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近溪先生明道录 - 第 7 页/共 19 页

问:“夫子赞《易》曰:‘生生之谓易。’夫谓之曰生,则知与能俱备矣,何以于乾多说知,而坤则否耶?”      曰:“乾坤原是合体,知能亦是互用。但乾则专是阳明,而坤则不免阴晦。乾知便清妙而足以始乎坤,坤虽厚实而止是终乎乾。所以曰‘百姓日用而不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岂全无知识?奈行不著习不察,能胜而掩其知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则贯总日用皆属于知,是以知胜而掩其能。故乾坤皆易也,知与能皆天所以与我也。先事乎知,则日入清妙而圣神可几,反是,则日用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矣。有志于学圣者,其尚慎所先哉!”      问:“虞廷人心道心可与乾坤亦相类乎?”      曰:“此言虽属比拟,然亦有可类推者。即如乾初说个潜龙,龙则何等微妙而难见也。坤初则说个履霜坚冰,冰霜何等重滞而易危也。”      曰:“乾坤浑是合体,若人心道心则分明是二之矣。”      曰:“人字道字虽少分别,而心则止是一个心字也。”      曰:“既是一个,如何却分作人与道耶?”      曰:“此个界限一言可判:日用不知则道心而人矣,日用而知则人心而道矣。盖人守天地之衷以生,其生也,知觉云为夫孰非心?亦孰非道?但寓于耳目形骸之中,动以人胜而从欲时多,故心以人名而不免于危也。心虽在人中而道实在心中,但人自不觉知耳。若天牖其衷而一旦觉悟,则耳目之视听,形骸之运用,皆浑然见得是心,心皆浑然见得是道。愈觉悟则愈浑化,愈浑化则愈微妙,故心以道名而复赞叹其微也。”      曰:“如此分判,果是明白,但恐非虞廷口气。”      曰:“当时口气果然是两下开说,如曰:此心而人则欲动而多危险,此心而道则几神而最微妙。吾人于此不可不研精而致一也。其着力工夫全在精处,但要精切明透,舍前数语亦难得便了也。况所以精之者,正所以一之也。今其始初分说处不犯斧凿,则精微归一处亦自浑融而妙合矣。”      问:“‘仁者人也’,又曰:‘仁,人心也’。此语与‘人心惟危’不大相矛盾也耶?”      曰:“此便见学问当惟精处。盖虞廷是先言人心,则人而未道也,所以危。孔孟先言仁,则是精研到极处,乃说出个人也、人心也,此人心却是与道为一者,所以不妨说人心也。况此正是虞廷传心的要正脉,请为吾子详之。今人只知虞舜论心,重在于道,却不知重在于人,今人只知虞舜论工夫重在于精,却不知重在于一。何也?天地之性人为贵,人者,天地之心也。故非人何处安此心字?非心何处安此道字?故道虚而心实,心虚而人实也。道心惟微,即如金宝,人心惟危,即如矿石。未经锻炼,则粗劣其所不免。惟精以锻之,则其心初止是人,渐次人而化作道矣。其人初虽是危,渐次危而化入微矣。精之为功,始于志气,持志不易,乃见精专。入手则在觉悟,妙悟能彻,乃见精通。志精悟精,则如善射之久视,虽悬虱可大若车轮,跛鳖之守卵,即隔江气贯乎彼岸。微渺道心,将充塞乾坤也。况我此人有不通身浃洽、而此身危殆有不帖体安静也哉?从是毫无欺昧谓曰精严,私不妄染谓曰精洁,昼夜常知谓曰精纯。严洁且纯,则灵明透露、人非是人而道矣。生化活泼,道不自道而人矣。人即道,道即人,则最初所谓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到此全盘捧出。信目以为明,任耳以为聪,从心所欲以为矩,无为以守至正,是即所谓允执厥中也。究竟所允执者,只是此个心,心又只是此个人也。岂不与仁者人也、仁人心也同条而共贯也哉?故《中庸》谓舜好问好察而用中于民。知吾民之中为舜所用,则舜所允执独非人心之中如何?所以道‘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中庸》又谓‘思修身不可不知人’,百世俟圣不惑亦只知人,知人也者,知其性之皆善也。知性皆善,方思己身是道是中,自不容不反而求之矣。孔孟声声口口只唤人反己:既曰‘古之学者为己’,又曰‘君子求诸己’,如指示贫人以一窖金宝在此相似。无奈学者气浮心粗,逐外成性,不肯向里掘求。非惟不肯去求,抑且有言不信。就是高等如乐正子且疑善非实有诸己,其他在都与孟子喧嚷一生散场。却不意虞廷传心要妙,吾辈复睹今日,则我大明信大明也。可喜可乐且可庆贺。”      卷二完         卷之三      问:“今时谈学者皆说有个宗旨,而先生独无。自我细细看来,则似无而有,似有而无也。”      曰:“如何是似无而有?”曰:“先生虽随言对答,然多归之赤子之心,便是似无而有也。”      曰:“如何是似有而无?”      曰:“才说赤子之心,便说不虑不学,却不是似有而无、茫然莫可措手也耶?”      曰:“孔孟门庭,果然风光别样。吾子以似在有无之间,言之却亦善于形容矣。其实不然。我今问子:原日初生,亦是赤子否?”      曰:“是。”      曰:“初生既为赤子,难说今日此身不是赤子长成。”      曰:“今我此身,果是赤子养成而非他也。”      曰:“此时我问子答,是知能之良否?”      曰:“是知能之良也。”      曰:“此个问答,要虑学否?”      曰:“不要虑,不要学也。”      曰:“如此以为宗旨,尽是的确为有矣,安得犹言似有而无耶?”      曰:“今言学贵宗旨者,是欲使吾侪有所凭据,好去执持用工也。若只如前说我问你答,随声应口,则个个皆然,时时如是,虽至白首,终同凡夫,又安望其有道可得、有圣可成也耶?”      曰:“吾子此疑,果是千古不决之公案,然却是千圣同归之要辙也。其端只在能自信从,而其机则始于善自觉悟。如其觉悟不妙,难望信从而同归矣。盖虞廷言道,原说其心惟微,而所示工夫,却要惟精惟一。有精妙的工夫,方入得微妙的心体。孔子统括,却言不止精微,而曰‘洁净精微’,则是精微而更精微,即所谓‘玄之又玄也’。若如书坊所刊集说讲说,则肤浅粗浮甚矣,世人无识,翻喜他有个宗旨依循,好去研穷践履,谓能到纯熟即便是圣贤。此正俗语‘粗大麻线而求透针关,壅灌稊稗而望食佳餐’也,恶可得哉?”      曰:“今时勿论世俗是非,且请教赤子之心如何用功?”      曰:“心为身主,身为神舍,身心二端,原乐于会合,苦于支离。故赤子孩提欣欣常是欢笑,盖其时身心犹相凝聚。而少少长成,心思杂乱,便愁苦难当了。世人于此随俗习非,往往驰求外物,以图得遂安乐。不想外求愈多,中怀愈苦,甚至老死不克回头。惟是善根宿值、慧自素清的人,他却自然会寻转路,晓夜皇皇,如饥莩想食,冻露索衣,悲悲切切于欲转难转之间,或听好人半句言语,或见故先一段训词,时则憬然有个悟处。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到此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浑是赤子。又信赤子原解知能,知能本非虑学。至是精神自来帖体,方寸顿觉虚明,如男女媾精以为胎,果仁沾土而成种,生气津津,灵机隐隐,云是造化而造化不以为功,认为人力而人力殆难至是。此则天心道脉,信为洁净精微也已。”      曰:“此后却又如何用工?”      曰:“吾子只患不到此处,莫患此后工夫。子若不信,请看慈母之字婴儿,场师之培宝树,其爱养滋扶,意思何等切至,而调停斟酌,机括何等神妙?子固莫能为问,我亦莫可为答也已。”      问:“舟中清夜,何以见示?”      曰:“吾人须是得个头脑,其学方有着落。但头脑极是难得。今只晓得用心去向,入则自然有些入处。且如孔子赞《易》说:伏羲仰以观天,俯以察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此虽是说伏羲,却即说他自己。你想圣贤用心是何等周悉,则学问头脑安得而不的确?”      曰:“道体本自充塞,必如孔子言说方见其用昭著。”      曰:“言者心之声也,未有不得其言人能得其心者。今我听汝之言,不止自欠真切,即孔子当日一段精神亦觉冷淡无味了。岂知圣人老实,专至其心,终日终夜只为此一事也耶?”      曰:“只为何事?”      曰:“其仰观俯察、近取远取,只为要通神明之德,要类万物之情。即如伏羲平生尽尝百草气味,将来碾磨熬煎求出一颗灵丹,接续本身慧命,点化一世凡胎,而功跻寿域,永享天福也。要之,灵丹之料,散在百草,学问头脑,含藏造化。妙在善自用心者,便毕竟得之,既能统万为一,复能贯一于万。岂似吾侪悠悠度日而漫漫为心也哉?”      曰:“我今闻师之言心,却觉得明了也。”      曰:“明之一言,更是难说。盖有意见晓了以为明者,亦有心神孚契而为明者。若果神相孚契,则言入汝心即同金投大冶,火力猛炽,金质顿融,虽千片百星,顷成一团,液汁而光彩洞然烨奕也。若炭火与金块头尚相抵牾,则其照耀虽明而其光精则犹未澈也。汝辈闻道,能常常如是反观,又何患头脑之不为吾有也耶?”      问:“今早复如何见示?”      曰:“今在天日之下,正好仰观天文。”      曰:“果然都在吾目中矣。”      曰:“如此便叫做观耶?”      曰:“既说着观便即是观了,又更有何言说?”      曰:“如何若是快当?”      曰:“弟子心目原也明见天日,今遇师提撕,便自觉是仰观也已。”      曰:“吾子此语,似知当下理趣,但于圣训却全欠顺妥。盖他文句原说仰观天文,据汝初说‘都在吾目中’,是精光之照察广处;次说‘观即观了’,是心目之感应神处;次又说‘得我师提撕而然’,是人己之相通无间然处。其发挥底蕴,总是观目之文,而非观天之文也。此无他,盖由平时习气已熟,开口多作浑话,却不知圣贤精神不离当下。其称物如衡星,分厘不至差爽,应响如空谷,洪纤互共低昂。问天便答以天,问人便答以人,念念点水滴冻,而言言掷地金声也。故《易》论君子自强不息,只在忠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二句。然则学者之于言语而可容一毫苟且乎哉?”      “信”为由善入圣之门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