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近溪先生明道录 - 第 10 页/共 19 页

问:“《易》为圣之时也,果为有据矣。不知如何将此时习、将此立教也。”      曰:“乾行之键即时也,自强不息即习诸己而训诸人也。初九以至上九即时也,潜而勿用以至亢而有悔即习诸己而训诸人也。推之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时也,皆所谓天之则也,亦皆是习诸己而训诸人、奉天则以周旋而时止时行、时动时静也。推之即《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中节’之‘节’、亦即《大学》‘致知格物’之‘格’也。又推之礼乐之损益、《春秋》之褒贬、《诗》《书》之性情政事,更无出于‘时’字之外者矣!先儒曰:‘《易》其五经之原乎!’不明乎《易》而能通五经者,难且甚矣!”      问:“‘群龙无首乃见天则’,天则必如何乃可得见也?”      曰:“据汝之问,果欲见天则耶?”      曰:“然。”      曰:“若天则可以见而求,可以问而得,则言语耳目各各用事,群龙皆有首矣,宁不愈求而愈不可得也耶?盖《易》之象原出自文王,《诗》之颂文王者必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又曰‘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其所谓畔援歆羡者,岂皆如世之富贵外物哉――即汝今日欲求见天则之心是也。故道岸之登不难,而歆畔之忘实难;帝则之顺不难,而知识之泯实难。”      曰:“若然,则吾将言语知识俱不用之可乎?”      曰:“即此不周之心与求见之心,又何所分别也耶?”      问:“‘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何分别如是?”      曰:“乾坤之德只是‘知’、‘能’两字,其实又只是‘知’之一字。盖生天生地、生人生物,透体是此神灵为之变化,以其纯阳而明故也。然阳之所成处即谓之阴,而阴阳皆明以通之,所以并举而言则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又曰‘乾知太始,坤作成物’。及兼统而言于乾则曰‘德行恒易以知险’,于坤则曰‘德行恒简以知阻’。究竟阳之初动为复,而曰‘复见天地之心’,是天之复则明统乎地之姤;曰‘复以自知’,是坤之能则又果属乎乾之知也已。”      问:“孔子于《易》言复而未尝言礼,乃告颜子而必曰‘复礼’者,何也?”      曰:“复者阳而明者也。‘黄中通理,正位居体’,是身之阳所自明也。‘畅于四肢,发于事业’,是阳之明所必至也。故礼曰‘天地之节文’,而又曰‘礼,时为大,顺次之’。夫复则天,天则时,时则顺而理,顺而理则动容周旋、四体不言而默中帝则,节而自成乎文矣。复在乎己也夫!安得不动之而为礼也耶?是以孔孟立教,每以仁礼并言,盖仁以根礼,礼以显仁,则自视听言动之间而充之,仕止久速之际,自将无可无不可而为圣之时也已!”      问:“吾侪为学,此心常有茫荡之时,须是有个工夫作得主张方好。”      曰:“据汝所云,是要心中常常用一工夫,自早至晚,更不忘记也耶?”      曰:“正是如此。盖因忘记,故心茫荡,若工夫常在,则茫荡自无矣!”      曰:“圣贤言学,必有个头脑。头脑者,乃吾心性命而得之天者也。若初先不明头脑,而只任汝我潦草之见或书本肤浅之言,胡乱便去做工夫,此亦尽有志。但头脑未明,则所谓工夫只是汝我一念意思尔。既为妄念,则有时而起便有时而灭,有时而聚便有时而散,有时而明便有时而昏。纵使专心记想,着力守住,毕竟难以长久。况汝心原是活物且神物也,持之愈急则失之愈速矣。”      曰:“弟子所用工夫,也是要如《大学》、《中庸》所谓‘慎独’,难说‘慎独’不是学问一的头脑也。”      曰:“圣人原日教人慎独,本自有头脑,而汝辈实未见得。盖独是灵明之知而此心本体也。此心彻首彻尾、彻内彻外更无他有,只一灵知,故谓之独也。《中庸》形容谓其至隐而至见、至微而至显,即天之明命而且监在兹者也。惧则敬畏周旋而常目在之,‘顾諟天之明命’者也。如此用工,则独便是为慎的头脑,慎亦便以独作主张。慎或有时勤怠,独则常知而无勤怠也;慎或有时作辍,独则常知而无作辍也。何则?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慎独之功,原起自人,而独之知,原命自天也。况汝辈工夫,当其茫荡之时,虽说已是怠而忘勤,已是辍而废作,然反思从前怠时辍时,或应事,或动念,一一可以指数,则汝固说心为茫荡,而独之所知,何常丝毫茫荡耶?是则汝辈孤负此心,而此心却未孤负汝辈。天果明严,须当敬畏,敬畏!”      问:“孟子说‘不虑而知’、‘不学而能’,原良知良能并言,后却只言知者,何也?”      曰:“知者吾心之体,属之乾,故乾以易知。能者心知之用,属之坤,故坤以简能。乾足统坤,言乾而坤自在其中。如下文孩提知爱其亲、知敬其兄,既说知爱亲、知敬兄,则能爱亲能、敬兄不待言矣。”      曰:“心体之妙如此,乃今时学者于阳明良知之宗犹纷纷其论,何哉?”      曰:“阳明先生乘宋儒穷致事物之后,直指心体,说个良知,极是有功不小。但其时止要解释《大学》,而于《孟子》所言良知却未暇照管,故只单说个良知。而此说良知,则即人之爱亲敬长处言之(‘此’指近溪先生自己所言的‘良知’,于阳明有异也――标点者注),其理便自实落,而其工夫便好下手,且与孔子‘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的宗旨毫发不差,始是传心真脉也。”      曰:“阳明说要致良知,则其意专重‘致’字,原亦不止单说良知已也。”      曰:“即良知本章《孟子》亦自有说致的工夫处,原非‘格其不正以归于正也’(阳明语――标点者注)。”      曰:“如何见得是致的工夫?”      曰:“致也者,直而养之,顺而推之,所谓致其爱而爱焉而事亲,极其孝致其敬而敬焉而事长,极其弟则为父子兄弟足法而人自法之。是亲亲以达孝,一家仁而一国皆兴仁也;敬长以达弟,一家义而一国兴义也。非所谓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耶?”      曰:“注谓‘达之天下,是证见人所同有’。”      曰:“上言无不知爱敬矣,此又何必再证也哉?”      问:“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原自宋儒立说,是亦性有三品、善恶混之类也。今吾侪只宜以孟子性善为宗,一切气质,屏而去之,作圣工夫乃始纯一也。”      曰:“性命在人,原是神理。看子于言下执滞不通,一至于是,岂亦气质之为病,而子未之觉也乎?请为子详之。夫性善之宗,道之孟子,而非始于孟子也。‘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孔子固先言之。气质之说,主于诸儒,而非始于诸儒也。‘形色天性也’,孟子固先言之也。且气质之在人身,呼吸往来而周流活泼者,气则为之。耳目肢体而视听起居者,质则为之。今子欲屏而去之,非惟不可屏,而实不能屏也。况天命之性,固专谓仁义礼智也已,然非气质生化呈露发挥,则五性何从而感通,四端何自而出见也耶?故维天之命,充塞流行,妙凝气质,诚不可掩,斯之谓天命之性。合虚与气而言之者也(张载谓‘合虚与气,有性之名’――标点者注)。是则无善而无不善,无不善而实无善,所谓赤子之心浑乎天者也。孟子之道性善,则自其性无不善者言之。故知能爱敬,蔼然四端,而曰‘乃若其情,则可为善’。盖谓性虽无善而实无不善也。告子则自性之无善者言之,故杞柳湍水,柔顺活泼,而曰‘生之谓性’,了无分别,若谓性虽无不善而实无善也。要之,圣贤垂世立教,贵在平等中庸,使上智者可以悟而入,中才者可以率而由。若如告子云性,则太落虚玄,何以率物?故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语上。’天下惟中人居多,告子独不思觉人耶?何乃使一世人多不可语也?此孟子所以深辩而力挽之,夫固未尽非之也。”      曰:“然则诸儒之说皆是矣。论者又谓其非性善之宗,何耶?”      曰:“儒先立说,原有深意。而近世诸家讲套,渐渐失真。既将天性气质两平分开,又将善恶二端,各自分属。殊不知理至性命,极是精微。圣贤犹且难言,而集说诸家,妄生分解,其粗浮浅陋亦甚矣!又安望其妙契儒先之旨而上溯孔孟之宗也哉?”      曰:“然则世之人敢谓其无善恶耶?善恶之分敢谓其无所自生耶?”      曰:“善恶之分,亦有所自,而不可专执其为性也。又请为吾子详之:今堂中聚讲,人不下百十,堂外往来,人亦不下百十。余今分作两截,我辈在堂中者,皆天命之性,而诸人在堂外者,则皆气质之性也。何则?人无贵贱贤愚,皆以形色天性而为日用,但百姓则不知,而吾辈则能知之也。今执途人询之:汝何以能视耶?必应以目矣。而吾辈则必谓非目也,心也。执途之人询之:汝何以能听耶?必应以耳矣。而吾辈则必谓非耳也,心也。执途之人询之:汝何以能食,何以能动耶?必应以口与身矣。而吾辈则必谓非口与身也,心也。识其心以宰物,则气质不皆化而为天命耶?昧其心以从身,则天命不皆化而为气质耶?心以宰身,则万善皆从心生,虽谓天命皆善,无不可也。心以从身,则众恶皆从身造,虽谓气质乃有不善,亦无不可也。故天地能生人以气质,而不能使气质之必归天命,能同人以天命,而不能保天命之纯全万善。若夫化气质以为天性,率天性以为万善,其惟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也夫?故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      问:“某闻天下之道,皆从悟入。常观同志前辈,谈论良知本体,玄微超脱,或听其言,或观其书,皆令人欣快踊跃,及观其作用,殊不得力,其故何也?”      曰:“吾儒之学,原宗孔孟,今《论语》、《孟子》,其书具在,原未尝专以玄微超脱为训。然其谨言慎行,明物察伦,自能不滞形迹、妙入圣神者,原自《大学》之格致、《中庸》之性道中来也。盖格物以致其知,知方实落;达道以显其性,性乃平常。故某常泛观古今圣贤,其道虽从悟入,其悟却有不同,有从有而入于无者,则渐向虚玄,其妙味愈深,则其去人事日远,甚至终身不肯回头,自谓受用无穷也。有从无而入于有者,则渐次入于浑融,其操持愈久,则其天机愈显,所以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也。此个关头,最是圣狂要紧,学者不可不早鉴而敬择也。”      问:“如何用力方能得心地快乐?”      曰:“心地原只平等,故用力亦须轻省。盖此理在人,虽是本自具足,然非形象可拘。所谓乐者,只无愁是也。若以欣喜为乐,则必不可久,而不乐随之矣。所谓得者只无失是也。若以景界为得,则必不可久,而不得随之矣。故《中庸》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厌。’则今人每每学而至于厌者,岂非不淡使然哉?”      问:“临事辄至仓皇,心中便不得妥帖静定,此多养之谓至,故如是耶?”      曰:“此固养之未至,然或是养之未得法使然也。”      曰:“如何是未得其法?”      曰:“是因他先时预有个要静定之主意,后面事来多合他不着,以致相违相竞,故临时亦觉冲动不宁也。”      曰:“静定之意如何可不要?孟子当齐亦云能不动心也。”      曰:“心便则可不动,若只意思作主,如何能得不动?故孟子是以心当事,今却是以主意去当事,以至主意为心,则虽养之百千万年,却终是要动也已。”      问:“意思与心不同还觉未能解。”      曰:“意是要心不动,只此不动的意思已是事未来而自己已先动矣。问(‘问’此处疑为衍文――标点者注)安有事来而又不动耶?”      曰:“心之不动,其景象却又如何?”      曰:“无动而无所不动,无所不动而实无所动也。大约此处是用意思不得,只能常不用意思,便不动之本心自然可见,亦自然得力也已。”      问:“良知说是不虑而知,此只在孩提赤子时说,若是年既长成,则自有许多事物,如何容得不虑?即孔子亦问礼问官,费多少心思,而后能得无所不通也。”      曰:“不虑而知是学问宗旨,此个宗旨要看得活,若不活时便说是人全不思虑也,岂是道理?盖人生一世,彻首彻尾,只是此个知,则其拟议思量,何啻百千万种也?但此个知原是天命之性,天则莫之为而为,命则莫之致而至,所以谓之不学不虑而良也。圣人立教,见得世上人知处太散漫,而虑处太纷扰,故其知愈不精通而其虑愈不停当。所以指示以知的源头,说知本是天生之良而不必杂以人为,知本不虑而明而不必起以思索。如此则不惟从前散漫纷扰之病可以尽消,而天聪天明之用亦将旁烛而无疆矣。细推其立教之意,不是禁人之虑,却正是发人之虑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