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 第 43 页/共 79 页
庐山驳天台所性不存语,谓“当官尽职,即为尽性,不则为二心,为妄念矣。即孔子为委吏,莫非性之所存。”楚倥曰:“孔子为委吏而梦周公,却不为二心,为妄念乎?”
卓吾寓周柳塘湖上,一日论学,柳塘谓:“天台重名教,卓吾识真机。”楚倥诮柳塘曰:“拆篱放犬。”
楚倥早岁曾遇异人,质之曰:“孔子问礼于老聃,老聃不言礼,而直曰:‘良贾深藏若虚,盛德容貌若愚’,何也?”曰:“若愚若虚,此礼之真体也。”
问:“伊尹先觉,所觉何事?”曰:“伊尹之觉,非闻见知解之觉也,即其若挞之耻,纳沟之痛,此其觉也。”
胡庐山会天台、楚倥於汉江之浒,相与订学宗旨。天台曰:“以常知为学。”庐山曰:“吾学以无念为宗。”楚倥曰:“吾学以不容已为宗。不容已者,从无声无臭发根,从庸言庸行证果。禹、稷之犹饥犹溺,伊尹之若挞若沟,视亲骸而泚颡,遇呼蹴而不屑,见入井而怵惕,原不知何来,委不知何止,天命之性如此也,故曰‘於穆不已’。如摸拟孔氏之匡廓,非此不容已者为之血脉,则捧土揭木为偶人而已。”
孔氏之无声无臭,亦是有形有象;孔氏之有形有象,原自无声无臭。
龙溪言:“颜子心常止,故不迁;心常一,故不贰。”先生曰:“否。人试观当怒时,中更有个止体在;当过时,中更有个一体在,是二本也。即能之,其怒其过,非真机矣。颜子所好唯学,即生平之怒,以学而怒,学外无怒也。生平之过。以学而过,学外无过也。可见一生精神,只是此学,更无渗漏处也。”
默识,识天地之化育也。夫囿于造化之中,而不自识者,凡夫也。识之,而出入造化者,圣人也。是故不藉名位,不务功能,即学以诲,即诲以学,立己立人,达己达人,盖赞天地之化育於无疆矣。夫赞天地之化育者,非独上之君相贤圣,即下之农工商贾,细之聋瞽侏跛,凡寓形宇内而含灵者,皆有以赞天地之化育而不自识也。
克己者,无我也。无我则浑然天下一体矣,故曰“天下归仁”。羲、文、周、孔四圣人者之于《易》,亦各言其己也。道虽一致,而时位不同,故作用亦自不同。随时变易以从道,俟之万世而不惑不谬者,其孔《易》乎?孔子之于《易》也,学焉耳。试取大、小象传玩之,卦,卦学也,爻,爻学也,学不厌,教不倦,立己立人,达己达人,《易》之生生也如是。
潜、见、惕、跃、飞、亢,自圣人一身观之,随时变易,时象之矣。合千圣观之,与世推移,各一象矣。
《序卦》,周《易》也,首《乾》、《坤》,终《未济》,即周事可覩矣。《杂卦》序孔《易》也,上经首《乾》、《坤》,次《比》、《师》,次《临》、《观》,而终之《困》,下经首《咸》、《恒》,而终之《夬》。何以明孔《易》也?乾刚坤柔,质弗齐也,刚柔善恶,均归之中,孔氏之教也。比以类聚,故乐;师任裁成,宁无忧乎?或智临于上,或相观以摩,无行不与,有求则应,教乃知困也。感之无心,居之有恒,终以刚决柔,纯乎乾矣。是师道也,亦君道也。
天台因举扇悟曰:“原来通体皆是良知,通天彻地,皆是良知。”
天台曰:“人言念菴静坐,曾见光景,遂有所得。”曰:“只理会当下光景耳。”
文端焦澹园先生竑
焦竑字弱侯,号澹园,南京旗手卫人。万历己丑进士第一人。京兆欲为树棹楔,谢以赈饥。原籍山东,亦欲表於宅,改置义田。授翰林修撰。癸巳开史局,南充意在先生。先生条四议以进,史事中止,私成《献徵录》百二十卷。甲午简为东宫讲读官,尝於讲时有鸟飞鸣而过,皇太子目之,先生即辍讲,皇太子改容复听,然后开讲。取故事可为劝戒者,绘图上之,名《养正图解》。丁酉主顺天试,先生以陪推点用,素为新建所不喜,原推者复搆之,给事中项应祥、曹大咸纠其所取险怪,先生言:“分经校阅,其所摘,非臣所取。”谪福宁州同知,移太仆寺丞。后陞南京司业,而年已七十矣。先生积书数万卷,览之略遍。金陵人士辐辏之地,先生主持坛坫,如水赴壑,其以理学倡率,王弇州所不如也。泰昌元年卒,年八十一。赠谕德。崇祯末,补谥文端。
先生师事耿天台、罗近溪,而又笃信卓吾之学,以为未必是圣人,可肩一狂字,坐圣门第二席,故以佛学即为圣学,而明道闢佛之语,皆一一绌之。明道闢佛之言,虽有所未尽,大概不出其范围。如言:“佛氏直欲和这些秉彝都消煞得尽。”先生曰:“如此是二乘断灭之见,佛之所诃。夫佛氏所云不断灭者,以天地万物皆我心之所造,故真空即妙有,向若为天地万物分疏,便是我心之障,何尝不欲消煞得尽?即如《定性书》‘情顺万事而无情’一语,亦须看得好。孔子之哭颜渊,尧、舜之忧,文王之怒,所谓情顺万事也。若是无情,则内外两截,此正佛氏之消煞也。”明道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所谓识心见性是也。若存心养性,则无矣。”先生曰:“真能知性知天,更说甚存养?一翳在眼,空花乱坠。夫存心养性,正所以尽心之功,《识仁篇》所言‘存久自明’是也。若未经存养,其所谓知者,想像焉而已,石火电光而已,终非我有。存养其无翳之本体,无翳乃可谓之存养,安得以存养为翳乎?”明道言:“《传灯录》千七百人,无一人达者,临死不能寻一尺布帛裹头。”先生谓:“是异国土风是也。”然此千七百人者,生于中国而习异国土风,胡谓乎无乃服桀之服也?先生又谓:“明道叹释氏、三代威仪,非不知其美,而故为分异。”夫明道之叹儒者不能执礼,而释氏犹存其一二,亦如言夷狄之有,不如诸夏之无也,岂以三代之礼乐归之哉!朱国祯曰:“弱侯自是真人,独其偏见不可开。”耿天台在南中谓其子曰:“世上有三个人说不听,难相处。”问为谁,曰:“孙月峰、李九我与汝父也。”
论学语
学期於上达,譬掘井期於及泉也,泉之弗及,掘井何为?性命之不知,学将安用?
为恶无碍也,为善岂有碍乎?为善惧有着心也,为恶不惧有着心乎?以彼所托意出禅宗,禅宗无是也。《内典》云:“无我无作无受者,善恶之业亦不亡。”无作无受者,言“於有为之中,识无为之本体”云尔,未尝谓恶可为,善可去也。又云:“善能分别诸法相於第一义而不动。”言“分别之中,本无动摇”云尔,未尝谓善与恶漫然无别也。
佛氏所言“本来无物”者,即《中庸》“未发之中”之意也。未发云者,非拨去喜怒哀乐而后为未发,当喜怒无喜怒,当哀乐无哀乐之谓也。故孔子论“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而曰“天下何思何虑”,于憧憧往来之中,而直指何思何虑之本体也。
伯淳斥佛,其言虽多,大抵谓“出离生死为利心”。夫生死者,所谓生灭心也。《起信论》有真如、生灭二门,未达真如之门,则念念迁流,终无了歇,欲止其所不能已;以出离生死为利心,是《易》之止其所,亦利心也。然止亦非殄灭消煞之云也。艮其背,非无身也,而不获其身;行其庭,非无人也,而不见其人。不捐事,以为空,事即空;不灭情,以求性,情即性。殄灭消煞,则二乘断灭之见矣。(以上《答耿师》)
吾人应事,虽属纷纭,乃其枢纽之者,却是一物。所谓随事体验云者,於纷纭中识取此一物而已。得此入手,如马有衔勒,即纵横千里,无不如意,此颜子之所谓礼也。工夫只是复礼,能约於礼,则视听言动头头是道,奚繁且劳之虑焉?原宪不识源头,却以支派求之,用力愈勤,去之愈远。何者?人之在道,如鱼之在水,疑生智隔,乃觉其离。苟破疑城,即登彼岸,非无疑之外,更有彼岸可登也。(《答陈景湖》)
仕而优即为学,不必离仕求学也;学而优即为仕,不必离学求仕也。优者无困於心,而自得之之谓。(《答人问》)
人之不能治世者,只为此心未得其理,故私意纠棼,触途成窒。苟得於心矣,虽无意求治天下,而本立道生,理所必然,所谓正其本,万事理也。藉令悟於心,而不可以治天下,则治天下,果何以?而良知为无用之物矣。
礼也者,体也,天则也。是礼也,能视听,能言动,能孝弟,能贤贤,能事君,能交友;可以为尧、舜,可以通天地,可以育万物;人人具足,人人浑成。所谓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乃其体自如是,非我强与之一也。学者不知目之自视,又为视以视之;不知耳之自听,又为听以听之;不知口之自言,身之自动,又为言动以言动之,此所谓己也。夫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苟率于己,则知识耳矣,意必固我耳矣,何天则之能顺乎?
人之性体,自定自息,《大学》之知止,《易》之艮,正论此理,非强制其心之谓也。不然既为神明不测之物,则岂人力所能束縳之?苟其为束而縳之,则亦不可言定,不可言息矣。
问:“但尽凡情,别无圣解,乃日求圣解,而凡情不尽,柰何?”曰:“语非不佳,第所指凡情不同耳。”其人固问,曰:“即圣解是也。安於所伤,则物不能伤,物不能伤,而物亦不伤之。”
《诗》言“徧为尔德”,在“日用饮食”。日用饮食,何人不尔,而独指之为德?则悟不悟之谓耳。在圣非丰,在凡非啬,悟之非增,迷之非损。虽然,未有不悟而道为我有者,所谓贵知味也。
性未易知,不得不精思以求之,非随事体察之谓。知性,则人伦日用不必致力而自当;若本之未立,但逐事检点,自以为当,只落世儒义袭窠臼,而於道愈远矣。
觉字最难说,今人世情略能放下,道理略能分疏,便自谓觉,此犹梦中语耳。若是真觉,无不了了,如睡者醒,眼一开,万象分明,历历皆见,何有渐次?
某往日看世人,无一当意,然只是自心未稳妥,非干人事。《净名经》云:“仁者心有高下,故见此土为不净耳。”若真能致中和者,岂有不位之天地,不育之万物哉!
答友人问释氏
王伯安言:“佛氏言无,吾儒岂能加个有?且以出离生死为念,则於无上不免加少意,所以与吾圣人异。”曰:“出离者,人法俱空,能所双遣,何以言加?”
古云:“黄、老悲世人贪着,以长生之说,渐次引之入道。”余谓:“佛言出离生死,亦犹此也。盖世人因贪生,乃修玄,玄修既彻,即知我自长生;因怖死,乃学佛,佛慧既成,即知我本无死。此生人之极情,入道之径路也。儒者或谓出离生死为利心,岂其绝无生死之念耶?抑未隐诸心而漫言此以相欺耶?使果毫无悦生恶死之念,则释氏之书,政可束之高阁,第恐未悟生死,终不能不为死生所动。虽曰不动,直强言耳,岂其情乎?又当知超生死者,在佛学特其余事,非以生死胁持人也。”
“周茂叔言:‘看一部《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如何?”曰:“此言是也。学者苟能知《艮卦》,何须佛典?苟能知自性,又何须《艮卦》也?”
“程伯淳言:‘释氏说道,如以管窥天,祇是直上去’。如何?”曰:“否。道无上下。”
“伯淳言:‘佛氏直欲和这些秉彝都消煞得尽,然以为道毕竟消煞不得。’如何?”曰:“安得此言?如此是二乘断灭之见,正佛之所诃也。”
“伯淳言:‘佛有个觉之理,可谓敬以直内矣;然无义以方外。’如何?”曰“觉无内外。”
“伯淳言‘佛唯务上达,而无下学’,然则其达,岂有是也?”曰:“离下学无上达。佛说种种方便,皆为未悟者设法,此下学也。从此得悟,即名上达。学而求达,即掘井之求及泉也,泉之弗及,掘井奚为?道之弗达,学将安用?”
“伯淳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所谓识心见性是也。若存心养性,则无矣。’”曰:“真能知性知天,更说甚存养?尽心知性,所谓明得尽渣滓便浑化是也。存心养性,所谓其次庄敬以持养之是也。即伯淳之言,可以相证。”“然释氏亦有保任之说,是否?”曰:“古德不云乎,一翳在眼,空华乱坠。”
“伯淳言:‘《传灯》千七百人,无一人达者,不然何以削发披缁而终?’”曰:“削发披缁,此佛国土风。《文中子》所云‘轩车不可以之越,冠冕不可以适戎’者也。然安知彼笑轩车冠冕,不若我之笑削发披缁者耶?故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入裸国,忻然而解裳。局曲之人,盖不可与道此。”
“伯淳言:‘佛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如何?”曰:“学不能开物成务,则神化何为乎?伯淳尝见寺僧趋进甚恭,叹曰:‘三代威仪,尽在是矣。’又曰:‘洒扫应对,与佛家默然处合。’则非不知此理,而必为分异如是,皆慕攻异端之名而失之者也。不知天下一家,而顾遏籴曲防,自处於偏狭固执之习。盖世儒牵於名而不造其实,往往然矣。乃以自私自利讥释氏,何其不自反也?”
“伯淳言:‘释氏之学,若欲穷其说而去取之,则其说未能穷,固已化而为佛矣。’且於迹上攻之,如何?”曰:“伯淳未究佛乘,故其掊击之言,率揣摩而不得其当。大似听讼者,两造未具,而臆决其是非,赃证未形,而悬拟其罪案,谁则服之?为士师者,谓乎宜平反其狱,以为古今之一快,不当随俗尔耳也。”
尚宝潘雪松先生士藻
潘士藻字去华,号雪松,徽之婺源人。万历癸未进士。司理温州。入为监察御史。巡视北城,有二奄阑出宫门,调女妇,执之,群奄夺去。先生移文司礼监,司礼以闻,上怒曰:“东厂职何事?而发自外廷耶?”命杖二奄,一奄死,奄人由是恨之。因火灾陈言,共摘疏中语,为归过卖直。谪广东照磨。晋南京吏部主事,改尚宝司丞,陞少卿。卒年六十四。先生学於天台、卓吾。初至京师,入讲学之会,如外国人骤听中华语,错愕不知所谓。得友祝延之世禄,时时为述所闻,随方开释,稍觉拘迫辄少宽之,既觉心懈辄鞭策之。久之,闭塞愤闷日甚。延之曰:“经此一番苦楚,是一生得力,顾却无可得说。”一日自西长安街马上,忽省曰:“原来只是如是,何须更索?”驰质之延之,延之曰:“近是。”曰:“戒慎恐惧,如何用功?”曰:“识此,渠自会戒慎,自会恐惧。”相与抚掌。已相戒曰:“此念最易堕落,须时时提醒,縕酿日深,庶有进步。”出京别天台,天台曰:“至淮谒王敬所。入安丰访王东厓,此老颇奇,即戏语亦须记。过金陵再叩焦弱侯。只此便是博学之。”先生一一如教,始觉宇宙之无穷,从前真陷井之蛙也。
闇然堂日录
问:“何当使心在腔子里,不至出入无时?”耿师天台曰:“心体原是活泼,一出一入,神触神应,生生之机至妙。今欲其常入无出,是死却生机矣。”
耿师为教,不事言诠,只欲於寻常言动,认出真性流行。聚朋谈究,不为要眇之论,要於当下便识本心。自着自察,便是下手用力处。尝谓朋友之益,但当於其精神触发,与其用意恳至处得之。只此便是真性显行,不在区区同异校勘也。
初谒卓吾,质所见,一切扫之。他日友人发四勿之旨,卓吾曰:“只此便是非礼之言。”当时心殊不服,后乃知学者非用倒藏法,尽将宿闻宿见、平生深闭牢据者,痛加割剥,不留一些在骨髓里作梗,殆未可与语。至学问已见头脑,用过工夫,依旧为我受用。卓吾言读书,须以我观之始得。某曰:“正为今未有我在。” 愚夫愚妇,可知可能,此皆不由学习,任意触发,更无遮盖矫强,最可观性。只为寻常不着不察,自己真性不显,此等皆蒙蔽了,人己乖觉,百千计较,皆从此生。
须从大处悟入,却细细从日用琐屑,一一不放过。三千三百,皆仁体也,圣人所以下学而上达。
默识二字,终身味之不尽。才涉拟议,非默识;才管形迹,非默识;才一放过,非默识;才动声色,非默识;才以意气承当,非默识。终日如愚,参前倚衡,如见如承,亦临亦保,此默识景象也。
为善须要直截发挥得出,只从心之不可忍处脱体做去,不必瞻前顾后。凡事无所为而为,到底天自有安排恰好处,所以君子修之吉。
此学有日新之机,此机一息,便非天命本体。拈弄得熟,此中如风火轮相似,眼前不惬意处,随就销铄,眼前可意处,不当毫毛,直是歇手不得。
困而不学,民斯为下。《记》云:“学然后知困。”今人尚未知困在。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立者四无倚附,屹然是非毁誉之中,所谓入风吹不动也。非一点灵明,自作主张,鲜有不仆着矣。
仁不可见,要观其用处,用之藏,即仁也。
喜怒哀乐,纯是天机流行,不着己,不着人,便是达天德。曰天德,何处着得人为?何处着得己见?
须是酬酢纷纭中,常常提醒收拾,久之自有不存之存。
人身常要竖立得起,少有放松昏怠之气随之矣。惟能常常挺然竖立,不令放倒,此凝神驭气之要诀。
立身自有易简之道,切弗冀望,只是听命,切勿观望,只是信心。程子言敬是惺惺法。惺惺是吾人性根,无有泯昧时,即天命之不已者也。人从无始劫以来,便受五浊六凿之累,自性常埋没不显,故须识此惺惺之体,以惺惺不昧之功存之。
学者不知一念之差,已为蹠之徒也,故视得志之人,负於国家,往往窃叹之。岂知己之汲汲营利,是其植根,而得志之时,不过成就结果之耳。
吾身喜几动,而一念和气充袭於人,人於我了无间隔,觉有忻忻向荣之意,此便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若值怒时,眼前暴气充塞,父子兄弟情意阻间不通,俱作恶念相向,此便是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不纵。
明经方本菴先生学渐
方学渐字达卿,号本菴,桐城人也。少而嗜学,长而弥敦,老而不懈。一言一动,一切归而证诸心。为诸生祭酒二十余年,领岁荐,弃去,从事於讲学。见世之谈心,往往以无善无恶为宗,有忧焉。进而证之於古,溯自唐、虞,及於近世,摘其言之有关于心者,各拈数语,以见不睹不闻之中,有莫见莫显者,以为万象之主,非空然无一物者也。然先生之言,煞是有病。夫心体本空,而其中有主宰乎是者,乃天之降衷,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也。渣滓尽化,复其空体,其为主宰者,即此空体也。若以为虚中有实,歧虚实而二之,岂心体之本然哉?故先生以不学不虑,理所固然,欲亦有之,但当求之於理,不当求之於不学不虑。不知良能良知之不学不虑,此继善之根也。人欲之卒然而发者,是习熟之心为之,岂不学不虑乎?先生欲辨无善无恶心之体,而自堕於有善有恶心之体矣,是皆求实於虚之过也。先生受学於张甑山、耿楚倥,在泰州一派,别出一机轴矣。
心学宗
人心道心,非谓心有二也。危,高大也。人心之量本自高大,其中道理则极精微。心危而微,故谓之中。何以执之?必也惟精乎?精於求微,乃充满其惟危之量,而道始归於一,一则中矣。此允厥执中之旨也。谈道之士,慕高大而忽精微,必至於荡而多歧矣。此理在天为明命,在人为明德,显然共见,无所用隐也,人自弗之顾耳。
文王敬止者,非止以事,止以心也。一心发之为仁敬孝慈信,是一止而众止,五者根於一止,则众止总一止矣。
理无上下,学乎下,所以达乎上。中人以上,可以语上,谓其悟上於下之内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谓其慕上於下之外也。
阴阳以理言,故谓之道。此道生生,毫无杀机,故曰善。得此而成性,其善可知。此君子之道也。理寓於气,气不能不殊,得气之偏者,所见亦偏。仁者,以道为仁。智者,以道为智。得气之浊者,日用乎道,而不知其为道,故性善之理,不明於天下,而知道者鲜矣。知者,德之知,非见闻之知也。物者,吾心所接之物,非泛言天下之物也。格,正也,去不正以归於正也。致知者,非可以空虚想像而,致在正其所接之物,使各当於理而得其宜焉,则致知有实功矣。
上天之载,大德敦化,实有为之载者,藏於无声无臭之中,非无声无臭之为载也。君子敬信笃恭,实有是德,涵於人所不见之中,非徒不显而已也。
孟子指理义根於心,而后之人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此异说所由起也。或问:“物理者何?”曰:“物在外,物之理在心。提吾心则能物物,是理在心而不在物也。”
心出於理则放,心入於理则存。求放心者,常存仁义而已。
心外无性,心外无天,一时尽心,则一时见性天;一事尽心,则一事见性天;无时无处不尽心,则无时无处不见性天。存之养之,常尽心而已矣。夭寿修身,纯於尽心而已矣。此孔门之心法也。
仁义礼智根於心,异端以心为空,是无根也。
诚者善之本体,几者诚之发用,本体既善,发用亦善。但既发,则其善有过有不及,就其过不及名之为恶,是善本嫡派,恶乃孽支,善其本来,恶则半途而来,非两物相对而出也。
识仁则见本原,然非一识之后,别无工夫。必勿忘勿助,诚敬存之,则识者永识,实有诸身。不然,此心终夺於物欲,虽一时有识,祗为虚见,而不能实有诸身矣。
洒扫应对是下,洒扫应对之心是上。
心要在腔子里,腔子天理也。
根本是未发之枝叶,枝叶是已发之根本。但见冲漠无朕,不见其中有万象之根,是谓根本无枝叶,后来欲芟枝叶以还根本也可乎?
张子所谓大其心,即孟子尽其心也。大者,非驰骛空虚,但视天下无非我而已。尽者,非穷极分量,但随在不有我而已。仲尼之道,尽於忠恕,忠恕则大其心矣,尽其心矣,与天地万物相流通,而性天现前矣。
性具於心,谓之道心。善学者求道於心,不求道於事物。善事心者,日用事物皆心也。
此理涵於物先,流於物后,超於物外,贯於物中。自今求之,其在物先物外者不可测,而在物后物中者有可见。因其可见,求其不可测,因物后,以知物先,因物中以知物外,切实易简,所谓《中庸》之学也。今之学者异於是,以物后为迹,而玄想於物之先,以物中为粗,而驰骛於物之外,见以为高也,而日用则疏矣。
主一者主於理也,不主於理,但空其心,以事来不乱,物去不留,为心之妙境,而揆事应物,不免失则,恶在为圣人之学乎?
慎独者圣学之要,当其燕居独处之时,内观本体湛然惺然,此天理也,存理而欲自退,是第一着工夫;内观此中稍有染着,此人欲也,检察欲念,从何起根,扫而去之,复见本体,遏欲以还理,是第二着工夫。两者交修,乃慎独之全功也。
流行者气也,主宰者理也,知理之为主,则知从事於气者之非学矣。
未萌之先,谁为防之?方萌之际,谁为克之?唯天理为之主,时时提醒,则人欲自去。《中庸》、《大学》非有二功,所谓格物者,不过於应物时,戒慎恐惧,求当於天理而已矣。
虚灵中有理,为事之根,奈何以虚灵为无乎?《集註》:“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今学者删之,曰:“明德者,虚灵不昧之德也。”删去理字,则无体;删去事字,则无用。但云虚灵不昧,则混於释氏灵明之说,而非《大学》之本旨矣。
理无常形,此心至当处,即天理也。然有欲中之理,有理中之欲,循理则苦心亦天然,从欲则适情亦安排,非致知者,孰能识之?
良知纯任天理,世有真实而不尽合於天理者,其真实所发,祇成自私自利,而非天命人心之本然。若夫诚则明,明则诚,良知即真实,真实即良知。
圣贤曰心,异端亦曰心,相似而难辨说者,以为本体同而作用不同。天下岂有一根而穀莠两出者乎?盖心一而见殊,学始歧于天下。人之观心犹观天,管窥则天管,牖窥则天牖,登泰山而后见天之大。大不可测,仰而睨之曰“太清太虚”。不知清虚天之象也,非天之所以为天也。唯圣人独观清虚之宰,而曰“诚者天之道”,曰“於穆不已”曰:“大哉乾元”。夫不已之诚,所称继善非乎?是一元之理,百物之所生也,四时之所运也,天之所以为天也。唯心亦然。观心于一曲,管牖之窥也,其小者也。八荒我闼,泰山之眺乎?眺而不得八荒之际,还而内顾,莫可端倪,则以为不睹不闻至矣。夫心之不可睹闻也,从其观於外也。盖有莫见莫显者,藏於不睹不闻之中,所谓未发之中,天下之大本是也。从外而观,亦浅之乎?其观者,乌睹心之所以为心哉!彼异端者,虽亦曰明心,不明乎善而空之,则见以为心者,谬矣。王龙溪《天泉证道记》以无善无恶心之体,为阳明晚年之密传。阳明,大贤也,其於心体之善,见之真,论之确,盖已素矣。何乃晚年临别之顷,顿易其素,不显示而密传,倘亦有所附会而失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