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 第 34 页/共 79 页
心性之辨,今古纷然,不明其所自来,故有谓义理之性气质之性,有谓义理之心血气之心,皆非也。性不过是此气之极有条理处,舍气之外,安得有性?心不过五脏之心,舍五脏之外,安得有心?心之妙处在方寸之虚,则性之所宅也。观制字之义,则知之矣。心中之生,则性也,盖完完全全是一箇乾元托体於此,故此方寸之虚,实与太虚同体。故凡太虚之所包涵,吾心无不备焉,是心之灵,即性也。《诗》、《书》言心不言性,言性不言心,非偏也,举心而性在其中,举性而心在其中矣。盖舍心则性无所於宅,舍性则心安得而灵哉?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始兼举而言之,实谓知得心中所藏之性而尽之,乃所以尽心也。非知性则心又何所尽耶?其不可分言益明矣。试观人病痰迷心窍,则神不守舍,亦一验也。
知天地之间,只有一气,则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气。知乾元之生生皆此气,而后可言性矣。乾元之条理,虽无不清,人之受气於乾元,犹其取水於海也。海水有鹹有淡,或取其一勺,未必鹹淡之兼取,未必鹹淡之适中也。间有取其鹹淡之交而适中,则尽得乾元之条埋,而为圣为贤无疑也。固谓之性,或取其鹹,或取其淡,则刚柔强弱昏明万有不同矣,皆不可不谓之性也。凡可以学而矫之者,其气皆未其偏。至於下愚不移,斯偏之极矣。全以其困,而终不能学也。孔子谓之相近,亦自中人言之耳,上智下愚不与也。然要之下愚而下,则为禽兽为草木。乾元生生之机,则无不在也,他不能同,好生恶死之心同也,盖以乾元之气无非生也。
《乾》之《彖》曰:“各正性命。”《九五》之《文言》曰:“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此则所谓各正矣。然则虽圣人在上,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亦岂能使禽兽草木之灵同於人?亦岂能使下愚之同於上智哉?则己不害其为各正矣。
世儒争言万物一体,尽人性尽物性,参赞化育。不明其所以然,终是人自人,物自物,天地自天地,我自我,勉强凑合,岂能由中而无间?须知我之性,全体是乾元,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无不是这性。人物之性,有一毫不尽天地之化育,有一毫参赞不来,即是吾性之纤毫欠缺矣,则知尽人物,赞化育之不容已也。
人见《中庸》递言尽己性,尽人性,尽物性,赞化育,参天地,似是尽己性外,别有尽人物之性,而尽人物之性外,仍有参赞之功。不知尽人物之性,乃所以自尽其性,而尽人物之性,即所以参赞化育。盖缘吾人除却生人生物,别无己性;天地除却生人生物,别无化育。故至诚尽得人物之性,方是自尽其性,即是赞化育矣。
何谓尽人性,尽物性?俾各不失其生机而已。故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圣人於尽人物之性,以自尽其性,未尝时刻放过。然子贡说起博施济众,圣人却又推开了,曰:“尧、舜其犹病诸。”盖圣人能必得己所可尽处,而不能必得时位之不可必,博施济众非有加於欲立欲达之外也,但必须得时得位,乃可为之,合下只有一箇立人达人之心而已。
惟《易》标出一箇乾元来统天,见天之生生有箇本来。其余经书,只说到天地之化育而已,盖自有天地而乾元不可见矣。然学者不见乾元,总是无头学问。
孔子舍赞《易》之外,教人更不从乾元说起,故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及诸门弟子,犹不能解,直欲无言。孔子总是善诱,说来只是孔子的,与学者绝无用处,故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其自得之也。”其教也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皆所以使之自得耳。为学为教,舍自得别无入路。欲自得,舍悟别无得路。孔子之无言,乃所以深言之也。晦菴先生谓:“以悟为则,乃释氏之法,而吾儒所无有。”不知其用字不同耳。伊尹之先觉后觉,则觉即悟也。圣门之生知、学知、困知,则知即悟也。即后儒之所谓察识,亦悟也。岂可以用之不同而论其有无哉!
圣人到保合太和,全是一箇乾元矣,盖天下之物,和则生,乖戾则不生,此无疑也。乾元之生生,亦只此一团太和之气而已。人人有此太和之气,特以乖戾失之。《中庸》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孟子曰:“其平旦之气,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然则中节即是和,与人同即是中节。《大学》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此所谓与人同,所谓中节也。然则求复其太和之气,岂在远哉?亦自其与人相近者察之而已。
自古圣人论学,惟曰心、曰性、曰命,并未有言气者。至孟子始有养气之说,真见得盈天地只有一气。其所谓理,所谓性,所谓神,总之是此气之最清处。清便虚,便明,便灵,便觉,只是养得气清,虚明灵觉种种皆具矣。然所谓养者,又非如养生家之养也,以直养之而已。必有事焉,所谓养也,正、忘、助皆暴也害也。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所谓直也,然非可漫然言养也,须要识得,然后养得。其识法则平旦之气是也。盖气原载此虚明灵觉而来养之,所以使气虚明灵觉,仍旧混然为一,不失其本来而已。
盈天地间,只有此气,则吾之气,即天地万物之气也,吾之性,即天地之命,万物之性也。所以天地自天地,我自我,物自物者,我自以乖戾塞其流通之机耳。以直养则未发即是中,已发即是和,吾之气,吾之性,仍与天地万物为一矣,故曰“塞乎天地之间”,故曰“保合太和”。吾之气,吾之性,至与天地万物为一,此所谓纯亦不已,尚何仙佛之足言!学不至此,不若不学也。
仁生机也,己者形骸,即耳目口鼻四肢也,礼则物之则也。《中庸》曰:“仁者人也。”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则人之形骸,耳目口鼻四肢,何莫非此生机?而生我者,即是生天、生地、生人、生物者也,何以不相流通,必待於克己复礼也?人惟形骸,耳目口鼻四肢之失其则,斯有所间隔,非特人我天地不相流通,虽其一身生机,亦不贯彻矣,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苟能非礼勿视,目得其则矣;非礼勿听,耳得其则矣;非礼勿言,口得其则矣;非礼勿动,四肢得其则矣。耳目口鼻四肢各得其则,则吾一身无往非生机之所贯彻,其有不与天地万物相流通者乎?生机与天地万物相流通,则天地万物皆吾之所生生者矣,故曰“天下归仁”。《中庸》曰:“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则归仁之验也。
致知致曲之致,即孟子所谓“扩而充之”矣。然必知皆扩而充之,不知,则所扩充者是何物?故致知在得止之后,致曲在明善之后,皆先有所知而后致也。知即明德也,此知岂曰人所本无哉!情识用事,而真知晦矣,即有真知发见於其间,无由识矣,故曰“行之而不着,习矣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非悟,非自得,何由知哉!然徒曰“致良知”,而未识所谓良知者何状,几何不认贼作子也!
东莱氏曰:“致知格物,修身之本也。知者,良知也。”则阳明先生之致良知,前人既言之矣。特格物之说,真如聚讼,万世不决,何欤?亦未深求之经文耳。论格物之相左,无如晦菴、阳明二先生,然其论明德之本明,卒不可以异也。私欲之蔽,而失其明,故大人思以明其明,亦不可以异也。则格物者,明明德之首务,亦明明德之实功也。阳明以心意知为物而格之,则心意知不可谓物也。晦菴谓事事物物而格之,则是昧其德性之真知,而求之闻见之知也。涑水有格去物欲之说,不知物非欲也。近世泰州谓物物有本末之物,则但知身为本,天下国家为末之说,皆可谓之格物,皆可谓之明明德乎?必不然矣。《诗》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孟子曰:“物交物则引之而已。”则凡言物,必有五官矣。则即格也。格字之义,以格式之训为正,格式非则而何?要知物失其则,则物物皆明德之蔽;物得其则,则物物皆明德之用。既灼见其所谓明德,而欲致之以全其明,非物物得则,何以致之?孔子告颜子之为仁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格物之功也。视听言动,悉无非礼,则五官各就其明矣。明德尚何弗明哉!此所谓物格而知至也。《中庸》“或生而知之”以下六之字,皆指性也。生而知,安而行,是率性之谓道也。学而知,困而知,求知此性而率之也。舍率性之外别无道,舍知性之外别无学。学知困知者,较之生知,只是多费一倍功夫於未知之先耳,及既知之后,与生知各各具足矣,故曰“及其知之一也。”世谓生知不待学,故朱夫子於凡圣人好古敏求,好学发愤,皆以为谦己诲人,非也。知而勿行,犹勿知也,即曰“安行”。在圣人自视,未尝不曰“望道”,未见未尝不曰“学如不及”。即舜之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禦,亦学也。盖行处即是学处,特视利与勉强者,能出於自然耳,不可谓非学也。
遵道而行,即是君子深造之以道,不至於自得,即所谓半涂而废也。然自得亦难言矣。深造以道,可以力为,自得不可以力为也。即有明师,亦惟为劳来匡直,辅翼以使之而已,不能必之也。有言下即得者,有俟之数年而得者,有终身不得者,有无心於感触而得者,有有心於参求而得者,有有心无心俱不得者,及其得之也,师不能必其时必其事,己亦不能必其时必其事也。学者须是辨必得之志,一生不得,他生亦必期得之,则无不得者矣。
或谓未悟以前之苦功,皆是虚费之力。此不然也。悟前悟后,凡有实功,皆实际也。颜子悟后而非礼勿视听言动,固真修也,使原宪而有悟,则其克伐怨欲之不行,亦真修也。
盈天地之间,只有一气,惟横渠先生知之。故其言曰:“太和所谓道。”又曰:“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从来,则深於《易》者也。
宋人惟以圣人之好学为谦己诲人,遂谓生知无学。后来宗门更生出一种议论,谓一悟便一了百当,从此使人未少有见,辄以自足,儒为狂儒,禅为狂禅。不知自凡民视之,可使由不可使知,行似易而知难;自圣人视之,则知犹易,而行之未有能尽者也,故曰:“尧、舜其犹病诸。”盖斯道之大,虽极於无外,而中则甚密,无纤毫渗漏。倘有渗漏,则是有虚而不满之处,不足以为大矣。故《中庸》曰:“优优乎大哉!”言其充足之为大也。非学之密其功,与之俱无渗漏,何以完吾之大乎?圣人之俛焉,日有孳孳,死而后已,过此以往,未之或知,皆此意也,学其有止息乎?此子贡请息,而孔子告之以死也。
孟子既曰:“持其志”,又曰“无暴其气”,似扫性宗之学;既曰“勿忘”,又曰“勿助长”,似扫命宗之学。孟子时,佛法未入中国,已豫为塞其窦矣。至於勿助长,人皆谓即是义袭,然孟子之自解曰:“助之长者,揠苗者也。”揠苗者,断其根也。夫义袭诚有害,然何至断根?憬然悟,憣然改,则根本在矣。独以揠苗为喻者,自老氏御气之说,以至玄门之炼气,皆是也。盖惟是则将气矫揉造作,尽失本来,虽有人与说破直养之道,念头到处,依然走过熟路矣,奚复能直养哉?此所以为断根也。
管登之尝分别学有透得乾元者,有只透得坤元者,此千古儒者所不能道语,亦千古学者所不可不知语。透得坤元,只见得尽人物之性,是人当为之事,犹似替人了事;惟透得乾元,才知尽人物之性,是人不容不为之事,直是了自己事。
少时读孟子告齐宣好货好色之说,以为圣贤教人点铁成金手段。及今思之,乃知是单刀直入,不着丝毫处,与孔子欲立欲达,只换得一箇名目。盖举得箇百姓同一之念,便是民之所好好之矣。
学莫严於似是之辨,故《中庸》圣经之下,首别君子小人之中庸。《孟子》七篇之将终,极称乡愿之乱德。则夫孔子诛少正卯之“行僻而坚”等语,犹是可刺可非,未足为似也。直至非之无非,刺之无刺,则其似处,真有不可以言语名状分别者,焉得不惑世诬民也。故孔子於老子谓之曰“犹”,孟子於乡愿谓之曰“似”,皆《春秋》一字之斧钺也。然真实自为之人,反之吾心,自有炯然不可昧者。
古称异端者,非於吾性之外,别有所谓异也,端即吾之四端耳。盖吾之四端,非可分而为道者也,其出本於一源,其道实相为用。见之未审,执其一曰吾性如是,吾道在是矣,则非惟其三者缺焉而莫知,即其所见之一,亦非吾之所谓一矣,焉得不谓之异乎?杨氏之始,岂不自以为仁?卒至无父而贼仁莫大焉。惟其不知吾之四端,不可分而为道也。至於无忌惮之小人,则与君子均窥其全矣。惟窥其全,则以吾性如是,吾道在是,无复顾忌。天地惟吾所上下,民物惟吾所颠倒,而不得以拘曲之见绳之,卒之与君子分背而驰,遂有君子小人之别,正由不知莫见莫显之后,真慎独之功也。曾子曰:“《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此圣学之真血脉也。《大学》取於正心,孟子曰“勿正心”,何也?正谓养气则己正其源矣。《大学》曰:“欲正其心者,必诚其意。”意非自诚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诚之也。是正心者,好恶之正也。孟子曰:“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与人相近,则好恶几於正矣。气得其养,则无时非平旦之气,无时非好恶之正矣,尚何有正心之功也?此所谓正其源也。苟气之失养,而徒欲正心,则以心操心,反滋劳扰,心安可得而正哉!
余训慎独之独,为不与万法为侣,至尊无对,非世儒所谓独知之地。或曰:“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说,亦不可废。”余因反复思惟,乃知终不然也。传者引曾子十目十手之云,则既吃紧破此见矣。小人正谓念之初发,人不及知,可为掩饰,故闲居为不善,见君子而掩之,不知其念发时,已是十目十手之所指视,君子已见其肺肝矣。藉令一念之发,好善不如好好色,恶恶不如恶恶臭,则十目十手亦已指视,即欲挽回,必不可得。且既欲挽回,则较之小人之着善,相去几何!反之此心,亦必不慊。故所称独者,必是万感未至,一灵炯然,在《大学》即明德之明,在《中庸》正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也。於此加慎,乃可意无不诚,发无不中节耳;於此而不慎,一念之发,如弩箭既已离弦,其中不中之机,安得复由乎我也?
一切喜怒哀乐,俱是此生机作用,除却喜怒哀乐,别无见生机处。
一切喜怒哀乐,正是我位天地育万物的本子,故曰“大本”。《大学》以好恶贯孝弟慈,故以“所恶於上,毋以使下”等语证之。《中庸》以喜怒哀乐贯子臣弟友,故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为证。
《中庸》一书,统论性体,大无不包,其实际处,全是细无不满,所以成其大。大无不包,天命之谓性,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是也。既已知得时,功夫却在细无不满处做,故云“君子之道费而隐”。自夫妇之与知与能,以至天地圣人之所不知不能,莫非性体之所贯彻,故凡达德达道,九经三重,以至草木禽兽,与夫天地鬼神,至繁至赜,莫非吾性体中一毫渗漏不得者。盖凡为乾元之所资始,则莫非吾性之所兼该。其大非是空大,实实填满,无有纤微空隙,方是真大。故既曰“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於天”,又曰“优优乎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观优优,盖充足而且有余,其大斯无一毫亏欠耳。不然,少有亏欠处,便是大体不全矣。始知学人见地,尚有到处行,愿真难得满,圣贤一生兢兢业业,履薄临深,皆只为此。彼谓一悟便了百当,真圣门中第一罪案也。
孔子语学,曰“约礼”,曰“复礼”,礼是何物?即《易》所谓天则,《诗》所言物则也。盖礼之所由名,正谓事事物物,皆有一箇恰好至当处,秩然有序,而不可乱,所谓则也。恰好至当之处,便是天理人心之至。天理人心之至处,安得不约、复?此安得非仁?
善解博文约礼之说,无如孟子。其言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添却“详说”二字,便有归约之路矣。何者?说之不详,则一物自有一物,一事自有一事,判然各不相通,惟详究其至当恰好处,宁复有二乎哉!世谓博即是约,理无后先,恐未究竟。
《中庸》内省不疚,无恶於志,正是独处,正是未发。故曰“人所不见,若省之念发时,则十目所视矣。”安得尚言不见也?“知微”之微,正是“莫显乎微”之微,犹非独体。盖惟其知微之不可掩,故於微之先求无恶耳。
孟子言“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明道先生谓:“即是鸢飞鱼跃气象。”又云:“会得活泼泼地,会不得只是弄精魂。”白沙先生云:“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千古以为直道上乘妙语,细绎之,犹在活泼潇洒赤地,洁洁净净窠臼,未是孟子血脉,乾元体段也。
平旦之气,一念未起,何以好恶与人相近?正所以指明独体也。但是一念未着好恶,明德之明,炯然暂露,乃是《大学》知体,《中庸》性体,能好能恶能哀乐能喜怒之本,於此得正,所以好恶与人近。
人身之气,未尝不与天通,只为人之喜怒哀乐不能中节,则乖戾而不和,遂与太和之气有间隔。果如孟子所谓直养,於本分上不加一分,不减一分,则一身之气,即元始生生之气,万物且由我而各正保合,天地且由我参赞矣。气至於此,死生犹昼夜,一阖一闢而已。
卷二十七 南中王门学案三
文贞徐存斋先生阶
徐阶字子升,号存斋,松江华亭人。生甫周岁,女奴堕之眢井,小吏之妇号而出之,则绝矣。后三日苏。五岁,从父之任,道堕括苍岭,衣絓於树,得不死。登嘉靖癸未进士第三人,授翰林编修。张罗峰欲去孔子王号,变像设为木主。争之不得,黜为延平推官。移浙江提学佥事,晋副使,视学江西。诸生文有“颜苦孔之卓”语,先生加以横笔,生白此出《扬子法言》,非杜撰也。先生即离席向生揖曰:“仆少年科第,未尝学问,谨谢教矣。”闻者服其虚怀。召拜司经局洗马兼侍讲。居忧。除服起国子祭酒,擢礼部侍郎,改吏部。久之以学士掌翰林院事,进礼部尚书。召入直无逸殿庐,撰青词。京师戒严,召对,颇枝柱分宜口。上多用其言,分宜恨之,中於上。先生赞玄恭谨,上怒亦渐解。加少保,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满考,进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傅。上所居永寿宫灾,徙居玉熙殿,隘甚,分宜请幸南城。南城者,英宗失国时所居,上不悦。先生主建万寿宫,令其子璠阅视,当於上意,进少师。分宜之势颇绌,亡何而败。进阶建极殿。自分宜败后,先生秉国成,内以揣摩人主之隐,外以收拾士大夫之心,益有所发舒,天下亦颇安之。而与同官新郑不相能。世宗崩,先生悉反其疵政,而以末命行之,四方感动,为之泣下。新郑以为帝骨肉未寒,臣子何忍倍之,众中面折之。在朝皆不直新郑,新郑遂罢。穆宗初政,举动稍不厌人心者,先生皆为之杜渐。宫奴不得伸其志,皆不悦。而江陵亦意忌先生,以宫奴为内主而去先生。先生去而新郑复相,修报复,欲曲杀之,使其门人蔡春台国熙为苏松副使,批其室家三子皆在缧絏。先生乃上书新郑,辞甚苦,新郑亦心动。未几新郑罢,三子皆复官。天子使行人存问,先生年八十矣。明年卒。赠太师,谥文贞。
聂双江初令华亭,先生受业其门,故得名王氏学。及在政府,为讲会於灵济宫,使南野、双江、松溪程文德分主之,学徒云集,至千人。其时癸丑甲寅,为自来未有之盛。丙辰以后,诸公或殁或去,讲坛为之一空。戊午,何吉阳自南京来,复推先生为主盟,仍为灵济之会,然不能及前矣。先生之去分宜,诚有功於天下,然纯以机巧用事。敬斋曰:“处事不用智计,只循天理,便是儒者气象。”故无论先生田连阡陌,乡论雌黄,即其立朝大节观之,绝无儒者气象,陷於霸术而不自知者也。诸儒徒以其主张讲学,许之知道,此是回护门面之见也。
存斋论学语
亲亲仁民爱物,是天理自然,非圣人强为之差等。只如人身,虽无尺寸之肤不爱,然却於头目腹心重,於手足皮毛爪齿觉渐轻,遇有急时,却濡手足,焦毛发,以卫腹心头目。此是自然之理,然又不可因此就说人原不爱手足毛发。故亲亲仁民爱物,总言之又只是一个仁爱也。
人须自做得主起,方不为物所夺。今人富便骄,贫便谄者,只为自做主不起。
程子云:“既思即是已发。”故戒慎恐惧,人都说是静,不知此乃是动处也。知此则知所用力矣。
为学只在立志,志一放倒,百事都做不成。且如夜坐读书,若志立得住,自不要睡,放倒下去,便自睡着。此非有两人也。志譬如树根,树根既立,才可加培溉。百凡问学,都是培溉底事,若根不立,即培溉无处施耳。
凡为善,畏人非笑而止者,只是为善之心未诚,若诚,自止不得。且如世间贪财好色之徒,不独不畏非笑,直至冒刑辟而为之,此其故何哉?只为於贪财好色上诚耳。吾辈为善,须有此样心,乃能日进也。
心不可放者,不是要使顽然不动,只看动处如何。若动在天理,虽思及四海,虑周万世,只是存;若动在人欲,一举念便是放也。人心之虚灵,应感无方,故心只是动物。所以说圣人之心静者,乃形容其常虚常灵,无私欲之扰耳,非谓如槁木死灰也。吾辈今日静功,正须於克己上着力。世儒乃欲深居默坐,自谓主静乎?今人见上官甚敬,虽匍匐泥雨中,不以为辱。及事父兄,却反有怠惰不甘之意,欲利薰心故也。
人未饮酒时,事事清楚;到醉后,事事昏忘;及酒醒后,照旧清楚。乃知昏忘是酒,清楚是心之本然。人苟不以利欲迷其本心,则於事断无昏忘之患。克己二字,此醒酒方也。
知行只是一事,知运於行之中。知也者,以主其行者也;行也者,以实其知者也。近有以知配天属气,行配地属质,分而为二,不知天之气固行乎地之中,凡地之久载而不陷,发行而不穷者,孰非气之所为乎?
默识是主本,讲学是工夫。今人亲师观书册等,是讲学事。然非於心上切实理会,而泛然从事口耳,必不能有得,得亦不能不忘。故孔子直指用功主本处言之,非欲其兀然高坐,以求冥契也。
道者器之主,器者道之迹。以人事言,朝廷之上,家庭之间,许多礼文是器,其尊尊亲亲之理是道。以草木言,许多枝叶花实是器,其生生之理是道。原不是两物,故只说形而上下,不说在上在下也。
有言学只力行,不必谈说性命道德者,譬如登万仞之山,必见山头所在,乃有进步处,非可瞑目求前也。除性命道德,行个甚么?
人只是一个心,心只是一个理,但对父则曰“孝”,对君则曰“忠”,其用殊耳。故学先治心,苟能治心,则所谓忠孝,时措而宜矣。
人言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然谓之蹊径,则非正路矣。由之而行,入之愈远,迷之愈深,或至於榛莽荆棘之间,而渐入穷山空谷之内,去国远矣,况能有至乎?故学须辨路径,路径既明,纵行之不能至,犹不失日日在康庄也。
《大学》絜矩,只是一个仁心。盖仁则於人无不爱,上下前后左右皆欲使不失所,故能推己以及之,所谓惟仁人能爱人,能恶人。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也。学者须豫养此心始得。
中丞杨幼殷先生豫孙
杨豫孙字幼殷,华亭人。嘉靖丁未进士。授南考功主事,转礼部员外郎中。出为福建监军副使,移督湖广学政。陞河南参政。入为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华亭当国,引先生自辅。凡海内人物,国家典故,悉谘而后行。由是士大夫欲求知华亭者,无不辐辏其门。先生谢之不得,力求出。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卒官。
先生以“知识即性,习为善者固此知识,习为不善者亦此知识”,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刚柔气也,即性也。刚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善不善,习也,其刚柔则性也。”窃以为气即性也,偏於刚,偏於柔,则是气之过不及也。其无过不及之处,方是性,所谓中也。周子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气之流行,不能无过不及,而往而必返,其中体未尝不在。如天之亢阳过矣,然而必返於阴。天之恒雨不及矣,然而必返於晴。向若一往不返,成何造化乎?人性虽偏於刚柔,其偏刚之处,未尝忘柔,其偏柔之处,未尝忘刚,即是中体。若以过不及之气便谓之性,则圣贤单言气足矣,何必又添一性字,留之为疑惑之府乎?古今言性不明,总坐程子“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一语,由是将孟子性善置之在疑信之间,而荀、杨之说,纷纷起废矣。
西堂日记
古诗云:“百年三万日。”有能全受三万日者几人哉!童儿戏豫,暗撇十年。稍丱便习章句,以至学校之比较,棘闱之奔走,又明去了二三十年。中间有能用力於仁者,能几时哉!夫子自卫反鲁,子夏年二十九,子游年二十八,曾子最少,皆已卓然为儒。就今观之,彼何人哉!此何人哉!今人登第,大概三四十岁,人方有一二知向学者。古之学者,先学而仕,故两得之;今之学者,既仕方学,故两失之。然就三十登仕者言之,若肯励朝闻夕死之志,学到五六十岁,亦必稍别於流俗。奈何志之不立也,恁地悠悠消受岁月。
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者人之本。人才反本,便知乾父坤母之义,知天便是人。仁便能孝,未有仁而不孝者;若止言孝,则未必有仁也。人之爱父母也,以其为身之本也。乾坤与父母初无二本,故曰“事天如事亲”。知得一本,则虞、舜、曾参原无天人之别,订顽正欲发此,又被解得分析。今人说孝,曷尝知有本来?只是从幼见人亲爱父母也。去亲爱父母,岂有彻上彻下之道?便做得成时,祗到得薛包、王祥,更无进步,所谓可使由之者也。孔子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说仁孝者,莫辨於此。
古初生民,大较与天相近,尧非亲,桀非疏,人之不能分天,犹鱼之不能离水也。故动必本天,言必称天,非以下合上之意。中古圣人,替以道字,本欲易晓,后来却只往道上求,便觉与天稍隔一尘。末世并道字不识,支离淆杂,日日戴皇天履后土,不知天地在於何处,所以人小而天大,遂谓礼乐为显,鬼神为幽,肝肺为内,耳目为外,几席为近,燕、貊为远。《诗》云:“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是在何处?
人之一身即理也,深爱己者,须先识己,识得在己,何暇奉人。今人为不善,欲害人,为穿窬,非本心也,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取胜於乡党之间,故为人而冒为之。其为善者,不忮不求,亦非本心也,以为不如是不足以酬士大夫之义,故亦为人而强为善。是善固为人而不善亦为人也。孟子曰“人役”,庄子曰“謏人”,此辈是也。率性之理,有何光景?有何声采?天下之至淡在焉。今人祇为世情束缚,不能埋头反己,理会性分,只是拣题选事,供奉它人耳目,竟与自家无干。孔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性无善不善,所谓人生而静也。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性”,张子曰“性未成则善恶溷”是也,其有善者,是继之者也。所谓元者善之长,无对者也。性体空洞,何尝有孝弟来!孝弟者,善之有徵而易见者耳。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知善也,非知孝也。有知则有善,无知则无善也,是习之初也。由是而稍长,未有妻子而慕父母,是习於善以保其善也。由是而慕少艾慕妻子以怼父母,是习於不善以丧其善也。其习为善者固此知识,其习为不善者亦此知识,知识即性也,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民可使由之,顺帝之则也;不可使知之,不识不知也。民用智,则不能由;圣人以人治人,用智则凿矣。夫人安之难,起之易,圣人不使知之,安之也。老子曰:“道非明民,将以愚之。”是以知为明之也。
古之学者必有宗,学无宗则无以一道德。孔子既没,此时当立宗,子夏、子游、子张欲事有若,正此意也。时年长莫如子贡,学醇莫如曾子,然子贡又独居三年,曾子年最少,惟有若年亚子贡,而学亦大醇,故门人多宗焉。使曾子稍能推之,则宗立矣。七十子之徒,朝夕相依,各陈孔子之业,则微言岂易绝哉!惟失此举,其后子夏居魏,子张居陈,子贡居齐,漫无统一,阙里散后,诸贤再无丽泽之资。西河之人疑子夏为夫子,而荀况、庄周、吴起、田子方之徒,皆学於孔子,而自为偏见,惟其无以就正之耳。汉时《五经》师傅最盛,有数百年之宗。彼经术耳,且以有宗而传,我孔氏之道德,再传而失之者,宗之散也。余观有若言行,如《鲁论》、《檀弓》所载者,最为近道。其论夫子出类处,比之宰我、子贡以闻见品题者自别。故《家语》有古道之目,《左传》有稷门之望。其没也,鲁悼公弔之。《鲁论》一书出其门人所记,为万世准绳,后世只为四科无名,又被《史记》说得鄙陋,而孝弟行仁之义,记者之词不达其意,遂与伊川、象山有异同之说,不得列於十哲。今跻子张而诎有若於东庑,反居原宪、南容之下,岂礼也哉?必有能正之者。
周公不之鲁,次子世为周公,於畿内共和是也。周之周、召,世为三公,犹鲁之三桓世卿也,故曰“季氏富於周公”,非谓文公旦也。
异哉公父文伯之母也,文伯之丧,其妻哭之哀,母以为子之好内也而责之。子之好内,以训其生则可也,若夫没而哭,礼也。盖穆伯之丧,穆姜以有礼称,然而皆枝叶也。居夫之丧,而往来於季康子之家,哓哓辨论,忘己之失,而挠妇之得,《檀弓》、《国语》皆喜称之,岂《草虫》、《卷耳》之义,相君、孟姜之节为非礼乎?且曰:“朝哭穆伯,后哭文伯。”以为有不夜哭之礼。夫寡妇不夜哭,以男子之殡,必於正寝,夜行不便,故辍以待旦。非如汉人所谓避床第之嫌也。古者哀至则哭,何朝暮之有?枝叶如此,本根之拨,可窥矣。
《乡饮酒》为宾兴而举,虽曰“乡饮”,实王朝之礼也。故其乐歌,先王事,后家事。始歌《四牡》、《皇华》、《鹿鸣》,臣道也;次《南陔》、《白华》、《华黍》,子道也;次间《鱼丽》、《由庚》、《嘉鱼》、《崇丘》、《南山》、《由仪》,自臣道而推之治国之事也;次合《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苹》、《采蘩》,自子道而推之齐家之事也。至於《乡射》,则州长所以演其乡子弟,而未及於王事,止歌《关雎》以下而已。盖臣子之筮仕,必有先公后私之心,然后有事可做,此圣人之意也。
江河亦土也,得水以名,未尝有水。水流相禅,一瞬不居,非江河之有也。人见江河之多水,而孰知非其有哉!惟其不有,是以能生,负舟充查,蕃鱼长龙,为世之需也。沼者,有其水者也,故留之,水性不遂,而生道息,故曰“江河竞注而不流”。
生之谓性,性即气也,言气则不必言性。伊川曰:“论性不论气不备。”是二性也。刚柔气也,即性也。刚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皆性也。试以不善者言之,刚之恶,必为强梁而不为阴忮,柔之恶,必为阴忮而不为强梁。阴忮者习也,其不能互为者,以其根於性也。使其人一旦蟠然焉,则刚者必为爽闓,而不能为缜密,柔者必为缜密,而不能为爽闓,是亦性矣,故曰“善恶皆天理也”。
三代而上,体统正,论议明,不惟君子有可用,虽小人亦有可用。性非瓦砾,虽小人亦有寸长可用,上有主张之者,则亦掩庇其丑,以技奉上之欲。今之星卜医巫,皆出羲、农,岂其自为之算五行、尝百草哉?亦众人之能也。后世则不然,不惟君子无以展布,虽小人亦无以展布。彼小人者,虽无恁大见识,就其所蕴,亦必平生之志,欲有立於天下。但秕政之朝,蹊径不一,内以弥缝妇寺之间,外以揣摩人主之隐,精神心术竭尽於此,以博其富贵荣宠之私,几时能展布其平生之一二?人见李林甫在位十九年,以为志无不行,不知几时行得一事?盖其精力机巧,能使禄山慑服,假使得用其才,亦足以制范阳之命。然其心方内蛊君欲,外抗杨钊,昼夜之力,穷於蹊径,何尝得少用其才?呜呼!鼓舞作用之人才,非圣人,其孰能之?
人畜羊豕,逐豺虎,善恶至明矣。其所谓善恶,抑物之情耶?人之情耶?羊豕以其利於己也而爱之,豺虎以其害於己也而憎之,非天之生物,果有所择也。天之赋物,惟有生理,驺虞之不杀,豺虎之食人,总是率性,於人有何恩怨?但鸟兽不可与同群,为人计者,惟远之而已。周公驱猛兽,程子放蝎,皆不杀之。此处须理会天之生人生物,是生理也;其为人,为羊豕,为豺虎,是各正性命也。豺虎而不吞噬,则何以为生哉?且人之畜羊豕也,岂惟爱之,亦噬之而已矣。佛戒杀,圣人不戒杀,此处难着爱憎字。或曰:“人之食鸟兽也,亦大之噬小与?”余曰:“大岂能噬小,鼠之食肉,鸟之啄牛,蝇蚋之食人,岂尽噬小哉!此理相循无端,人不能泥,泥则无易矣。”
方长不折,非止爱物,只自养仁,不独贤者有此心也。今人见折花将蕋,便自不忍;及斩刈合抱,就以为当然,了无顾惜。其不忍之心,没於见材之可用也,有欲故也。惟有欲便不能充。
卷二十八 楚中王门学案
前言
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泰州流入。当阳明在时,其信从者尚少。道林、闇斋、刘观时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门,独冠全楚。观徐曰仁同游德山诗,王文鸣应奎、胡珊鸣玉、刘瓛德重、杨礿介诚、何凤韶汝谐、唐演汝渊、龙起霄止之,尚可攷也。然道林实得阳明之传,天台之派虽盛,反多破坏良知学脉,恶可较哉!
佥宪蒋道林先生信
蒋信字卿实,号道林,楚之常德人。少而端严,盛暑未尝袒裼。不信形家术,母殁,自择高爽之地以葬。登嘉靖十一年进士第。授户部主事,转兵部员外郎。出为四川佥事,兴利除害,若嗜欲。有道士以妖术禁人,先生召之,术不复验,寘之於法。陞贵州提学副使。建书院二所,曰正学,曰文明,择士之秀出者养之於中,而示以趋向,使不汩没於流俗。龙场有阳明祠,置祭田以永其香火。湖广清浪五卫诸生乡试,去省险远,多不能达,乃增贵州解额,使之附试。寻告病归。御史以擅离职守劾之,削籍。后奉恩例,冠带闲住。先生筑精舍於桃花冈,学徒云集,远方来者,即以精舍学田廪之。先生危坐其中,絃歌不辍,惟家祭始一入城。间或出游,则所至迎请开讲。三十八年十二月庚子卒,年七十七。属纩时作诗曰:“吾儒传性即传神,岂向风埃滞此身?分付万桃冈上月,要须今夜一齐明。”
先生初无所师授,与冀闇斋考索於书本之间。先生谓:“《大学》知止,当是识仁体。”闇斋跃然曰:“如此则定静安虑,即是以诚敬存之。”阳明在龙场,见先生之诗而称之,先生遂与闇斋师事焉。已应贡入京师,师事甘泉。及甘泉在南雍,及其门者甚众,则令先生分教之。先生弃官归,甘泉游南嶽,先生从之弥月。后四年入广东,省甘泉。又八年甘泉再游南嶽,先生又从之。是故先生之学,得於甘泉者为多也。先生初看《论语》与《定性西铭》,领得“万物一体,是圣学立根处”。三十二、三时病肺,至道林寺静坐,久之,并怕死与念母之心俱断。一日,忽觉洞然宇宙,浑属一身,乃信明道“廓然大公无内外”是如此,“自身与万物平等看”是如此,始知向来领会,元是思索,去默识尚远;向来静坐,虽有湛然时节,亦只是光景。先生自此一悟,於理气心性人我,贯通无二,以为“《六经》具在,何尝言有个气,又有个理?凡言命、言道、言诚、言太极、言仁,皆是指气而言。宇宙浑是一块气,气自於穆,自无妄,自中正纯粹精,自生生不息,只就自心体认。心是气,生生之心,便是所言天命之性,岂有个心,又有个性?此气充塞,无丝毫空缺,一寒一暑,风雨露雷,凡人物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与一片精灵知觉,总是此生生变化,如何分得人我?”又曰:“宇宙只是一气,浑是一团太和,中间清浊刚柔,多少参差不齐,故自形生神发,五性感动后观之,智愚贤不肖、刚柔善恶中,自有许多不同。既同出一个太和,则智者是性,愚者岂不是性?善者是性,恶者岂不是性?孟子却又何故独言性善?此处非功夫与天命合一,不能知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一动一静之间,是天命本体,造化所以神者在此。故功夫到得勿忘勿助,即便是本体,那纯粹至善的头面便现出来,便知性知天知柔知刚,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便随感而应。孟子言性善,正是於此处见得。”又曰:“二五之精,即是理,无极之真原是气,无极之流行变易,便为二五之精。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便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化生万物。知二气五行与男女万物,本自无而有,则知中正仁义之极,由静而立。”先生既从一动一静之间,握此头脑,谓动而未形,有无之间,所谓几者,圣贤戒慎恐惧,正是於此精一。用处,即是体,和处,即是未发之中。夫周子之所谓动者,从无为中,指其不泯灭者而言,此生生不已,天地之心也。诚神几,名异而实同,以其无谓之诚,以其无而实有谓之几,以其不落於有无谓之神。先生以念起处为几,念起则形而为有矣。有起则有灭,总极力体当,只在分殊边事,非先生约归理一之旨也。先生之论理气心性,可谓独得其要,而工夫下手反远之,何也?
桃冈日录
人除却血肉,只有这一片精灵,唤做心。一动一静之间,正是这精灵元初本体。故心也者,无知而无不知,无为而无不为,不当於心外更求知。得此心者,又是何物?
只须在天命上立根,久则气质自会融化。天命上立根,时时约气质归於一动一静之间,即气质便是刚中柔中,无声无臭,几矣。若只就气质上强治,何时得他融化!
心亦是气,虚灵知觉,乃气之至精者耳。心才喜,容色便喜,心才怒,容色便怒。此便见心与气贯通在,未尝二也。
浩然之气,与夜气、平旦之气同,乃指精灵之心而言。
智崇是心体高明处,礼卑是应用中庸处,智崇是理一处透彻,礼卑是分殊处停当。如释氏见得本来是空,亦是智崇,却外人伦日用,何处得礼卑?古今贤者,非无人伦日用处用功,有个礼卑,却於大本处未能见得,便不是智崇。合智礼乃是性之中正处,中正乃可言天地合德。要之,圣学与释氏,智原是不同,释氏只要见一个空,圣人却是於空处见万物一体。自身与万物一例,所以此心便无所不贯,人伦日用,何处容增减一毫?故万物一体之学,即智崇便已,天下归仁即礼卑,便是智之流行处,非有二也。
圣贤之学,全在好恶取舍上用力,随所好恶取舍,此心皆不失其正,便是存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