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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问「王天下有三重」章。曰:「此章明白,无可商量。但三重说者多耳。」铢曰:「吕氏以三重为议礼、制度、考文,无可疑。」曰:「但『下焉者』,人亦多疑,公看得如何?」铢曰:「只据文义,『上焉者』指周公以前,如夏商之礼已不可考;『下焉者』指孔子虽有德而无位,又不当作,亦自明白。诸说以『下焉者』为霸者之事,不知霸者之事安得言善!」曰:「如此说却是。」
问:「『建诸天地而不悖』,以上下文例之,此天地似乎是形气之天地。盖建诸天地之间,而其道不悖于我也。」曰:「此天地只是道耳,谓吾建于此而与道不相悖也。」
问「『质诸鬼神而无疑』,只是『龟从,筮从』,『与鬼神合其吉凶』否?」曰:「亦是。然不专在此,只是合鬼神之理。」问:「『君子之道本诸身』,章句中云『其道即议礼、制度、考文之事』,如何?」曰:「君子指在上之人。上章言『虽有德,苟无其位,不敢作礼乐』,就那身上说,只做得那般事者。」
第三十章
问:「『下袭水土』,是因土地之宜否?」曰:「是所谓『安土敦乎仁故能爱』,无往而不安。」
大德是敦那化底,小德是流出那敦化底出来。这便如忠恕,忠便是做那恕底,恕便是流出那忠来底。如中和,中便是「大德敦化」,和便是「小德川流」。自古亘今,都只是这一个道理。「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圣人做出许多文章制度礼乐,颠来倒去,都只是这一个道理做出来。以至圣人之所以为圣,贤人之所以为贤,皆只是这一个道理。人若是理会得那源头,只是这一个物事,许多头项都有归着,如天下雨,一点一点都着在地上。
问:「『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是说圣人如天地之大否?」曰:「此是巧说,圣贤之言不如此。此章言『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此两句兼本末内外精粗而言。是言圣人功夫。『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是言圣人之德如天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是言天地之大如此。言天地,则见圣人。」
第三十一章
问:「『至诚、至圣』如何分?」曰:「『至圣、至诚』,只是以表里言。至圣,是其德之发见乎外者,故人见之,但见其『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至『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此其见于外者如此。至诚,则是那里面骨子。经纶大经,立大本,知化育,此三句便是骨子;那个聪明睿知却是这里发出去。至诚处,非圣人不自知;至圣,则外人只见得到这处。」自「溥博如天」至「莫不尊亲」处。或曰:「至诚至圣,亦可以体用言否?」曰:「体用也不相似,只是说得表里。」
安卿问:「『仁义礼智』之『智』与聪明睿知,想是两样。礼智是自然之性能辨是非者,睿知是说圣人聪明之德无所不能者。」曰:「便只是这一个物事。礼智是通上下而言,睿知是充扩得较大。炉中底便是那礼智,如睿知,则是那照天烛地底。『聪明睿知,足有临也』,某初晓那『临』字不得。后思之,大概是有过人处,方服得人。且如临十人,须是强得那十人方得;至于百人、千人、万人皆然。若临天下,便须强得天下方得。所以道是『亶聪明,作元后』。又曰:『天生聪明』,又曰『聪明文思』,又曰『聪明时宪』。便是大故也要那聪明。」
「睿」只训通,对「知」而言。知是体,睿是深通处。
问:「『文理密察』,龟山解云:『「理于义」也。』」曰:「便是怕如此,说这一句了未得,又添一句,都不可晓。此是圣人于至纤至悉处无不谨审。且如一物,初破作两片,又破作四片,若未恰好,又破作八片,只管详密。文是文章,如物之文缕;理是条理。每事详密审察,故曰『足以有别』。」
聪察便是知,强毅便是勇。
「溥博渊泉。」溥,周遍;博,宏大;渊,深沉;泉,便有个发达不已底意。
问:「『至圣』章言『如天如渊』,『至诚』章『其天其渊』,不同何也?」曰:「此意当以表里观之:『至圣』一章说发见处,『至诚』一章说存主处。圣以德言,诚则所以为德也。以德而言,则外人观其表,但见其如天如渊;诚所以为德,故自家里面却真个是其天其惟其如天如渊,故『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知尊而亲之』,谓自其表而观之则易也。惟其天其渊,故非『聪明圣知达天德者』不足以知之,谓自其里而观之则难也。」枅。
问:「上章言『溥博如天,渊泉如渊』;下章只言『其渊其天』,章句中云『不但如之而已』,如何?」曰:「此亦不是两人事。上章是以圣言之,圣人德业着见于世,其盛大自如此。下章以诚言之,是就实理上说,『其渊其天』,实理自是如此。」
第三十二章
魏材仲问「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以下。曰:「从上文来,经纶合是用,立本合是体。」问:「『知天地之化』,是与天地合否?」曰:「然。」又问:「四『强哉矫』,欲骈合为一。」曰:「不然。」大雅云:「此是说强底体段,若做强底工夫,则须自学问思辨始。」曰:「固是。智仁勇,须是智能知,仁能守,斯可言勇。不然,则恃个甚!」
问「『经纶皆治丝之事,经者,理其绪而分之;纶者,比其类而合之。』如何?」曰:「犹治丝者,先须逐条理其头绪而分之,所谓经也;然后比其类而合之,如打绦者必取所分之绪,比类而合为一,所谓纶也。天地化育,如春夏秋冬,日月寒暑,无一息之差。知化者,真知其必然。所谓知者,言此至诚无伪,有以默契也。『肫肫其仁』者,人伦之间若无些仁厚意,则父子兄弟皆不相管涉矣。此三句从下说上。」「知天地之化育」,故能「立天下之大本」,然后能「经纶天下之大经」。
或问「夫焉有所倚」。曰:「自家都是实理,无些欠阙。经纶自经纶,立本自立本,知化育自知化育,不用倚靠他物事然后能如此。所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之意,他这道更无些空阙。经纶大经,他那日用间底,都是君臣父子夫妇人伦之理,更不必倚着人;只是从此心中流行于经纶人伦处,便是法则。此身在这里,便是立本。『知天地之化育』,则是自知得饱相似,何用靠他物?」直卿云:「便是『不思不勉』之意思,谓不更靠心力去思勉他。这个实理,自然经纶大经,立大本,知化育,更不用心力。」
「夫焉有所倚?」圣人自是无所倚。若是学者,须是靠定一个物事做骨子,方得。圣人自然如此,它纔发出来,便「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
林正卿问「焉有所倚」。曰:「堂堂然流出来,焉有倚靠?」
问「『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一章,郑氏注云:『唯圣人乃能知圣人。』恐上面圣人是人,下面圣人只是圣人之道耳。」曰:「亦是人也。惟有其人,而后至诚之道乃始实见耳。」
第三十三章
问絅衣之制。曰:「古注以为禅衣,所以袭锦衣者。」又问「禅」与「单」字同异。曰:「同。沈存中谓絅与[莹林-玉]同,是用[莹林-玉]麻织疏布为之,不知是否。」
问:「禅家『禅』字甚义?」曰:「他们『禅』字训定。」「『尚絅』,注谓『禅衣』,是甚衣?」曰:「此『禅』字训单。古人朝服必加絅,虽未能晓其制,想只如今上马着白衫一般。裘以皮为之,袍如今夹袄。」
问:「『衣锦尚絅』章,首段虽是再叙初学入德之要,然也只是说个存养致知底工夫,但到此说得来尤密。思量来『衣锦尚絅』之意,大段好。如今学者不长进,都缘不知此理,须是『闇然而日章』。」曰:「中庸后面愈说得向里来,凡八引诗,一步退似一步,都用那般『不言、不动、不显、不大』底字,直说到『无声无臭』则至矣。」贺孙录云:「贺孙云:『到此方还得他本体?』曰:『然。』」
问:「中庸首章只言戒惧慎独,存养省察两节工夫而已。篇末『尚絅』一章复发此两条。然学者须是立心之初,真个有为己笃实之心,又能知得『远之近,风之自,微之显』,方肯做下面慎独存养工夫。不审『知远之近,风之自,微之显』,已有穷理意思否?」曰:『也须是知得道理如此,方肯去慎独,方肯去持养,故『可与入德矣』。但首章是自里面说出外,盖自天命之性,说到『天地位,万物育』处。末章却自外面一节收敛入一节,直约到里面『无声无臭』处,此与首章实相表里也。」
子武说「衣锦」章。曰:「只是收敛向内,工夫渐密,便自见得近之可远,『风之自,微之显』。黄录无「近之」以下十字。君子之道,固是不暴着于外。然曰『恶其文之着』,亦不是无文也,自有文在里。淡则可厌,简则不文,温则不理。而今却不厌而文且理,只缘有锦在里。若上面着布衣,里面着布袄,便是内外黑窣窣地。明道谓:『中庸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虽曰『合为一理』,然自然有万事在。如云『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也是自有敬信在。极而至于『无声无臭』,然自有『上天之载』在。盖是其中自有,不是都无也。」义刚录云:「天下只是这道理走不得。如佛老虽灭人伦,然他却拜其师为父,以其弟子为子,长者谓之师兄,少者谓之师弟,只是护得个假底。」
问「知风之自」。曰:「凡事自有个来处,所以与『微之显』冢对着。只如今日做一件事是,也是你心下正;一事不是,也是你心下元不正。推此类以往,可见。」
人之得失,即己之得失;身之邪正,即心之邪正。「知远之近,知风之自。」
「知风之自」好看,如孟子所谓「闻伯夷之风」之类是也。炎。
先生检「知风之自」诸说,令看孰是。伯丰以吕氏略本,正淳以游氏说对。曰:「游氏说,便移来『知远之近』上说,亦得。吕氏虽近之,然却是『作用是性』之意,于学无所统摄。此三句,『知远之近』是以己对物言之,知在彼之是非,由在我之得失;如「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知风之自』是知其身之得失,由乎心之邪正;『知微之显』又专指心说就里来。大抵游氏说话全无气力,说得徒膀浪,都说不杀,无所谓『听其言也厉』气象。」
「潜虽伏矣」,便觉有善有恶,须用察。「相在尔室」,只是教做存养工夫。
「亦孔之昭」是慎独意,「不愧屋漏」是戒慎恐惧意。
李丈问:「中庸末章引诗『不显』之义,只是形容前面『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而极其盛以言之否?」曰:「是也。此所引与诗正文之义同。」
「不大声以色」,只是说至德自无声色。今人说笃恭了,便不用刑政,不用礼乐,岂有此理!古人未尝不用礼乐刑政,但自有德以感人,不专靠他刑政尔。学蒙。
问:「卒章引诗『不大声以色』,云:『声色之于化民,末也。』又推至『德輶如毛』,而曰『毛犹有伦』,直至『无声无臭』,然后为『至矣』!此意如何?」曰:「此章到『笃恭而天下平』,已是极至结局处。所谓『不显维德』者,幽深玄远,无可得而形容。虽『不大声以色』,『德輶如毛』,皆不足以形容。直是『无声无臭』,到无迹之可寻,然后已。他人孰不恭敬,又不能平天下。圣人笃恭,天下便平,都不可测了。」问:「『不显维德』,按诗中例,是言『岂不显』也。今借引此诗,便真作『不显』说,如何?」曰:「是个幽深玄远意,是不显中之显。此段自『衣锦尚絅』,『闇然日章』,渐渐收敛到后面,一段密似一段,直到圣而不可知处,曰:『无声无臭,至矣!』」
中庸末章,恐是说只要收敛近里如此,则工夫细密。而今人只是不收向里,做时心便粗了。然而细密中却自有光明发出来。中庸一篇,始只是一,中间却事事有,末后却复归结于一。
问:「末章自『衣锦尚絅』,说至『无声无臭』,是从外做向内;首章自天命之性说至『天地位,万物育』,是从内做向外?」曰:「不特此也。『惟天下聪明睿知』,说到『溥博渊泉』,是从内说向外;『惟天下至诚经纶天下之大经』至『肫肫其仁』,『聪明圣智达天德』,是从外说向内。圣人发明内外本末,大小巨细,无不周遍,学者当随事用力也。」
因问孔子「空空」、颜子「屡空」与中庸所谓「无声无臭」之理。曰:「以某观论语之意,自是孔子叩鄙夫,鄙夫空空,非是孔子空空。颜子箪瓢屡空,自对子贡货殖而言。始自文选中说颜子屡空,空心受道,故疏论语者亦有此说。要之,亦不至如今日学者直是悬空说入玄妙处去也。中庸『无声无臭』,本是说天道。彼其所引诗,诗中自说须是『仪刑文王』,然后『万邦作孚』,诗人意初不在『无声无臭』上也。中庸引之,结中庸之义。尝细推之,盖其意自言慎独以修德。至诗曰『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乃『笃恭而天下平』也。后面节节赞叹其德如此,故至『予怀明德』,以至『「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盖言天德之至,而微妙之极,难为形容如此。为学之始,未知所有,而遽欲一蹴至此,吾见其倒置而终身述乱矣!」
公晦问:「『无声无臭』,与老子所谓『玄之又玄』,庄子所谓『冥冥默默』之意如何分别?」先生不答。良久,曰:「此自分明,可子细看。」广云:「此须看得那不显底与明着底一般,方可。」曰:「此须是自见得。」广因曰:「前日与公晦论程子『鸢飞鱼跃,活泼泼地』。公晦问:『毕竟此理是如何?』广云:『今言道无不在,无适而非道,固是,只是说得死撘撘地。若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则活泼泼地。』」曰:「也只说得到这里,由人自看。且如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如今只看『天何言哉』一句耶?唯复是看『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两句耶?」又曰:「『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圣人说得如是实。」贺孙录别出。
公晦问:「中庸末章说及本体微妙处,与老子所谓『玄之又玄』,庄子所谓『冥冥默默』之意同。不知老庄是否?」先生不答。良久,曰:「此自分明,可且自看。某从前[走尔]口答将去,诸公便更不思量。」临归,又请教。曰:「开阔中又着细密,宽缓中又着谨严,这是人自去做。夜来所说『无声无臭』,亦不离这个。自『不显维德』引至这上,岂特老庄说得恁地?佛家也说得相似,只是他个虚大。凡看文字,要急迫亦不得。有疑处,且渐渐思量。若一下便要理会得,如何会见得意思出!」
朱子语类卷第六十五
易一
纲领上之上
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