曰本音。举南宋来随意叶读之谬,至是廓清。三、《易音》三卷,以其音与诗音异,又或往往不韵,乃不如诗音之确,且有附会;然考核精当处,于古音不无有裨。四、《唐韵正》二十卷,以古音正唐韵之讹,逐字以求古吉,当移出者移出之,当移入者移入之。视他家谬执今韵言古音,但知有字之当入,而不知当出,以至今古纠牵,不可究诘;其体例特为明晰。五、《古音表》二卷,分十部--一东、冬、钟、江;二支、脂、之、微、齐、佳、皆、灰、咍;三鱼、虞、模、侯;四真、谆、文、殷、元、魂、痕、寒、桓、删、山、先、仙;五萧、宵、肴、豪、幽;六歌、戈、麻;七阳、唐;八耕、清、青;九蒸、登;十侵、覃、淡、盐、添、咸、衔、严--凡以平为部首三声随之。其移入与割并之部附见其中。考以古法,多相吻合。另《韵补表》一卷,于古音叶读之舛误,今韵叶读之乖方,各为别注,得失自见。
先生兼嗜金石,当其足迹所经,荒山颓址,遇有古碑遗迹,必披蓁菅,拭斑藓读之,手录其要以归。著《求古录》一卷,《金石文字记》六卷,《石经考》一卷,每有欧、赵、洪、王所不及者。
先生生平精诣之书,无过《日知录》三十二卷。于经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舆地、艺文之属,一一疏通其源流,考正其谬误,最有补于学术世道。自序云:"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其去取谨慎、空诸依傍如此。晚益笃志经学,居华阴时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者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叙》,而一切谀墓之文不作,岂不诚山斗乎。"排斥王派理学最力,谓"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乃本朱子之说,参之以黄东发回抄,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渠、象山者甚峻,作《下学指南》一卷。凡请讲学者,亦谢绝之。在关中对人曰:"诸君,关学之馀也。横渠蓝田之教,以礼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而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然则君子为学,告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方将赋茅鸱之不暇,何问其馀哉!"其宗旨所存,具见于与友人论学书云;
"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已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营学之事也;自于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士而不失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
康熙庚申,其妻殁于家,寄诗挽之而已。次岁,卒于华阴,年六十九。无子,自立从子衍生为后。门人奉丧归葬昆山。所撰著除上述外,尚有《顾氏谱系考》一卷,《菰中随笔》三卷,《救文格论》一卷,《杂录》一卷,《亭林文集》六卷,《诗集》五卷,《馀集》一卷。高弟子吴江潘耒收其遗书,序而传之。
其做学问的方法,第一要看他搜集资料何等精勤。亭林是绝顶聪明人,谅来谁也要承认。但他做工夫却再笨没有了。他从小受祖父之教,说"著书不如抄书"。(《文集》卷二《抄书自序》)他毕生学问,都从抄书入手;换一方面看,也可说他"以抄书为著书"。如《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全属抄撮未经厘定者。(《天下郡国利病书》自序云: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卷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其成四十余帙。《肇域志》自序云: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中,凡阅书一千余部。本行不尽,则注之旁行;旁行不尽,则别为一集,曰备录。)若《日知录》,实他生平最得意之作。我们试留心细读,则发表他自己见解者,其实不过十之二三,抄录别人的话最少居十之七八。故可以说他主要的工作,在抄而不在著。
虽说抄书,却绝非如"文抄公"那样为抄而抄,实际上是寓创新于抄书之中。有人问他《日知录》又成几卷,他答道:
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文集》卷四《与人书十》。)
你说《日知录》这样的书容易做吗?他一年工夫才做得十几条。我们根据这种事实,可以知道,不独著书难,即抄也不容易了。须知凡用客观方法研究学问的人,最要紧是先彻底了解一事件之真相,然后下判断。能否得真相,全视所凭藉之资料如何。资料,从量的方面看,要求丰备;从质的方面看,要求确实。所以资料之搜罗和别择,实占全工作十分之七八。明白这个意思,便可以懂得亭林所谓采山之铜与铜之分别何如。他这段话对于治学方法之如何重要,也可以领会了。
亭林的《日知录》,后人多拿来比黄东发的《黄氏日抄》和王厚斋的《困学纪闻》。从表面看来,体例象是差不多,细按他的内容,却有大不同处。东发、厚斋之书,多半是单词片义的随手札记。《日知录》不然,每一条大率皆合数条或数十条之随手札记而始能成,非经过一番"长编"工夫,决不能得有定稿。试观卷九宗室、藩镇、宦官各条;卷十苏松二府田赋之重条,卷十一黄金、银、铜各条,卷十二财用、俸禄、官树各条,卷二十八押字、邸报、酒禁、赌博各条,卷二十九骑、驿、海师、少林僧兵、徙戎各条,卷三十古今神柯条,卷三十一长城条,则他每撰成一条,事前要多少准备工夫,可以想见。所以每年仅能成十数条,即为此。不然,《日知录》每条短者数十字,最长亦不过一二千字,何至旬月才得一条呢?不但此也,《日知录》各条多相衔接,含有意义。例如卷十三周末风俗、秦纪会稽山刻石、两汉风俗、正始、宋世风俗、清议、名教、廉耻、流品、重厚、耿介、乡愿之十二条,实前后照应,共明一义,剪裁组织,煞费苦心。其他各卷各条,类此者也不少。所以,如果拿阎百诗的《潜丘札记》和《黄氏日抄》《困学纪闻》相比,还有点像。顾亭林的《日知录》,却与他们都不像。他们的随手札记,性质属于原料或粗制品,最多可以比绵纱或纺线。亭林精心结撰的《日知录》,确是一种精制品,是篝灯底下纤纤女手亲织出来的布。亭林作品的价值全在此。后来王伯申(王引之)的《经传释词》、《经义述闻》、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是模仿这种工作。这种工作正是科学研究之第一步,无论做何种学问都该用他。
亭林对于著述家的道德问题,极为注意。他说:"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为自作也"。(《文集》卷二《抄书自序》)又说:"晋以下人,则有以他人之书而窃为己作者,郭象《庄子注》,何法盛《晋中兴书》之类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卷十八《窃书》条)又说:"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无隽才,不能通作者之义,其盗窃所成之书,必不如元本,名为'钝贼'何辞?"(同上)他论著述的品格,谓"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必不可无者,而后为之"。(《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条)他做《日知录》成书后常常勘改,"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削之"(《日知录?自序》)然则虽自己所发明而与前人暗合者尚且不屑存,何况剽窃!学者必须有此志气,才配说创造哩。自亭林极力提倡此义,遂成为清代学者重要之信条。"偷书贼"不复能存立于学者社会中,于学风所关非细。
大学者有必要之态度二:一曰精慎,二曰虚心。亭林著作最能表现这种精神。他说:"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又说:"古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为之......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也。"(《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条)潘次耕请刻《日知录》,他说要再待十年。其初刻《日知录?自序》云:"旧刻此八卷,历今六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渐次增改,......而犹未敢自以为定。......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所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所成,不容以自限。"(《文集》卷二)
亭林说:"人之为学,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自小,少也;自大,亦少也。"(《日知录》卷七《自视然》条)他的《日知录》,阎百诗驳正若干条,他一见便欣然采纳。(见赵执信所作阎墓志)他的《音学五书》,经张力臣改正一二百处。(见《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他说:"时人之言,亦不敢没君子之谦也,然后可以进于学。"(《日知录》卷二十《述古》条)。这种态度,真永远可为学者模范了。
亭林的奢述,若论专精完整,自然比不上后人。若论方面之多,气象规模之大,则乾嘉诸老,恐无人能出其右。要而论之,清代许多学术,都由亭林发其端,而后人衍其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