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 第 74 页/共 79 页

耿庭怀先生橘   耿橘字庭怀,北直河间人。不详其所至官。知常熟时,值东林讲席方盛。复虞山书院,请泾阳主教,太守李右谏、御史左宗郢先后聚讲于书院。太守言:“大德小德,俱在主宰处看。天地间只有一个主宰,元神浑沦,大德也;五官百骸,无一不在浑沦之内,无一不有条理之殊,小德也。小德即浑沦之条理,大德即条理之浑沦,不可分析。”御史言:“从来为学无一定的方子,但要各人自用得着的,便是学问。只在人自肯寻求,求来求去,必有入处,须是自求得的,方谓之自得。自得的,方受用得。”当时皆以为名言。泾阳既去,先生身自主之。先生之学颇近近溪,与东林微有不同。其送方鸣秋谒周海门诗云:“孔宗曾派亦难穷,未悟如何凑得同,慎独其严四个字,长途万里视君踪。人传有道在东扬,我意云何喜欲狂,一叶扁舟二千里,几声嘤鸟在垂杨。”亦一证也。   贤友不求所以生死之道,而徒辩所以生死之由,不於见在当生求了毕,欲于死后再生寻究竟。千言万语,只是落在一个“轮回”深坑里,不见有超出的意思。千古只在今时迷了,第决当下,若云姑待,是诬豪傑。贤友谓人生颖异,必其前生参悟之力,结为慧根。又轻看了那生万物的,他既会生万物,便不会生一个颖异的人?有一个颖异的人,便是前生参悟来者,则自古及今,只生了些愚癡钝根而已,是诬天地。若谓自古及今,只是这些愚智在天地旋转,则初生愚智时,是谁来者?况旋转来,智者必益智,愚者亦渐智,何乃今人不及古人远甚?是诬圣贤。贤友又问死后光景作何状?死者必有一着落处为家。余却问贤友见今光景作何状?目前着落岂无家?如徒以耳目手足、饮食男女,唤作生时光景,宜乎其复求死后之光景也。况以生为客、为寄,而以死为归、为家,则生不如死矣,是诬生死。盖佛氏轮回之教,原为超出生死而设,再生之说,乃其徒败坏家风的说话,何故信之深?勿论儒道,禅已荒矣!   夫所谓漫天漫地,亘古亘今者,是何物?天地古今,尚在此内,而此必欲附丽一物乎?所谓神理绵绵,与天地同久者,亦必有神理之真体,而曰附丽,则独往独来者,果安在也?不随生存,果附丽于生乎?不随死亡,犹有所附丽乎?生而附丽于生,是待生而存也;死而必再生以求所附丽,是随死而亡也。待生而存,生已死矣;随死而亡,焉能再生?且谓今之头腹手足,耳目鼻口,块然而具者,是生耶?生者活也,喜笑瑳然,啼哭怆然,周旋运转惺然,而有觉者,乃谓之生。一旦喜泯啼销,运止觉灭,虽头腹手足,耳目鼻口之仍在,则谓之死。故生死形也,形生形死,总谓之形,而形岂道乎哉?道也者,形而上之物也。形而上也者,超乎生死之外之谓也。生死是形不是道,道非形即非生死,既已非生死矣,果且有生死乎哉?既已无生死矣,果且有附丽乎哉?既已无附丽矣,果不可朝闻而夕死乎哉?生死了不相干,朝夕於我何与?味贤友所谓附丽云者,似指今之头腹手足,耳目鼻口,块然之物;所谓漫天漫地,亘古亘今,神理绵绵,不随生存死亡云者,似指今之瑳然、怆然、惺然之物。狥生而为生,执有而为知,何谓知生?生之不知,何谓知死?生死之不知,何谓知道?正恐贤友所以发愿再生者,亦不在了此公案,而在贪此形生也。欲不贪生,非知生不可;欲知生,非知道不可;知道则知吾与贤友,今日虽生,而实有一个未尝生者在这里,这里方唤做漫天漫地,亘古亘今,神理绵绵,不随生存死亡的真体也。(以上《答邵濂轮回生死问》)   自其未发者而观之,行于喜怒哀乐之中,而超于喜怒哀乐之外,独往独来,不可名状,强名曰中。明道曰“且唤做中”是也。自其发而中节也,观之混乎可喜可怒可哀可乐之场,而合乎共喜共怒共哀共乐之心,应用无滞,如水通流,故谓之和也。《中庸》大段,只是费隐显微有无六字,六字根柢,只一性字。费可见而隐不可见,显可见而微不可见,有可见而无不可见。隐微无,未发也,费显有,发而中节也。隐即之费中而在,微即之显时而在,无即之有者而在,未发即之发而中节者而在,体用一原也。非隐孰为费?非微孰为显?非无孰为有?非未发而孰为发而中节?一以贯之也。费即是隐,显即是微,有即是无,发而中节即是未发,下学上达也。学者徒于喜怒哀乐上求和,而不于喜怒哀乐上求中,狥迹遗心矣。不于有喜有怒有哀有乐时,认未发之真体,欲于无喜无怒无哀无乐时,观未发之气象,离形求神矣。吾故曰喜怒哀乐情也,中和性也,费隐显微有无,一性也。(《答中和问》)   独无色,故睹不得;无声,故闻不得。睹不得闻不得,却有一箇独体在,非谓不睹不闻之时是独也。独体本自惺惺,本自寂寂,而却有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欲。独体本自无起,本自无灭,而却有常起常灭之人心。这里所以用着戒慎恐惧四箇字,能於惺惺寂寂中持此四箇字,而后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欲可灭;能於无起无灭中持此四箇字,而后常起常灭之人心可除。此是有着落的工夫,所谓本体上作工夫者是也。   荀子曰:“养心莫善于诚。”周子曰:“荀子元不识诚,既诚矣,心安用养耶?到得心不用养处,方是诚。”(《答归绍隆问》)   下学上达,原是一理。天地间无不下,即无不上者,以亲亲长长为下,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为上,则不可。天下平亦是下,亲亲长长亦是上,只在悟不悟之间。下学可以言传,上达必由心悟。   这个德性,却莫於杳冥恍惚里觅,就是这个礼而已。   《中庸》一书,全于费处见隐。(以上《答汤衡问》)   求心所在,不若求心所不在,《大学》“心不在焉”,此四字是点化学人的灵丹。“身有所忿懥”四句,是锻炼学人的鼎镬。盖四者实生于身而役乎心,心何以有不在?在乎四者之中,为形骸所役,而不自知尔。如今日口受味、目受色、耳受声、鼻受臭、四肢受安逸,欣羨求取,能尽无乎?但有一丝心,便不在。不在者,非不在腔子里之谓也,倒是这腔子里成了一块味色声臭安逸、美衣广屋、肥田佳园、贵显世路名高的闹场,此心受役闹场之内,而不自知。故曰不在也。(《答童子徐璘问心在何处》)   自性是头脑,自性上起念,是真念,念上改过,是真改过,但要贤友认得自性而已。一切言行无差无错处,皆性之用也,而必有其体。假若散而无体,则亦荡而无用矣。认得此体,自然认得此用。念亦用也,而於体为近。从本体上发念,从念上省改,少有差错,即便转来,总是本体上工夫。从本体发念,即是本体,从念上转来,即转即是本体。一念离了本体,一念即成差错,一转不到本体,即千转都无实益。文过怙终,遂成大错,皆起於转之过也。此无他,离了本体,便属形体,一着形体,便落恶道,毫釐千里,端在於此。(《答叶文奎问》)   秋问:“喜怒哀乐未发气象何如?”师反诘之。对曰:“众人之情,憧憧扰扰,安得未发?意者养成之后乎?”师曰:“中即性也,必待养成而后为中,然则众人无中遂无性乎?”秋以至善为对。师曰:“喜怒哀乐终日离他不得,岂尔终日间通无此中?不自反求,牵合附会,益见支离。”秋被逼迫通身流汗,忽闻蝉声,因省曰:“此声之入,吾何以受之而知为蝉也?声寂矣,知何以不随之而去也?”乃对曰:“意者吾身中目能视、耳能听、鼻能嗅、口能言,其中有主之而不著于此者,是谓中乎?”师首肯曰:“近之矣,从此体验亦得。”秋又曰:“意者君子而时中,无时不有,无方可执,无处不满,见得此中,则天地位,万物育,天下归仁,直在眼前乎?”师举手曰:“可矣,可矣!由此以进,圣人不难学矣。”曰:“然则可以把持乎?”师曰:“尔不把持,彼从何处去?”秋曰:“然则何以用功?”师曰:“离天地万物不得,日从此处用功,而位育自在其中,最要紧处,在内省不疚,无恶於志。”秋於是怡然顺适,泮然冰解。(《方鸣秋问答》)   立教须名至善,修学本自无为,要知真性是我,明明天命为谁?不离喜怒哀乐,超然独抱圆规。有耳谁能听得?有眼窅焉难窥。本来巍巍堂堂,古今一毫无亏,动中漠然不动,生生化化无遗。谩道一切中节,一切本无追随,但要自明自觉,三德五道不回。三德五道由一,从君开眼伸眉,但能此中不疚,天地万物皆归。(《勗方鸣秋》) 光禄刘本孺先生元珍   刘元珍字伯先,别号本孺,武进人。万历乙未进士。历官礼部、兵部郎。乙巳大计,四明庇其私人,尽复台省之黜者,察疏留中,人心愤甚,不敢发。先生抗疏刺其奸,削籍归。而四明亦罢。庚申起光禄寺少卿。时辽、渖初破,赞画刘国缙,拥众欲从登莱南济。先生谓国缙为宁远义儿,扶同卖国,今又窜处内地,意欲何为?国缙遂以不振。未几,卒官,年五十一。   先生家居讲学,钱启新为同善会,表章节义,优恤鳏寡,以先生为主。有言非林下人所宜者,先生痌瘝一体,如救头目,恶问其宜不宜也。先生每以子路自任,不使恶言入于东林,讲论稍涉附会,辄正色斥之曰:“毋乱我宗旨!”闻谤讲学者,曰:“彼訾吾党好名以为口实,其实彼之不好名,乃专为决裂名教地也。”疾小人不欲见,苟其在侧,喉间辄如物梗,必吐之而后已。当东林为天下弹射,先生谓高忠宪曰:“此吾辈入火时也,无令其成色有减,斯可矣!” 卷六十一 东林学案四 忠端黄白安先生尊素   黄讳尊素,字真长,号白安,越之余姚人。万历丙辰进士。授宁国府推官。强宗敛手,避其风裁。时崑、宣之燄,足以奔走天下,先生未尝稍假借也。入为山东道御史。神宗以来,朝中分为两党,君子小人递为胜负,无已时。天启初政,小人之势稍绌,会奄人魏忠贤、保姆客氏,相结以制冲主,尽收宫中之权,思得外庭以助己,小人亦欲乘此以一网天下之君子,势相求而未合也。先生惕然谓同志曰:“兄弟阋於墙,外禦其侮,吾侪其无阋墙以名外侮乎?”无何,阮大铖长吏垣,与桐城嘉善不睦,借一去以发难。先生挽大铖,使毋去,大铖意亦稍转,而无奈桐城之疏彼也。赵太宰不由咨访,改邹新昌於铨部,同乡台省起争事权,先生为之调人。江右遂谓新昌之见知于太宰由先生。二憾交作。而给事中傅櫆,故与逆奄养子傅应星称兄弟,私惧为清议所不容。挺险者乃道之以首功,借中书汪文言,以劾桐城嘉善,逆奄主之,以兴大狱。先生授谋於镇抚刘侨,狱得解。於是而有杨副院二十四大罪之疏,疏之将上,副院谓同志曰:“魏忠贤者,小人之城社也,塞穴薰鼠,固不如堕城变社耳。”先生曰:“不然。除君侧者,必有内授,公有之乎?一击不中,凶愎参会矣。”疏入,副院既受诘责,而且杖万郎中,杖林御史,震恐廷臣。先生谓副院曰:“公一日在朝,则忠贤一日不安,国事愈决裂矣。不如去以少衰其祸。”副院以为然,而迁延不能决也。南乐由逆奄入相,然惟恐人知。使燕、赵士大夫以魏氏为愧。嘉善因其大享不至,将纠之。先生曰:“不可。今大势已去,君子小人之名,无徒过为分别,则小人尚有牵顾,犹有一二分之救也。”嘉善锐意欲以击外魏,与杨副院击内魏为对股文字,不深惟先生之言。南乐喟然叹曰:“诸公薄人於险,吾能操刀而不割哉?”遂甲乙其姓名于宦籍之上,惎其宗人魏忠贤曰:“此东林党人,皆与公为难者也。”逆奄奉为圣书,终嘉宗之世,其窜杀不出于此。晋人争巡抚,先生语太宰曰:“秦、晋、豫章,同舟之人也,用考功而豫章之人心变,参卹典而关中之人心变,再使晋人心变,是一鬨而散之局也。”陈御史果劾嘉善,以会推狥其座主,中旨一出,在朝无留贤矣。凡先生忧深虑远,弥缝於机失谋乖之际,皆先事之左券也。先生三疏劾奄:第一疏在副院之先,第二疏继副院而上,第三疏万郎中杖后。清言劲论,奄人发指,则曰:“此谏官职分事,不以为名高也。”乙丑出都门,曹钦程论之,削籍。其冬讹言繁兴,谓三吴诸君子谋翻局,先生用李实为张永授以秘计。逆奄闻之大惧,刺事至江南四辈,漫无影响。沈司寇欲自以为功,奏记,逆奄曰:“事有迹矣!”逆奄使人日谯诃李实,取其本去,而七君子被逮。盖汪文言初番之狱,群邪定计,即欲牵连左、魏二公,相随入狱,不意先生能使出之,故于诸君子中,意忌惟先生,以为必为吾侪患。讹言之兴,亦以是也。丙寅闰六月朔,赋诗而卒,年四十三。   先生未尝临讲席,首善之会,谓南臬曰:“贤奸杂沓,未必有益於治道。”其风期相许者,则蕺山、忠宪、忠节。万里投狱,蕺山恸哭而送之,先生犹以不能济时为恨。先生以开物成务为学,视天下之安危为安危。苟其人志不在弘济艰难,沾沾自顾,拣择题目以卖声名,则直鄙为硜硜之小人耳。其时朝士空疏,以通记为粉本,不复留心於经学。章奏中有引绕朝之策者,一名公指以为问,先生曰:“此晋归随会事也。”凡五经中随举一言,先生即口诵传疏,澜倒水决,类如此。 怀谢轩讲义   格物是格出至善所在,若作名物象数,则是借外以廓内矣。知原是性中一点睿体,但因格物而开拓融化,无纤毫遮塞处便是。   天岂有命?生而炯炯不味者,是合下生来,箇箇是圣贤,再没有命之以凡庸者。从此率之,不加不损,只依他出来。盖天命之体,贞而静,率者不起知,故不生纷扰,这便是贞静之妙。戒惧慎独,便著主静率性之工夫也。修者就自家做出来的,将来做法程,非另有修也。   未发之中,浑沦无际,停毓无穷,此即水涸木落,无声无臭之地,神明变化,都不外此橐籥。已发者,天下而此一性,天下而此一率,夫妇犹是,圣人犹是,更无俶诡变幻於其间,岂不谓达道?中者未发之性,和者已发之性,性无动静,中和之名,因动静而分。若言未发为性,己发为情,分明性有动静矣。   世风日下,如江河竞注,而自古至今,此理犹在人心,“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谓此也。   问“天地位,万物育”。曰:“天地无日不位,万物无日不育,只为人心失却中和之体,天地虽大,若容不得我,万物虽众,只觉多我一人,知此则知位育。”   不是欺人方是伪,凡所行而胸中不能妥贴,人不见其破绽处,岂不是伪?   一贯,不必说得玄远,浅言之,如世之机械变诈,亦有时节通行得去,便有时节不可通行得去,如何贯得?是故一贯者,其惟诚乎!   观过知仁,故知其不善,所以明善。   孟子知言,全将自己心源,印证群迷。吾心止有一常,人自去分立门户,分蹊别径,都从常心中变出许多鬼魅魍魉相。知言者,但把常心照証,变态无不剖露。知得人心,亦止知得自己心,知得群心之变,亦止养得吾心之常。   心不受变,而术则变,如学术流为申、韩,此心不得不归于惨酷;治术流为杂霸,此心不得不向於杀伐。战国时人,学皆刑名,治皆诛杀,都被术所弄坏,乃转而归咎仁之不若人。故孟子特地拈出本来此心,人人圆满,但是一日之造端,便判终身之趋向,即夫子“习相远”之说也。   说箇信果,定是未言未行之先,先着一番心了。大人未言,那见有当信之理?未行,那见有当果之事?任他危言逊言,旁行正行,再没有不中于则者。义有准而心无著也。   感遇聚散,佛氏视之,皆太虚中游气纷扰,与性体一毫不相妨碍,儒者则皆是我本根发出枝叶,无一件是假。   心体无尽,凡天地间所有之事,古今来所有之功,圣贤接续尽之,岂能尽得?   阳明先生答陆元静无妄无照之论,盖本之佛书。佛书言妄心即真心影像,妄本无妄,以有感故,感亦无感,以能照故。若是,则照妄之心,即是无妄之心,云何复得有妄心?心本无妄,以无照故谓之妄。今指为真心之影像,毕竟影是形生,像随镜见,推不得是镜以外事。今欲却妄而完真,安得逃影而灭像乎?   佛氏言心无常,为无所住而生其心,念念生灭不停也。此儒者之所谓妄心也。而佛氏正以显此心之性空,妙理即谓之真如不动。此盖有见於流行,无见於主宰,以其常动而谓之不动,非真不动也。《中庸》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佛氏所缺者,至德也。公都子所言“性无善无不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三说,总是一说。不观之佛书云:“性无善恶,能生善恶。”又云:“善恶同以心性为性,若断性恶,则断心性。”性不可断,故性善性恶皆不可断,既不可断,则是性有善恶也。若云“性本无性,性亦非性”,毕竟有箇生善生恶者在,则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   佛法先要人信心,盖佛法示人本是种种可疑。於此教人尽行夺下整身,跳入其中,岂不立地成佛?何必更假修为?若吾儒亦是穿衣吃饭,夏葛冬裘,见成道理,伸手便见,率之即是,体之即存。故不必言信,无疑非信;不必言悟,无修非悟。   释氏言宗心,言妄心,谓常住不动之真心为宗,缘起者为妄。其实所谓常住不动者,空而已矣;缘起而流行者,天地万物皆野马尘埃也。但不足以碍我空体,与空体截然不相粘合。吾儒则就此野马尘埃之中,流行而不失其则者,乃是常住不动之真心,故其名则同,而所指实异也。 宗伯吴霞舟先生锺峦   吴锺峦字峦稚,号霞舟,武进人也。崇祯甲戌进士。先生弱冠为诸生,出入文社,讲会者四十余年,海内推为名宿。以贡教谕光州学。从河南乡举登第,时年已五十八矣。授长兴知县。阉人崔璘榷鹾,以属礼待郡县,先生不往。降绍兴照磨,量移桂林推官。南渡,陞礼部主事,未上而国亡。闽中以原官召之,上书言国事,时宰不悦。先生曰:“今日何等时?如某者更说一句不得耶?”出为广东副使。未行而国又亡。遁迹海滨,会时自浙至中左,建国以一旅奉之。二三人望,皆观望不出。先生曰:“吾等之出,未必有济;然因吾等之不出,而人心解体,何以见鲁、卫之士?亦惟以死继之而已。”起为通政使。及返浙海,先生以礼部尚书扈跸,所至录其士之秀者为弟子员,率之见于行朝。仆仆拜起,人笑其迂,先生曰:“此与陆君实舟中讲《大学》‘正心’章一例耳。”后退处补陀,闻滃洲事亟,先生曰:“昔者吾友李仲达死奄祸,吾尚为诸生,不得请死;吾友马君常死国难,吾为远臣,不得从死;闽事之坏,吾已辞行,不得骤死。吾老矣,不及此时此土,死得明白干净,即一旦疾病死,何以谢吾友,见先帝於地下哉?”复渡海入滃洲。辛卯八月末,于圣庙右庑设高座,积薪其下,城破,捧夫子神位,登座危坐,举火而卒,年七十五。   先生受业於泾阳,而于景逸、玄台、季思皆为深交,所奉以为守身法者,则淇澳《困思抄》也。在长兴五载,以为差足自喜者三事:一为子刘子弔丁长儒至邑,得侍杖履;一为九日登乌胆山;一为分房得钱希声。所谓道德文章山水,兼而有之矣。先生尝选时文名士品,择一时之有品行者,不满二十人,而某与焉。其后同处围城,执手恸哭,某别先生,行三十里,先生复棹三板追送,其语绝痛。薛谐孟传先生所谓“呜咽而赴四明山中之招者”,此也。呜呼!先生之知某如此,今抄先生学案,去之三十年,严毅之气,尚浮动目中也。 霞舟随笔   人生只君、亲两大本,凡日用应酬,宗族眷属,无不本于亲,本此之谓仁。凡践土食毛,事上临下,无不本于君,本此之谓义。   人只除了利根,便为圣贤,故喻利喻义,分别君子小人。小人所以喻利,只为遂耳目口鼻之欲,孟子所以说“养其小体为小人”。试想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八字,直将此身立在千仞冈上,下视养口体物交物一班人,渺乎小哉!真蠛蠓一世矣。   有伊尹之志则可仕,不则贪位慕禄之鄙夫而已矣,不可与事君也;有颜子之乐则可处,不则饱食闲居之小人而已矣,未足与议道也。   士大夫为盗贼关说者,是即盗贼,为倡优关说者,是即倡优。   或问:“当此之时,何以自处?”答云:“见危临难,大节所在,惟有一死。其他随缘俟命,不荣通,不丑穷,常养喜神,独寻乐处,天下自乱,吾身自治。《履》之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象》曰:‘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玩之可得守身法。”   当此之时,惟见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狥社稷,成败尚听诸天,非立命之学也。   当此之时,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祸福全听诸人,非保身之道也。   钱启新先生云:“后生小子,但有向上根器,须忘年以交,接引入道,不必罗致门下。”   张二无至京师,宜兴餽以人参,不受,宜兴不悦。二无告以筹边禦寇,宜兴谐之曰:“但主心一转,天下自治,他可置勿道也。”二无遂力求去。   颜壮其为孝廉时,里人有跪诉者。既去,移晷追还,为下一跪。里人骇问何故,曰:“顷汝下跪,我立而扶之,思此终觉不安,故跪还汝耳。”   友云:“求长生当除妄想。”曰:“求长生独非妄想耶?”   君子小人之辨,在人臣当泯其圭角,在人主当见得分明。   天地之间,只有阴阳二气,动静两端,循环不已,更无余事,此之谓《易》。天地间一切,目可得见,耳可得闻,言可得传,躬可得行者,皆道之用也,皆象也,数也。故圣人立象以尽意,极其数,遂定天下之变。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不可得而见,不可得而闻者,道之体也。立象而意尽於其中,故曰“君子之道费而隐”者,用也。隐者体,圣人惟恐人索之于隐,只言用不言体。《易》之六爻皆用也,故曰“用九”,曰“用六”。用九而六其体,故曰“见群龙无首”,天德不可为首,用六而九其体,故曰“利永贞”,以大终。   天地只有一乾,伏羲原初只有一画,坤之偶即一画而分之,非另有第二画也。   《坤》之中断处,正是坤之虚处,所以顺承天也。《乾》贯乎中矣,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一直撑天柱地,一方周徧四隅。中字从直从方口,可兼内外二义。   他卦之上,为极为变,惟《鼎》与《井》,终为成功。《井》以养民,《鼎》以养贤,《井》以水,《鼎》以火,水火饮食之道也。   故观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须将喜怒哀乐发而不中节处克尽,才观得。   子贡闻道,颜子以下一人,只文章性道二语,括尽《中庸》费隐之旨。   问:“朝闻道,所闻何道?”答:“只看下句。”   入道者,当於天亲一脉不可伪为处竭情,此文介真实见道语。人情之同处,即本心。人谓随处体认天理,愚谓随处体贴人情。静虚二字上,不容加一道字,一念不起时,一物不着处,参得消息,当是朝闻。   人身常定常静常安,气息自调,每有意调息,反觉气息转粗,可见正助之害。   见危授命,不要害怕,见利思义,却要害羞。   事父母能竭其力,一生之力,无一毫不为父母用者,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此力才竭。   君子一生,汲汲皇皇,只这一件事,故曰好学。   北辰是天之枢纽,中间些子不动处,仍不是不动,只动处还在元处。   今日会讲,各人须细细密察,为文学而来乎?为理学而来乎?为道学而来乎?为文学来,不过学业上讨些悟头,这不中用;为理学来,研穷意义,亦是训诂学究伎俩,也不中用;为道学来,实践躬行,才有中用。这便是所安。又为先生而来乎?为圣贤而来乎?为自己而来乎?为先生而来,先生有出山时节,这靠不得;为圣贤而来,圣像有不悬时节,圣人之书有不对面时节,亦靠不得;为自己而来,立志在身心命,这才靠得。这便是所安。此是君子小人亲笔供状。   言顾行,行顾言,今人之言,大抵勦袭之言,今人之行,大抵趋逐之行,自己一毫不与其间,此之谓不相顾。   知只在心地上明白,不在义理见闻上夸张。   张二无云:“无谄无骄,未免在境上打点,自己未有实受用在。一经夫子指点,使觉本地风光,时时现前,非心地上打扫十分洁净,何以有此切磋琢磨?正是乐与好礼得力处。子贡见到此,直能因苗辨种,饮水知源,三百篇皆无字之经矣。故夫子许以言《诗》,告往知来,正与《大易》数往知来,不隔一线。”   二无云:“《诗》之为用,自闺房静好,以至郊庙登歌,其人自耕夫游女,以至荩臣哲后,其事自檃括虫鱼草木,以至感格天地神明,真是无隐不披,无远不届,却只人人一点不容已之思耳。思起处,原无邪,缘染而后有邪,只用此无缘染之思,抽引不尽,何止充天塞地?”   心本是仁,非是二物,私欲引去,心便违仁,私欲既无,心原是仁。 郎中华凤超先生允诚   华允诚字汝立,别号凤超,无锡人。天启壬戌进士。授工部主事,告归。崇祯己巳,补任转员外郎,调兵部。上疏言:“国家罢设丞相,用人之职,吏部掌之,阁臣不得侵焉。今次辅温体仁,冢臣闵洪学,同邑朋比,驱除异己,阁臣操吏部之权,吏部阿阁臣之意,庇同乡则保举逆案,排正类则逼逐讲官。”奉旨回话,因极言其罪状。又言:“王化贞宜正法,余大成在可矜。”上多用其言。体仁、洪学虽疏辨,无以难也。寻以终养归。南渡,起补吏部,署选司事,随谢去,在朝不满一月。改革后,杜门读《易》。越四年,有告其不薙发者,执至金陵,不屈而死。   先生师事高忠宪,忠宪殉节,示先生以末后语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故其师弟子之死,止见一义,不见有生死,所以云本无生死。若佛氏离义而言无生死,则生也为罔生,死也为徒死,纵能坐脱立亡,亦是弄精魂而已。先生居恒未尝作诗,蒙难之春,为二律云:“缅思古则企贤豪,海外孤臣嚥雪毛,眼底兵戈方载路,静中消息不容毫。默无一事阴逾惜,愁有千端枕自高,生色千秋青史在,自余谁数却劳劳。振衣千仞碧云端,寿殀由来不二看,日月光华宵又旦,春秋迁革岁方寒。每争毫发留诗礼,肯逐波流倒履冠,应尽只今祈便尽,不堪回首问长安。”是亦知死之一证也。 中书陈几亭先生龙正   陈龙正字惕龙,号几亭,浙之嘉善人。崇祯甲戌进士。授中书舍人。戊寅,荧惑守心,先生一言“民间死罪,细求疑情”,一言“辅臣不专票拟,居恒则位置六卿,有事则谋定大将。”己卯十月,彗星见,先生进言曰:“事天以实不以文,臣更进之曰:事天以恒不以暂。何为实?今日求言恤刑之实是也。何言恒?自今以后弗忘此求言恤刑之心也。”其年十一月,上将郊天,先生请正郊期。“古帝王郊天,不用至日,《家语》孔子对定公曰:‘周之始郊,其月以日至,其日以上辛。’《郊特牲》曰:‘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王肃曰:“周之郊祭于建子之月也。用辛日者,以冬至阳气新用事也。’臣谨按上辛,谓日至之月,第一辛日,如冬至在十一月下旬,则用仲辛,冬至在十一月初旬,本月无辛,则用十月下旬。如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辛巳冬至,宜十八日辛未郊也。”上命诸臣议。先生又上《郊祀攷辨》,上从之,以辛巳南郊。明年乞休,不允。壬午上言:“勦寇不在兵多,期於简练,歼渠非专恃勇,藉于善谋。所云招抚之道,则更有说,曰解散,曰安插。解散之法,仍属良将,安插之法,专委有司。贼初淫杀,小民苦贼而望兵,兵既无律,民反畏兵而从贼,至於民之望贼,而中原不可收拾矣。”及垦荒之议起,先生曰:“金非财,惟五穀为财。兴屯不足以生穀,惟垦荒可以生穀。起科不可以垦荒,惟不起科可以垦荒。五穀生则加派可罢,加派罢然后民生可安。”上以先生疏付金之俊议之。甲申正月,左迁南京国子监丞。国变后,杜门著书。未几卒。先生师事吴子往志远、高忠宪,留心当世之务,故以万物一体为宗,其后始湛心于性命,然师门之旨又一转矣。 学言   最初最简最尽,一尽于太极,再尽于阴阳,三以下不能无遗矣。羲画最尽,发挥其最初也。后圣有言,皆发挥於图画之后者也,故曰:“言不尽意。”圣人欲使反其初,观其尽者,又曰:“予欲无言。”人心惟寂然不动,斯太极矣乎?寂无不藏,感无不通,彼空虚者,其以为有,不能生阴阳万物之太极也。质无常存,气无常分,开非始有,混非终无,有无从不相离,故不言二之。是以言之有无二,视天下之物无不二,人我二矣,心亦二矣,体用二矣,切而生死亦二,浮而得丧毁誉亦二,二之所从来远矣。   日无定中,月无定满,人无定强,方至即行,长极即消,斯须不得留,留则有息矣。人形气不得不衰也,心不得不自强也。形气似月,心似日。   天地自不满,生天地之中者畴能满?诸山川无全吉,人形无全美,世福无全享,极之唐、虞,不能使朝无孔壬,野无矜人,古今亦无全治,惟尧、孔心德居其全尔。不可全者物,而众求之,可全者德,而莫之求,惑矣夫!   天授人性,其有形以后,天人疏而亲,隔而通之际乎?天,主上也;人,臣庶也,性,职事也。奉职循理,谓之忠良,旷厥职而朝夕致礼焉,明主闻之,以为忠乎?媚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