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话本 - 第 4 页/共 28 页
家家禁火花含火,处处藏烟柳吐烟。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奚宣赞道:“去年今日闲耍,撞见这妇人,如今又是一年。”宣赞当日拿了弩儿,出屋后柳树边,寻那飞禽。只见树上一件东西叫,看时,那件物是人见了皆嫌。怎见得?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都嫌闻者唾,只为从前口嘴多。
原来是老鸦,奚宣赞搭止箭,看得箭,一箭去,正射着老鸦。老鸦落地,猛然跳几跳,去地上打一变,变成个着皂衣的婆婆,正是去年见的。婆婆道:“宣赞,你脚快,却搬在这里。”宣赞叫声:“有鬼!”回身便走。婆婆道:“宣赞那里去?”叫一声:“下来!”只见空中坠下一辆车来,有数个鬼使。婆婆道:“与我捉人车中!你可闭目!如不闭目,交你死于非命。”只见香车叶囗地起,霎时间,直到旧日四圣观山门楼前坠下。
婆婆直引宣赞到殿前,只见殿上走下着白衣底妇人来,道:“宣赞,你走得好快!”宣赞道:“望娘娘恕罪!”又留住宣赞做夫妻。过了半月余,宣赞道:“告娘娘,宣赞有老母在家,恐怕忧念,去了还来。”娘娘听了,柳眉倒竖,星眼圆睁道:“你犹自思归!”叫:“鬼使那里?与我取心肝!”可怜把宣赞缚在将军柱上。宣赞任叫卯奴道:“我也曾救你,你何不救我?”卯奴向前告娘娘道:“他曾救奴,且莫下手!”娘娘道:“小贱人,你又来劝我!且将鸡笼罩了,却结果他性命。”鬼使解了索,却把铁笼罩了。
宣赞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烦恼之间,只见笼边卯奴道:“哥哥,我再救你!”便揭起铁笼道:“可闭目,抱了我。”宣赞再抱了卯奴,耳边听得风雨之声。霎时,卯奴叫声:“下去!”把宣赞撤了下来,正跌在茭白荡内,开眼叫声:“救人!”只见二人救起宣赞来。宣赞告诉一遍,二人道:“又作怪!这个后生着鬼!你家在那里住?”宣赞道:“我家在昭庆寺弯住”二人直送宣赞到家。妈妈得知,出来见了二人。荡户说救宣赞一事。老妈大喜,讨酒赏赐了,二人自去。宣赞又说与老妈。老妈道:“我儿且莫出门便了。”
又过了数日,一日,老妈正在帘儿下立着,只见帘子卷起,一个先生入来。怎的打扮?
顶分两个牧骨髻,身穿巴山短褐袍。道貌堂堂,威仪凛凛。料为上界三清客,多是蓬莱物外人。
老妈打一看,道:“叔叔,多时不见,今日如何到此?”这先生正是奚统制弟奚真人,往龙虎山方回,道:“尊嫂如何在此?”宣赞也出来拜叔叔。先生云:“吾见望城西有黑气起,有妖怪缠人,特来,正是汝家。”老妈把前项事说一遍。先生道:“吾侄,此三个妖怪缠汝甚紧。”妈妈交安排素食,请真人斋毕。先生道:“我明日在四圣观散符,你可来告我。就写张投坛状来,吾当断此怪物。”真人自去。
到明日,老妈同宣赞安排香纸,写了投坛状,关了门,分付邻舍看家,径到四圣观见真人。真人收状子看了,道:“待晚,吾当治之。”先与宣赞吃了符水,吐了妖涎。天色将晚,点起灯烛,烧起香来,念念有词,书道符灯上烧了。只见起一阵风。怎见得?
风荡荡,翠飘红。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杨柳,秋卸梧桐。凉人朱门户,寒穿陋巷中。
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登仙叫救人。
风过处,一员神将,怎生打扮?
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皂罗袍打嵌团花,红抹额销金蚩虎。手持六宝镶装剑,腰系蓝天碧玉带。
神将喝喏:“告我师父,有何法旨?”真人道:“与吾湖中捉那三个怪物来!”神将唱喏。去不多时,则见婆子、卯奴、白衣妇人,都捉拿到真人面前。真人道:“汝为怪物,焉敢缠害命官之子?”三个道:“他不合冲塞了我水门。告我师,可饶恕,不曾损他性命。”真人道:“与吾现形!”卯奴道:“告哥哥,我不曾奈何哥哥,可莫现形!”真人叫天将打。不打万事皆休,那里打了几下,只见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道:“取铁罐来,捉此三个怪物,盛在里面。”封了,把符压住,安在湖中心。奚真人化缘,造成三个石塔,镇住三怪于湖内。至今古迹遗踪尚在。宣赞随了叔叔,与母亲在俗出家,百年而终。
只因湖内生三怪,至使真人到此间。
今日捉来藏箧内,万年千载得平安。
合同文字记
入话: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话说宋仁宗朝庆历年间,去这东京汴梁城离城三十里,有个村,唤做老儿村。村里有个农庄人家,弟兄二人,姓刘:哥哥名刘添祥,年四十岁,妻已故;兄弟名刘添瑞,年三十五岁,妻田氏,年三十岁,生得一个孩儿,叫名安住,年三岁。弟兄专靠耕田种地度日。
其年因为旱涝不收,一日,添瑞向哥哥道:“看这田禾不收,如何过日?不若我们搬去路州高平县下马村,投奔我姨夫张学究处趁熟,将勤补拙过几时。你意下如何?”添祥道:“我年纪高大,去不得。兄弟,你和二嫂去走一遭。”添瑞道:“哥哥,则今日请我友人李社长为明证,见立两纸合同文字,哥哥收一纸,兄弟收一纸。兄弟往他州趁熟,‘人无前后眼’,哥哥年纪大,有桑田、物业、家缘,又将不去,今日写为照证。”添祥言:“兄弟见得是。”遂请李杜氏来家,写立合同明白,各收一纸,安排酒相待之间,这李社长对刘添祥说:“我有个女孩儿,刘二哥求作媳妇,就今日说开。”刘大言:“既如此,选个吉日良辰,下些定礼。”
不数日完备,刘二辞了哥哥,收拾了行李,长行而去。只因刘二要去趁熟,有分教:去时有路,回却无门。正是:
旱涝天气数,家国有兴亡;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当日,刘二带了妻子,在路行了数日,已到高平县下马村,见了姨夫张学究,备说来趁熟之事。其人大喜,留在家。
光阴荏苒,不觉两年。这刘二嫂害着个脑疽疮,医疗一月有余,疼痛难忍,饮食不进,一命倾世。刘二痛哭哀哀,殡葬已毕。又过两月,刘二恹恹成病,医疗少可。张学究劝刘二休忆妻子,将息身体,好养孩儿安住。又过半年,忽然刘二感天行时气,头疼发热。正是:
福无双至从来有,祸不单行自古闻。
害了六七日,一命呜呼,已归泉下。张学究葬于祖坟边刘二嫂坟上,已毕。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安住在张家村里一住十五年,孩儿长成十八岁,聪明智慧,德行方能,读书学礼。一日,正值清明节日,张学究夫妻两口儿打点祭物,同安住去坟上祭扫。到坟前将祭物供养,张学究与婆婆道:“我有话和你说。想安住今已长成人了。今年是大通之年,我有心待交他将着刘二两口儿骨殖还乡,认他伯父。你意下如何?”婆婆道:“丈夫,你说得是。这的是阴骘勾当。”
夫妻商议已定,教安住:“拜了祖坟,孩儿然后去兀那坟前,也拜儿拜。”安住问云:“父亲,这是何人的坟?”拜毕,学究言:“孩儿休问,烧了纸,回家去。”安住云:“父亲不通名姓,有失其亲。我要性命如何?不如寻个自刎。”学究云:“孩儿且住,我说与你,这是你生身父母。我是你养身父母,你是汴粱离城二十里老儿村居住。你的伯父刘添祥。你父刘添瑞同你母亲刘二嫂,将着你年方三岁,十五年前三口儿因为年歉,来俺家趁熟。你母患脑疽疮身死,你父得天行时气而亡,俺夫妻两口儿备棺木殡葬了,将孩儿如嫡亲儿子看养。”
不说万事俱休,说罢,安住向坟前放声大哭,曰:“不孝子那知生身父母双亡?”学究云:“孩儿不须烦恼!选吉日良时,将你父母骨殖还乡,去认了伯父刘添祥,葬埋了你父母骨殖。休忘了俺两口儿的抚养之恩!”安住云:“父亲、母亲之恩,过如生身父母,孩儿怎敢忘恩?若得身荣,结草衔环报答!”道罢,收拾回家。至次日,交人择选吉日,将父母骨殖包裹了,收拾衣服、盘费,并合同文字,做一担儿挑了,来张学究夫妻两口儿。学究云:“你爹娘来时,盘缠无一文,一头挑着孩儿,一头是些穷家私。孩儿路上在意,山峻难行,到地头便稍信来,与我知之。”安住云:“父亲放心,休忆念!”遂拜别父母,挑了担儿而去。
话休絮烦。却说刘添祥忽一日自思:“我兄弟刘二夫妻两个都去趁熟,至今十五六年,并无音信,不知有无?”因为家中无人,娶这个婆婆王氏,带着前夫之子来家,一同过活。一日,王氏自思:“我丈夫老刘有个兄弟,和侄儿趁熟去,倘若还乡来时,那里发付我孩儿?好烦恼人哉!”
当日春社,老刘吃酒不在家。至下午,酒席散回家,却好安住于路问人,来到门首,歇下担儿。刘婆婆问云:“你这后生寻谁?”安往云:“伯娘,孩儿是刘添瑞之子,十五年前,父母与孩儿出外趁熟,今日回来。”正议论间,刘大醉了回来,见了安住,问云:“你是谁?来俺门前做甚么?”安住云:“爹爹,孩儿是安住!”老刘问:“你那父母在何处?”安住去:“自从离了伯父,到路州高平县下马村张学究家趁熟,过不得两年,父母双亡,止存得孩儿。亲父母已故,多亏张学究看养到今。今将父母骨殖还乡安葬,望伯父见怜!”
当下老刘酒醉。刘婆言:“我家无在外趁熟人,那里走这个人来,胡认我家?”安住云:“我见有合同文字为照,特来认伯父。”刘婆教老刘:“打这厮出去,胡厮缠来认我们!”老刘拿块砖,将安住打破了头,重伤血出,倒于地下。有李社长过,问老刘:“打倒的是谁人?”老刘云:“他诈称是刘二儿子,认我又骂我,被我打倒推死。”李社长云:“我听得人说,因此来看。休问是与不是,等我扶起来问他。”
李社长问道:“你是谁?”安住云:“我是刘添瑞之子,安住的便是。”社长问:“你许多年那里去来?”安住云:“孩儿在路州高平县下马村张学究家抚养长成,如今带父母骨殖回乡安葬。伯父、伯母言孩儿诈认,我见将着合同文字,又不肯看,把我打倒,又得爹爹救命。”
社长教安住:“挑了担儿,且同我回去。”即时领安住回家中。歇下担儿,拜了李社长。社长道:“婆婆,你的女婿刘安住将看父母骨殖回乡。”李社长教安住将骨殖放在堂前,乃言:“安住,我是丈人,婆婆是你丈母。”交满堂女孩儿出来:“参拜了你公公、婆婆的灵柩。”安排祭物,祭祀化纸已毕,安排酒食相待,乃言:“孩儿,明日去开封府包府尹处,告理被晚伯母、亲伯父打伤事。”
当日歇了一夜,至次早,安住径往开封府告包相公。相公随即差人捉刘添祥并晚婆婆来,就带合同,一并赴官。又拘李社长明正。当口一干人到开封府厅上,包相公问:“刘添祥,这刘安住是你侄儿不是?”老刘言:“不是。”刘婆亦言:“不是。既是亲侄儿,缘何多年不知有无?”
包相公取两纸合同一看,大怒,将老刘收监问罪。安住告相公:“可怜伯伯年老,无儿无女,望相公可怜见!”包相公言:“将晚伯母收监问罪。”安住道:“望相公只问孩儿之罪,个干伯父伯婆之事。”包相公交将老刘打三十下。安住告相公:“宁可打安住,不可打伯父。告相公,只要明白家事,安住日后不忘相公之恩!”
包相公见安件孝义,发放各回家:“待吾具表奏闻。”包相判毕,各自回家。朝廷喜其孝心,旌表孝子刘安住孝义双全,加赠陈留县尹,全刘添祥一家团圆。
其李社长选日令刘安住与女李满堂成亲。一月之后,收拾行装,夫妻二人拜辞两家父母,就起程直到高平具,拜谢张学究已毕,遂往陈留县赴任为官。夫妻谐老,百年而终。正是:
李社长不悔婚姻事:刘晚妻欲损相公嗣;
刘安住孝义两双全;包待制断合同文字。
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风月瑞仙亭
入话: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为相如,自父母双亡,孤身无倚,齑盐自守。贯串百家,精通经史,虽然游艺江湖,其实志在功名。
出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口升仙桥。相如大书于桥柱上:“大丈夫不乘驷马年,不复过此桥!”所以北抵京洛,东至齐楚。遂于梁孝王之门,与邹阳、枚皋辈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临邛县有县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会,盘恒句日。谈间,言及本处卓王孙巨富,有亭台池馆,华美可玩。县令着人去说,交他接待。
卓王孙资财巨万,僮仆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锦绣烂熳,真可游览休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所以游宦公子,江湖士夫,无不相访。这卓员外丧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及笄未聘。聪慧过人,姿态出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描龙刺凤,女工针指,饮馔酒浆,无所不通。员外一应家中事务,皆与文君计较。
其日早辰,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巨儒,知员外宅上园池佳胜,特来游玩。卓员外慌忙迎接至后花园中瑞仙亭上。相如举目看那园中景致,但见:
径铺玛瑙,栏刻香檀。聚山坞风光,为园林景物。山叠氓氓怪石,槛栽西洛名花。梅开度岭冰姿,竹染湘江愁泪。春风荡漾,上林李白桃红;秋日凄凉,夹道橙黄橘绿。池沼内,鱼跃锦鳞;花木上,禽飞翡翠。
卓员外动问姓名,相如答曰:“司马长卿。因与王县令故旧,特来相探,留连旬日,闻知名园胜景,故来拜访。”卓员外道:“先生去县中安下不便,敢邀车马于敝舍,何如?”相如遂令人唤琴童,携行李来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说卓文君去绣房中,每每存想:“我父亲营运家业,富之有余,岁月因循,寿年已过。奈何!奈何!况我才貌过人,性颇聪慧,选择良姻,实难其人也。此等心事,非明月残灯安能知之?虽有侍妾,姿性狂愚,语言妄出,因此上抑郁之怀,无所倾诉。昨听春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来望父亲,留他在瑞仙亭安下。’乃于东墙琐窗内窥视良久,见其人俊雅风流,日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下生愿足!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得。”过了两日,女使春儿见小姐双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对小姐曰:“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请小姐花园中散闷则个。”小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士,日夜废寝忘食,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些金珠首饰在此,小姐分付春儿:“打点春盛食罍,灯笼。我今夜与赏月散闷。”春儿打点完备,挑着,随小姐行来。
话中且说相如自思道:“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今夜月明下,交琴童焚香一炷,小生弹曲瑶琴以挑之。”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花阴下,听得所弹琴音曰:
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傍。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乎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孽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听罢,对侍女曰:“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这里,可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
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小生闻小姐之名久矣,自愧缘悭分浅,不能一见。恨无磨勒盗红绡之方,每起韩寿偷香窃玉之意。今晚既蒙光临,小生不及远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道:“先生在此,失于恭敬,抑且寂寞,因此特来相见。”相如曰:“不劳小姐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曰:“妾早知先生如此辽阔,不来冒渎。今先生视妾有私奔之心,故乃轻言。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而告曰:“小生得见花颜,死也甘心。”文君曰:“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同赏月,饮三杯。”
春儿排酒果于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文君,果然生得: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被桂裳。秾不短,纤不长。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
酒行数巡,文君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曰:“小姐不嫌寒儒鄙陋,欲就枕席之欢。”文君笑曰:“妾慕先生才德,欲奉箕帚,唯恐先生久后忘恩。”相如曰:“小生怎敢忘小姐之恩!”文君许成夫妇。二人倒凤颠鸳,顷刻云收雨散。文君曰:“只恐明日父亲知道,不经于官,必致凌辱。如今收拾些少金珠在此,不如今夜与先生且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也未可知!”相如与文君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似: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且说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贱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则止。’事无擅为,行无独成,所以正妇道也。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你到他家,如何见人?”欲要讼之于官,争奈家丑不可外扬,故尔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见亲戚乎!”从此,隐而不出。正所谓:
含羞无语自沉吟,咫尺相思万里心。
抱布贸丝君亦误,知音尽付七弦琴。
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磬然,难以度日。正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正愁闷间,文君至曰:“我离家一年。你家业凌替,可将我首饰钗训卖了,修造房屋。我见丈夫郁郁不乐,怕我有懊悔。我既委身于你,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同衾,死同穴。”相如曰:“深感小姐之恩。但小生殊无生意。俗语道:‘家有千金,不如日进分文;良田万顷,不如薄艺随身。’我欲开一个酒肆,如何?”文君曰:“既如此说,贱妾当垆。”
未及半年,忽一日,正在门前卖酒,只见天使捧诏道:“朝廷观先生所作《子虚赋》,文章洁烂,超越古人。官里叹赏:‘飘飘然有凌人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有杨得意奏言:‘此赋是臣之同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来征。走马临朝,不许迟延。先生收拾行装,即时同行。”正是:
一封丹凤诏,方表丈夫才。
当夜,相如与文君言曰:“朝延今日征召,乃是友人杨得意举荐。如今天使在驿,专等起程。”文君曰:“日后富贵,则怕忘了瑞仙亭上与日前布衣时节!”相如曰:“小生那时虽见小姐容德,奈深堂内院,相见如登天之难,若非小姐垂怜看顾,怎能匹配?小生怎敢忘恩负义!”文君曰:“如今世情至薄,有等蹈德守礼,有等背义忘恩者。”相如曰:“长卿决不为此!”文君曰:“秀才每也有两般:有‘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私;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时就忘了贫时。”长卿曰:“人非草木禽兽,小姐放心!”文君又嘱:“非妾心多,只怕你得志忘了我!”夫妻二人不忍相别。文君嘱曰:
“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长卿,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成了亲事。老夫想起来,男昏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我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交人道我趋时奉势。”次日,带同春儿,径到成都府,寻见卓文君。文君见了父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你。孩儿,你在此受寂寞,比在家亨用不同。你不念我年老无人?”文君曰:“爹爹跟前不敢隐讳。孩儿见他文章绝代,才貌双全,必有荣华之日,因此上嫁了他。”卓员外云:“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称孩儿之心。”卓员外住下,待司马长卿音信。正是:
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
且说司马长卿同天使至京师,朝见,献《上林赋》一篇。天子大喜,即拜为著作郎,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兴法,转漕繁冗,惊扰夷民。宫里闻知大怒,召长卿议论此事,令作《谕巴蜀之檄》。宫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小可。”乃拜长卿为中郎将,侍节,拥誓剑、金牌,先斩后奏:“卿若到彼,安抚百姓,缓骑回程,别加任用。”
长卿自思:“正是衣锦还乡,已遂平生之愿。”乃谢恩,辞天子出朝。遂车前马后,随从者甚多。一日,迤逦到彼处,劝谕已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姓安宁,衣锦还乡。正是:(以下原缺)
话本卷二
蓝桥记
入话:
洛阳三月里,回首渡襄川。
忽遇神仙侣,翩翩入洞天。
裴航下第,游于鄂瘤,买舟归襄汉。同舟有樊夫人者,国色也。虽闻其言语,而无计一面,因赂侍婢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
同舟胡越犹怀思,况遇天妃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诗久不答,航数诘问。袅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自求美醖、珍果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帷,但见月眉云鬓,玉莹花明,举止即烟霞外人。
航拜揖。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幸无谐谑为意!然亦与郎君有小小姻缘,他日必得为姻懿。”后使袅烟持诗一章答航。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宅,何必崎岖上玉京?
航览诗毕,不晓具意。后便不复见。
航遂饰装归辇下,道经蓝桥驿,偶渴甚,遂下马求浆而饮。见一茅舍,低而隘,有老妪缉缀麻苧,航揖之,求浆。妪呼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因忆夫人“云英”之句。俄于苇箔之中,出双玉手,授瓷瓯。航接饮之,真玉液也,觉异香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华容艳质,芳丽无比,娇羞掩面蔽身,航凝视不知移步,因谓妪曰:“果愿略憩于此!”妪曰:“取郎君自便。”航谓妪曰:“小娘子艳丽惊人,愿纳厚礼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未就耳。我今老而且病,只有此女孙。昨日神仙遗药一刀圭,但须得玉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君若的欲要娶此女,但要得玉仵臼,吾即与之,亦不顾其前时许人也,其余金帛无用。”航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待我取仵臼至。莫更许他人!”妪曰:“然。”
航遂怅恨而去。及抵京师,但以仵臼为念。若于喧哄处,高声访问玉仵臼,皆无影响。众号为“风狂”。如此月余,忽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言他有玉杵臼要货。闻郎君恳求甚切,吾当为书而荐导之。”航愧谢,珍重持书而去,果获玉桁臼,遂持归,至蓝桥昔日妪家。
妪大笑曰:“有如此之信上,吾岂爱惜一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微笑曰:“虽付如此,然更用捣药百日,方可结姻。”妪于襟带解药,令航捣之。航昼捣而夜息,夜则妪收桁臼于内室。航又闻杵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雪光耀室,可鉴毫芒。于是,航之意愈坚。
百日足,妪吞药,曰:“吾入洞,为裴郎具帷帐。”遂挈女行,谓航曰:“但少留此。”须臾,车盖来迎。俄见大第,锦绣帷帐,珠翠耀目。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感谢。乃引见诸亲宾,皆神仙中人,后有一女子,鬟髻,衣霓裳,称是妻之姊。航拜讫,女曰:“裴郎不忆鄂渚同舟而抵襄汉乎?”航问左右,言:“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天师之妻,已是高真,为玉皇女史。”
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瑶英之丹,逍遥自在,超为上仙。正是:
玉室丹书著姓,长生不老人家。
快嘴李翠莲记
入话: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道百。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