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近溪先生明道录 - 第 5 页/共 19 页

说“恐惧”      问:“戒谨恐惧说是敬慎工夫,但‘恐惧’二字,似太着重也。”      曰:“汝不闻《论语》所谓‘畏天命’乎?凡人奉君父之命犹然悚息不宁,况吾人此性即是天命,则帝天之威莫之能测,明命昭察,谁可隐藏?故虽不睹不闻,而实莫见莫显。其几愈幽独,其照愈精明;其照愈精明,则其畏愈兢惕,又按敢顷刻放逸也耶?盖由所见既已亲切,则为念自不可已,固非作而致其情也。”      “喜怒哀乐”与“已发”、“未发”      问:“‘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阳明谓从涵养后始然。而先儒又谓须善观未发以前气象。其意何如?”      曰:“二说俱大有益于学人,但本旨却尚有说。盖《中庸》名篇,原是平常而可通达者也。今论人情性之平常应用者,是喜怒哀乐,而其最平常者,则又是喜怒哀乐之未发也。”      曰:“先儒谓心虽(‘虽’恐有误——标点者注)寂静之时,方是未发,难说平常即是也。”      曰:“《中庸》原先说定喜怒哀乐而后分未发与发,岂不明白有两段时候也耶?况细观吾人终日喜怒哀乐,必待物感乃发,而其不发时则更多也。感物则欲动情胜,将或不免,而未发时则任天之便更多也。《中庸》欲学者得见天命性真以为中正平常的极则,而恐其不知吃紧帖体也,乃指着喜怒哀乐未发处,使其反观而自得之。则此段性情便可中正平常,便可平常中正,亦便可立大本而其出无穷,达大道而其应无方矣。”      曰:“人之情欲多端,虽喜怒哀乐未发而憧憧往来亦多,安能即许以反观自得耶?”      曰:“汝于上下文意欠理会。盖其初‘道不可离’,是见道已微,其次‘戒谨恐惧’,是卫道已严,再加喜怒哀乐一无所感,此时天性浑然,大可想见。不于此处觅中,更从何处觅中耶?予每尝于此重叹圣人苦心,亦尝于此而深感圣人厚恩也。”         问:"中以立本,和以达道矣,如何却又要致?"      曰:"致字是致物与人之致。推开一步说,虽义兼极致,而实在天地万物上着力也。盖圣人作《中庸》是五十学《易》之后,直见乾坤之体,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有亲可久,有功可大,认定天命流行,人性皆善,无反无侧,荡荡平平,故从喜怒哀乐未发处指出为天下之大本,从喜怒哀乐中节处指出为天下之达道。夫中和既大同乎天下,则圣人必天地万物皆中其中,方是立其大中,必天地万物皆和其和,方是达其大和。故德曰达德,道曰达道,统之以三重,率之以九经。品节斯,斯之谓礼;鼓舞斯,斯之谓乐;相安相忘斯,斯之大顺大化。而至诚至圣之所以尽己之性,以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也。"      尊德性与道问学      问:“尊德性而道问学议论不一,何如?”      曰:“前在京中会说此条全章,诸老皆以为然,请为诸君诵之:‘大哉圣人之道’,不作空说,即指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也。‘发育峻极’,是说圣人位育的功化,‘礼仪威仪’,即致中和的实事而功化之所由成者也。优优充足,盖经礼曲礼周详备密,更无欠缺,使万物各得其所,所以能发育如是也。即此便是圣人至道。然圣人却从何处得来?盖盛德之至,自然动容周旋中礼也。人若苟无圣人至德,而徒慕圣人至道,则‘人而不仁,如礼何’?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至道终不为我凝矣。夫至道以至德而凝,此德性之所以当尊也。尊之之功,则必学于古训,问于师友。如德性本自广大,则用学问以致之而不失其广大也。德性本自精微,则用学问以尽之,而不失其精微也。德性本自高明中庸,则用学问以极之道之,而不失其高明中庸也。以上皆谓之温故,故温则德性之知日新,而于三千三百体察无所不明,且德性之厚日敦,而于礼仪威仪忠信无所不贯。礼岂有不崇而道岂有不凝哉?上面都用‘而’字,至此却下一‘以’字,可见许多工夫皆为崇礼而言也。礼既能崇,则居上时礼以居上,安得而骄?为下时礼以为下,安得而倍?语以礼语,默以礼默,又安得不兴而不容耶?故明哲保身之诗,其斯温故知新之明保吾动容周旋中礼之身也,而天地万物皆吾度内矣。圣人之道之大也,固如是哉!”         卷之二         问:“颜子‘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不知夫子省见他甚么来?”      曰:“此段去处到(‘到’原字如此,通‘倒’——标点者注)须吾人用心体会,不容浅浅看过。若浅浅看过,则今注云:‘夫子见其日用动静’,汝且试思,夫子所见止是颜子日用动静,则何必省于其私?即相对领教之时,莫非日用动静也。以予度之,则‘发’字是‘发明’之‘发’,正与无问辩对看。即如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夫子出后,便是曾子之私处,‘夫子之道’云云,便是曾子之足发处也,岂不更明显直截也耶?况此段精神原关系学问,不是小可。盖吾夫子学主求仁,而其工夫只是学不厌而教不倦。当时门人,止颜氏之子便合下心事相孚,将夫子不厌不倦处竭才赞襄,故曰:‘自得颜子而门人日亲’。其所以能使众人去亲夫子之教者,正以其善发明而鼓舞之也。至于颜子不厌不倦精神,又止曾子知之,故形容叹息说他不能的人也去问他一问,少能的人也去问他一问——莫说少能与不能的,即人有不知而将言语颜色去干犯了他,他也一些不较,而还要去与他问辩而接引之也。即曾子与夫子许颜子处,便见他两个人是合成一个人。后来短命,则这个人有一截没一截了,所以夫子说:‘天丧予!天丧予!’皆实事且苦情也。全是他造化好,却得曾子这人来,再传又得子思,又得孟子,便把此者身命接长直至我们。今日一堂人集聚,讲明道学,则身便皆是替他坐,口便皆是替他说,眼便皆是替他看,而耳便皆是替他听,颜子之命始不短,而夫子之予终亦可以免乎丧叹也已。圣门求仁之学,须是如此理会。吾侪仁身之功,亦须如此图谋。只得不厌不倦一段精神直与孔子颜曾打得对同,我管保百世诸人,亦又替诸君子接续寿命于无疆也已。”         问:“知之为知之”一章。      曰:“吾辈为学,盖学圣也,圣者明之通而知者明之实也。夫子告子路以知,是即告之以通明之圣也,乃特呼其名以致其珍重。亦以当时在门高弟,自颜子以下,聪明只有子贡,子贡以下,勇往只有子路。皆是的确要做圣人汉子,奈缘两个途径都差,惟晓得要做圣人,而不晓得先去理会圣人之所以为圣。虽晓得从知出入圣,而不晓得理会知之所以为知是本然之知,而非闻见之知也。故夫子直指以示之曰:由!汝欲从知以入圣乎?吾将诲汝以知之所以为知也。盖天下古今事理,有耳目心思到而知之者矣,有耳目心思未到而不知者矣。今汝之意必曰尽知其所不知方谓汝心有知,方谓汝心通明,而后为圣耶。如此为知,则知从外得,而非本心之灵。况事理无穷,虽圣人亦难尽必其皆知也。要之,有不必然者,惜汝不善自理会耳。今只问汝:此理此事能知之否耶?曰:吾能知之。是汝心之明于所知者,即能知之也。又问:汝此事此理能知之否耶?曰:吾不能知之。是汝心之明于所不知者,又即能知之也。知者知之,不知者亦知之,则汝心之知何等光显,何等透彻,何等简易直截,又何必尽知其所不知者而后为知也哉?况如此求知,则其知方可通乎昼夜而无不知之时,方可等乎贤愚而无不知之人,真是横四海、贯古今而合天人物我于一点虚灵不昧中矣。圣人可学而且易学也固如是哉!”      曰:“如是学圣,果然简易,奈何圣门诸贤如子路则门人记之曰‘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子贡则‘夫子问之曰: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想其勤力学问,何等专苦,顾于简易处乃竟错过,何也?”      曰:“夫子当时亦甚以二贤不相知为憾,观其语子路则曰:‘由,知德者鲜矣!’语子贡则曰:‘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及至二贤,于夫子亦未相知。观子路当叶公之问夫子则不能对,观子贡答公孙朝只问夫子则曰‘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仲尼焉不学’可见。子路之心,只是要求多闻以从乎善,而子贡之心,只是要多见以识其理。且疑夫子之圣无不通亦是多闻而识也,故夫子他日又自形容以示之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夫无不知而作,则所作者皆是知矣,所作者皆是知,则此知果通昼夜而无间,随酬应而无遗,方才是不虑而知之真体也。若彼务求多闻而从、多见而识,纵是从得如何勇往,识得如何颖敏,终是人而非天、外而非内,而次于良知数等矣。此二句分分明明是为二贤而发,而二贤竟未见他悔悟,今欲将此两章做个对偶,一则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则曰:多闻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令人朝夕讽诵,则此学不患不归一矣。”         歌诗,因论“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此‘反’字不专谓使之复歌,谛观传记:古之士大夫相与议论,因某事则歌某诗。反之云者,欲反求诸身有之云也。即如吾侪适歌‘万紫千红总是春’便叹曰:‘果然满座皆春也。’适又歌:‘男儿到此是英雄’,亦复叹曰:‘果然是英雄也。’即此叹处便可见当时反之之气象,而感发善心、惩创逸志固有勃然以兴而莫可自已者矣!”         问:“季路问鬼神与死,而夫子未答,何也?”      曰:“圣人词婉而尽,皆深答之,而子不察耳。其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欲其以事人者事乎鬼。盖以鬼即人也,所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者也。其曰‘未知生,焉知死’,欲其以知生者知乎死。盖以死犹生也,所谓‘发扬昭明,君蒿凄怆,百物之精而神之著’者也。当时子路亦已了了,故不复问。”         问:“‘浸润不行,可谓明远’,不知从前如何用功乃能致之?”      曰:“周子云:‘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无疑则不行而明矣,久久不行即明而远矣。然周子论明必先公曰:‘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此下有错简——标点者注)         “……狱刑曹亲桎梏之苦,上至于顶,下至于足,更无寸肤可以动活,辄为涕下。”      中有悟者曰:“然则从躯壳上起念,皆梏亡之类也夫?”      曰:“得之矣!盖良心寓形体,(疑缺‘形体’二字,不敢必——标点者注)既私,良心安得动活?直至中夜,非惟手足休歇,耳目废置,虽心思亦皆敛藏,然后身中神气乃稍稍得以出宁。逮及夫天晓,端倪自然萌动,而良心乃复见矣。回思日间形役之苦,又何异以良心为罪人而桎梏无所从告也哉?”      有友人复问曰:“夜气如何可存?”      曰:“言夜气存良心则可,言心存夜气则不可。盖有气可存则昼而非夜矣。”         问:“‘仁,人心也’一章。”      曰:“此是孟子极言心字、在人最为要紧处。如曰天下恒言仁义之大,殊不知仁只是吾人身中有此主宰虚明之心,而其视听言动应酬万变事事皆天则处,即所由之路而为义也。故下文继之叹曰:人之所以终身履错、陷于凶咎而不由胡正路者,正因放其心而不求焉耳。此其所以陷溺而可哀也。然良知在人,明白不昧,虽鸡犬至轻皆知求之,岂有人心至重而反不知求耶?弗学弗问焉耳矣!故曰:‘学问之道无他,只为求其放心’,盖心以不知而放则可以学问而求。如曰‘博学而笃志’,是能学矣,‘切问而近思’,是能问矣,则自然仁在其中。仁在其中,则心便不放矣。”      问曰:“如何仁在其中便是其心不放?”      曰:“人心放时,非是无有此心,只因逐物有方,着在一处,如放于有庳之放,便视不见,听不闻,食不知味而心不在矣。若能得其真体,使良知活泼,便心即是仁,仁即是心,内则为主宰,发则为正路矣。人心在人,果所系不为轻也,慎之慎之!”         问:“‘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一章,前兼仁义,后只说义,何如?”      曰:“‘达’字即‘泉之始达’之‘达’,其‘充’字方达到尽处。然仁自体言,义主用言,亦有渐达而充之之意。即如无欲害人,是心之仁处,而穿逾即害人一事之一也。既无欲害人之心已达之,穿逾之事又岂其所忍为也哉?是亦其势之所必充者也。充之无受尔汝,是不忍薄待乎己;不以言*(左“食”右“舌”),是不忍欺陷乎人。可见必不忍而后事可不为也,故仁者统兼万善而仁义礼智信皆仁也。”         问:“《大学》首重格物,如《中庸》《论》《孟》各各章旨自殊,难说皆格物也。”      曰:“岂止《四书》,虽尽括《五经》,同是格物一义。盖学人工夫,不过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四书五经是诚正修齐治平之至者,圣人删述以为万世之格。《大学》则撮其尤简要者而约言之,所以谓之曰‘在格物也’。今观其书,通书只是孝弟慈,便人人亲亲长长而天下平。孟子谓其道至迩,其事至易,予亦敢谓其格至善也。”      曰:“今世学人谁不在身心家国上用功?其用功亦谁不将圣人方法讲求?则人人现成尽是格物矣。又何必特地拈出以起一番争论?”      曰:“此是古今一大关键。细观古人,惟是孟子一人识得,其他贤大儒,总皆忽略过了。盖宇宙乾坤聚精会神,才生得一个孔子。孔子至十五志学,千辛万苦、好古敏求,才成得《大学》一书。其书乃仁天下万世之极则,视其他泛论之言不同。孟子有见,所以把列圣群贤一齐推开,而只愿学孔子也。故吾人不期学圣则已,学圣则必宗孔子。而总孔子则舍《大学》奚以哉?此格物所以为古人一大关键、不辞罪我而妄肆言说也,观者亮之。”      问:“‘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今乾坤之两仪已见大意,独太极犹未言及,恐终是无头学问也。亦请略言大意,何如?”      曰:“《易》理难言,不止今日。然妄意亦尝穷索,又不敢以难言而遂已也。盖‘易有太极’,是夫子赞《易》之辞,非《易》之外又有个太极悬在空中也。即如周子云‘无极而太极’,又以赞太极之辞,亦非太极之外又有个无极悬在空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