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 第 335 页/共 338 页
贯穿百氏及经史,乃所以辨验是非,明此义理,岂特欲使文词不陋而已?义理既明,又能力行不倦,则其存诸中者,必也光明四达,何施不可!发而为言,以宣其心志,当自发越不凡,可爱可传矣。今执笔以习研钻华采之文,务悦人者,外而已,可耻也矣!以下论作文。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谓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此是它大病处。只是它每常文字华妙,包笼将去,到此不觉漏逗。说出他本根病痛所以然处,缘他都是因作文,却渐渐说上道理来;不是先理会得道理了,方作文,所以大本都差。欧公之文则稍近于道,不为空言。如唐礼乐志云:「三代而上,治出于一;三代而下,治出于二。」此等议论极好,盖犹知得只是一本。如东坡之说,则是二本,非一本矣。
才要作文章,便是枝叶,害着学问,反两失也。寿昌。
诗律杂文,不须理会。科举是无可柰何,一以门户,一以父兄在上责望。科举却有了时,诗文之类看无出时芝。
一日说作文,曰:「不必着意学如此文章,但须明理。理精后,文字自典实。伊川晚年文字,如易传,直是盛得水住!苏子瞻虽气豪善作文,终不免疏漏处。」
问:「要看文以资笔势言语,须要助发义理。」曰:「可看孟子韩文。韩不用科段,直便说起去至终篇,自然纯粹成体,无破绽。如欧曾却各有一个科段。却曾学曾,为其节次定了。今觉得要说一意,须待节次了了,方说得到。及这一路定了,左右更去不得。」又云:「方之文有涩处。」因言:「陈阜卿教人看柳文了,却看韩文。不知看了柳文,便自坏了,如何更看韩文!」
因论文,曰:「作文字须是靠实,说得有条理乃好,不可架空细巧。大率要七分实,只二三分文。如欧公文字好者,只是靠实而有条理。如张承业及宦者等传自然好。东坡如灵壁张氏园亭记最好,亦是靠实。秦少游龙井记之类,全是架空说去,殊不起发人意思。」
文章要理会本领。谓理。前辈作者多读书,亦随所见理会,今皆仿贤良进卷胡作。
每论著述文章,皆要有纲领。文定文字有纲领,龟山无纲领,如字说三经辨之类。
前辈做文字,只依定格依本份做,所以做得甚好。后来人却厌其常格,则变一般新格做。本是要好,然未好时先差去声。异了。又云:「前辈用言语,古人有说底固是用,如世俗常说底亦用。后来人都要别撰一般新奇言语,下梢与文章都差异了,却将差异底说话换了那寻常底说话。
问「舍弟序子文字如何进工夫」云云。曰:「看得韩文熟。」饶录云:「看一学者文字,曰:『好好读得韩文熟。』」又曰:「要做好文字,须是理会道理。更可以去韩文上一截,如西汉文字用工。」问:「史记如何?」曰:「史记不可学,学不成,却颠了,不如且理会法度文字。」问后山学史记。曰:「后山文字极法度,几于太法度了。然做许多碎句子,是学史记。」又曰:「后世人资禀与古人不同。今人去学左传国语,皆一切踏踏地说去,没收煞。」
文字奇而稳方好。不奇而稳,只是阘靸。
作文何必苦留意?又不可太颓塌,只略教整齐足矣。
前辈作文者,古文有名文字,皆仿真作一篇。故后有所作时,左右逢原。
因论诗,曰:「尝见傅安道说为文字之法,有所谓『笔力』,有所谓『笔路』。笔力到二十岁许便定了,便后来长进,也只就上面添得些子。笔路则常拈弄时,转开拓;不拈弄,便荒废。此说本出于李汉老,看来作诗亦然。」
因说伯恭所批文,曰:「文章流转变化无穷,岂可限以如此?」某因说:「陆教授谓伯恭有个文字腔子,才作文字时,便将来入个腔子做,文字气脉不长。」先生曰:「他便是眼高,见得破。」
至之以所业呈先生,先生因言:「东莱教人作文,当看获麟解,也是其间多曲折。」又曰:「某旧最爱看陈无己文,他文字也多曲折。」谓诸生曰:「韩柳文好者不可不看。」
人要会作文章,须取一本西汉文,与韩文、欧阳文、南丰文。
因论今日举业不佳,曰:「今日要做好文者,但读史汉韩柳而不能,便请斫取老僧头去!」
尝与后生说:「若会将汉书及韩柳文熟读,不到不会做文章。旧见某人作马政策云:『观战,奇也;观战胜,又奇也;观骑战胜,又大奇也!』这虽是粗,中间却有好意思。如今时文,一两行便做万千屈曲,若一句题也要立两脚,三句题也要立两脚,这是多少衰气!」
后人专做文字,亦做得衰,不似古人。前辈云:「言众人之所未尝,任大臣之所不敢!」多少气魄!今成甚么文字!
人有才性者,不可令读东坡等文。有才性人,便须取入规矩;不然,荡将去。
因论今人作文,好用字子。如读汉书之类,便去收拾三两个字。洪迈又较过人,亦但逐三两行文字笔势之类好者读看。因论南丰尚解使一二字,欧苏全不使一个难字,而文章如此好!
凡人做文字,不可太长,照管不到,宁可说不尽。欧苏文皆说不曾尽。东坡虽是宏阔澜翻,成大片滚将去,他里面自有法。今人不见得他里面藏得法,但只管学他一滚做将去。
文字或作「做事」。无大纲领,拈掇不起。某平生不会做补接底文字,补协得不济事。
前辈云:「文字自有稳当底字,只有始者思之不精。」又曰:「文字自有一个天生成腔子,古人文字自贴这天生成腔子。」
因论今世士大夫好作文字,论古今利害,比并为说,曰:「不必如此,只要明义理。义理明,则利害自明。古今天下只是此理。所以今人做事多暗与古人合者,只为理一故也。」
人做文字不着,只是说不着,说不到,说自家意思不尽。
看陈蕃叟同合录序,文字艰涩。曰:「文章须正大,须教天下后世见之,明白无疑。」
因说作应用之文,「此等苛礼,无用亦可。但人所共享,亦不可废」。曹宰问云:「寻常人徇人情做事,莫有牵制否?」曰:「孔子自有条法,『从众、从下』,惟其当尔。」
大率诸义皆伤浅短,铺陈略尽,便无可说。不见反复辨论节次发明工夫,读之未终,已无余味矣,此学不讲之过也。抄漳浦课簿。
显道云:「李德远侍郎在建昌作解元,做本强则精神折冲赋,其中一联云:『虎在山而藜藿不采,威令风行;金铸鼎而魑魅不逢,奸邪影灭!』试官大喜之。乃是全用汪玉溪相黄潜善麻制中语,后来士人经礼部讼之。时樊茂实为侍郎,乃云:『此一对,当初汪内翰用时却未甚好,今被李解元用此赋中,见得工。』讼者遂无语而退。德远缘此见知于樊先生。」因举旧有人作仁人之安宅赋一联云:「智者反之,若去国念田园之乐;众人自弃,如病狂昧宫室之安。」
朱子语类卷第一百四十
论文下诗
或言今人作诗,多要有出处。曰:「『关关雎鸠』,出在何处?」
因说诗,曰:「曹操作诗必说周公,如云:『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又,苦寒行云:『悲彼东山诗。』他也是做得个贼起,不惟窃国之柄,和圣人之法也窃了!」
诗见得人。如曹操虽作酒令,亦说从周公上去,可见是贼。若曹丕诗,但说饮酒。
古诗须看西晋以前,如乐府诸作皆佳。杜甫夔州以前诗佳;夔州以后自出规模,不苏黄只是今人诗。苏才豪,然一滚说尽,无余意;黄费安排。
选中刘琨诗东晋诗已不逮前人,齐梁益浮薄。鲍明远才健,其诗乃选之变体,李太白专学之。如「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豚」,分明说出个倔强不肯甘心之意。如「疾风冲塞起,砂砾自飘扬;马尾缩如猬,角弓不可张」,分明说出边塞之状,语又俊健。
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学他平淡,便相去远矣。某后生见人做得诗好,锐意要学。遂将渊明诗平侧用字,一一依他做。到一月后便解自做,不要他本子,方得作诗之法。
或问:「『形夭无千岁』,改作『形天舞干戚』,如何?」曰:「山海经分明如此说,惟周丞相不信改本。向芗林家藏邵康节亲写陶诗一册,乃作『形夭无千岁』。周丞相遂跋尾,以康节手书为据,以为后人妄改也。向家子弟携来求跋,某细看,亦不是康节亲笔,疑熙丰以后人写,盖赝本也。盖康节之死在熙宁二三年间,而诗中避『畜』讳,则当是熙宁以后书。然笔画嫩弱,非老人笔也。又不欲破其前说,遂还之。」
苏子由爱选诗「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此正是子由慢底句法。某却爱「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十字却有力!
齐梁间之诗,读之使人四肢皆懒慢不收拾。
晋人诗惟谢灵运用古韵,如「佑」字协「烛」字之类。唐人惟韩退之柳子厚白居易用古韵,如毛颖传「牙」字、「资」字、「毛」字皆协「鱼」字韵是也。
唐明皇资禀英迈,只看他做诗出来,是甚么气魄!今唐百家诗首载明皇一篇早渡蒲津关,多少飘逸气概!便有帝王底气焰。越州有石刻唐朝臣送贺知章诗,亦只有明皇一首好,有曰:「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何!」
李太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
张以道问:「太白五十篇古风不似他诗,如何?」曰:「太白五十篇古风是学陈子昂感遇诗,其间多有全用他句处。」
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横逆不可当,只意到处便押一个韵。如自秦州入蜀诸诗,分明如画,乃其少作也。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古风两卷多效陈子昂,亦有全用其句处。太白去子昂不远,其尊慕之如此。然多为人所乱,有一篇分为三篇者,有三篇合为一篇者。佐同。
李太白终始学选诗,所以好。杜子美诗好者亦多是效选诗,渐放手,夔州诸诗则不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