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 第 67 页/共 79 页
天命两字,如何是命之於天?率性两字,如何是率之於人?天人中间,承接一路,有觉有知,果是何物?从此推求,觉造化之迹,二气良能,皆是误认了。
问:“齐明盛服,算得未发大本,抑看作已发达道耶?”某云:“此处喜怒哀乐,都无着处,直是捖抟天地,屈伸万物,宇宙形声,一出一归,了无觅处,算作阴阳头脑,极处藏身。”
上智下愚,俱是积习所成,积习既成,迁改不动,如他性初,何曾有上知下愚之别?
学问致知格物,物不曲不直,《易》称“龙蛇之屈,精义入神”,《礼》称“物曲本天殽地,鬼神体物,圣人曲成”,正在此勾萌处,实实致力。此处隐微,未显未见,然到显见,却无复致力之处。正在独知处,衷曲自语,事事见得自己不是,有一两处郁崒未达,尽力托出,便是诚明路头。克治与存养,非有两样工夫。
此道初无缪巧,但就日用平实细心,今看夫子言终日,言造次颠沛,富贵贫贱,是何等平实,何等绵细,更要想他前头,便是悬空理会也。
问:“阳明先生云:‘致知各随分量所及,如树有些小萌芽,只把些水灌溉,不要浸坏了他。’论此良知,根芽与草木不同,落地光明,贯天彻地,圣愚之分,只有保丧而无增减,岂有只此端倪,怕人浸灌的道理?”某云:“说则如此说,何尝见有良知,落地光明,陀陀烁烁也?学者如提灯,灯亮时,自谓眼力甚明,灯灭时,虽一身手足,亦不能自信也。要须学得此光与日月同体,低头内照,不失眉毛。”
贲者仁之色,素者仁之地也。有此素地,随他绘出富贵、贫贱、患难、造次、颠沛,如一大幅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屈折动静,姿态横生,只见可乐,不见离异耳。学人无此素心,便每每出位。出位者,如借人倩盼,作我笑目,才动此想,便是哇淫。
问:“性从心生,《中庸》言性不言心,此何以故?人身中灵觉便是天,又说知性了才知天,此中岂有分别乎?”某云:“尽处则无分别,若不尽者,勺水海性,隙照天光,终难说得分明也。有意思人,再勿傍影起形,牵扯字义。”
问:“紫阳云‘知性即穷理之事,穷理便向外去,知性祇从中寻此理’。如何理会?”某云:“紫阳学问得力在此,自濂溪以来,都说性是虚空,人受以生耳。紫阳始於此处讨出二五合撰,事事物物,皆从此出。如晓得事事物物,皆禀於天,自然尽得心量,尽得心量,自然性灵无遗。”
问:“天性在人,犹水性之在冰,此语如何?”某云:“横渠不作此说。作此说者,犹程门气质之论耳。横渠云:‘气质之性,君子不谓性也。’又云:‘海结为冰,冰散为水,水泡聚散,而海不与焉。”此处说冰才水性,亦犹外道说石火电光,非实论才性也。”又问:“五行於阴阳各有偏属,则禀受不同,自有善恶,何谓无耶?”某云:“此如五吏之才,何关帝天之命?”
问:“如文、箕之蒙难,孔、颜之阨穷,似皆理不胜数,不知两者,孰为有权?抑岂并行不得轩轾与?”某云:“吉凶生大业,阴阳奇偶,穷达寿夭,总是德业必经之路,如使圣贤都要富贵,都要寿考,则爻象无阴,蓍筴无奇也。夷、齐、颜、冉、龙、比、由、赐,八人生死,天下穷奇,然无八人,盗跖、彭籛比屋而是也。吾门以数明理,以理明数,除却理数,性地自明,不干管、郭之事。”
约到不二,约到不迁,便把一生博文工夫,纳於无文上去。吾辈过失不多,只在浩博一路,收拾不下。如实见不贰不迁,卓可藏神立命,虽百国宝书,九千絃诵,何能滓人见闻?
颜子屡空,又闻为邦,直要何物?夫子无端说出夏时四事,淫佞二端,直是何故?以此认圣贤,实有不空不竭所在,才有学诲默识来往路头。譬如虚寂不动,感而遂通,又有应问如响,叠叠变化,岂可说天生神物,亦有虚闲,不干人事耶?《易》本虚寂,说出吉凶同患,孔、颜、禹、稷本是空洞,说出饥溺由己,此是空中所藏,竭复归空。
某少时初读《论语》,问先生云:“头一叶书,孔子只教人读书,有子如何教人孝弟?孔子只教人老实,曾子如何教人省事?”闻者大笑。某今老来所见,第一件犹是读书,第二件犹是老实。凡人人自是圣贤,自有意思,只要致思。学者如凿井,美泉难遇,见人读书,长年啖土,若不致思,泉脉何来?
命中不着一物,本来自足,初无空殖可言。无空殖,故无得失;无得失,故无亿无忘。只是清虚澹薄,则与命较亲;卜度经营,则与货较亲耳。世人言命,都在得失一边,所以有殖有亿,有气数人事之差;哲人言命,在清虚一边,所以无殖无亿,无得失当否之虑,日往月来,寒往暑来,明推岁成,此即见天之命。
受天之命,便有心、有性、有意、有知。有物难格,有知难至,物理未穷,性知难致,定后之虑,去亿一丈,去空一尺。空是物格无物,天命以前上事,亿是因意生知,人生以后下事。屡空是天人隔照之间,屡中是物理隔照之间。譬如一事当前,有是有非,有得有失,屡空,人只说我生以来,与物平等,初无是非,初无得失。屡中,人便说某处是非,某处得失。至人看来,安虑之中,万物毕现,空亦不空,中有不中,是非得失,如天命然,一丝一毫,洞见难逃。如此便说屡字不得,说无不中不得,无不空不得,所以说空。
问:“先正尝言道如覆盂,本空无有,射者即言无有,未尝不中,然却多一射。”某云:“此言近似,却不是也。岂是颜子射覆,自一至十,常说出空,子贡射覆,自二至一,常无不中耶?道该万有,还未尝有。空者得他还元一路,十中八九,亿者得他发生一路,十中二三。子贡於万有路上,见得七八,只是格物,物还未格。颜子於元无路上,见得八九,已是物格,与知至为邻耳。他们常说世儒只晓得格物,不晓得物格,正是此样。”又问:“亿为格物,空为物格,则格物物格,中间亦距千里耶?”某云:“箭开时万里同观,箭到时只一镞地。巧箭不射,高棋莫着,射是巧力所生,亿是明聪隙现,难道静观动照,不是一样神灵?只是静观无碍,动照易穷耳。”
命之有理与气,如人之有形与神,合下并受,无有分层,顺则都顺,逆则都逆。善作家人,说他饿死,他亦要仰拾俯掇;善读书人,纵有顽钝,他亦要旁稽博览。有此一途,才见工夫,为道教之本。如论天命原始,则只是饥食渴饮,不学不虑,清明在躬,志气若神,人如看得名利亦澹,才情亦澹,自是理气两路俱清。如看得名亦不澹,才情亦不澹,自是理气两路俱浊也。
人生只此精神,先要拿得坚定,在坚定里充拓得松,便是得力,受用只是点点滴滴,在圣贤理路,辨其生熟耳。一日之间,心眼拿定,不走错路,不放工夫,不赶枝叶,又不枯寂作事,使化精神在在灌注,随其所见,在在会心,便是绝大成就。
人有己便不仁,有己便傲,傲便无礼,无礼便与天下间隔。无己便细,细便尽礼,尽礼便与天下相通。克己者,只把己聪明才智,一一竭尽,精神力量,一一抖擞,要到极细极微所在,事事物物俱从理路炼得清明,视听言动,无一是我自家气质,如此便是格物物格,致知知至耳。所以天下更无间隔,更无人说我无礼,便是天下归仁。
天下事物,稍稍着色,便行不去,只是白地,受采受裁,如水一般,色味声文,一毫不着,随地行去,无复险阻江河之碍。富贵、贫贱、患难,一毫着心,便是不素,便行不去。素字只是平常戒慎恐惧,喜怒哀乐,一切安和,常有处澹处简之意。
凡意不诚,总由他不格物,不格物所以不格理,谓万物可以意造,万理可以知破,如到不造不破去处,生成一个龙蟠虎踞,不得支离,渐渐自露性地,所以说是物格知至。
濂溪云:“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如濂溪此语,犹是未尝格物。天下无无动无静之物,有常动常静之神。《中庸》一部,说天地夫妇鬼神,通是此物。知独者该万,知万者还独,知一者该两,知两者还一,如是格物工夫,只从两端细别,立刚与柔,立仁与义,原始要终,知终知至,只此知能,便是圣人之所敛衽,鬼神之所弹指矣。
性涵动静,只是中和,任他万物无情无识,有气有知,都是中和生聚得来,蕃变得去。中和藏处,只是一独,如万物归根蛰伏时候,个个有戒慎恐惧的意思。中和显处,只是一节,如万物旉条生育时候,个个有识度数、制德行的意思。无过不及,不惊不怪,虽虎兕龙蛇,蜂虿鬼蜮,於君子性上有何隔碍?此理极是寻常,只自家性地看不明白耳。自家性地看得明白,比人照物,动静一般,自然喜怒不伤,哀乐得度,万物伏藏,与他共独,万物蕃变,与他同节。虽有气质情识,种积不齐,都为性光收摄得尽。
作用是性光,包罗是性体,如说中和,则无复体用分处。
问:“万物看来,只是好生恶死,天地亦是生物之性。孟子说尽心知性,想此好生之心,充拓得尽,便是性体,与天地一般。”某云:“此处极是,但是不同。凡物有性有情有命。好生恶死,是万物之情;方生方死,是万物之命;或得偏而生,或得偏而死,是万物之性。虎豹之有慈仁,蜂蚁之有礼义,鱼鳖草木之有信智,具种种性,与人一般,只是包罗充拓,全藉吾人。《大庄》说‘天地之情’,《无妄》说‘万物之性’,天地乘时,无一非礼之动,万物纯质,无一诈伪之萌,人能尽此两端,便是参赞手段。”
情是性之所分,性是情之所合,情自归万,性自归一。古今惟有周、孔、思、孟识性字,杨、荀、周、程只识得质字,告子亦错认质字耳。《易》云:“继之者善,成之者性”,善继天地,性成万物。继天立极,是性根上事,范围曲成,是性量上事,善是万物所得以生,性是万物所得以成。猿静狙躁,猫义鼠贪,廌直羔驯,雁序雉介,此皆是质上事。如性者,自是伊得以生,伊得以成,入水入林,能飞能跃的道理,此是天地主张,不关品彙,能尽得天主张道理,何患万物陶铸不成!
问:“未发以前,性在天地之心,已发以后,性在万物身上。自家胸中,有何生成安顿天地万物去处?”某云:“未发前,性亦不落天地,已发后,性亦不落万物。只是自家看得天地缺陷,万物颠踣,便惕然如坠性伤生一样,此是我自家继成本色。”问:“如此,则是心也,云何是性?”某云:“若无心,如何认性得出?”
问:“性得天地之始,不假思虑,才会中和,如心动便着物,便费操存,犹之分画便有阴阳,如何更以太极陶铸万象?”某云:“意自分阴阳,心自包太极,性是爻象全图,从心起手,从意分义耳。”
身心原无两物,着物便是妄意。意之与识,识之与情,情之与欲,此类者附身而起,误认为心,则心无正面,亦无正位,都为意识情欲诱向外去。若论格致源头,要晓得意识情欲,俱是物上精魄,不是性地灵光也。
天备二气五行,留不得一点云雾,云雾尽净,经纬尽呈,才见天之正面,风雨晦冥,日光常在,入夷出晋,明体自存,此便是尽存正在的消息。人晓得天之与日,才晓得性之与心,晓得尽存正在,才晓得本体工夫。不已无息,格得此物,十倍分明,始信得意识情欲,是心边物,初不是心;风雨云雷,是日边物,初不是日。性之与天,皆备万物,不着一物;心之与日,不着一物,乃照万物。只此两端,原无二物,知此一事,更无他知。
必有事焉而勿正。正字,《说文》反正为乏,篆书正与已相近,当是乏与已之误也。有事勿乏,如不乏祀之乏,有事勿已,如纯亦不已之已,则义畅而语顺矣。
问:“忿懥等项,皆由身起,则是正心又先要修身了,如何是正心要着?”某云:“如从心起,则是要着,如从身起,则是后着也。知见觉闻,皆从心起,情欲畏恶,皆从身起,人从此处看不分明,所以颠倒。如看得分明,则腑脏官骸,个个是性光所摄,身心修正,岂有两路工夫?”
人从身上求心,如向国中觅主,终为权贵所乱。从心上求身,如坐王位觅国,只觉殿宇随身。忿懥等项,所不得其正者,只是从身觅心,修简不上;戒慎恐惧,所能得其正者,只是从心觅身,隐显分明也。外道七处徵心,只说得意边诸路,未曾就心中看得入夷出晋,赫赫如常。
须就梦寐中间,认出神之非形,情之非识。情形动处,其实非心,神识静中,未必是性。再破神识,以纳心端,重合形情,以归性始。如此十年,洞见天地日月星辰,才有定静田地。
圣人仰观俯察,远近类物,都是坤道。所以必用坤道者,人生托足,便在里面,开口便是学习。只有敬义直方,不消学习,亦要从静辨中来。不从静辨中来,便有无数风雾,遮盖上面,冰霜之祸,都由学者自为。豪傑处心不学,积渐所成,有此不屑下学一念,直至乱臣贼子,亦做得去。有此专意下学一念,直至天地变化草木蕃,亦做得去。草木托根於地,一曲一直,禽兽孚化於鷇,载飞载翔,当其用力,只是本色,一日变化,皆不自知。江水就下,河源出山,匹夫厉志,星蜺变天,此事岂人思想所到?释、老只是不学,无尊道工夫,便使后来譸张为幻。如当时肯学,践迹入室,岂得贻害至於今日?
问:“不知人在敦化中间,抑在川流里去?”某云:“如此问亦希奇。察天察地,不碍飞跃,是敦化上事;鸟以空为实,鱼以水为空,是川流上事也。圣人以天地观身,以事业观天地作用。凡世间有形象者,都是吾身文字,有文字者,都是吾身文字註脚,过此以往,只是鱼鸟事业。”
太极与阴阳,总是一个,动极处正是不动所在,晓得此理,所以随寓能安,入群不乱,不要光光在静坐处寻起生义。
问:“人不能如仲尼,都在小德中,沿流赴海而已。西汉以来,文章人才,各不相似,恐别有气化在里面,吾辈囿之,而不自知耳。”某云:“气化山川,皆能囿人,只有心思,通彻天地。仲尼在未学前,只是忠信美质,加五十年学问,便在尧、舜、文、武前头。只恐忠信无基,为有无约泰盈虚所荡耳。”
问:“认得初体分明,只一主静便了,如何又着敬字?”某云:“纯公亦言静坐独处不难,居广居、应天下为难。人都於静处着动,天都於动处见静,除是木石,才得以静为体。”问:“若看诚字,直於静中看得分明。”某云:“不是敬了,那看得出上下、鸟兽、虫鱼、草木,个个是诚,个个与鬼神同体?要就静中看他根胎,只得百分之一。”问:“如是敬者,却把上下、鸟兽、虫鱼,草木,都作天地鬼神看耶?”某云:“自然是如此。”问:“释家可有此意思否?”某云:“他看作石火电光,那得有此意思?”
鬼神两字,只是不睹不闻中有睹闻,只此便是致知,便是格物,却借祭祀来说耳。《大学》首传,便说此谓“诚於中,形於外”,这个鬼神,去剔小人之肺肝。《中庸》下段,又说“诚则形,形则著”,这个鬼神,去赞圣贤之功德。世间只此两种鬼神,皆在不睹不闻,有共睹共闻之妙,在与知与能,有不可知不可能之秘。算来只是人心实有此理,动而为意,此意不诚,有许多邪魔阴慝,变现手目;此意一诚,便有许多神明圣贤,当身显现。知之者,以为天命人性,不知者,以为精气游魂。
问:“《中庸》不於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言诚,不於天地、鸢鱼言诚,独於鬼神言诚,果如程子所谓天地功用造化之迹乎?”某云:“程、张所说鬼神,是天地以上事,《中庸》所说鬼神,是人身以上事。心如火也,火辄有影。天地以生物为心,物生便有屈伸,人身以交物为心,物交便有隐见。都是实形取影,或正或倒,或远或近。在天为灾祥,在人为寤寐,在日用为听睹形声,极奇极怪,极平极常。心力大者看鬼神亦大,心力小者看鬼神亦小,精者看精,粗者看粗。善言鬼神者,莫过于《易》,括之一言,曰‘以斋戒神明其德’,其实只是诚字。不诚的人,看子弟臣友,天地鸢鱼,亦无一物;诚者看天下无形无声、无手目、无肺肝,所在个个是我心光所照,所以能酬酢一世,变化天下。”问:“如此看来,祭祀之鬼神,是为人心写照,卜蓍之鬼神,是为人心传响,有形写照者,见之於祭祀,有声传响者,见之於蓍龟,何处是性命所在?”某云:“此无形声者,便是性命所在。”问:“若此者都是意,意生想,想生妄,如何得到至诚所在?”某云:“如此才要诚,诚意只是慎独。慎独者,自一物看到百千万物,现来承受,只如好色恶臭,感目触鼻,自然晓会,不假推求,所谓知至。知至便是明诚。”
问:“《易》称何思何虑,圣人不虑而知,要此能虑何用?”某云:“极星不动处,才能转。为它能转,使天下星辰河嶽,都有奠丽。如不能转,日月经纬,如发车钉,何处得明亮来?”
人都说独中无物,曾子说独中有十目十手;人都说皮面相觑,夫子独说肺肝如见。以此见肚皮盖屋,都是晶亮东西,容隐不得一物半物。好色恶臭,自是人间第一大件,物知相触,万法缘由俱从此起。人如晓得<血夋>血交心,闻香扪鼻,便晓得四体百骸,个个有知,不从物来,不从意起;如晓得屋漏透光,肝肠挂面,便晓得瓦砾皮肤,更无一物。细不能掩,大不能藏,只此诚意一章,更无余义。
气有清浊,质有敏钝,自是气质,何关性上事?如火以炎上为性,光者是气,其丽于木而有明暗,有青赤,有燥湿,是质,岂是性?水以润下为性,流者是气,其丽于土而有重轻,有晶淖,有甘苦,是质,岂是性?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天地之性,亦就理上看来,故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不曾以二气交感者称性也。就形色看出天性,是圣人尽性之妙。看天下山川草木,飞潜动植,无一不与吾身相似,此从穷理格物来。
问:“天之有气数,亦犹人之有气质,性无所丽,丽於气质,命无可见,见于气数。故言气质,而心性即在其中,言气数而天命即在其中。不可分天命为理,气数为数,犹不可分性为理,气质为质也。”某云:“说合一处,何尝不合?说精微处,自然要条段分明。说气数,则有灾沴之不同;说天命,则以各正为体;说气质,则有智愚之异等;说人性,则以至善为宗。气数犹五行之吏,分布九野,与昼夜循环,犹人身之有脉络消息。天命犹不动之极,向离出治,不与斗柄俱旋,即人身之心性是也。心性不与四肢分咎,天命不与气数分功。天有福善祸淫,人有好善恶恶,中间寂然,感而遂通,再着不得一毫气质气数。不睹不闻,无声无臭,只是性命宅子,於不睹闻处见睹闻,于无声臭处断声臭,才是宅子上认着主翁。凡说性命,只要尽心者,不欺本心,事事物物,当空照过,撞破琉璃,与天同道,四围万里,不见浮云。”
万物都有个真源,知所由起,知所由止,知扩知充。此一路火光,如从电来,则是隔山雷影,不是本光;如从灯来,则是灶下吹灰,不成独照。只此一物,通透万物,要在意识情欲边头认他,如借电、灯,以准刻漏也。
天下只是一物,更无两物,日月四时,鬼神天地,亦只是一物,更无两物。说是两物者,人所不知,龟亦不知,蓍亦不知了。说是一物者,何以人所不知,龟又能知,蓍又能知?只是人多思虑,如泛海洋,泛看流星,无复南北,到有一定东西,范围不过,曲成不遗,两膝贴地,一日一夜,周行十三万里。若竟此言,只恐世人吐舌也。要知天地,只是彀子,日往月来,寒往暑来,只是脉络,周行丈数,无数圣贤,只为天地,疗得心痛。
问:“物来触心,知以虚应,知往接物,意缘触生。虚触之间,依然无物,岂应心里有物藏知?”某云:“如此则天地间尽数是物,何独尔心无意、无知?尔身的有自来?又知尔心的有自受,止涵万物,动发万知,函盖之间,若无此物,日月星辰,一齐坠落。譬如泓水,仰照碧落,上面亦有星光,下面亦有星光,照尔眼中,亦有星光,若无此心,伊谁别察?又如璇台,四临旷野,中置安床,日起此亦不起,月落此亦不落,汉转斗迴,此不转迴,依然自在。打破大地二万一千里,这个心血,正在中间,为他发光,浮在地面,要与山川动植、日月星辰思量正法也。此处看不明白,礼、乐、《诗》、《书》都不消说。”
知意心身,生千万物,此千万物各印尔知,此是博约路头,通天彻地。
月自不殊,因眼异色,既有异眼,亦生异舌。孟子说不动心,告子亦说不动心,同一轮车,有生有死。《诗》说皇皇后帝,佛说众鬼夜叉,同一空中,有精有怪。吾儒戒惧,只是仁人孝子事亲事天之常。如无此心,只是鬼奴风犊之具。畏敬有所恐惧,正是明净天中,辨出雷根雹子,如是无风无雨,何人不说天晴。
或问云:“虞廷说人心道心,已犯两路,何处是太极定针?”某云:“人心道心,犹之天道人道。天道极微,难得不思不勉,只要人涵养,渐到从容田地,使微者自弘。人道极危,难得便精便一,只要人择执,渐到诚明去处,使危者自平。不是此一心,便有理欲善恶,俱出性地也。”或问云:“如此中原无两路,何为又着择执,费许多图维?”某云:“都是向善一路,但须择执乃中,中乃精,精乃一,如不到精一执中,犹近远路头,如何立命立教?”或问云:“如夫子说性相近,便还有周、程意思。”某云:“不然。譬如桀、纣无群小青蓝,其初亦近於尧、舜,此处便是性善,决说不得尧、舜无禹、皋护持,必至於桀、纣也。继善成性,是天命合人的道理,继志述事,是人道合天的道理。譬如祖父遗下产业,此都是极好意思,到其间田土佳恶,物产精粗,便是肥硗气质上事,如何说祖父意有善恶也?”
刘器之尝说格物,反覆其手,曰:“只是此处看不透,故须格物。”此是从克己处入手,於形色看到天性上,是直捷头路。邵伯温亦说格物,云:“先子《内外篇》,只是万物皆备於我,学者格物,只看《易》、《诗》、《书》、《春秋》。”此是从博文处入手,於理义看到至命上,是渐次路头。古今学者,只是此两路。颜子喟然之初,才情未竭,夫子诱他於文礼上作工夫,及至才情既竭,钻仰莫从,仁义礼乐,渐成堕黜,看一身聪明,都无着处,此是复见天心时候。学者须兼此两路工夫,莫作南顿北渐,误堕禅门也。(以上二段《大涤问业》)
卷五十七 诸儒学案下五
忠节金伯玉先生铉
金铉字伯玉,其先武进人,后籍顺天。崇祯戊辰进士。就扬州教职,转国子博士,陞工部主事。奄人张彝宪总理户工二部,欲以属礼待同官。先生累疏争之,遂引疾归。彝宪奏弹落职。读书十二年,甲申二月,起补兵部主事,巡视皇城,贼陷大同,先生请彻宣府监视中官,恐於中掣肘,不无偾事之虞,耑任抚臣,贼骑未便窥宣也。不报。已而宣之迎贼者,果中官杜勋也。京城失守,先生朝服拜母而哭曰:“职在皇城,他非死所。”至御河投水而死,年三十五。母夫人章氏,亦投井死。初先生巡视,每过御河,辄流连不能去,尝归以语弟,至是而验。先生卒后,家人简其书籍,壬午七月晦日,读《邵子》,记其后曰:“甲申之春,定我进退,进虽遇时,外而弗内,退若苦衷,远而弗滞。外止三时,远不卒岁,优哉游哉!庶没吾世。”先生未必前知,然真识所至,自能冥契,后来不足异也。先生曾问学於蕺山先师,某过其家,门巷萧然,残杯冷灸,都中缙绅之士,清修如先生者,盖仅见耳。
语录
言动便要济人利物,静中中正和平之意为之根,不得自沦枯寂。
每事思退,《易》三百八十四爻,未闻有退凶者。乾乾不已,惟进德修业为然。
周子曰:“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余谓戒惧於不睹闻,静而无静也。言行之谨信,动而无动也。然则戒慎恐惧也,谨信也,其皆神之所为乎?其即所谓天理乎?
敬之至便是仁,其心收敛,不容一物,即万物皆备於是矣。
存养省察四字,尽了圣学,致知力行,总在此四字中矣,外此而他求,不支离便悬远。
湛然无一物时,大用在中也,宜存养而勿失。万物各得其所时,全体在外也,宜省察而不着。所谓一以贯之者也。
事来我应,皆分所当为,此不可生厌弃心,至於本无一事,我心强要生出事来,此便是憧憧往来。
有一毫从躯壳起念,虽参天赞地之事,咸是己私,不必功名色货,有一毫物我隔膜,即知玄知妙之胸,亦错认本体,驯致害物伤人。
境遇艰苦时,事物劳攘时,正宜提出主宰,令本体不为他物所胜,此处功夫,较之平常百倍矣。不然平常工夫,亦未到妥贴处。
一事不可放过,一念不可放过,一时不可放过,勇猛精进,处处见有善可迁,有过可改,方是主一工夫。
中丞金正希先生声
金声字正希,徽之休宁人。崇祯戊辰进士。改庶吉士。己巳十一月,京师戒严,上焦劳失措。先生新被知遇,不忍坐视,因言:“通州、昌平,为京师左右翼,宜以重兵犄角。天津槽粮凑集,防禦尤急。未敢谓见将足任也。草泽义士,曰申甫,朝士多知之,屡荐未用,愿仗陛下威灵,用申甫练敢战之士,以为披亢捣虚之举。”疏入,立召申甫,授都指挥佥书副总兵,以先生兼山东道御史,监其军。申甫本游僧,尝夜观乾象,语朝士云:“木星入太微垣帝座前,患在踰旬。”未几而兵动,故先生信之。申甫造战车,既仓卒取办,而所给军士,又多募自街儿丐户。十二月丁卯,以七千人战於芦沟桥,大师绕出车后,车不得转,全军覆没。先生亦遂谢归。流贼震惊,先生团练义勇,以保乡邦。癸未春,凤督马士英调黔兵勦寇,肆掠新安。先生率乡勇尽歼之。士英劾奏,有旨逮问。先生於道上疏,言士英不能节制兵卒,上直先生,召复原官。会母卒,未上而国变。南渡,陞右佥都御史,先生不出。士英深忌之。凡马、阮所仇之君子,多避地焉。国亡后,先生城守如故,及新安破,执至白下刃之。赋诗云:“九死靡他悲烈庙,一师无济负南阳。”读者悲之。南阳乃思文初封地也。
先生精于佛学,以无心为至,其除欲力行,无非欲至於无心也。充无心之所至,则当先生所遇之境,随顺万事而无情,皆可以无心了之。而先生起炉作灶,受事慷慨,无乃所行非所学欤?先生有言不问动静,期於循理,此是儒家本领,先生杂之佛学中,穿透而出,便不可为先生事业纯是佛家种草耳。然先生毕竟有葱岭习气者,其言逆境之来,非我自招,亦是天心仁爱之至,未尝不顺之,而顺乃不过为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作一註疏,圣门之学,但见一义字,义当生自生,义当死自死,初不见有生死顺逆也。
天命解
譬之水焉,性犹水也,道犹江河也,性之於道,犹水之必就下而行地中为江河也。言本天命,犹归大海也。无以壅水而自行地,非率性之道乎?有以浚地而后达水,非修道之教乎?功绩为水,而用力在治地,教指为性,而用力乃在修道。
天命也,性也,道也,一而已矣。不能必天下无不离道之人,而能定天下有必不可离之道。道有时而可离,则性有时而可不率也。性有时而可不率,则天有时而不命也。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天有时而不命,则万物或几乎息矣。然则《中庸》曷不曰“性也者,不可须臾不率也?”可不率,非性也。《书》曰:“天有显道,厥类惟彰。”天命之性,人所不睹所不闻也,立乎所睹所闻之地,而达於所不睹所不闻之天者,则为道。衡之乎此,而后其离合之故,可得而自见也,其於天命顺逆之故,可得而自明也。其言亦犹之曰“天命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云尔。
董子曰:“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盖为虚位,非有实体也。道之为言,犹云“万物各得其所焉”尔,物有万变,而必随时变易,以咸若吾天命之性,此即不变之道也。水无分於东西,以及万方,而必不能无分於上下,其所谓下,必至於海而后息。物无分於刚柔阴阳仁义,繇两端以及万变,而必不能无分於与道非道,其所谓道,必至於天命而后已。人可须臾离道,是水亦可须臾而不行於地中也。须臾离道,是则须臾而自绝於天,自陨厥命也,而安得不戒慎恐惧?此所不睹所不闻,人以为隐微耳,而不知其显见也。即谓之显见矣,以为天下固有本显见者,而此隐微亦与之俱显见,以并立於宇宙之间也。即以为此隐微者实显见矣,而此隐微之外,亦尚有别能显见者,得与之相参於耳目之前也。不知天下固莫有见於斯显於斯者也。惟此隐微为至显至见也,且自此隐微而外,无复有见焉显焉者也。惟此隐微为独显独见也,如镜现象,全体一镜,离镜体别无影象可得,故君子慎之。慎之何也?人之於天命,有若无睹焉者矣,若无闻焉者矣。进而求之戒慎焉,其将睹所未睹,恐惧焉,其将闻所未闻。而未也,惟此一实,余二非真。瞪目而视之,无非是也,倾耳而闻之,无非是也,无别睹也,无别闻也。有别睹焉,有别闻焉,即谓悖天而亵命也。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以此为慎其独也。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至於四而大变备矣。寒热燥湿,物之情也,春夏秋冬,天之时也。人具一天命之性,而感於物,有受有不受。受之为好,不受为恶,故《大学》举好恶,繇是而析焉。喜者好之初也,乐者好之竟也,怒者恶之初也,哀者恶之竟也,於是有四。四性举,而性之大变亦备矣。故《中庸》举喜怒哀乐,人之所以灵於万物者,以其喜怒哀乐之性能自主而自繇也。其所不受,物莫能强纳,其所受,物莫能强夺也。所喜所怒所哀所乐之事,虽因乎物,而能喜能怒能哀能乐之具,实系乎我;忽喜忽怒忽哀忽乐之态,虽存乎人,而应喜应怒应哀应乐之则,实本乎天。本乎天者,惟其本无喜本无怒本无哀本无乐,是故可以喜可以怒可以哀可以乐。故其於未发也,则谓之中,而於其发而中节也,则谓之和。
喜怒哀乐之用於天下也,大之为生杀,次之为予夺,又其下者为趋避。盖自天子以至庶人,其大小不同,无不皆有以用之也。喜天下之所喜,怒天下之所怒,哀天下之所哀,乐天下之所乐,如此则其所喜乐必其有便於天下者也,其所哀怒必其有害於天下者也,而天地位矣,万物育矣。
形而上者谓之天,形而下者谓之地。故其神明之属,求其所自而不得,则举而名之为天;体质之属,原其所自,则总而名之为地。故夫可睹可闻者,皆地之属也,其所不睹所不闻而为睹闻者,则曰天也。人之生也,称受命於天,而不称受命於地,极德之至也;称上天之载,而不并称天地之覆,载命无二,受尊无二,上也。论量,阳全而阴半,《易》称“坤元统於乾元”。朱子曰:“天包乎地之外,而气常行乎地之中。”天不独职覆,亦具兼载。论分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惟乾道变化,首出庶物,至於坤厚,虽德合无疆,不过顺承而已。先则迷矣,后则得主而利矣,此谓定位。故以地从天则治,以天从地则乱。内而心身,外而君臣,君子小人,无不各有等焉,而天地之位,乃得初象也。天地者,万物之大界限也。号物之数有万,其分位之差等,亦不啻有万。世必无两类物可相等者,相等则必相凌夺,而不得安,故世亦必无两类物可并位者。故古人有言,必曰“万物各得其所”,各得其所,而后一物各有一类,一类各有一位,极而万之,亦万位焉。然而天之与地,乃其两大位也,两大位尤其两相悬绝者也。两大位定,而后可以定万物之位,定万物之位,而后万物可以各得其所而育。是故定天之位,而人之生,乃莫不受命于天,受命于天,而后役使万物,而宰制之。置此身于万物中,作平等观,而天叙,叙之天秩,秩之皆其相与并育於地上者也,而自天以下,无不举矣。是故学莫先於知天,莫大於事天。
诠心
论体物而不可遗,有二语,曰:“心原非物,云何离物无体?心既非物,云何离物有体?”心不附物而行,故不随物为存亡,而超生死之外,了不干涉;心亦不对物而立,故不与物角胜负,而入死生之中,初无罣碍。故曰:“实际理地,不染一尘,佛事门中,不舍一法。”又曰:“真如不变,而随缘故起信。”曰:“谓言说之极,以言遣言,此真如体无有可遣,以一切法悉皆真故;亦无可立,以一切法悉同如故。是真不变如随缘也。惟不变故非因缘性,惟随缘故又非自然性。”千方万说,无踰二义。虽然,众生方顺生死流而没溺有海,诸凡后义,其所乐其相似,而以为无伤者也。故每竖义,则前义当先。
才见有物,即失心矣;才见有心,即所见者亦全是物而非心矣。今人多谓暗处是物,明处是心,周子所谓“物则不神”,“神妙万物”,二语是也。殊不知其所认明处,必有所明。若无所明,则无明处。既有所明,则所明全体是物耳,岂心耶?若谓我初不认所明之物,而认能明之者,此之谓心。殊不知前若无所明,则此亦无能明。《楞严》所谓“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是汝能又全体倚前所,而与之角立”。既倚前所而与之角立,全是物也,又岂心耶?此处须妙语始得。故古人每曰“拍盲”;又曰“向上一路,黑洞洞去”;又曰“瞎却眼,卸却符”。虽然,却又不是教人全认暗处。若认暗处,全是所有,又与前明处有何殊胜耶?有一人说,明暗亦是两头,我此不属明,不属不明,而却有所明时,我能与之明,无所明时,我又能与之不明。如此等说,岂不谓之滴水不漏?虽然,生死到来,毕竟作何结煞?能如是说,如是见,生死关头,得倒断否?呜呼!天下孰有难言如此心者乎?尽一物之变,戛戛乎其难之,而况心乎?天下孰有难相应如事心之学者乎?善一事之始末,亦戛戛乎其难之,而况事心乎?
古人云:“无一法可当情”,又云:“拟心为犯戒,得味为破斋。”信知此事,真容纤毫不得,金屑虽贵,落眼成翳。才有一法当情,须知此心全体已被障却,故知诸法无论细大精粗,究其极处,无一而不为心害者也。故事心者,必须见心,见心者,亦初不必别求心见,去其害心者而已。
才见有心,便非心。心尽处,心体露,故往往曰“尽其心”。今学者每曰学道,学无心。无心境界,岂是如今掩耳偷铃?死兜兜地,百不思,百不想,百不知,百不会,而自以为无心耶?会须此心实实尽却,欲觅一心,了不可得耳!今人谁不曰“我学无心,我今百思想不起矣。”但一遇缘,千种万状,殊形异体,纷纭而来,莫知其所自,岂能望古人之反欲觅一心,而了不可得者耶?
古人之至於觅心,而了不可得者,诚哉!其心尽也。何以心尽?此心与诸世出世,明若圣、若凡、若染、若净,无一法可为我爱,无一法可为我憎,无一法而可为我爱而取,无一法而可为我憎而舍者也。到此境界,何处不自得?何人不可与?何事不可为?不贪生,却亦未尝不得生;不怖死,却亦未尝必得死;不求利,未尝定失利;不避害,未尝定遇害。死生利害之随缘顺受,其无一不与人同,而我却落得做宇宙世出世间一安闲自在、无为无事、大解脱得便宜之人,此之谓道人,此之谓正人。
或问:“尽心者为无一法而可为爱憎也,有如顺吾心之法,如之何而遂能不爱?逆吾心之法,如之何而遂能不憎?纵欲强不爱不憎,而吾心已实爱之憎之矣。”应之曰:“尔之爱,亦有生於逆?憎,亦有生於顺者乎?”曰:“无之。”曰:“诚哉!其爱必生於顺吾心,憎必生於逆吾心也。既生於顺逆吾心矣,然天下亦果有法定为顺吾心而必不可使逆?果有法定为逆吾心而必不可使顺者乎?”曰:“亦无之。”曰:“既无有法定为顺吾心而必不可使逆,则今之偶顺吾心者可逆也;既无有法定为逆吾心而必不可使顺,则今之偶逆吾心者亦可顺也。如是则逆顺固系於吾心矣,而吾又何忧焉?故学道之人,须先见心,见心者知吾之所有,莫尊贵於此,而不忍一物厌於其上;知吾之所有,莫要紧於此,而虽有万物不以相易。故於天下之法,无有一法而可以定为吾顺、定为吾逆者也。既有见于心法之不可定为顺逆,而即以於法一无所顺逆为吾本心。若少有顺逆,即物而非心。故法之顺逆,不足以动君子之爱憎,而但以此心之一无爱憎为可爱,以此心之但有爱憎为可憎云耳。何也?爱憎非心也,但有爱憎,即顺外境法,不顺吾本心也。不顺吾本心,即逆吾本心也。故君子於天下之法,非能强其爱而使不爱,强其憎而使不憎,但顺吾本心实无爱憎也,实不忍于无可爱憎中而特地生一爱憎,以自害其心也。尽天下之可爱可憎,而无一能动其心之爱憎,故曰其心尽。其心尽,故究竟曰无心。至哉无心!岂今之假为百不思、百不会者,足以冒认而承当乎?”
“心既以一无爱憎为尽矣,为无心矣。然则遇境逢缘,一无鑑别,而与为模稜,与为浮沉,梦梦以终其身乎?”曰:“是不然。惟真无爱憎之人,而后可以鑑别天下之法,而用其爱憎。虽终日炽然用其爱憎,而实无所爱憎。於我无所爱也,为万物之所爱,万物此时之所不得不爱,吾乃随顺而与之为爱;於我无所憎也,为万物之所憎,万物此时之所不得不憎,吾乃随顺而与之为憎。故爱憎一物,而万物服爱憎一物于当时,而万世以为当然,而要根本於此心之自一无爱憎之为贵也。使其心之爱憎,初有一毫之不尽,则於万物之所爱憎,万物此时之所不得不爱憎者,反有所不见,而不能直应其爱憎,以合万物之心。惟无心而后可以为万物立心;惟无心,而后可以见万物之心故也。见万物之心,而后可以为自见其心。见万物之心为见心,但自见其心,不可以为见心也。故必至於不自见其心而后为见心。故觅心了不可得,至哉!弗以易矣。”
应须打叠,教此心净尽,无往不利,无处不得用。只为此心不净尽,向来及今空过了许多好时光,错了许多好事件。
动静者物也,心不属动静。虽不属动静,而未尝不动,未尝不静。役其心於芸芸,而不知此心行所无事之常住也;灰其心於寂寂,而不知此心周旋万变之如珠走盘也。有曰:“精太用则竭,气太用则敝。”又有曰:“流水不蠹,户枢不朽。”大抵心法无所不有,于天下之物,虽至粗至恶,无不可以喻心者;於天下之物,虽至精至美,无一可以尽喻此心者。
应事
问曰:“愚今时学问,大约只是读书穷理,静坐居敬,逼迫得心路稍觉开通,神气稍觉清明。於此等时,遇事当前,平日所棘手疑难者,尔时殊有历历楚楚,清顺恬适之意,不知向时之於此处,何故格滞也?然事务之来,与读书静坐之时相称,则所获足供所用。有如纷纭沓至,又不支矣。为之奈何?”或曰:“工夫无间於动静。阳明先生有言:‘不问有事无事,总是干办此一件事。不可以静坐读书时,作精神之获入来,应事作务时,为精神之用出去。’若诚如阳明先生所云,则於应事作务,尽算得收拾整顿精神进入之时矣,又何供应不支之足云?请得更疏畅其说。”曰:“人情莫不违苦而就乐,故乐则生矣。乐之所在,不问动静,期於循理,虽日在嘈杂场中,油油然也。虽境有顺逆,事有难易,而吾所以待之者,顺亦如是,逆亦如是,难亦如是,易亦如是,恬如帖如,未尝有变易也。精神以乐且日生,而更不支之是患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