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学案 - 第 193 页/共 437 页
○朱子曰:「性无善恶」、「心无死生」两章,似皆有病。性无善恶,前此论之已详;心无死生,则几于释氏轮回之说矣。天地生物,人得其秀而最灵。所谓心者,乃虚灵知觉之性,犹耳目之有见闻尔。在天地则通古今而无成坏,在人物则随形气而有始终。知其理一而分殊,则又何必为是心无生死之说,以骇学者之听乎!○南轩曰:「心无死生」章亦当删去。
凡天命所有而众人有之者,圣人皆有之。人以情为有累也,圣人不去情。人以才为有害也,圣人不病才。人以欲为不善也,圣人不绝欲。人以术为伤德也,圣人不弃术。人以忧为非达也,圣人不忘忧。人以怨为非弘也,圣人不释怨。然则何以别于众人乎﹖圣人发而中节,而众人不中节也。中节者为是,不中节者为非。挟是而行则为正,挟非而行则为邪。正者为善,邪者为恶。而世儒乃以善恶言性,邈乎辽哉!
○朱子曰:「圣人发而中节,故为善。众人发不中节,故为恶。世儒乃以善恶言性,邈乎辽哉!」此亦性无善恶之意。然不知所中之节,圣人所自为邪﹖将性有之邪﹖谓圣人所自为,则必无是理。谓性所固有,则性之本善也明矣。○南轩曰:所谓世儒,殆指荀、杨。荀、杨盖未知孟子所谓善也。此一段大抵 意偏而辞杂,当悉删去。○朱子曰:某详此段,不可尽删。但自「圣人发而中节」以下删去,而以一言断之云:「亦曰天理人欲之不同尔!」○南轩曰:所谓「轻诋世儒之过而不自知其非」,恐气未和而语伤易。析理当极精微,毫厘不可放过。至于尊让前辈之意,亦不可不存也。○朱子曰:某观此论,切中浅陋之病,谨已删去讫。
彪居正问:「心,无穷者也,孟子何以言『尽其心』﹖」曰:「惟仁者能尽其心。」居正问为仁。曰:「欲为仁,必先识仁之体。」曰:「其体如何﹖」曰:「仁之道,弘大而亲切。知者可以一言尽;不知者,虽设千万言,亦不知也。能者可以一事举;不能者,虽指千万事,亦不能也。」曰:「『万物与我为一』,可以为仁之体乎﹖」曰:「子以六尺之躯,若何而能与万物为一﹖」曰:「身不能与万物为一,心则能矣。」曰:「人心有百病一死,天下之物有一变万生,子若何而能与之为一﹖」居正竦然而去。他日,某问曰:「人之所以不仁者,以放其良心也。以放心求心,可乎﹖」曰:「齐王见牛而不忍杀,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间而见者也。一有见焉,操而存之,存而养之,养而充之,以至于大。大而不已,与天同矣。此心在人,其发见之端不同,要在识之而已。」
○朱子曰:某案「欲为仁,必先识仁之体」此语大可疑。观孔子答门人问为仁者多矣,不过以求仁之方告之,使之从事于此而自得焉尔,初不必使先识仁体也。又「以放心求心」之问甚切,而所答者反若支离。夫心,操存舍亡,间不容息,知其放而求之,则心在是矣。今于已放之心不可操而复存者置不复问,乃俟异时见其发于他处,而后从而操之,则夫未见之间,此心遂成间断,无复有用功处。及其见而操之,则所操者亦发用之一端耳,于其本源全体,未尝有一日涵养之功,便欲扩而充之,与天同大,愚窃恐无是理也。○南轩曰:必待识仁之体,而后可以为仁,不知如何而可以识也。学者致为仁之功,则仁之体可得而见;识其体矣,则其为益有所施而无穷矣。然则答为仁之问,宜莫若敬而已矣。○东莱曰:仁体诚不可遽语。至于答放心求心之问,却自是一说。盖所谓「心操存舍亡,间不容息,知其放而求之,则心在是」者,平时持养之功也。所谓「良心之苗裔,因利欲而见,一有见焉,操而存之」者,随时体察之功也。二者要不可偏废。苟以此章欠说涵养一段,未见之间,此心遂成间断,无复用功处,是矣;若曰于已放之心置不复问,乃俟其发见于他处而后从而操之,语却似太过。盖见牛而不忍杀,乃此心之发见,非发见于他处也。又谓所操者亦发用之一端,胡子固曰此良心之苗裔,固欲人因苗裔而识根本,非徒认此发用之一端而已。○朱子曰:二者诚不可偏废,然圣门之教,详于持养而略于体察,与此章之意正相反。学者审之,则其得失可见矣。孟子指齐王爱牛之心,乃是因其所明而导之,非以为必如此然后可以求仁也。夫必欲因苗裔而识根本,孰若培其根本而听其枝叶之自茂邪﹖
天地,圣人之父母;圣人,天地之子也。有父母则有子矣,有子则有父母矣,此万物之所以着见,道之所以名也。非圣人能名道也,有是道则有是名也。圣人指明其体曰性,指明其用曰心。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圣人传心,教天下以仁也。
○朱子曰:心性体用之云,恐自上蔡谢子失之。此云「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语尤未安。凡此「心」字,皆欲作「情」字,如何﹖○南轩曰:,心性分体用,诚为有病。此若改作「性不能不动,动则情矣」一语,亦未安。不若伊川云「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自性之有动者谓之情」,语意精密也。此一段似亦不必存。○朱子曰:此段诚不必存,然「性不能不动」此语却安,但下句却有未当尔。今欲存此以下,而颇改其语云:「性不能不动,动则情矣。心主性情,故圣人教人以仁,所以传是心而妙性情之德。」又案:伊川有数语,说心字皆分明,此一段却难晓,不知「有形」二字合如何说。
宗羲案:朱子谓《知言》可疑者,大端有八:性无善恶,心为已发,仁以用言,心以用尽,不事涵养,先务知识,气象迫狭,语论过高。然会而言之,三端而已:性无善恶,一也。心为已发,故不得不从用处求尽;「仁,人心也」;已发言心,故不得不从用处言仁;三者同条,二也。察识此心,而后操存,三也。其下二句,则不过辞气之间。愚以为胡氏主张本然之善,本自无对,便与恶对,盖不欲将气质之性混入义理也。心为已发,亦自伊川初说有「凡言心,皆指已发」而言,以其未定者为定尔。察识此心而后操存,善观之,亦与明道识仁无异;不善观之,则不知存养之熟,自识仁体。有朱子之疑,则胡氏之说未始不相济也。
五峰先生语
诚成天下之性,性立天下之情,情效天下之动,心妙性情之德。
诚者,命之道乎!中者,性之道乎!仁者,心之道乎!惟仁者为能尽性至命。(补。)
(梓材谨案:此二条,南轩张子序《胡子知言》所述五峰先生之言,从谢山补录《南轩文集》移入。)
心、性二字,乃道义渊源,当明辩不失毫厘,然后有所持循。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故伊川云「中者,所以状性之体段」,而不可言「状心之体段」。心之体段难言,「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未发之时,圣人与众同一性;已发,则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圣人之所独。若杨、尹二先生以未发为寂然不动,是圣人感物亦动,与众人何异﹖至尹先生又以未发为真心,然则圣人立天下之大业,成绝俗之至行,举非真心邪﹖故某尝谓喜怒哀乐未发,冲漠无朕,同此大本,虽庸与圣无以异。而无思无为,寂然不动,乃是指易而言。易则发矣。故无思无为,寂然不动,圣人之所独。「喜怒哀乐未发」句下,还下得「感而遂通」一句否﹖若下不得,则知立意自不同。伊川指性指心,盖有深意。(《答曾吉甫》。)
魏鹤山曰:胡五峰此等语,直是广大而精微。某亦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此语好;继云「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此语差。盖汉儒之论多然。
(梓材谨案:此条与鹤山语,从洲所录鹤山《师友雅言》移入。)
五峰文集
来教谓佛氏所以差了途辙者,盖由见处偏而不该尔。见处偏,践履处皆偏。大抵入道者自有圣人所指大路,吾辈但当笃信力行。其它异同,一笔句断。(《与曾吉甫》。)
(梓材谨案:此条上半截九十八字,移入《震泽学案》。)
河南先生之言曰:「道外无物,物外无道。」晨昏之奉,室家之好,嗣续之托,此释氏所谓幻妄粗,不足为者。曾不知此心本于天性,不可磨灭,妙道精义,具在于是。圣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尔。释氏 不知穷理尽性,乃以天地人生为幻化。此心本于天性,不可磨灭者,则以为妄想粗,绝而不为,别谈精妙者,谓之道。未知其所指之心,何以为心;所见之性,何以为性;兄得毋未之思乎﹖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仁为体要,义为权衡,万物各得其所,而功与天地参,此道所以为至也。释氏狭隘褊小,无所措其身,必以出家出世为事,绝灭天伦,屏弃人理,然后以为道,非邪说暴行之大者乎!
致疑圣人,以为未尽,推信释氏,以为要妙,则愚意之所未安。释氏与圣人大本不同,故末亦异。五典,天所命也;五常,天所性也。天下万物皆有则,吾儒步步着实,所以允蹈性命,不敢违越也。退可以立命安身,进可以开物成务。不如是,则万物不备,谓反身而诚,吾不信也。释氏毁性命,灭典则,以事为障,以理为障,而又谈心地法门,何哉﹖纵使身心休歇,一念不生,以至成佛,乃区区自私其身,不能与天下大同。言虽精微,行则颠沛。若大本既明,知言如孟子,权度在我,则虽引用其言,变腐坏为神奇,可矣。若犹未也,而推信其说,则险诐淫荡奇流遁之辞,善迷人意,使人醉生梦死,不自知觉。故伊川谓须如淫声美色以远之。(以上《与原仲兄》。)
圣人之道,得其体,必得其用。有体而无用,与异端何辨!井田、封建、学校、军制,皆圣人竭心思致用之大者也。欲复古,最是田制难得便合法,且井之可也。封建,择可封者封之,错杂于郡县之间,民自不骇也。古学校之法埽地矣,复古法,与今法相增减,亦可也。军制,今保伍之法犹大,就其中增修,使之合古,行之二十年,长征兵日减,而农兵日盛。但患人不识圣人因天理、合人情、均平精确、广大悠久之政,不肯行尔!
祖望谨案:此条惟论田制曰,「且井之可也」,此句鹘突,不可行。
今之学者,少有所得,则欣然以天地之美为尽在己,自以为至足,乃是自暴自弃。左右妙年所见,大体已是。知至矣当至之,知终矣当终之。干干不舍,工夫深后,自然已不得。今且当以速成为戒。
庄子之书,世人狭隘执泥者取其大略,亦不为无益。若笃实君子,句句而求,字字而论,则其中无真实妙义,不可举而行也。其说夫子奔轶绝尘事,类如此矣。
为学是终身事。天地日月长久,断之以勇猛精进,持之以渐渍熏陶,升高自下,陟遐自迩,故能有常而日新。(以上《与张钦夫》。)
(梓材谨案:谢山所录五峰与南轩书六条,其二条移入《南轩学案》。)
吾徒幸不蔽固于俗学,圣贤事业幸有一路可以究竟。惟不志于功利,死而后已者,可与共进此道。
书辞有得有失。笃志近思,得也。迫切,则苦而不可久;悔过而不能释去,则局束而不可大。欲速之心,以未见近功而自谓恐终不能至,则大非所望也。孟子曰:「心勿忘,勿助长。」此养心之要道。学问之道,但患自足自止。若勉进不已,则古人事业决可继。
前辈凋零殆尽,续之使不绝,正在后辈,其可听此事若存若亡乎!呜呼,执书册则言之,临事物则弃之,如是者,终归于流俗,不可不戒。
「思曰睿,睿作圣」,岂可放下。若放下时,却是无所事矣。无所事,则妄人矣。若太劳,则不可。
老人、病人、衰人,有死之道。然以目前观之,死者亦未必便是三种人。盖修短有数,一定而不可变。虽圣人,于修短亦听之,未尝别致力也,此所以为圣人。在众人,则不奈何着死尔。凡事皆然,不特死生也。疏水曲肱,安静中乐,未是真乐。须是存亡危急之际,其乐亦如安静中,乃是真乐。此岂易到!古人所以惟日孜孜,死而后已也。读书一切事,须自有见处方可。不然,汩没终身,永无超越之期,不自知觉,可怜可怜!
当有见处,不可为事物所驱役。大抵情所重处,便被驱役,自以为是,而不知区区于一物之中。人本与天地同德,乃自弃于一物,可惜哉!
凡有疑,则精思之。思精而后讲论,乃能有益。若见一义即立一说,初未尝求大体,权轻重,是谓穿凿。穿凿之学,终身不见圣人之用。
心之精微,言岂能宣。涉着言语,便有滞处。历圣相传,所以不专在言语之间。(以上《与彪德美》。)
闻公每言:「纔亲生产作业,便俗了人。」果有此意否﹖古人盖有名高天下,躬自鉏菜如管幼安者,灌畦鬻蔬如陶靖节者。使颜子不治郭内郭外之田,饘粥丝麻将何以给﹖孔子犹且计升斗,看牛羊,亦可以为俗乎﹖岂可专守方册,口谈仁义,然后谓之清高之人!当以古人实事自律,不可作世俗虚华之见。
「行贵精进,言贵简约」,钦夫之言真有益!便可于此痛加工夫。
辱许顾我少留,幸甚!虽然,相守着亦不济事。若左右积思积疑,有不决处,则一夕话真胜读十年书。不然,虽某竭其愚,而左右未能脱然有悟处,亦空相守也。
仁之一义,圣学要道。直须分明见得,然后所居而安。只于文字上见,不是了了。须于行住坐卧上见,方是真见。光阴不易得,摧颓之人亦有望于警策也。
见处要有领会,不可泛滥;要极分明,不可模糊。直到穷神知化处,然后为是。道学衰微,风教大颓,吾徒当以死自担。(以上《与孙正孺》。)
附录
绍兴间,先生尝上书,略云:徽、钦二帝,劫于雠敌,远适穷荒。愿陛下加兵敌国,庶得复还,父子兄弟,得重相见。引领南望,九年于兹矣!陛下乃北面事仇,偷安江左,亦何误邪!又陛下即位以来,中正邪佞,更进更退。然陈东以直谏死于前,马伸以正论死于后。何摧中正之易,去奸邪之难!
高闶为国子司业,请幸太学。先生见其表,作书责之曰:昔楚怀王不返,楚人怜之,如悲亲戚。大上皇劫制于强敌,生往死归,此臣子伤心切骨,卧薪尝胆,宜思所以必报也。而柄臣乃敢欺天罔人,以大仇为大恩乎!昔宋公为楚所执,及楚释之,孔子笔削春秋,乃曰:「诸侯盟于薄,释宋公。」不许楚人制中国之命也。太后天下之母,其纵释乃在金人,此中华之大辱,臣子所不忍言也。而柄臣乃敢欺天罔人,以大辱为大恩乎!晋朝废太后,董养游太学,升堂叹曰:「天人之理既灭,大乱将作矣!」遂远引而去。今阁下偃然为天下师儒之首,既不能建大论,明天人之理,以正君心,乃阿谀柄臣,希合风旨,求举太平之典,又为之辞。欺天罔人孰甚焉!
劝樊茂实、沈元简二御史请立国本。(补。)
初,南轩见先生,先生辞以疾。他日,见孙正孺而告之。孙道五峰之言曰:「渠家好佛,宏见他说甚!」南轩方悟不见之因。于是再谒之,语甚相契,遂授业焉。南轩曰:「栻若非正孺,几乎迷路!」
朱子曰:近世为「精义」之说,莫详于《正蒙》。而五峰亦曰:「居敬,所以精义也。」此言尤精切简当,深可玩味。
又曰:《知言》中议论多病,近疏所疑,与敬夫、伯恭议论。如心以成性,相为体用,性无善恶,心无生死,天理人欲同体异用,先识仁体然后敬有所施,先志于大然后从事于小,此类极多。又其辞意多急迫,少宽裕,良由务以智力探取,全无涵养之功,所以至此。然其思索精到处,何可及也。
又曰:五峰善思,然其思过处亦有之。
又曰:五峰临终谓彪德美曰:「圣门工夫,要处只在个敬。」此为名论!
张南轩曰:《知言》一书,乃其平日之所自着。其言约,其义精,诚道学之枢要,制治之蓍龟也。
又序先生《文集》曰:先生非有意于为文者也。其一时咏歌之所发,盖所 抒写其性情。而其它述作,与夫问答往来之书,又皆所以明道义而参异同,非若世之为文者,徒从事于言语之间而已也。粤自早岁服膺文定公之教,至于没齿,惟其进德之日新,故其发见于议论之间者亦月异而岁不同。虽然,以先生之学,而不得大施于时,又不幸仅得中寿,其见于文字间者复止于此,岂不甚可叹息!至其所志之远,所造之深,纲领之大,义理之精,后人亦可以推而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