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图公案 - 第 6 页/共 8 页

第六十三回 斗粟三升米   话说河南开封府陈州管下商水县,有一人姓梅名敬,少入郡庠,家道殷实,父母俱庆,只鲜兄弟。娶邻邑西华县姜氏为妻,后父母双亡,服满赴试,屡科不弟,乃谓其妻道:“吾幼习儒业,将欲显祖耀宗,荣妻荫子,为天地间一伟人。奈何苍天不遂吾愿,使二亲不及见我成立大志已殁,诚天地间一罪人也。今辗转寻思,常忆古人有言,若要腰缠十万贯,除非骑鹤上扬州。意欲弃儒就商,遨游四海,以伸其志,岂肯屈守田园,甘老丘林。不知贤妻意下如何?”姜氏道:“妾闻古人有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君既有志为商,妾当听从。但愿君此去以千金之躯为重,保全父母遗体,休贪路柳墙花。若得稍获微利,即当快整归鞭。”梅敬听得妻言有理,遂收置货物,径往四川成都经商,姜氏饯别而去。   梅敬一去六载未回,一日忽怀归计,遂收拾财物,竟入诸葛武侯庙中祈签。当祷祝已毕,求得一签云:   逢崖切莫宿,逢汤切莫浴。   斗粟三升米,解却一身曲。   梅敬祈得此签,茫然不晓其意,只得起程而回。这一日舟子将船泊于大崖之下,梅敬忽然想起签中“缝崖切莫宿”之句,遂自省悟,即令舟子移船别处,方移船时,大崖忽然崩下,陷了无限之物。梅敬心下大惊,方信签中之言有验。一路无碍至家,姜氏接入堂上,再尽夫妇之礼,略叙离别之情。时天色已晚,是夜昏黑无光。一时间姜氏烧汤水一盆,谓梅敬道:“贤夫路途劳苦,请去洗澡,方好歇息。”梅敬听了妻言,又大省悟,神签道“逢汤切莫浴”,遂乃推故对妻道:“至今日偶不喜浴,不劳贤妻候问。”姜氏见夫言如   此,遂不催促,即自去洗澡。姜氏正浴间,不防有一人预匿房中,将利枪从腹中一戳,可怜姜氏姣姿秀美,化作南柯一   梦。其人溜躲房外去了。梅敬在外等候,见姜氏多久不出,执灯入往浴房唤之,方知被杀在地,哭得几次昏迷。次日正欲具状告理,又不知是何人所杀。却有街坊邻舍知之,忙往开封府首告梅敬无故自杀其妻。   包公看了状词,即拘梅敬审勘。梅敬遂以祈签之事告知。包公自思:梅敬才回,决无自杀其妻的理。乃对梅敬道:“你出六年不回,汝妻美貌,必有奸夫,想是奸夫起情造意要谋杀汝,汝因悟神签的话,故得脱免其祸。今详观神签中语云:“‘斗粟三升米’,吾想官斗十升只得米三升,更有七升是糠无疑。莫非这奸夫就是康七么?”梅敬道:“生员对邻果有一人名唤康七。”包公即令左右拘唤来审,康七亦不推赖,叩头供状道:“小人因见姜氏美貌,不合故起谋心,本意欲杀其夫,不知误伤其妻。相公明见万里,小人情愿伏罪。”包公押了供状,遂断其偿命,即令典刑。远近人人叹服。   第六十四回 聿姓走东边   话说东京管下袁州有一个姓张名迟者,与弟张汉共堂居住。张迟娶妻周氏,生一子周岁。适周母有疾,着安童来报其女。周氏闻知母病,与夫商议要回家看母,过数日方与收拾回去。比及周氏到得母家,母病已痊,留住一月有余。忽张迟有故人潘某在临安为县吏,遣仆相请。张迟接得故人来书,次日先打发仆回报,许来相会。潘仆去后,迟与弟商议道:“临安县潘故人书来相请,我已许约而去,家下要人看理,汝当代我前往周家说知,就同嫂嫂回来。”弟应诺。   次日,张汉径出门来到周家,见了嫂嫂道知:“兄将远行,特命我来接嫂嫂回家。”周氏乃是贤惠妇人,甚是敬叔,分咐备酒相待。张汉饮至数杯,乃道:“路途颇远,须趁早起身。”周氏遂辞别父母,随叔步行而回。行到高岭上,乃五月天气,日色酷热,周氏手里又抱着小孩儿,极是困苦难行,乃对叔道:“日正当午,望家里不远,且在林子内略坐片时,少避暑气再行。”张汉道:“既是行得烦难,少坐一时也好,不如先抱侄儿与我先去回报,令觅轿夫来接。”周氏道:“如此恰好。”即将孩儿与叔抱回来,正值兄在门首候望,汉说与兄知:“嫂行不得,须待人接。”迟即雇二轿夫前至半岭上,寻那妇人不见。轿夫回报,张迟大惊,同弟复来其坐息处寻之,不见。其弟亦疑谓兄道:“莫非嫂嫂有甚物事忘在母家,偶然记起,回转去取。兄再往周家看问一番。”迟然其言,径来周家问时,皆云:“自出门后已半日矣,哪曾见她转来?”张愈慌了,再来与弟穿林摸岭遍寻。寻到一幽僻处,见其妻死于林中,且无首矣。张迟哀哭不止。当日即与弟雇人抬尸,用棺木盛贮了。次日,周氏母家得知此事,其兄周立极是个好讼之人,即扭张汉赴告于曹都宪,皆称张汉欲奸,嫂氏不从,恐回说知,故杀之以灭口。曹信其然,用严刑拷打,张汉终不肯诬服。曹令都官根究妇人首级,都官着人到岭上寻觅首级不得,便密地一妇人坟墓,取出尸断其首级回报。曹再审勘,张汉如何肯招,受不过严刑,只得诬服,认做谋杀之情,监系狱中候决。   将近半年,正遇包大人巡审东京罪人,看及张汉一案,便唤张犯厅前问之。张诉前情,包公疑之:当日彼夫寻觅其妇首级未有,待过数日,都官寻觅便有,此事可疑。令散监张汉于狱中。遂唤张龙、薛霸二公牌吩咐道:“你二人前往南街头寻个卜卦人来。”适寻得张术士到。包公道:“令汝代推占一事,须虔诚祷之。”术士道:“大人所占何事,敢问主意?”包公道:“你只管推占,主意自在我心。”推出一“天山遁”卦,报与包公道:“大人占得此卦,遁者,匿也,是问个幽阴之事。”包公道:“卦辞如何?”术士道:“卦辞意义渊深难明,须大人自测之。”其辞云:   遇卦天山遁,此义由君问。   聿姓走东边,糠口米休论。   包公看了卦辞,沉吟半晌,正不知如何解说,便令取官米一斗给赏术士而去。唤过六房吏司,包公问道:“此外有糠口地名否?”众人皆答无此地名。   包公退入后堂,秉烛而坐,思忖其事,忽然悟来。次日升堂,唤过张、薛二公牌,拘得张迟邻人萧某来到,密吩咐道:“汝带二公人前到建康地方旅邸之间,限三日内要缉访张家事情来报。”萧某以事干系情重,难以缉访,虑有违限的罪,欲待推辞,见包公有怒色,只得随二公人出了府衙。一路访问张家杀死妇人情由,并无下落。正行到建康旅邸,欲炊晌午,店里坐着两个客商,领一个年少妇人在厨下炊火造饭,二客困倦,随身卧于床上。萧某悄视那妇人,面孔相熟,妇人见萧某亦觉相识,二人看视良久。那妇人愁眉不展,近前见萧某问道:“长者从哪里来?”萧某答道:“我萍乡人氏姓萧者便是。”女人闻之是与夫同乡,便问:“长者所居曾识张某否?”萧某大惊道:“好似我乡里周娘子!”周氏潸然泪下道:“妾正是张迟妻也。萧乃道知张汉为汝诬服在狱之故。周氏泣道:“冤哉!当日叔叔先抱孩儿回去,妾坐于林中候之。忽遇二客商挑着箬笼上山来,见妾独自坐着,四顾无人,即拔出利刀,逼我脱下衣服并鞋,妾惧怕,没奈何遂依他脱下。那二客商遂于笼中唤出一妇人,将妾衣并鞋与那妇人穿着,断取其头置笼中,抛其身子于林里,拿我入笼中,负担而行。沿途乞觅钱钞,受苦万端。今遇乡里,恰似青天开眼,望垂怜恤,报知吾夫急来救妾。”言罢,悲咽不止。萧某听了道:“今日包爷正因张汉狱事不明,特差我领公牌来此缉访,不想相遇。待我说与公牌知之,便送娘子回去。”周氏收泪进入里面,安顿那二客商。萧某来见二公牌,午饭正熟,萧某以其情说与二人知之。张、薛二人午饭罢,抢入店里面,正值二客与周氏亦在用饭。二公牌道:“包公有牌来拘你,可速去。”二客听说一声包爷,神魂惊散,走动不得,被二公牌绑缚了,连妇人直带回府衙报知。包公不胜大喜,即唤张迟来问,迟到衙会见其妻,相抱而哭。包公再审,周氏逐一告明前事,二客不能   抵讳,只得招认。包公令取长枷监禁狱中,叠成案卷。包公以张汉之枉明白,再勘问都官得妇人首级情由,都官不能隐瞒,亦供招出。审实一干罪犯监候,具疏奏达朝廷,不数日,仁宗旨下:二客谋杀惨酷,即问处决;原问狱官曹都宪并吏司决断不明,诬服冤枉,皆罢职为民;其客商赀帛赏赐邻人萧某;释放张汉;周氏仍归夫家;周立问诬告之罪,决配远方;都官盗开尸棺取妇人头,亦处死罪。事毕,众书吏叩问包公,缘何占卜遂知此事?包公道:“阴阳之数,报应不差。卦辞前二句乃是助语,第三句‘聿姓走东边’,天下岂有姓聿者?犹如聿字加一走之,却不是个建字!‘糠口米休论’,必为糠口是个地名,及问之,又无此地名,想是糠字却了米,只是个单康字。离城九十里有建康驿名,那建康是往来冲要之所,客商并集,我亦疑此妇人被人带走,故命彼邻里有相识者往访之,当有下落。果然不出吾之所料。”众吏叩服包公神见。   第六十五回 地  窨   话说河南汝宁府上蔡县,有巨富长者姓金名彦龙,娶周氏,生有一子,名唤金本荣,年二十五岁,娶妻江玉梅,年将二十,姣容美貌。忽一日,金本荣在长街市上算命,道有一百日血光之灾,除非是出路躲避方可免得。本荣自思:有契兄袁士扶在河南府洛阳经营,不若到他那里躲灾避难,二来到彼处经营。回家与父母说知其故。金彦龙曰:“既如此,我有玉连环一双,珍珠百颗,把与孩儿拿去哥哥家货卖,值价一十万贯。”金本荣听了父言,即便领诺。正话间,旁边走出媳妇江玉梅向前禀道:“公婆在上,丈夫在家终日只是饮酒,若带着许多金宝前去,诚恐路途有失,怎生放心叫他自去?妾想如今太平时节,媳妇与丈夫同去。”金彦龙道:“吾亦虑他好酒误事,若得媳妇同去最好。今日是个吉日,便可收拾起程。”即将珍珠、玉连环付与本荣,吩咐过了百日之后,便可回家,不可远游在外,使父母挂心。金本荣应诺,辞别父母离家,夫妇同行。至晚,寻入酒店,略略杯酌。正饮之间,只见一个全真先生走入店来,那先生看着金本荣夫妇道:“贫道来此抄化一斋。”本荣平生敬奉玄帝,一心好道便道:“先生请坐同饮。”先生道:“金本荣,你夫妇二人何往?”本荣大惊道:“先生所言,吾与你素不相识,何以知吾姓名?”先生道:“贫道久得真人传授,吉凶靡所不知,今观汝二人气色,目下必有大灾,切宜谨慎。”本荣道:“某等凡人,有眼无珠,不知趋避之方;况兼家有父母在堂。先生既知休咎,望乞怜而救之。”先生道:“贫道观汝夫妇行善已久,岂忍坐视不救。今赐汝两丸丹药,二人各服一丸,自然免除灾难;但汝身边宝物牢匿在身。如汝有难,可奔山中来寻雪涧师父。”道罢相别。   本荣在路夜宿晓行,不一日将近洛阳县。忽听得往来人等纷纷传说,西夏国王赵元昊兴兵犯界,居民各自逃生。本荣听了传说之言,思了半晌,乃谓其妻江玉梅道:“某在家中交结个朋友,唤做李中立,此人在开封府郑州管下汜水县居住,他前岁来我县做买卖时,我曾多有恩于他,今既如此,不免去投奔他。”江玉梅从其言。本荣遂问了乡民路径,与妻直到李中立门首,先托人报知。李中立闻言,即忙出迎本荣夫妇入内,相见已毕,茶罢,中立问其来由。本荣既告以因算命同来躲灾之事,承父将珍珠、玉连环往洛阳经商,因闻西夏欲兴兵犯境,特来投奔兄弟。”中立听了,细观本荣之妻生得美貌,心下生计,遂对本荣道:“洛阳与本处同是东京管下,西夏国若有兵犯界,则我本处亦不能免。小弟本处有个地窨子,倘贼来时,只从地窨中躲避,管取太平无事。贤兄放心且住几时。”便叫家中置酒相待,又唤当值李四去接邻人王婆来家陪侍。李四领诺去了,移时王婆就来相见,请江玉梅到后堂,与李中立妻子款待已毕,至晚,收拾一间房子与他夫妻安歇。   过了数日,李中立见财色起心,暗地密唤李四吩咐道:“吾去上蔡县做买卖时,被金本荣将本钱尽赖了去。今日来到我家,他身边有珍珠百颗,玉连环一对,你今替我报仇,可将此人引至无人处杀死,务要刀上有血,将此珠玉之物并头上头巾前来为证,我即养你一世,决不虚言。”李四见说,喜不自胜,二人商议已定。次日,李中立对金本荣道:“吾有一所小庄,庄内有一窨在彼,贤兄可去一看。”本荣不知是计,遂应声道:“贤弟既有庄所,吾即与李四同往一观。”当日乃与李四同去。原来金本荣宝物日夜随身。二人走到无人烟之处,李四腰间拔出利刀道:“小人奉家主之命,说你在上蔡县时曾赖了他本钱,今日来到此处,叫我杀了你。并不干我的事,你休得埋怨于我。”遂执刀向前来杀,本荣见了,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跪在地下苦苦哀告道:“李四哥听禀:他在上蔡时,我多有恩于他,他今日见我妻美貌,恩将仇报,图财害命,谋夫占妻,生此冤惨。乞怜我有七旬父母无人侍养,饶我残生,阴功莫大。”李四听了说道:“只是我奉主命就要宝物回去。且问汝宝物现在何处?”本荣道:“宝物随身在此,任君拿去,乞放残生。”李四见了宝物又道:“吾闻图人财者,不害其命;今已有宝物,更要取你头巾为证,又要刀上见血迹方可回报,不然,吾亦难做人情。”本荣道:“此事容易。”遂将头巾脱下,又咬破舌尖,喷血刀上。李四道:“我今饶你性命,你可急往别处去躲。”本荣道:“吾得性命,自当远离。”即拜辞而去。   当日李四得了宝物,急急回家与李中立交清楚。中立大喜,吩咐置酒,在后堂请嫂嫂江玉梅出来。玉梅见天色已晚,乃对中立道:“叔叔令丈夫去看庄所,缘何此时不见回来?”李中立道:“吾家亦颇富足,贤嫂与我成了夫妇,亦够快活一世,何必挂念丈夫?”玉梅道:“妾丈夫现在,叔叔何得出此牛马之言?岂不自耻!”李中立见玉梅秀美,乃向前搂住求欢,玉梅大怒,将中立推开道:“妾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妾夫又无弃妾之意,安肯伤风败俗,以污名节!”李中立道:“汝丈夫今已被我杀死,若不信时,吾将物事拿来你看,以绝念头。”言罢,即将数物丢在地下道:“娘子,你看这头巾,刀上有血,若不顺我时,想亦难   免。”玉梅一见数物,哭倒在地。中立向前抱起道:“嫂嫂不须烦恼,汝丈夫已死,吾与汝成了夫妇,谅亦不玷辱了你,何故执迷太甚!言罢,情不能忍,又强欲求饮。玉梅自思:这贼将丈夫谋财杀命,又要谋我为妾,若不从,必遭其毒手。遂对中立道:“妾有半年身孕,汝若要妾成夫妇,待妾分娩之后,再作区处;否则妾实甘一死,不愿与君为偶。”中立自思:分娩之后,谅不能逃。遂从其言。就唤王婆吩咐道:“汝同这娘子往深林中山神庙边,我有一所空房在彼,你可将她藏在此处,等她分娩之后,不论男女,将来丢了,待瞒月时报我知道。”当日,王婆依言领江玉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本荣父亲金彦龙,在家思念儿子、媳妇不归,音信并无。彦龙乃与妻将家私封记,收拾金银,沿路来寻不题。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江玉梅在山神庙中旁空房内住了数月,忽一日肚疼,生下一个男儿。王婆近前道:“此子只好丢在水中,恐李长者得知,连累老身。”玉梅再三哀告道:“念他父亲痛遭横祸,看此儿亦投三光出世,望乞垂怜,待他满月,丢了未迟。”王婆见江玉梅情有可矜,心亦怜之,只得依从。不觉又是满月,玉梅写了生年月日,放在孩儿身上,丢在山神庙候人抱去抚养,留其性命。遂与王婆抱至庙中,不料金彦龙夫妻正来这山神庙中问个吉凶,刚进庙来,却撞见江玉梅。公婆二人大惊,问其夫在何处,玉梅低声诉说前事,彦龙听了,苦不能忍,急急具状告理。   却值包公访察,缉知其事。次日,即差无情汉领了关文一道,径投郑州管下汜水县下了马,拘拿李中立起解到台。令左右将中立先责一百杖,暂且收监,未及审勘。王婆又欲充作证见,凭玉梅报谢。包公令金彦龙等在外伺侯。且说金本荣,自离了汜水县,无处安身,径来山中撞见雪涧师父,留在庵中修行出家,不知父母妻子下落,心中忧愁不乐。忽一日,师父与金本荣道:“我今日教你去开封府抄化,有你亲眷在彼,你可小心在意,回来教我知道。”金本荣拜辞了师父,径投开封府来,遂得与父母妻子相见,同到府前。正值包公升堂,彦龙父子即将前事又哭告一番。包公即令狱中取出李中立等审勘,李中立不敢抵赖,一一供招,贪财谋命是实,强占伊妻是真。包公叫取长枷脚镣肘锁,送下死牢中去。将中立家财一半给赏李四,一半给赏王婆;追出宝物给还金本荣;李中立妻子发边远充军。闻者快心。   第六十六回 龙  窟   话说东京离城里五里,地名湘潭村,有一人姓邱名,家业殷实,娶本处陈旺之女为妻。陈氏甚是美貌,却是个水性妇人,因见其夫敦重,甚不相乐。时镇西有个牙侩,姓汪名琦,生得清秀,是个风流浪子,常往来邱家,以契交兄弟情义待之。汪出入稔熟,常与陈氏交接言语。一日,汪琦来到邱家,陈氏不胜欢喜,延入房中坐定,对汪道:“丈夫到庄上算田租,一时未还,难得今日你到此来,有句话当要对你说。且请坐着,待我到厨下便来。”汪琦正不知是何缘故,只得应诺,遂安坐等候。不多时陈氏整备得一席酒肴入房中来,与汪琦对饮。酒至半酣,那陈氏有心,向汪琦道:“闻得叔叔未娶婶婶,夜来独眠,岂不孤单?”汪答道:“小可命薄,姻缘迟缓,衾枕独眠,是所甘愿也。”陈氏笑道:“叔叔休瞒我,男子汉无有妻室,度夜如年。适言甘愿,乃不得已之情,非实意也。”汪琦初则以朋友分上,尚不敢乱言,及被陈氏将言语调戏,不觉心动,说道:“贤嫂既念小叔孤单,今日肯怜念我么”陈氏道:“我倒有心怜你,只恐叔叔无心恋我。”二人戏谑良久,彼此乘兴,遂成云雨之交。正是色胆大如天,两下意投之后,情意稠密,但遇邱不在家,汪某遂留宿于陈氏房中,邱全不知觉。邱之家仆颇知其事,欲报知于主人,又恐主人见怒;若不说知,甚觉不平。忽值那日邱正在庄所与佃户算帐,宿于其家。夜半,邱对家仆道:“残秋天气,薄被生寒,未知家下亦若是否?”家仆答道:“只亏主人在外孤寒,家下夜夜自暖。”邱怪而疑之,便问:“你如何出此言语?”家仆初则不肯说,及至问得急切,乃直言主母与汪某往来交密之情。邱听此言,恨不得一时天晓。次日,回到家下,见陈氏面带春风,越疑其事。是夜,盘问汪霜来往情由,陈氏故作遮掩模样道:“你若不在家时,便闭上内外门户,哪曾有人来我家?却将此言诬我!”邱道:“不要性急,日后自有端的。”那陈氏惧怕不语。   次日侵早,邱又往庄所去了。汪某进来见陈氏不乐,问其故,陈氏不隐,遂以丈夫知觉情由告知。汪某道:“既如此,不须忧虑,从今我不来你家便无事了。”陈氏笑道:“我道你是个有为丈夫,故有心从汝;原来是个没志量的人。我今既与你情密,须图终身之计,缘何就说开交的话?”汪某道:“然则如之奈何?”陈氏道:“必须谋杀吾夫,可图久远。”汪沉吟半晌,没有计较处,忽计从心上来,乃道:“娘子的有实愿,我谋害之计有了。”陈氏问:“何计?”汪道:“本处有一极高山巅上原有龙窟,每见烟雾自窟中出则必雨;若不雨必主旱伤。目下乡人于此祈祷,汝夫亦与此会,候待其往,自有处置的计。”陈氏喜道:   “若完事后,其余我自有调度。”汪宿一夜而去。   次日,果是乡人鸣锣击鼓,径往山巅祈祷。邱亦与众人随登,汪琦就跟到窟前。不觉天色黄昏,众人祈祷毕先散去,独汪琦与邱在后,经过龙窟,汪戏道:“前面有龙露出爪来。”惊疑探看,被汪乘势一推,立脚不定,坠入窟中。当下汪某跑走回来,见陈氏说知其事。陈氏欢喜道:“想我今生原与你有缘。”自是汪某出入其家无忌,不顾人知。有亲戚问及邱某多时不见之故,陈氏掩讳,只告以出外未回。然其家仆见主人没下落,甚是忧疑,又陈氏与汪某成了夫妇,越是不忿,欲告首于官,根究其事。陈氏密闻之,遂将家仆逐赶出去。   后将近一月余,忽邱复归家。正值陈氏与汪某围炉饮酒,见自外入,汪大惊,疑其是鬼。抽身入房中取出利刀呵叱,逐之出门。悲咽无所往,行到街前,遇见家仆,遂抱住主人问其来由。将当日被汪推落窟中的事说了一遍。家仆哭道:“自主不回,我即致疑,及见主母与汪某成亲,想他必然谋害于你,待诉之官,根究主人下落,竟被他赶出。不意吉人天相,复得相见,当以此情告于开封府,以雪此冤。”依言,即具状赴开封府衙门。包公审问道:“既当日推落龙窟,焉得不死,复能归乎?”邱泣诉道:“正不知因何缘故。方推下的时节,窟旁皆茅苇,因傍茅苇而落,故得无伤。窟中甚黑,久而渐光,见一小蛇居中盘旋不动,窟中干燥,但有一勺之水清甚,掬其水饮之,不复饥渴。想着那蛇必是龙也,常乞此蛇庇佑,蛇亦不见相伤,每于窟中轻移旋绕,则蛇渐大,头角峥嵘,出窟而去,俄而雨下,如此六、七日。一日,因攀登龙尾而上,至窟外则龙尾掉摇,坠于窟旁茅丛去了。因即归家,正见妻与汪琦同饮,被汪利刀赶逐而出。特来具告。”言讫不胜痛哭。   包公审实明白,即差公牌张龙、赵虎,到邱家捉拿汪琦、陈氏。是时汪琦正在疑惑此事,不提防邱某已再生回家,竟具状开封府,公牌拘到府衙对理。包公审问汪琦,琦诉道:“当时乡人祈祷,各自早散回家,邱至黄昏误落窟中,那有谋害之情?又其家紧密,往来有数,那有通奸之事?”此时汪某争辩不已,包公着令公牌去陈氏房中取得床上睡席来看,见有二人新睡痕迹。包公道:“既说彼家门户紧密,缘何有二人席痕?分明是你谋害,幸至不死,尚自抵赖!”即令严刑拷究,汪只得供招,将汪琦、陈氏皆定死罪;邱回有,见者欣喜。   第六十七回 善恶罔报   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莫道无报,只分迟早。”这几句话是阴间法令,也是口头常谈;哪晓得这几句也有时信不得。东京有个姚汤,是三代积善之家,周人之急,济人之危,斋僧布施,修桥补路,种种善行,不一而足,人人都说,姚家必有好子孙在后头。西京有个赵伯仁,是宋家宗室,他倚了是金枝玉叶,谋人田地,占人妻子,种种恶端,不可胜数。人人都说,赵伯仁倚了宗亲横行无状,阳间虽没奈何他,阴司必有冥报。哪晓得姚家积善倒养出不肖子孙,家私、门户,弄得一个如汤泼雪;赵家行恶倒养出绝好子孙,科弟不绝,家声大振。因此姚汤死得不服,告状于阴间。   告为报应不明事:善恶分途,报应异同;阳间糊涂,阴间电照;迟早不同,施受岂爽。今某素行问天,存心对日,泼遭不肖子孙,荡覆祖宗门户。降罚不明,乞台查究。上告。   包公看完道:“姚汤,怎的见你行善就屈了你?”姚汤道:“我也曾周人之急,济人之危,也曾修过桥梁,也曾补过道路。”包公道:“还有好处么?”姚汤道:“还有说不尽处,大头脑不过这几件;只是赵伯仁作恶无比,不知何故子孙兴旺?”包公道:“我晓得了,且带在一边。”再拘赵伯仁来审,不多时,鬼卒拘赵伯仁到。包公道:“赵伯仁,你在阳世行得好事!如何敢来见我?”赵伯仁道:“赵某在阳间不曾行善事,也是平常光景,亦不曾行甚恶事来!”包公道:“现有对证在此,休得抵赖。带姚汤过来。”姚汤道:“赵伯仁,你占人田地是有的,谋人妻女是有的,如何不行恶?”赵伯仁道:“并没有此事,除非是李家奴所为。”包公道:“想必是了。人家常有家奴不好,主人是个进士,他就是个状元一般;主人是个仓官、驿丞,他就是个枢密宰相一般;狐假虎威,借势行恶,极不好的。快拘李家奴来!”不一时,李奴到。包公问道:“李家奴,你如何在阳间行恶,连累主人有不善之名?”李奴终是心虚胆怯,见说实了,又且主人在面前,哪里还敢则声。包公道:“不消究得了,是他做的一定无疑。”赵伯仁道:“乞大人一究此奴,以为家人累主之戒。”包公道:“我自有发落。”叫姚汤,“你说一生行得好事,其实不曾存得好心。你说周人、济人、修桥、补路等项,不过舍几文铜钱要买一个好名色,其实心割舍不得,暗里还要算计人,填补舍去的这项钱粮。正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大凡做好人只要心田为主;若不论心田;专论财帛,穷人没处积德了。心田若好,一文不舍,不害其为善;心田不好,日舍万文钱,不掩其为恶。你心田不好,怎教你子孙会学好?赵伯仁,你虽有不善的名色,其实本心存好,不过恶奴累了你的名头,因此你自家享尽富贵,子孙科第连芳。皇天报应,昭昭不爽。”仍将李恶奴发下油锅,余二人各去。这一段议论,包公真正发人之所未发也。   第六十八回 寿夭不均   话说阴间有个注寿官,注定哪一年上死,准定要死的;注定不该死,就死还要活转来。又道阴骘可以延寿,人若在世上做得些好事,不免又在寿簿上添上几竖几画;人若在世上做得不好事,不免又在寿簿上去了几竖几画。若是这样说起来,信乎人的年数有寿夭不同,正因人生有善恶不同。哪晓得这句话也有时信不得。山东有个冉道,持斋把素,一生常行好事,若损阴骘的,一无所为,人都叫他是个佛子;有个陈元,一生做尽不好事,夺人之财,食人之肝,人都唤他是个虎夜叉。依道理论起来,虎夜叉早死一日,人心畅快一日,佛子多话一日,人心欢喜一日。不期佛子倒活得不多年纪就夭亡了;虎夜叉倒活得九十余岁,得以无病善终。人心自然不服了,因此那冉佛子死到阴司之中告道:   告为寿夭不均事:阴骘延寿,作恶夭亡;冥府有权,下民是望。今某某等为善夭,为恶寿。佛子速赴于黄泉,虽在生者不敢念佛;虎叉久活于人世,恐祝寿者尽皆效虎。漫云夭死是为脱胎,在生一日胜死千年。   上告。   包公见状即问道:“冉道,你怎么就怨到寿夭不均?”冉道道:“怨字不敢说,但是冉某平素好善,便要多活几年也不为过。恐怕阴司簿上偶然记差了,屈死了冉某也未可知。”包公道:“阴司不比阳间容易入人之罪,没人之善,况夫生死大事,怎么就好记差了!快唤善恶司并注寿官一齐查来。”不多时,鬼使报道:“他是口善心不善的。”包公道:“原来如此。”对冉道说:“大凡人生在世,心田不好,持斋把素也是没用的;况如今阳间的人,偏是吃素的人心田愈毒。借了把素的名色,弄出拈枪的手段。俗语说得好,是个佛口蛇心。你这样人只好期瞒世上有眼的瞎子,怎逃得阴司孽镜!你的罪比那不吃素的还重,如何还说不服早死?”冉道说:“冉某服罪了。但是陈元这样恶人,如何倒活得寿长?”包公即差鬼卒拘陈元对审。陈元到了,包公道:“且不要问陈元口词,只去善恶簿上查明就是。”不多时,鬼吏报道:“不差,不差!”   包公道:“怎么反不差?”鬼吏道:“他是三代积德之家。”包公道:“原来如此。一代积善,犹将十世宥之,何况三代?但是阳世作恶,虽是多活几年,免不得死后受地狱之苦。”遂批道:   审得:冉道以念佛而夭亡,遂怨陈元以作恶而长寿。岂知善不善在心田,不在口舌;哪晓恶不恶论积累,不论一端。口里吃素便要得长寿,将茹荤者尽短命乎?一代积善,可延数世;彼小疵者,能不宥乎?佛在口而蛇在心,更加重罪;行其恶而长其年,难免冥苦。毋得混淆,速宜回避。   批完,二人首服而去。   第六十九回 三娘子   话说广东潮州府揭阳县有赵信者,与周义相交。义相约同往京中买布,先一日讨定张潮艄公船只,约次日黎明船上会。至期,赵信先到船,张潮见时值四更,路上无人,将船撑向深处去,将赵信推落水中而死,再撑船近岸,依然假睡。黎明,周义至,叫艄公,张潮方起。等至早饭过,不见赵信来。周义乃令艄公去催,张潮到信家,连叫几声三娘子,方出开门,盖因早起造饭,夫云后复睡,故反起迟。潮因问信妻孙氏道:“汝三官人昨约周官人来船,今周官人等候已久,三官人缘何不来?”孙氏惊道:“三官人出门甚早,如何尚未到船?”潮回报周义,义亦回去,与孙氏家遍寻四处,三日无踪。义思:信与我约同买卖,人所共知,今不见下落,恐人归罪于我。因往县去首明,为急救人命事,外开干证艄公张潮,左右邻舍赵质、赵协及孙氏等。   知县朱一明准其状,拘一干人犯到官,先审孙氏称:“夫已食早饭,带银出外,后事不知。”次审艄公,张潮道:“前日周、赵二人同来讨船是的。次日,天未明,只周义到,赵信并未到,附帮数十船俱可证。及周义令我去催,我叫‘三娘子’,彼方睡起,初开大门。”又审左右邻赵质、赵协,俱称:“信前将往买卖,妻孙氏在家吵闹是实。其侵早出门事,众俱未见。”又问原告道:“此必赵信带银在身,汝谋财害命,故抢先糊涂来告此事。”周义道:“我一人岂能谋得一人,又焉能埋没尸身?且我家胜于彼家,又是至相好之友,尚欲代彼伸冤,岂有谋害之理!”孙氏亦称:“义素与夫相善,决非此人谋害。但恐先到船,或艄公所谋。”张潮辩称:“我一帮船几十只,何能在口岸头谋人,怎瞒得人过?且周义到船,天尚未明,叫醒我睡已月明证。彼道夫早出门,左右邻里并未知之,及我去叫,他睡未起,门未开,分明是他自己谋害。”朱知县将严刑拷勘孙氏,那妇人香姿弱体,怎当此刑。只说:“我夫已死,我拚一死陪他。”遂招认“是我阻挡不从,因致谋死”,又拷究尸身下落,孙氏说:“谋死者是我,若要讨他尸身,只将我身还他,何必更究!”再经府复审,并无变异。   次年秋谳,请决孙氏谋杀亲夫事,该至秋行刑。有一大理寺左任事杨清,明如冰鉴,极有见识,看孙氏一宗案卷,忽然察到。因批曰:“敲门便叫三娘子,定知房内已无夫。”只此二句话,察出是艄公所谋,再发巡行官复审。时包公遍巡天下,正值在潮州府,单拘艄公张潮问道:“周义命汝去催赵信,该叫三官人,缘何便叫三娘子?汝必知赵信已死了,故只叫其妻!”张潮闻此话,愕然失对。包公道:“明明是汝谋死,反陷其妻!”张潮不肯认,发打三十;不认,又夹打一百,又不认;乃监起。再拘当日水手来,一到,不问便打四十。包公道:“汝前年谋死赵信。张潮艄公诉说是你,今日汝该偿命无疑。”水手一一供招:因见赵信四更到船,路上无人,帮船亦不觉,是艄公张潮移船深处推落水中,复撑船近岸,解衣假睡。天将亮周义乃到。此全是张潮谋人,它得陷我?”后取出张潮与水手对质,潮无言可答。将潮偿命,孙氏放回,罢朱知县为民。可谓狱无冤民,朝无昏吏矣。   第七十回 贼总甲   话说平凉府有一术士,在府前看相,众人群聚围看。时有卖缎客毕茂,袖中藏帕,包银十余两,亦杂在人丛中看,被一光棍手托其银,从袖口而出,下坠于地。茂即知之,俯首下捡,其光棍来与相争。茂道:“此银是我袖中坠下的,与你何干?”光棍道:“此银不知何人所坠,我先见要捡,你安得自认?今不如与这众人,大家分一半有何不可?”众人见光棍说均分,都来帮助。毕茂哪里肯分,相扭到包公堂上去。光棍道:“小的名罗钦,在府前看术士相人,不知谁失银一包在地,小的先捡得,他要来与我争。”毕茂道:“小的亦在此看相人,袖中银包坠下,遂自捡取,彼要与我分。看罗钦言谈似江湖光棍,或银被他剪绺,因致坠下,不然我两手拱住,银何以坠?”罗钦道:“剪绺必割破衣袖,看他衣袖破否?况我同家人进贵在此卖锡,颇有本钱,现在南街李店住,怎是光棍?”包公亦会相面,罗钦相貌不良,立令公差往南街拿其家人并帐目来看,果记有卖锡帐目明白,乃不疑之。因问毕茂道:“银既是你的,可记得多少两数?”毕茂道:“此银身上用的,忘记数目了。”包公又命手下去府前混拿两个看相人来问之,二人同指罗钦身上去道:“此人先见。”再指毕茂道:“此人先捡得。”包公道:“罗钦先见,还口说他捡么?”二人道:“正是。听得罗钦说道:“那里有个甚包。毕茂便先捡起来,见是银子,因此两下相争。”包公道:“毕茂,你既不知银数多少,此必他人所失,理合与罗钦均分。”遂当堂分开,各得八两而去。   包公令门子俞基道:“你密跟此二人去,看他如何说。”俞基回报道:“毕茂回店埋怨老爷,他说被那光棍骗去。罗钦出去,那两个干证索他分银,跟在店中,不知后来如何。”包公又令一青年外郎任温道:“你与俞基各去换假银五两,又兼好银几分,汝路上故与罗钦看见,然后往入闹处去,必有人来剪绺的,可拿将来,我自赏你。”任温遂与俞基并行至南街,却遇罗钦来。任温故将银包解开买樱桃,俞基亦将银买,道:“我还要买来请你。”二人都买过,随将樱桃食讫,径往东岳庙去看戏,俞基终是个小后生,袖中银子不知几时剪去,全然不知。任温眼虽看戏,只把心放在银上,要拿剪绺贼。少倾,身旁众人挨挤甚紧,背后一人以手托任温的袖,其银包从袖中挨手而出,任温乃知剪绺的,便伸手向后拿道:“有贼在此。”两旁二人益挨进,任温转身不得,那背后人即走了。任温扯住两旁二人道:“包爷命我二人在此拿贼,今贼已走脱,你二人同我去回复。”其二人道:“你叫有贼,我正翻身要拿,奈人挤住,拿不着。今贼已走,要我去见老爷何干?”任温道:“非有他故,只要你做干证,见得非我不拿,只人丛中拿不得。”地方见是外郎、   门子,遂来助他,将二人送到包公前,说知其故。   包公问二人姓名,一是张善,一是李良。包公道:“你何故卖放此贼?今要你二人代罪。”张善道:“看戏相挤人多,谁知他被剪绺,反归罪于我。望仁天详察。”包公道:“看你二人姓张姓李,名善名良,便是盗贼假姓名矣。外郎拿你,岂不的当!”各打三十,拟徒二年,令手下立押去摆站。私以帖与驿丞道:“李良、张善二犯到,要重索他礼物,其所得的原银,即差人送上,此嘱。”邱驿丞得此帖,及李良、张善解到,即大排刑具,惊吓道:“各打四十见风棒!”张善、李良道:“小的被贼连累,代他受罪。这法度我也晓得,今日解到辛苦,乞饶蚁命。”即托驿书吏手将银四两献上,叫三日外即放他回。邱驿丞即将这银四两亲送到衙。包公令俞基来认之,基道:“此假银即我前日在庙中被贼剪去的。”包公发邱驿丞回,即以牌去提张善、李良到,问道:“前日剪绺任温的贼可报名来,便免你罪。”张善道:“小的若知,早已说出,岂肯以自己皮肉代他人枉受苦楚?”包公道:“任温银未被剪去,此亦罢了;但俞基银五两零被他剪去。衙门人的银岂肯罢休!你报这贼来也就罢。”李良道:“小的又非贼总甲,怎知哪个贼剪绺俞基的银子?”包公道:“银子我已查得了,只要得个贼名。”李良道:“既已得银两,即捕得贼,岂有贼是一人,用银又是一人?”包公以四两假银掷下去:“此银是你二人献与邱驿丞的,今早献来。俞基认是他的,则你二人是贼无疑。又放走剪任温银之贼,可速报来。”张善、李良见真情已露,只得从实供出:“小的做剪绺贼者有二十余人,共是一伙。昨放走者是林泰,更前日罗钦亦是,这回祸端由他而起。尚有其余诸人未犯法。小的贼有禁议,至死也不相扳。”再拘林泰、罗钦、进贵到,勒罗钦银八两与毕茂去讫。将三贼各拟徒二年;仍派此二人为贼总甲,凡被剪绺者仰差此二人身上赔偿。人皆叹异。   第七十一回 江岸黑龙   话说西京有一姓程名永者,是个牙侩之家,通接往来商客,令家人张万管店,凡遇往来投宿的,若得经纪钱,皆记了簿书。一日,有成都幼僧姓江名龙,要往东京披剃给度牒,那日恰行到大开坡,就投程永店中借歇。是夜,江僧独自一个于房中收拾衣服,将那带来银子铺于床上。正值程永在亲戚家饮酒回来,见窗内灯光露出,近前视之,就看见了银子。忖道:“这和尚不知是那里来的,带这许多银两。”正是财物易动人心,不想程永就起了个恶念,夜深时候,取出一把快利尖刀,挨开僧人房门进去,喝声道:“你谋了人许多财物,怎不分我些?”江僧听了大惊,措手不及,被程永一刀刺死,就掘开床下土埋了尸首,收拾起那衣物银两,进房睡去。次日起来,就将那僧人银两去做买卖,未数年,起成大家,娶了城中许二之女为妻,生下一子,取名程惜,容貌秀美,爱如掌上之珠。年纪稍长,不事诗书,专好游荡。程永以其只得一个儿子,不甚拘管他;或好言劝之,其子反怒恨而去。   一日,程惜央匠人打一把鼠尾尖刀,蓦地来到父亲的相好严正家来。严正见是程惜,心下甚喜,便令黄氏妻安顿酒食,引惜至偏舍款侍。严正问到:“贤侄难得到此,父亲安否?”惜听得问及父亲,不觉怒目反视,欲说又难于启口。严怪而问道:“侄有何事?但说无妨。”惜道:“我父是个贼人,侄儿必要刺杀之。已准备利刀在此,特来通知叔叔,明日便下手。”严正听了此言,吓得魂飞天外,乃道:“侄儿,父子至亲,休要说此大逆之话。倘若外人知道,非同小可。”惜道:“叔叔休管,管教他身上掘个窟窿。”言罢,抽身走起去了。严正惊慌不已,将其事与黄氏说知。黄氏道:“此非小可,彼未曾与夫说知,或有不测,尚可无疑;今既来我家说知,久后事露如何分说?”严正道:“然则如之奈何?”黄氏道:“为今之计,莫若先去告首官府,方免受累。”严正依其言,次日,具状到包公衙内首告。   包公审状,甚觉不平,乃道:“世间那有此等逆子!”即拘其父母来问,程永直告其子果有谋弑之心。”究其母,母亦道:“不肖子常在我面前说要弑父亲,屡屡被我责谴,彼不肯休。”拘其子来根勘之,程惜低头不答;再唤程之邻里数人,逐一审问,邻里皆道其子有弑父的意,身上不时藏有利刀。包公令公人搜惜身上,并无利刀。其父复道:“必是留在睡房中。”包公差张龙前到程惜睡房搜检,果于席下搜出一把鼠尾尖刀,回衙呈上。包公以刀审问程惜,程惜无语。包公不能决,将邻里一干人犯都收监中,退入后堂。自忖道:“彼嫡亲父子,并无他故,如何其子如此行凶?此事深有可疑。”思量半夜,辗转出神。将近四更,忽得一梦。正待唤渡艄过江,忽江中现出一条黑龙,背上坐一神君,手执牙笏,身穿红袍,来见包公道:“包大人休怪其子不肖,此乃是二十年前之事。”道罢竟随龙而没。包公俄而惊觉,思忖梦中之事,颇悟其意。   次日升堂,先令狱中取出程某一干人审问。唤程永近前问道:“你成的家私还是祖上遗下的,还是自己创起的?”程永答道:“当初曾做经纪,招接往来客商,得牙钱成家。”包公道:“出入是自己管理么?”程永道:“管簿书皆由家人张万之手。”包公即差人拘张万来,取簿书视之,从头一一细看,中间却写有一人姓江名龙,是个和尚,于某月日来宿其家,甚注得明白。包公忆昨夜梦见江龙渡江之事,豁然明白,就独令程永进屏风后说与永道:“你子大逆,依律该处死,只汝之罪亦所难逃。你将当年之事从直供招,免累众人。”程永答道:“吾子不孝,既蒙处死,此乃甘心。小人别无甚事可招。”包公道:“我已得知多时,尚想瞒我?江龙幼僧告你二十年前之事,你还记得么?”程永听了“二十年前幼僧”一句,毛发悚然,仓皇失措,不能抵饰,只得直吐供招。包公审实,复出升堂,差军牌至程家客舍睡房床下,果然掘出一僧人尸首,骸骨已朽烂,惟面肉尚留些。包公将程永监收狱中,邻里干证并行释放。因思其子必是幼僧后身,冤魂不散,特来投胎取债,乃唤其子再审道:“彼为你的父亲,你何故欲杀之?”其子又无话说。包公道:“赦你的罪,回去别做生计,不见你父如何?”程惜道:“某不会做甚生计。”包公道:“你若愿做什么生理,我自与你一千贯钱去。”惜道:“若得千贯钱,我便买张度牒出家为僧罢了。”包公的信其然,乃道:“你且去,我自有处置。”次日,委官将程永家产变卖千贯与程惜去。遂将程永发去辽阳充军,其子竟出家为僧。冤怨相报,毫发不爽。   第七十二回 牌下土地   话说郑州离城十五里王家村,有兄弟二人,常出外为商,行至本州地名小张村五里牌,遇着个客人,乃是湖南人,姓郑名才,身边多带得有银两,被王家弟兄看见,小心陪行,到晚边将郑才谋杀,搜得银十斤,遂将尸首埋在松树下。兄弟商量,身边有十斤银子,带得艰难,趁此无人看见不如将银埋在五里牌下,待为商回来,却取分之。二人商议已定,遂埋了银子而去。后又过着六年,恰回家又到五里牌下李家店安住。次日侵早,去牌下掘开泥土取那银子,却不见了。兄弟思量:当时埋这银子,四下并无人见,如何今日失了?烦恼一番,思忖只有包待制见事如神,遂同来东京按抚衙陈状,告知失去银两事情。包公当下看状,又没个对头,只说五里牌偷盗,想此二人必是狂夫,不准他状子。王客兄弟啼哭不肯去。包公道:“限一个月,总须要寻个着落与你。”兄弟乃去。   又候月余,更无分晓,王客复来陈诉。遂唤陈青吩咐道:“来日差你去追一个凶身。今与你酒一瓶、钱一贯省家,来日领文引。”陈青欢喜而回,将酒饮了,钱收拾得好。次日,当堂领得公文去郑州小张村追捉五里牌。陈青复禀:“相公,若是追人,即时可到;若是追五里牌,它不会行走,又不会说话,如何追得?望老爷差别人去。”包公大怒道:“官中文引,你若推托不去,即问你违限的罪。”陈青不得已只得前去,遂到郑州小张村李家店安歇。其夜,去五里牌下坐一会,并不见个动静。思量无计奈何,遂买一炷香钱,至第二夜来焚献牌下土地,叩祝道:“奉按抚文引,为王客来告五里牌取银子十斤,今差我来此追捉,土地有   灵,望以梦报。”其夜,陈青遂宿于牌下,将近二更时候,果梦见一老人前来,称是牌下土地。老人道:“王客兄弟没天理,他岂有银寄此?原系湖南客人郑才银子十斤,与王客同行,被他兄弟谋杀,其尸首现埋在松树下,望即将郑才骸骨并银子带去,告相公为他伸冤。”言罢,老人便去。陈青一梦醒来,记得明白。次日,遂与店主人借锄掘开松树下,果有枯骨,其边有银十斤。陈青遂将枯骨、银两俱来报按抚。包公便唤客人理问,客人不肯招认,遂将枯骨、银子放于厅前,只听冤魂空中叫道:“王客兄弟须还我性命!”厅上公吏听见,人人失色;枯骨自然跳跃起来。再将王客兄弟根勘,抵赖不得,遂一一招认。案卷既成,将王客兄弟问拟谋财害命,押赴市曹处斩;郑才枉死无亲人,买地安葬;余银入官。土地搬运报冤,亦甚奇矣。   第七十三回 木  印   话说包公一日与从人巡行,往河南进发,行到一处地方名横坑,那三十里程途都是山僻小路,没有人烟。当午时候,忽有一群蝇蚋逐风而来,将包公马头团团围了三匝,用马鞭挥之,才起而又复合,如是者数次。包公忖道:“蝇蚋尝恋死人尸,今来马头绕集,莫非此地有不明的事?即唤过李宝喝声道:“蝇蚋集我马首不散,莫非有冤枉事?汝随前去根究明白,即来报我。”道罢,那一群蝇蚋一齐飞起,引着李宝前去,行不上三里,到一岭畔松树下,直钻入去。李宝知其故,即回复包公。包公同众人亲到其处,着李宝掘开二尺土,见一死尸,面色不改,似死未久的。反复看他身上,别无伤痕,惟阴囊碎裂如粉,肿尚未消。包公知被人谋死,忽见衣带上系一个木刻小小印子,却是卖布的记号。包公令取下,藏于袖中,仍令将尸掩了而去。到晚边,只见亭子一伙老人并公吏在彼迎候,包公问众人:“何处来的?”公吏禀道:“河南府管下陈留县宰,闻得贤侯经过本县,特差小人等在此迎侯。”包公听了,吩咐:“明日开厅与我坐二、三日,有公事发放。”公吏等领诺,随马入城,本县官接至馆驿中歇息。   次日,打点衙门与包公升堂干事。包公思忖:路上被谋死尸离城郭不远,且死者只在近日,想谋人贼必未离此。乃召本县公吏吩咐道:“汝此处有经纪卖上好布的唤来,我要买几匹。”公吏领命,即来南街领得大经纪张恺来见。包公问道:“汝做经纪,卖的那一路布?”恺复道:“河南地主俱出好布,小人是经纪之家,来者即卖,不拘所出。”包公道:“汝将众人各样布各拣一匹来我看,中意者即发价买。”张恺应诺而出,将家里布各选一匹好的来交。堂上公吏等哪个知得包公心事,只说真是要买布用。比及包公逐一看过,最后看到一匹,与前小印字号暗合,包公遂道:“别者皆不要,只用得此样布二十匹。”张恺道:“此布口前太康县客人李三带来,尚未货卖,既大人用得,就奉二十匹。”包公道:“可着客人一同将布来见。”张恺领诺,到店中同卖布客人李三拿了二十匹精细上好的布送入。包公复取木印记对之,一些不差。乃道:“布且收起。汝卖布客伴还有几人?”李三答道:“共有四人。”包公道:“都在店里否?”李三道:“今日正要发布出卖,听得大人要布,故未起身,都在店里。”包公即时差人唤得那三个来,跪在一堂。包公用手捻着须微笑道:“汝这起劫贼,有人在此告首,日前谋杀布客,埋在横坑半岭松树下,可快招来!”李三听说即变了颜色,强口辩道:“此布小人自买来的,那有谋劫之理?”包公即取印记着公吏与布号一一合之,不差毫厘,强贼尚自抵赖。喝令用长枷将四人枷了,收下狱中根勘。四人神魂惊散,不敢抵赖,只得将谋杀布商劫取情由,招认明白,叠成案卷。判下为首谋者合该偿命,将李三处决;为从三人发配边远充军;经纪家供明无罪。判讫,死商之子得知其事,径来诉冤。包公遂以布匹给还尸主,其子感泣,拜谢包公,将父之尸骸带回家去。可谓生死沾恩。   第七十四回 石  碑   话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有一人姓柴名胜,少习儒业,家亦富足,父母双全,娶妻梁氏,孝事舅姑。胜弟柴祖,年已二八,俱各成婚。一日,父母呼柴胜近前教训道:“吾家虽略丰足,每思成立之难如升天,覆坠之易如燎毛,言之痛心,不能安寝。今名卿士大夫的子孙,但知穿华丽衣,甘美食,谀其言语,骄傲其物,遨游宴乐,交朋集友,不以财物为重,轻费妄用,不知己身所以耀润者,皆乃祖乃父平日勤营刻苦所得。汝等不要守株待兔,吾今欲令次儿柴祖守家,令汝出外经商,得获微利,以添用度。不知汝意如何?”柴胜道:“承大人教诲,不敢违命。只不知大人要儿往何处?”父道:“吾闻东京开封府极好卖布,汝可将些本钱就在杭州贩买几挑,前往开封府,不消一年半载,自可还家。”柴胜遵了父言,遂将银两贩布三担,辞了父母妻子兄弟而行。在路夜住晓行,不消几日,来到开封府,寻在东门城外吴子琛店里安下发卖。未及两三日,柴胜酒自觉不乐,即令家童沽酒散闷,贪饮几杯,俱各酒醉。不防吴子琛近邻有一夏日酷,即于是夜三更时候,将布三担尽行盗去。次日天明,柴胜酒醒起来,方知布被盗去,惊得面如土色。就叫店主吴子琛近前告诉道:“你是有眼主人,吾是无眼孤客;在家靠父,出外靠主。何得昨夜见吾醉饮几杯,行此不良之意,串盗来偷吾布?你今不根究来还,我必与汝兴讼。”吴子琛辩说道:“吾为店主,以客来为衣食之本,安有串盗偷货之理。”柴胜并不肯听,一直径到包公台前首告。包公道:“捉贼见赃,方好断理;今既无赃,如何可断?”不准状词。柴胜再三哀告,包公即将子琛当堂勘问,吴子琛辩说如前,包公即唤左右将柴胜、子琛收监。次日,吩咐左右,径往城隍庙行香,意欲求神灵验,判断其事。   却说夏日酷当夜盗得布匹,已藏在村僻去处,即将那布首尾记号尽行涂抹,更以自己印记印上,使人难辨。然后零碎往城中去卖,多落在徽州客商汪成铺中。夏贼得银八十,并无一人知觉。包公在城隍庙一连行香三日,毫无报应。无可奈何,忽然生出一计,令张龙、赵虎将衙前一个石碑抬入二门之下,要问石碑取布还客。其时府前众人听得,皆来聚观。包公见人来看,乃高声喝问:“这石碑如此可恶!”喝令左右打它二十。包公喝打已毕,无将别状来问。移时,又将石碑来打,如此三次,直把石碑扛到阶下。是时众人聚观者越多,包公即喝令左右将府门闭上,把内中为首者四人捉下,观者皆不知其故。包公作怒道:“吾在此判事,不许闲人混杂。汝等何故不遵礼法,无故擅入公堂?实难饶你罪责,今着汝四人将内中看者报其姓名,粜米者即罚他米,卖肉者罚肉,卖布者罚布,俱各随其所卖者行罚。限定时刻,汝四人即要拘齐来秤。”当下四人领命,移时之间,各样皆有,四人进府交纳。包公看时,内有布一担,就唤四人吩咐道:“这布权留在此,待等明日发还,其余米、肉各样,汝等俱领出去退还原主,不许克落违误。”四人领诺而出。   包公即令左右提唤柴胜、吴子琛来。包公恐柴胜妄认其布,即将自己夫人所织家机二匹试之,故意问道:“汝认此布是你的否?”柴胜看了告道:“此布不是,小客不敢妄认。”包公见其诚实,复从一担布内抽出二匹,令其复认。柴胜看了叩首告道:“此实是小人的布,不知相公何处得之?”包公道:“此布首尾印记不同,你这客人缘何认得?”柴胜道:“其布首尾印记虽被他换过,小人中间还有尺寸暗记可验。相公不信,可将丈尺量过,如若不同,小人甘当认罪。”包公如其言,果然毫末不差。随令左右唤前四人到府,看认此布是何人所出。四人即出究问,知徽州汪成铺内得之,包公即便拘汪成究问,汪成指是夏日酷所卖。包公又差人拘夏贼审勘,包公喝令左右将夏贼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夏贼一一招认,不合盗客布三担,止卖去一担,更有二担寄在僻处乡村人家。包公令公牌跟去追究,柴胜、吴子琛二人感谢而去。包公又见地方、邻里俱来具结:夏日酷平日做贼害人。包公即时拟发边远充军,民害乃除。   第七十五回 屈杀英才   话说西京有个饱学生员,姓孙名彻,生来绝世聪明,又且苦志读书,经史无所不精,文章立地而就,吟诗答对,无所不通。人人道他是个才子,科场中有这样人,就中他头名状元也不为过。哪晓得近来考试,文章全做不得准,多有一字不通的,试官反取了他;三场精通的,试官反不取他。正是“不愿文章服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若中了试官的意,精臭屁也是好的;不中试官意,便锦绣也是没有。怎奈做试官的自中了进士之后,眼睛被簿书看昏了,心肝被金银遮迷了,哪里还象穷秀才在灯窗下看得文字明白,遇了考试,不觉颠之倒之,也不管人死活。因此,孙彻虽则一肚锦绣,难怪连年不捷。   一日,知贡举官姓丁名谈,正是奸臣丁谓一党。这一科取士,比别科又甚不同。论门第不论文章,论钱财不论文才,也虽说道粘卷糊名,其实是私通关节,把心上人都收尽了,又信手抽几卷填满了榜,就是一场考试完了。可怜孙彻又做孙山外人。有一同窗友姓王名年,平昔一字不通,反高中了,不怕不气杀人。因此孙彻竟郁郁而死,来到阎罗案下告明:   告为屈杀英才事:皇天无眼,误生一肚才华;试官有私,屈杀七篇锦绣;科第不足重轻,文章当论高下。糠秕前扬,珠玉沉埋;如此而生,不如不生;如此而死,怎肯服死?阳无法眼,阴有公道。上告。   当日阎罗见了状词大怒道:“孙彻,你有什么大才,试官就屈了你?”孙彻道:“大才不敢称,往往见中的没有什么大才。若是试官肯开了眼,平了心,孙彻当不在王年之下。原卷现在,求阎君龙目观看。”阎君道:“毕竟是你文字深奥了,因此试官不识得。我做阎君的原不曾从几句文字考上来,我不敢象阳世一字不通的,胡乱看人文字;除非是老包来看你的,就见明白。他原是天上文曲星,决没有不识文章的理。”   当日就请包公来断,包公把状词看了看,便叹道:“科场一事,受屈尽多。”孙彻又将原卷呈上,包公细看道:“果是奇才。试官是什么人?就不取你!”孙彻道:“就是丁谈。”包公道:“这厮原不识文字的,如何做得试官?”孙彻道:“但看王年这一个中了,怎么教人心服!”包公吩咐鬼卒道:“快拘二人来审。”鬼卒道:“他二人现为阳世尊官,如何轻易拘得他。”包公道:“他的尊官要坏在这一出上了。快拘来。”不多时,二人拘到。包公道:“丁谈,你做试官的如何屈杀了孙彻的英才?”丁谈道:“文章有一日之长短,孙彻试卷不合,故不曾取他。”包公道:“他的原卷现在,你再看来。”说罢,便将原卷掷下来。   丁谈看了,面皮通红起来,缓缓道:“下官当日眼昏,偶然不曾看得仔细。”包公道:“不看文字,如何取士?孙彻不取,王年不通,取了,可知你有弊。查你阳数尚有一纪,今因屈杀英才,当作屈杀人命论,罚你减寿一纪;如推眼昏看错文字,罚你来世做个双瞽算命先生;如果卖字眼关节,罚你来世做个双瞽沿街叫化,凭你自去认实变化。王年以不通幸取科第,罚你来世做牛吃草过日子,以为报应。孙彻你今生读书不曾受用,来生早登科第,连中三元。”说罢,各各顿首无言。独有王年道:“我虽文理不通,兀自写得几句,还有一句写不出来的。今要罚年吃草,阳世吃草的不亦多乎?”包公道:“正要你去做一个榜样。”即批道:   审得试官丁谈,称文章有一日之短长,实钱财有轻重之分别。不公不明,暗通关节;携张补李,屈杀英才。阳世或听嘱托,可存缙绅体面;阴司不徇人情,罚做双瞽算命。王年变村牛而不枉,孙彻掇巍科亦应当。   批完,做成案卷,把孙彻的原卷一并粘上,连人一齐解往十殿各司去看验。   第七十六回 侵冒大功   话说朝廷因杨文广征边,包公奉旨犒赏三军,马头过处,忽一阵旋风吹得包公毛骨悚然,中有悲号之声。包公道:“此地必有冤枉。”即叫左右曳住马头,宿于公馆,登赴阴床。忽见一群小卒,共有九名,纷纷告状,凄惨之状,怨气冲天:   告为侵冒大功事:兵凶战危,自古为然。将官亡身许国,士卒轻生赴敌,如为虎食之供,犹之枭羹之沸。生祈官赏半爵,故不惜万死;死冀褒封片纸,故不求一生。今总兵游某,夺人之功,杀人之头,了人之命,灭人之口。坐帷幄何颜折冲,杀犬鹰空思获兽。痛身等执戟荷戈,止送自己性命;拚身冒死,反肥主帅身家。颈血淋漓,愿肉骨于幽司;刀痕惨毒,请斧诛于冥道。烧寒灰而复照,在此日也;烟冰窟以生阳,更谁望哉!上告。   包公看罢道:“你九名小卒,怎能杀退三千鞑子?”小卒道:“正因说来不信,故此游总兵将我们的功劳录在自己名下去了。就如包老爷这样一个青天,兀自不肯轻信。”包公带笑道:“你从直说来。”小卒道:“当初鞑子势甚凶猛,游总兵领小卒五百人直撞过去,杀败而回。夜来小卒们不忿,便思量去劫营寨。共是九名,一更时分摸去,四下放起火来,三千鞑子一个不留。回到本营,指望论功升赏;莫说是不升我们的官,就是留我们的头还好。哪晓得游总兵将此功竟做在自己的名下,又将我们九人杀却以灭口。可怜做小卒的,有苦是小卒吃,有功是别人的;没功也要切头,有功又要切头。”包公听了道:“有这样事!”唤鬼卒快拿游总兵来审问。   不移时游总兵到。包公道:“好一个有功总兵,你如何把九名小卒的功做了自己的功!既没了他的功,饶了他性命也罢了,怎么又杀了他?你只道杀了他就灭了口,哪晓得没了头还要来首告。”吩咐鬼卒将极刑根勘,总兵一款招认道:“是游某一时差处,不合冒认他功,又杀了他,乞放还人间,旌表九人。”包公大怒道:“你今生休想放回阳间,叫你吃不尽地狱之苦。”须臾,一鬼卒将一粒丸丹放入总兵口中,遍身火发,肌肉销烂,不见人形。鬼卒吹一口孽风,复化为人。总兵道:“早知今日受这般苦,就把总兵之位让与小卒,也是情愿的。”小卒在旁道:“快活快活!不想今日也有出气的日子。”   正说话间,忽然门外喊声大震,一个个啼哭不住,山云黯淡,天日无光。鬼卒报道:“门外喊的喊,哭的哭,都是边上百姓,个个口内称冤,不下数千余人。”包公道:“只放几名进来,余俱门外听候。”鬼卒遂引二名边民到公厅跪下。包公道:“有何冤枉,从直诉来。”边民道:“只为今日阎君勘问游总兵事,特来诉冤。小人等是近边百姓,常遭胡马掳掠,哪晓得这样还是小事。一日胡马过来,杀败而去。游总兵乘胜追赶,倒把我们自家百姓杀上几千,割下首级来受封受赏,可怜可怜!这样苦情不在阎君案下告,叫我们在哪里去告?”包公道:“有此异事,游总兵永世不得人身了!”鬼卒复拿一粒丸丹放在总兵口中,须臾,血流满地,骨肉如泥。鬼卒吹一口孽风,又化为人形。边民道:“快活快活”但一人万割也抵不得几千民命。”包公道:“传语你们同受冤的百姓,既为胡虏受冤,休想报总兵一人之冤,可去做几千厉鬼杀贼,九名小卒做厉鬼首领,杀得贼来,我自有报效处。着游总兵,永堕一十八重地狱不得出世。”执笔批道:   审得:为将贵立大功,立功在能杀敌。今游某为将而不自立功,对敌而不能杀敌。没人之功,并杀有功之人以灭其口;不能杀敌,多杀边民首级以假作敌。有仁心者,固如是乎?今即杀游一人之身,不足以偿九人之命,而况枉杀边人数千之命乎!总之,死有余辜,永沉沦于地狱;报有未尽,宜罚及于子孙。   批完,押总兵入地狱去。仍以好言好语慰小卒并百姓人等,安心杀贼。两项人各欢喜而去。   第七十七回 扯画轴   话说顺天府香县有一乡官知府倪守谦,家富巨万,嫡妻生长男善继。临老又纳宠梅先春,生次男善述。善继悭吝爱财,贪心无厌,不喜父生幼子,分彼家业,有意要害其弟。守谦亦知其意,及染病,召善继嘱道:“汝是嫡子,又年长,能理家事。今契书帐目家资产业,我已立定分关,尽付与汝。先春所生善述,未知他成人否,倘若长大,汝可代他娶妇,分一所房屋数十亩田与之,令勿饥寒足矣。先春若愿嫁可嫁之,若肯守节,亦从其意,汝勿苦虐之。”善继见父将家私尽付与他,关书开写分明,不与弟均分,心中欢喜,乃无害弟之意。先春抱幼子泣道:“老员外年满八旬,小妾年方二十二,此孤儿仅周岁,今员外将家私尽付与大郎,我儿若长成人,日后何以资身?”守谦道:“我正为汝青年,未知肯守节否,故不把言语嘱咐汝,恐汝改嫁,则误我幼儿事。”先春发誓道:“若不守节终身,粉身碎骨,不得善终。”守谦道:“既如此,我已准备在此。我有一轴画交付与你,千万珍藏之。日后,大儿善继倘无家资分与善述,可待廉明官来,将此画轴去告,不必作状,自然使幼儿成个大富。”数月间,守谦病故。   不觉岁月如流,善述年登十八,求分家财,善继霸住,全然不与,说道:“我父年上八旬,岂能生子?汝非我父亲骨肉,故分关开写明白,不分家财与汝,安得又与我争执?”先春闻说,不胜忿怒,又记夫主在日曾有遗嘱,闻得官府包公极其清谦,又且明白,遂将夫遗画一轴,赴衙中告道:“氏幼嫁与故知府倪守谦为妾,生男善述,甫周岁而失怙。遗嘱谓,嫡子善继不与家财均分,只将此画轴在廉明官处去告,自能使我儿大富。今闻明府清廉,故来投告,伏念作主。”包公将画轴展开看时,其中只画一倪知府像,端坐椅上,以一手指地。不晓其故,退堂,又将此画挂于书斋,详细想道:指天谓我看天面,指心谓我察其心,指地岂欲我看地下人分上?此必非是。叫我何以代他分得家财使他儿子大富!再三看道:“莫非即此画轴中藏有甚留记?”拆开视之,其轴内果藏有一纸,书道:“老夫生嫡子善继,贪财昧心;又妾梅氏生幼子善述,今仅周岁。诚恐善继不肯均分家财,有害其弟之心,故写分关,将家业并新屋二所尽与善继;惟留右边旧小屋与善述。其屋中栋左边埋银五千两,作五埕;右边埋银五千两,金一千两,作六埕。其银交与善述,准作田园。后有廉明官看此画轴,猜出此画,命善述将金一千两酬谢。”   包公看出此情,即呼梅氏来道:“汝告分家业,必须到你家亲勘。”遂发牌到善继门首下轿,故作与倪知府推让形状,然后登堂,又相与推让,扯椅而坐,乃拱揖而言道:“令如夫人告分产业,此事如何?”又自言道:“原来长公子贪财,恐有害弟之心,故以家私与之。然则次公子何以处?”少顷,又道:“右边一所旧小屋与次公子,其产业如何?”又自言道:“此银亦与次公子。”又自辞逊道:“这怎敢要,学生自有处置。”乃起立四顾,佯作惊怪道:“分明倪老先生对我言谈,缘何一刻不见了,岂非是鬼?”善继、善述及左右看者无不惊讶,皆以为包公真见倪知府。由是同往右边去勘屋,包公坐于中栋召善继道:“汝父果有英灵,适间显现,将你家事尽说与我知,叫你将此小屋分与汝弟,你心下如何?”善继道:“凭老爷公断。”包公道:“此屋中所有的物尽与汝弟,其外田园照旧与你。”善继道:“此屋之财,些小物件,情愿都与弟去。”包公道:“适间倪老先生对我言,此屋左间埋银五千两,作五埕,掘来与善述。”善继不信道:“纵有万两亦是我父与弟的,我决不要分。”包公道:“亦不容汝分。”命二差人同善继、善述、梅先春三人去掘开,果得银五埕,一埕果一千两。善继益信是父英灵所告。包公又道:“右间亦有五千两与善述,更有黄金一千两,适闻倪老先生命谢我,我决不要,可与梅夫人作养老之资。”善述、先春母子二人闻说,不胜欢喜,向前叩头称谢。包公道:“何必谢我,我岂知之?只是你父英灵所告,谅不虚也。”即向右间掘之,金银之数,一如所言。时在见者莫不称异。包公乃给一纸批照与善述母子执管。包公真廉明者也。   第七十八回 审遗嘱   话说京中有一长者,姓翁名健,家资甚富,轻财好施,邻里宗族,加恩抚恤,出见斗殴,辄为劝谕;或遇争讼,率为和息,人皆受慕之。年七十八,未有男儿,只有一女,名瑞娘,嫁夫杨庆。庆为人多智,性甚贪财,见岳丈无子,心利其资,每酒席中对人道:“从来有男归男,无男归女。我岳父老矣,定是无子,何不把那家私付我掌管。”其后,翁健闻知,心怀不平,然自念实无男嗣,只有一女,又别无亲人,只得忍耐。乡里中见其为人忠厚而反无子息,常代为叹息道:“翁老若无子,天公真不慈。”   过了二年,翁健且八十矣,偶妾林氏生得一男,取名翁龙。宗族乡邻都来庆贺,独杨庆心上不悦,虽强颜笑语,内怀愠闷。翁健自思:父老子幼,且我西山暮景,万一早晚间死,则此子终为所鱼肉。因生一计道:“算来女婿总是外人,今彼实利吾则,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此两全之计也。过了三月,翁健疾笃,自知不起,因呼杨庆至床前泣与语道:“吾只一男一女,男是吾子,女亦是吾子。但吾欲看男而济不得事,不如看女更为长久之策。吾将这家业尽付与汝管。”因出具遗嘱,交与杨庆,且为之读道:“八十老人生一子,人言非是吾子也,家业田园尽付与女婿,外人不得争执。”杨庆听读讫,喜不自胜,就在匣中藏了遗嘱,自去管业。不多日,翁健竟死,杨庆得了这许多家业。   将及二十余年,那翁龙已成人长大,深谙世事,因自思道:“我父基业,女婿尚管得,我是个亲男有何管不得?因托亲戚说知姐夫,要取原业。杨庆大怒道:“那家业是岳父尽行付我的,且岳翁说那厮不是他子,安得又与我争?”事久不决,因告之官,经数次衙门,上下官司俱照遗嘱断还杨庆,翁龙心终不服。   时包公在京,翁龙密抱一张词状径去投告。包公看状即拘杨庆来审道:“你缘何久占翁龙家业,至今不还?”杨庆道:“这家业都是小人外父交付小人的,不干翁龙事。”包公道:“翁龙是亲儿子,即如他无子,你只是半子,有何相干?”杨庆道:“小人外父明说他不得争执,现有遗嘱为证。”遂呈上遗嘱。包公看罢笑道:“你想得差了。你不晓得读,分明是说:‘八十老翁生一子,家业田园尽付与’,这两句是说付与他亲儿子了。”杨庆道:“这两句虽说得去,然小人外父说,翁龙不是他子,那遗嘱已明白说破了。”包公道:“他这句是瞒你的。他说:‘人言非,是我子也’。”杨庆道:“小人外父把家业付小人,又明说别的都是外人,不得争执。看这句话,除了小人都是外人了。”包公道:“只消自家看你儿子,看你把他当外人否?这外人两字分吸连上‘女婿’读来,盖他说,你女婿乃是外人,不得与他亲儿子争执也。此你外父藏有个真意思在内,你反看不透。”杨庆见包公解得有理,无言可答,即将原付文契一一交还翁龙管业。知者称为神断。   第七十九回 箕帚带入   话说河南邓州府霞照县有民黄士良,取妻李秀姐,性妒多疑,弟士美,娶妻张月英,性淑知耻。兄弟同居,妯娌轮日打扫,箕帚逐日交割。忽黄士美往庄取苗,及重阳日,李氏在小姨家饮酒,只有士良与弟妇张氏在家。其日轮该张氏   扫地,张氏将地扫完,即将箕帚送入伯姆房去,意欲明日免得临欺交付。此时士良已出外,绝不晓得。及晚,李氏归见箕帚在己房内,心上道:今日婶娘扫地,箕帚该在伊房,何故在我房中?想是我男人扯他来奸,故随手带入,事后却忘记拿去。晚来问其夫道:“你今干甚事来?可对我说。”夫道:“我未干甚事。”李氏道:“你今奸弟妇,何故瞒我!”士良道:“胡说,你今日酒醉,可是发酒疯了。”李氏道:“我未酒疯,只怕你风骚忒甚,明日断送你这老头皮,休连累我。”士良心无此事,便骂道:“这泼贱人说出没忖度的话来!讨个证见来便罢,若是悬空诬捏,便活活打死你这贱妇!”李氏道:“你干出无耻事,还要打骂我,我便讨个证见与你。今日婶娘扫地,箕帚该在他房,何故在我房中?岂不是你扯他奸淫,故随手带入!”士良道:“他送箕帚入我房,那时我在外去,亦不知何时送来,怎以此事证得?你不要这无耻的话,恐惹旁人取笑。”李氏见夫陪软,越疑是真,大声呵骂。士良发起怒性,扯倒乱打,李氏又骂及婶娘身上去。张氏闻伯与姆终夜吵闹,潜起听之,乃是骂己与大伯有奸。意欲辩之,想:彼二人方暴怒,必激其厮   打。又退入房去,却自思道:“适我开门,伯姆已闻,又不辨而退,彼必以我为真有奸,故不敢辩,欲再去说明,他又平素是个多疑妒忌的人,反触其怒,终身被他臭口。且是我自错,不合送箕帚在他房去,此疑难洗,污了我名,不如死以明志。遂自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