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 第 5 页/共 32 页
一个仰观天,一个俯地察;一个轻骞玉腿,一个款搂柳腰;一个笑孜孜,猛然独进,恰似玉笋穿泥。一个战抖抖,高举双鸳,好似金莲泛水;一个凭着坚刚意气,意待要直捣长驱。一个旷荡情怀,那怕你翻江搅海。正是:战酣红日随戈转,兴尽轻云带雨来。
两个你贪我爱,整整顽够两个时辰。邓氏道:“哥,不知道你有这样又长、又大、又硬的本钱,又有这等长久气力,当日嫁得哥,也早有几年快活。咱家忘八倒着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么?哥不嫌妹子丑,可常到这里来。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来的。”两个儿甚是哮喜簧帷9③也约他偷空必来,以后耿埴事也懒去缉,日日到锦衣卫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来。邓氏终日问董文要钱买肉、买鸡、果子、黄酒吃,却是将来与耿埴同吃。耿埴也时常做东道,尝教他留些酒肴请董文。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与狗吃。”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门,不曾开门,只听得董文怪唱来了。耿埴道:“那里躲?”邓氏道:“莫忙,只站在门背后是哩。”说话不曾了,董文已是打门。邓氏道:“汗邪里这等怪叫唤开门。”只见董文手里拿着一盏两个钱买的茹桔灯笼进来。邓氏怕照见耿埴,接来往地下一丢,道:“日日夜夜晚才来,破费两个钱留在家买菜不得。”又把董文往里一推。道:“拿灯来照咱闩门上。”推得董文这醉汉东嗑了脸,西嗑了脚,叫唤进去,拿得灯来。耿埴已自出门去。邓氏已把门闩了。耿埴躲在檐下听他,还忘八长忘八短。“以后随你卧街倒巷,不许夜来惊动咱哩,要咱关门闭户。”董文道:“嫂子,可怜咱是个官身,脱得空一定早早回来。”千陪不是,万陪不是,还个不了。第二日耿埴又去,邓氏忙迎着道:“哥,不吃惊么?咱的计策好么?”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没奈何,将就些吧。”邓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了酒,死人般睡在身边,厌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与哥计较,闪了他与哥别处去过活吧。”耿埴道:“罢。嫂子怎丢了窠坐儿别处去?他不来管咱们,便且胡乱着。”邓氏道:“管是料不敢管,咱只是懒待与他合伙。”从此,任董文千方百计奉承,只是不睬,还饶得些嚷骂。一日,与耿埴吃酒,撒娇撒痴的,一把搂住道:“可意哥,咱委实喜欢你,真意要随着你,图个长久快乐,只吃这攮刀的碍手碍脚,怎生设一计儿了了他,才得个干净。”逼着耿埴定计,耿埴也便假装痴道:“你妇人家不晓事,一个人怎么就害得他?”这妇人便不慌不忙设出两条计来,要耿埴去行。道:“哥,这有何难,或是买些毒药放在饮食里面,药杀了他。他须没个亲人,料没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着强盗,教人扳他,一个狱时,摆布杀他,一发死得干干净净。要钱咱还拿出钱来使,然后老娘才脱了个董字儿,与你做一个成双捉对。哥,你道好么?”那知这耿埴心里拂然起来,想道:“怎奸了他妻子,又害他。”便有个不爽快之色,不大答应。
不期这日董文衙门没事,只在外吃了个醉,早早回来。邓氏道:“哥,今还不曾替哥耍,且桶里躲着。”耿埴躲了,只听得董文醉得似杀不倒鹅一般,道:“嫂子,吃晚饭也未?”邓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饭。”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请嫂子。”邓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只见耿埴在桶闷得慌,轻轻把桶盖顶一顶起,那董文虽是醉眼,早已看见,道:“活作怪,怎么米桶的盖会这等动起来?”便动要来掀看。耿埴听了,惊个小死。邓氏也有些着忙。道:“花眼哩,是籴得米多,蚊虫拱起来,醉了,去挺尸罢,休在这里怪惊怪唤的若恼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自进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邓氏忙把桶盖来揭,道:“哥闷坏了。”耿埴道:“这几乎吓死。”一跨出桶来,便要去。邓氏道:“哥,还未曾替哥耍哩,怎就去?”两个就在凳儿上,做了个骑龙点穴势。耍够一个时辰,邓氏轻轻开门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来。”只是耿埴心里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结发夫妻,又百依百随。便吃两钟酒,也不碍,怎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劝他,毕竟要他夫妻和睦才是。”当时劝他,邓氏道:“哥,他也原没甚不好,只是咱心里不大喜他。”一日,耿埴去,邓氏欢天喜地道:“咱与你来往了几时,从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转了员外,五鼓去伏侍到任。’我道:‘夜间我懒得开门,你自别处去歇。’赶了他去,咱两个儿且快活一夜。”两个打了些酒儿,在房里你一口,我一口,吃了爽利。到得上灯,只听得董文来叫门。两个忙把酒肴收去。邓氏去开门,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闭好了门,正待睡个安耽觉儿,又来鸟叫唤。”董文道:“咱怕你独自个宿寒冷,回来陪你。”迳往里边来,耿埴听了,记得前日桶里闷得慌,迳往床下一躲。只见进得房来,邓氏又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来,如今门是咱开了,谁为你冷冰冰夜里起来关门。”董文道:“嫂子,咱记念你,家来是好事。夜间冷,咱自靠一靠门去吧,嫂子不要恼。”邓氏道:“咱不起来。”还把一床被,自己滚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里钻进钻出,冻了咱。”董文只得在脚后,和衣自睡,倒也睡得着。苦是一个邓氏,有了汉子不得在身边,翻来覆去,不得成梦,只哝哝,把丈夫出气。更苦是一个耿埴,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还隔似天样。下边又冷飕飕起来,冻得要抖,却又怕上边知觉,动也不敢动,声也不敢做,挨到三更。邓氏把董文踢两脚,道:“天亮了,快去!”董文失惊里跳起来,便去煤炉里取了火,砂锅里烧了些脸水,煮了些饭,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饭。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饭咱已整治下了,没事便晚起来些。”邓氏道:“去便去,只恁琐碎,把人睡头搅醒了。”董文便轻轻把房门拽上,一路把门靠了出去。耿埴冻闷了半夜,才得爬出床来。邓氏又道:“哥,冻坏了,快来趁咱热被。”耿埴也便脱衣,跳上床来。忽听外边推门响,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来也。”仍旧钻入床下。董文一路进门来,邓氏道:“是谁?”董文道:“是咱适才忘替嫂子摁摁肩,盖些衣服,放帐子,故此又来。”邓氏嚷道:“扯鸟淡,教咱只道是贼,吓得一跳,怪攮刀子的。”董文听了,不敢做声,依旧靠门去了,可是:
意厚衾疑薄,情深语自重。
谁知不贤妇,心向别人浓。
这边耿埴一时恼起,道:“有这等怪妇人。平日要摆布杀丈夫。我屡屡劝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个恩爱丈夫,他竟只是嚷骂,这真是不义的淫妇了,要他何用。当时见床上挂着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杀邓氏。邓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来,天冷冻坏了。”那耿埴并不听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听得跌上几跌,鲜血迸流。可怜。
情衰结发恋私夫,谬谓恩情永不殊,
谁料不平挑仕士,身餐一剑血模糊。
若论前船就是后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后日薄耿埴的样子,只是与他断绝往来也够了。但耿埴是个一勇之夫,只见目前的不义,便不雇平日的恩情,把一个惜玉怜香的情郎,换做了杀人不眨眼的侠士。那惜手刃一妇人,以舒不平之气。此时耿埴见妇人气绝,也不惊忙,也不顾虑,将刀藏在床边门槛下,就一迳走了出门来,人都不觉。悔气是这白老儿,挑了担水推门直走进里边,并不见人,他倾了水道:“难道董大嫂还未起来?”若是叫不应,停会不见甚物事,只说咱老白不老实,叫应了去。连叫几声,只是不应,还肩着这两个桶。在房门叫,又不见应,只得歇下了走进房中。看见血淋淋的妇人死在床上,惊得魂不附体,急走出门,叫道:“董家杀了人!”只见这些邻舍一齐赶来,道:“是甚么人杀的?”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来,叫不人应,看时已是杀死了。”众人道:“岂有此理,这一定是你杀的了。”老白道:“我与他有甚冤仇来。”众人一边把老白留住,一边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谁人来杀他。这便是你挑水进去,见他孤身,非奸即盗,故此将人杀了。”一齐拥住老白。道:“讲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处。”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门来,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听候审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来,你怎么说?”董文道:“小的户部浙江司于爷长班,家里只有夫妻两口,并无别人。今早五鼓,伏侍于爷上任。小的妻子邓氏好好睡在床里。早饭时,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来,向四邻叫唤道,小的妻子被杀。众邻人道,小的去后,并无人到家。只有白大,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辄起不良之心,不知怎么杀了,只求青天老爷电察。”这御史就叫紧邻上来,问道:“董文做人可凶暴么?他夫妻平日也和睦么?”众人答应道:“董文极是本分的,夫妻极过得和睦。”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与人有奸么?他家还有甚人时常来往么?”众人道:“并没有。”御史道:“可有姿色么?”众人道:“人极标致的。”御史叫:“带着,随我相验。”果然打了轿,众人跟随,直到城下。看时,果然这妇人生得标致。赤着身体,还是被儿罩着的,揭开上半截,看项下果是刀伤。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边?”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带起回衙门审。”一到衙门,叫董文:“你莫不与邓氏有甚口舌,杀了他,反卸与人。”董文道:“爷爷,小的妻子平日骂也不敢骂他一声,敢去杀他?实是小的出门时,好好睡在床上,怎么不多时就把他杀死了?爷爷可怜儿。”御史道:“你出去时节,还是你锁的门,妇人闩的门?”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门,推得进去的。”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时,开的门、关的门?”白大道:“是掩上的。”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缘何知他房里杀了人?”白大道:“小的连叫几声不应,待要走时,又恐不见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门口寻个人闩门,只见人已杀死。小的怎么敢去行凶。”御史咄的一声道:“胡说,他家有人没人,于你甚事,要你去寻?这一定你平日贪他姿色,这日乘他未起,家中无人,希图强奸。这妇人不从,以致杀害,还要将花言巧语来抵赖,夹起来!”初时老白不招,一连两夹棍,只得认了。道:“图奸不遂,以致杀死。”做一个强奸杀死人命,参送刑部,发山西司成招,也只仍旧。追他凶器,道:“是本家厨刀所杀,取来封贮了。书一个审单。道:
审得:白大以卖水之佣,作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邓氏之未起,图奸不遂,凶念顿生,遂使红颜,碎兹白刃。惊四邻而祈嫁祸,其将能乎?以一死而谢贞姬,莫可逭也。强奸杀人,大辟何辞。监候具题处决。
吴堂奏请。不一日奉旨处决,免不得点了监斩官,写了犯由牌。监里取出老白,花绑了,一簇押赴市曹。闹动了三街六市纷纷。也有替邓氏称说贞节,以致丧命的;也有道白大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懒干这营生,怎想这天鹅肉?吃害了这命。”那白大只是流泪,也说不出一句话儿。单是耿埴听得这日杀老白,心上便忿激起来,想道:今日杀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个人杀了两个人。今日阳间躲得过,阴间也饶不过。做汉子的人怎么爱惜这颗头,做这样缩头的事,就赶到法场上来。正值老白押到,两个刽子手按住,只要等时辰到了。周围也都是军兵围住。耿埴就人背后,平空一声屈叫起来,监斩官叫拿了。问时,他道:“小人耿埴,向与董文妻通奸。那日躲在他家,见董文极其恩爱,邓氏恣情凌辱,小人忿他不义,将刀杀死。刀现藏董文房中床边槛下。小人杀人,小人情愿认罪典刑,小人自应抵命,求老爷释放白大”。监斩官道:“这定是真情了,也须候旨定夺。”将两人一齐监候。本日撤了法场,备述口词,具本申请。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论,笑他廷尉号无冤。
饴甘一死偿红粉,肯令无辜泣九原。
此时,永乐爷砺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无杀人情踪,准与释放。耿埴杀一不义,生一不辜,亦饶死。原问官谳狱不详,着革职。钦此。”此时满京城才知道白大是个老实人,遭了屈官司。邓氏是个不长进淫妇,也该杀的;耿埴是个汉子,若不是他自首,一个白大,莫说人道他强奸杀人,连妻子也信不过;一个邓氏莫说丈夫道他贞节,连满京人也信他贞节,只是这耿埴得蒙圣恩免死,身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与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无定,也不过如此了。人生的生死无常,也不过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圣恩留我一日,为何还向是非生死场中去混帐?”便削了发为僧,把向来攒的家私,约有百余金,将一半赠与董文,助他娶亲;一半赠与白大,谢他受罪,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其时京城这些风太监,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粮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后来道:“近着京师,受人供养,不是个修行的。”转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与他谈些佛法,也能领悟。到八十二岁,忽然别了合寺僧行,趺坐禅床,说偈道:
“生平问我修持,一味直肠直肚,
养成无垢灵明,早证西方净土。”
言讫合掌而逝,盖已成正果云:
剑诛无义心何直,金赠恩人利自轻,
放下屠刀成正觉,何须念佛想无生。
型世言 第六回 完令节冰心独抱 全姑丑冷韵千秋
独耸高枝耐岁寒,不教蜂蝶浪摧残。
风霜苦□如冰质,烟雾难侵不改肝。
丽色莹莹缕片玉,清香冉冉屑旃檀。
仙姿岂作人间玩,终向罗浮第一磐。
五伦之中,父子、兄弟,都是天生的;夫妇、姑媳、君臣、朋友,都是后来人合的。合的易离,但君臣不合,可以隐在林下;朋友不合,可以缄口自全。只有姑媳、夫妻,如何离得?况夫妻之间,一时反目,还也想一时恩爱。到了姑媳,须不是自己肚里生的,或者自家制不落不肖儿,反道他不行劝谏;儿子自不做家,反道他不肯帮扶;还有妯娌相形,嫌贫重富;姑叔憎恶,护亲远疏;婢妾挑逗,偏听信谗。起初不过纤毫的孔隙,到后有了成心,任你百般承顺,只是不中意。以大凌小,这便是媳妇的苦了。在那媳妇也不好的,或是倚父兄的势,作丈夫的娇;也有结连妯娌婢仆,故意抗拒婆婆;也有窥他阴事,挟制公婆,背地饮食,不顾公姑,当面抵触,不惜体面。这便是婆婆口顽,媳妇耳顽,弄得连儿子也不得有孝顺的名。真是人家不愿有的事,却也是常有的事。倒宁可一死,既不失身,又能全孝,这便亘古难事。
这事出在池州贵池县。一个女子姓唐,名贵梅,原是个儒家女子,父亲是个老教书,一向在外处个乡馆。自小儿教他读些甚《孝经》,看些《烈女传》。这贵梅也甚领意。不料到十二岁,母亲病死了,他父亲思量,平日他在家,母子作伴。今日留他家中,在家孤。若在邻家来去,恐没有好样学,也不成体面。若我在家,须处不得馆。一时要纠合些邻舍子弟就学,如今有四五。两馆便人上央人,或出荐馆钱图得,如何急卒可有?若没了馆,不惟一身没人供给,没了这几两束罚连女儿也将甚养他。只除将来与人。我斯文之家,决无与人作婢妾之理。送人作女儿,谁肯赔饭养他,后来又赔嫁送,只好作媳妇吧。对媒婆说了,寻了几日,寻得个朱寡妇家。有个儿子,叫做朱颜,年纪十四岁。唐学究看得这小官儿清秀,又急于要把女儿,也不论门风,也不细打听那寡妇做人何如,只收他两个手盒儿,将来送他过门。在家吩咐道:“我只为无极奈何,将你小小年纪与人作媳妇,你是乖觉的,切要听婆婆教训,不要惹他恼,使我也得放心。”送到他家,又向朱寡妇道:“小女是没娘女儿,不曾训教,年纪又小,千万亲母把作女儿看待,不要说老夫感戴,连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送了自去处馆去了。只是这寡妇有些欠处,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撑,他便躲在里面,只管些茶饭,并不见人。不期那丈夫病了弱病,不能管事,儿子又小,他只得出来承值,还识羞怕耻。到后边丈夫死了,要歇店舍不得这股生意,让人家中又没甚过活,只得呈头露脸,出来见客。此时已三十模样,有那老成客人道:“是寡妇也避些嫌疑。”到那些少年轻薄的,不免把言语勾搭他,做出风月态度恍他。乍听得与乍见时,也有个嗔怪的意思,渐渐习熟,也便嗑牙撩嘴。人见他活动,一发来引惹他。他是少年情性,水性妇人,如何按捺得定?尝有一赋,叙他苦楚:
吁嗟伤哉!人皆欢然于聚首。綦我独罹夫睽乖,忆缱绻之伊始,矢胶漆之靡懈。银灯笑吹,罗衣羞解,衬霞颊兮芙蓉双红,染春山兮柳枝初黛。絮语勾郎怜,娇痴得郎爱。醉春风与秋月,何忧肠与愁债?乃竟霜空,折我雁行。悲逝波之难回,搴穗帏而痛伤。空房亦何寂,遗孤对相泣。角枕长兮谁同御,锦衾班而泪痕湿。人与梦而忽来,旋与觉而俱失。眷彼东家邻,荷戟交河滨,一朝罢征戍,杯酒还相亲。再阅绿窗女,良人远服贾。昨得寄来书,相逢在重午。彼有离兮终相契合,我相失兮凭谁重睹。秋风飒飒,流黄影摇,似伊人之去来,竟形影之谁招?朱颜借问为谁红,云散巫山鬓欲松,寥落打窗风雨夜,也应愁听五更钟。
想那寡妇怨花愁月。夜雨黄昏,好难消遣。欲待嫁人怕人笑话,儿女夫妻,家事好过,怎不守寡?待要守寡,天长地久,怎生熬得?日间思量,不免在灵前诉愁。说苦痛哭一场,夜间思量起,也必竟捣枕槌床,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叹气流泪。忽然是他缘凑,有个客人姓汪,名洋,号涵宇。是徽州府歙县人。家事最厚,常经商贵池地方,积年在朱家歇。却不曾与寡妇相见。这翻相见,见他生得楚楚可爱,便也动心,特意买了些花粉膝裤等物送他。已在前边客楼上住下,故意嫌人嘈杂,移在厢楼上,与寡妇楼相近,故意在那厢唱些私情的歌曲,希图劝他。不料朱寡妇见他是个有钱的,年纪绕近三十,也像个风月的,也有他心。眉来眼去,不只一日。一日,寡妇独坐在楼下,锁着自己一只鞋子。那汪涵宇睃见,便一步跨进来,向寡妇肥叫一声道:“亲娘,茶便讨碗吃。”那寡妇便笑吟吟道:“茶不是这里讨的。”涵宇笑道:“正要在宅上讨。”随即赶上前,将鞋子撮了一只。道:“是甚缎子?待我拿一块来相送。”寡妇道:“前日已收多礼,怎再要朝奉送?”涵宇道:“亲娘高情,恨不得把身子都送在这里。”把手指来量一量,道:“真三寸三分。”又在手上颠一颠道:“真好。”在手掌上擎。寡妇怕有人来,外观不雅,就擘手来抢,涵宇早已藏入袖中。道:“这是你与我的表记,怎又来抢?”把一个朱寡妇又羞又恼。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走到楼上,把这鞋翻覆看了一会,道:“好针线,好样式。”便随口嘲出个《驻云飞》道:
金剪携将,剪出春罗三寸长。艳色将人恍,巧手令人赏。,何日得成双?鸳鸯两两,行雨行云,对浴清波上,沾惹金莲瓣里香。
把这曲轻轻在隔楼唱,那妇人上楼听见道:“嗅死这蛮子”,却也自己睡不成梦。到了五更,正待合眼,只听汪涵宇魇将起来道:“跌坏了,跌坏了。”却是他做梦来调这妇人,被他推了一跌,魇起来。两下真是眠思梦想。等不得天明,那汪涵宇到缎铺内,买了一方蜜色彭缎,一方白光绢,又是些好绢线,用纸包了,还向宝笼上寻了两粒雪白滚圆,七八厘重的珠子二粒,并包了,藏入袖中。乘人空走入中堂,只见寡妇呆坐在那边,忽见汪涵宇走到面前,吃了一惊。汪涵宇便将缎绢拿出来道:“昨日所许,今日特来送上。”寡妇故意眼也不看,手也不起,道:“这断不敢领,不劳费心。”汪涵宇便戏着脸道:“亲娘,这是我特意买来的,亲娘不收,叫我将与何人?将礼送人,殊无恶意。”寡妇道:“这缎绢决是不收的,只还我昨日鞋子,省拆了对。”汪涵宇道:“成对不难,还是不还了。”把缎绢丢在妇人身上。妇人此时心火已动,便将来缩在袖中。道:“不还我,我着小妹在梁上扒过来偷。”汪涵宇道:“承教,承教。”也不管妇人是有心说的,没心说的,他却认定真了。在房中仔细一看,他虽在厢楼上做房,后来又借他一间楼堆货,这楼却与妇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间生,这间在右首,架梁上是空的,可以扒得。他等不得到晚,潜到这房中,听妇人上了楼,儿子读晚书,妇人做针指。将及起更,儿子才睡,丫头、小妹也睡了,妇人也吹了灯上床。半饷不见动静,他便轻轻的扒到梁上,身子又胖挨了一会,浑身都是灰尘。正待溜下,却是小妹起来解手,又缩住了。又停半刻,一脚踹在厢上,才转身楼板上,身子重把楼板震了一震,只听得那儿子在睡中惊醒道:“是甚么动?”妇人已心照,道:“没甚动,想是猫跳。”汪涵宇只得把身子蹲在黑处,再不敢响,听他儿子似有鼾声,又挪两步,约莫到床边,那儿子又醒,道:“恰似有人走。”妇人道:“夜间房中有甚人走?”儿子道:“怕是贼。”妇人道:“没这等事。”那儿子便叫小妹点灯。汪涵宇听得,轻脚轻手缩回。比及叫得小妹梦中醒起来,拨火点灯,汪涵宇已扒过去了。妇人起来,假意寻照,道:“我料屋心里原何有贼,这等着神见鬼,若我也似你这等大惊小怪,可不连邻里也惊动,你寻这贼来。”儿子被骂得不做声,依旧吹灯睡了。妇人又道:“安你在身边,栖栖耸耸,搅人困头,明日你自东边楼上去睡,我着小妹陪你,我独自清净些。”此时汪涵宇在间壁听得,事虽不成,晓得妇人已有心了。只是将到手,又被惊散,好生不快活。挨到天明,甚是闷闷。走出去想道:“这妇人平日好小便宜,今晚须寻甚送他,与他个甜头儿。”去换了一两金子,走到一个银店里去,要打两个钱半重的戒指儿,七钱一枝玉兰头古折簪子,夹了样金,在那厢看打。不料夜间不睡得,打了一个盹。银匠看了,又是异乡人,便弄手脚,空心簪子,足足灌了一钱密陀僧。打完,连回残一称,道:“准准的不缺一厘。”汪涵宇看了,甚是欢喜,接过等子来一称,一称多了三厘,汪涵宇便疑心。道:“式样不好,另打做荷花头吧。”银匠道:“成工不毁,这样极时的。”汪涵宇定要打过,“我自召工钱。”匠人道:“要打明日来。”汪涵宇怕明日便出门不认货,就在他店中,夹做两段,只见密陀僧都散将出来。汪涵宇便暴跳,要送官,匠人道:“是药。”汪涵宇道:“难道药装在肚里的。”说不理过。走出两个邻舍来,做好做歹,认赔。先扯到酒店吃三钟赔礼。一面设处银子。汪涵宇因没了晚间出手货,闷闷不悦。因等银子久坐。这两个邻舍自家要吃,把他灌上几钟,已是酩酊。
这边朱寡妇绝早起来,另铺了儿子床,小妹铺也移了。到晚吩咐儿子,就在那边读书,自在房中,把床里收拾得洁净,被薰香了,只不听得汪朝奉来。斜坐灯前,心里好不热。须臾起更,喜得儿子、丫头睡了,还不见到,只得和衣睡了。直到二更,听得打门,是汪朝奉来。妇人叫小厮阿喜开门。起来摸得门开,撞了他一个瓶口木香,吐了满身。闯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在地下,到得四更醒来,却睡在吐的中间,身子动弹不得,满身酒臭难闻,如何好去。那朱寡妇在床上,眼也不合,那得人来,牙齿咬得乾乾响。天明,小厮说起,那寡妇又恼又笑。恼的是贪杯误事,笑的是没福消受。那壁汪涵宇懊恼无及,托病酒预先将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间换了一身齐整衣裳,袖了一锭十两重白银。正走过堆货楼上,只听得房门乱敲响,却是客伙内寻他往娼家去,只得复回来,睡在床上,做梦中惊醒般,道:“多谢,身子不快,已早睡了。”再三推辞,只不开门,那人去了,折身起来,再到隔楼,轻轻扒将过去,悄悄摸到床前。妇人只做睡着,直待汪涵宇已脱了衣服,钻入被来,轻轻道:“甚人?好大胆。”汪涵宇也不回答,一把搂住。正是:
蛱蝶穿花,鸳鸯浴水。轻勾玉臂,软温温暖映心脾,缓接朱唇,清郁郁香流肺腑。一个重开肉食店,狼攀主顾肯令轻回。一个乍入锦香丛,得占高枝自然恣采。旧滋味今朝再接,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笔都勾,好似干柴烈火,只是可惜贪却片时云雨意,坏教数载竹松心。
两个还怕儿子知觉,不敢畅意。到天明,仍旧扒了过去。似此夜去明来,三月有余。朱寡妇得他衣饰,也不下百两。到临去时,也百般留恋,洒泪而别。约有三四个月便来。谁知汪涵宇回去,不提浑家去收拾他行囊,见了这只女鞋,道他在外嫖,将来砍得粉碎,大闹几场,不许出门。朱寡妇守了半年。自古道“宁可没了有,不可有了没。”吃了这野食,破了这羞脸,便也忍耐不住,又寻了几个短主顾。邻舍已自知觉。那唐学究不知,把个女儿送入这龃龊人家。进门怜他没娘的女儿,也着实爱惜他,管他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边都道:“朱寡妇有接脚的了。”那唐贵梅性格温柔,举止端雅,百说百随,极其孝顺。朱寡妇怎不喜他。后边也见寡妇有些脚蹋手歪,只做不晓,只做不见。寡妇情知理亏,又来收罗他,使不言语,并不把粗重用使他。屋后有一块空地,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任他在里浇植,闲玩。到了十六岁,两下都已长成,此时唐学究已殁,自接了几个亲眷,与他合卺。真好一对少年夫妻。
绿鬓妖娆女,朱颜俊逸郎。
池开双菡萏,波泛两鸳鸯。
两个做亲之后,绸缪恩爱,所不必言。
只是两三年前,朱寡妇因儿子碍眼,打发他在书馆中歇宿。家中事多不知,到如今因做亲在家,又值寡妇见儿子、媳妇做亲闹热,心里也热。时时做出妖娆态度,与客人嗑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读书人家,母亲出头露面做歇家,也不雅。一日,对母亲道:“我想我代母亲支撑,家事已饶裕了,但做这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开了别样店,省得母亲劳碌。”寡妇听了拂然道:“你这饶裕是那里来的?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怎舍着这生意另寻。想是媳妇怕辛苦,立这主意。”那儿子只说声:“不关事。”就歇了。自此寡妇便与贵梅做尽对头。厨灶上偏要贵梅去支撑,自坐在中堂。与客人攀话,偏讨茶讨水,要贵梅送来,见有人躲避,便行叱骂。一日,恰好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几年,托人经营帐目不清,只得要来结帐。又值他孺人死了,没人阻拦,又到贵池。寡妇见了,满面堆下笑来。正在攀谈,贵梅拿茶出来与婆婆,见有人便待缩脚。寡妇道:“这是汪朝奉,便见何妨?做甚腔?”那汪涵宇抬头一看,这妇人呵:
眉弯新月,鬓绾新云。樱桃口半粒丹砂,瓠犀齿一行贝玉。铢衣怯重,亭亭一枝妖艳醉春风;桃靥笑开,盈盈两点秋波澄夜月。正是:当垆来卓女,解佩有湘灵。
那汪涵宇便起来一个深揖,头上直相到脚下。一双脚又小又直,比朱寡妇先时又好些。虽与寡妇对答也没甚心想,仍旧把行李发在旧房,两个仍行旧法。
不期这日儿子也回来。夜间听得母亲房中似有人行动,仔细听去,又似絮絮说话,甚是疑惑。次早问小厮,昨日又到甚人。道:“是徽州汪朝奉。”问:“在那厢下?”道:“在厢楼上。”朱颜只做望他,竟上楼。已早饭时候,还睡了才起,就在楼上叙了些寒温,吃了杯茶。一眼睃去,他堆行李的楼,与母亲房止隔一板,就下了楼,又到自己楼上看,右首架梁上半边灰尘有寸许厚,半边似揩净的一般,一发是了。因说风沙大,要把楼上做顶格,母亲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楼上与母亲楼上,上边都幔了天花板。梁上下空处,都把板镶住。把那母亲焦得没好气处,只来寻贵梅出气。贵梅并不对丈夫说,丈夫恼时,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扬,也伤你的体面”。但是客伙中,见汪涵宇当日久占,也有原与朱寡妇好的,有没相干的,前日妒他,如今笑他,故意在朱颜面前点缀,又在外面播扬。朱颜他自负读书装好汉的,如何当得?又加读书辛苦,害成气怯。睡在楼上,听得母亲在下面与客人说笑,好生不忿。那寡妇见儿子走不起,便放心叫汪涵宇挖开板过来。病人没睡头,偏听得清,一气一个死,道:“罢,罢,我便生在世间也无颜。”看看恹恹待尽,贵梅衣不解带,这等服事,日逐虽有药饵,却不道气真药假。到将死生一日,叫贵梅道:“我病谅不能起,当初指望读书显祖荣妻,如今料不能了。只是你虽本分端重,在这里却没好样,没好事做出来,又无所出。与其日后出乖露丑,不若待我死后,竟自出身。”又叹口气道:“我在日尚不能管你们,死后还等得来,只是要为争气,勉守三年。”言罢泪如雨下。贵梅也垂泪道:“官人,你自宽心将息,还有好日。脱或不好,我断不作失节妇人。”朱颜道:“只怕说便容易。”正说,母亲过来。朱颜道:“母亲,孩儿多分不济,是母亲生,为母亲死。只是孩儿死后,后嗣无人,母亲挣他做甚么?可把店关了,清闲度日。贵梅并无儿女,我死听他改嫁。”又对贵梅道:“我死,母亲无人侍奉,你若念我恩情,出嫁去还作母子往来,不时看顾,便我九泉瞑目。”那寡妇听了,也滴了几点眼泪,道:“还不妨,你好将息。”到夜又猛听得母亲房中笑了一声,便恨了几恨,一口痰塞,登时身死。可怜:
夜窗羞诵《凯风》篇,病结膏肓叹不痊。
梦断青云迷去路,空余红袖泣□天。
此时几哭死了一个贵梅,那寡妇一边哭,一边去问汪涵宇借银子,买办衣衾、棺椁,希图绊住汪涵宇。
那汪涵宇得陇望蜀,慨然借出三十两与他使用,又时时用钱赏赐小厮阿喜、丫头小妹,又叫寡妇借丧事名色,把这些客人茶不成茶,饭不成饭,客人都到别店去了。他竟做了乔家主,公然与朱寡妇同坐吃酒。贵梅自守着孝堂,哭哭啼啼,哪里来管他。只是汪涵宇常在孝堂边,张得贵梅,满身缟素,越觉好看,好不垂涎。一日乘着醉对寡妇说:“我有一事,求着你,你不要发恼。我家中已没了娘子,你如今媳妇也没了丈夫,若肯作成我,与我填房,我便顶作你儿子,养你的老何如?”寡妇道:“他须还有亲戚,我怎好嫁他到异乡。”汪涵宇道:“我便做个两头大,娶在这边。”只见寡妇笑道:“若是这等,有了他,须不要我。”汪涵宇道:“怎敢忘旧。”寡妇道:“这等先要起媒。”两个便滚到一处云雨,不题。
次日,果然对贵梅道:“媳妇,我想儿子死了,家下无人支撑,你又青年,不可辜负你。如今汪朝奉家中没了娘子,肯入赘在这里,倒也是桩美事。”贵梅听了,不觉垂泪道:“媳妇曾对你孩儿说,誓死不嫁,怎提起这话。”寡妇道:“我儿,我是过来人,节是极难守的,还依我好,他有钱似我万倍。”贵梅道:“任他有钱,孩儿只是不嫁。”寡妇道:“你夜间自去想,再计议。”到晚汪涵宇过来,道:“媒人,姻事何如?”寡妇道:“做腔哩。”汪涵宇道:“莫管他做腔不做腔,你只不吃醋,听我括上吧。”寡妇道:“这等先允财礼一百两与我,听你们暗里结亲,不要不老到,出了丧讨材钱。”汪涵宇道:“六十两吧。”寡妇不肯,逼了他八十两银子,放他一路。只是贵梅见了汪涵宇便躲开去,那里得交一言。无极奈何,又求朱寡妇。寡妇道:“待我骗他。”又对贵梅道:“媳妇,前日说的想得何如?”贵梅道:“这也不必想,是决不可的。”寡妇道:“媳妇不必过执,我想这汪蛮是个爱色不爱钱的,不嫁他便与他暂时相处,也得些财物可以度日。”贵梅道:“私通苟合,非人所为。”寡妇听了便恼道:“怎就不是人所为,小小年纪这样无状。”便赶去要打,得小妹劝了方住。贵梅自去房中,哭泣不题。
过了两日,寡妇为这八十两银子只得又与他说:“我不是定要你从他,只是前日为儿子死,借他银子三十两,遭他逼迫。你若与他好了,他便题不起,还有资助,若不,将甚还他。”贵梅道:“他若相逼,幸有住房,可以典卖偿他,若说私通,断然不可。”寡妇听了平跳起来,将贵梅一掌道:“放屁,典了房子,叫我何处安身?你身子值钱,我该狼藉的么?”贵梅掩着脸正待灵前去哭,又被一把头发去,道:“你敢数落我么?”贵梅连声道:“不。”又已打了几下。走得进房,小妹来看,道:“亲娘如今已在浑水里,那个信你清白?不若且依了婆婆,省些磨折,享些快乐。”贵梅道:“这做不得。”一连几日,没个肯意,汪涵宇催寡妇作主。寡妇道:“家中都是凭你的,你撞着只管蛮做,我来冲破,便可作久长之计。”果然汪涵宇听了,一日乘他在后园洗马桶,他闯进去,强去抱他,被他将刷帚泼了一身秽污,去了。一日预先从寡妇房中过去,躲在他床下。夜间正演出来,被他喊叫有贼,涵宇欺他孤身,还来抱他,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底下小厮又赶起来,要上楼,寡妇连忙开了自己房,等他溜走。外边邻舍渐渐已晓得朱寡妇有落水拖人的意思。一个汪涵宇弄得伤了脸,半月不得出门,也待罢了。倒是寡妇为银子份上,定要将这媳妇道他不孝,将来打骂。汪涵宇乘机来做好相劝,捏他一把。贵梅想起是为他姑媳参商,便一掌打去。他一闪,倒把寡妇脸上指尖伤了两条。汪涵宇便道:“你这妇人,怎么打婆婆?这是我亲眼见的,若告到官你也吃不起。”寡妇得了这声,便道:“恶奴,你这番依我不依我,若不依我,告到官去打你个死。”贵梅便跪下道:“贵梅失误,得罪。但凭打骂,若要与这光棍私通,便死不从。”寡妇道:“有这样强的。”便向门前喊叫道:“四邻人舍,唐贵梅打婆婆,列位救命。”便往县前走,汪涵宇对贵梅道:“从了我,我与你劝来。”贵梅道:“光棍,你搅乱我家里,恨不得咬你的肉,我肯从你?”汪涵宇做劝的名色,也到县前来。这些邻舍打团团道:“一定婆媳争风厮闹了。”有的道:“想是看得阿婆动火闹嫁。”恰好小妹走到门前来,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贵梅为甚打婆婆?”小妹把头摇一摇,这人道:“想是闹嫁。”小妹道:“肯要嫁,倒不闹了。”这人道:“是甚人来说亲?”小妹道:“汪朝奉。”这些人便道:“古怪,这蛮子你在他家与老寡妇走动罢了,怎又看想小寡妇。主唆婆婆逼他,我们要动公举了。”谁料那边婆子已在县前叫屈,县里已出了差人来拿。只是汪涵宇倒心焦,起前拨置,只说妇人怕事,惊他来从,如今当了真,若贵梅说出真情,如何是好。打听得县官是个掌印通判,姓毛,极是糊涂,又且手长。寻了他一个过龙书手陈爱泉,是一名水手。说道:“此妇泼悍,要求重处,拿进去。”只见这通判倒也明白。道:“告忤逆,怎么拿银子来,一定有前亲晚后偏护情弊,我还要公审。”不收,汪涵宇极了,又添一名,又与书手三两,道:“没甚情弊,只是妇人泼悍,婆婆本份,不曾见官,怕一时答应不来,宽了他,他日后一发难制,故此送来,要老爷与他做主。”毛通判道:“这等落得收的,晓得了。”须臾贵梅到。正是晚堂,一坐堂,带过去,先叫朱寡妇。寡妇道:“妇人守寡二十年了,有个儿子两月前已死,遗下这媳妇唐贵梅,不肯守制,日逐与妇人厮闹。昨日竟把妇人殴打,现有伤痕可证,毛通判听了,便叫唐贵梅,不由他开口,道:“你这泼妇,怎夫死两月便要嫁,又打婆婆,拶起来。”贵梅道:“妇人原不愿嫁。”毛通判也不来听,把贵梅拶上一拶,拶了又敲,敲了又打二十。道:“你这样泼妇,还叫你坐一坐,耐耐性,发了女监。其时邻舍来看的都为他称屈。朱寡妇且是得志,一到家中与汪涵宇没些忌惮,两个吃酒说笑,道:“好官,替我下老实处这一番,这时候不知在监里仔么样苦哩。”汪涵宇道:“生铁下炉也软,这番一定依你了。消停一日,保他出来。”两个公然携灯上楼睡了。
只可怜贵梅当日下了女监,一般也有座头,汪涵宇又用了钱,叫众人挫折他,将来拴在柱上,并无椅桌倚靠,那有铺盖歇宿,立时禁不得两腿疼痛,要地下坐时,又秽污煞人,只是两泪交流,一疼欲死。听那狱里一更更这等挨将来,筛锣、摇铃、敲梆,好不惶。贵梅自想:当日丈夫叫我与他争气,莫要出乖露丑,谁知只为守节,反倒吃打、吃拶、吃监。早知如此,丈夫死时自缢,与他同死,岂不决烈。千思万想,到得天明。禁子又来索钱道:“你这妇人,只好在家中狠打公骂婆。这里狠不出的,有钱可将出来。座头可将我们旧例与他说。”座头来对贵梅说。贵梅道:“我身边实是无钱。”座头道:“身边晓得你无钱,但你平日攒下私房,藏在那边?或有亲眷可以挪借,说来那禁子哥与你唤来。”贵梅道:“苦我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亲戚,在家帮家做活,那有私房。”禁子听了,叫道:“看这样泼妇,平日料应亲邻闹断,身边有钱料也背阿婆买吃,没有是真,只叫他吃些苦罢。”吵一阵去了,去得又一阵,故意来轻薄。捏脚捏手,逼得贵梅跌天撞地,痛哭号啕。这干又道:“不承抬举。”大骂而去。水米不打牙。一日,忽见一个禁子,拿了两碗饭,两样菜来,道:“是你姓汪的亲眷送来的,可就叫他来替你了落我们。”贵梅知是汪涵宇。道:“我没这亲眷。”竟不来吃。等了一会,禁子自拿去了。又挨一日,只见外边有票,取犯妇唐氏,离了监门。却是汪涵宇必竟要他,故意用钱叫禁子凌辱他,后来送饭,以恩结他,又叫老寡妇去递呈子。道:“老年无人奉养唐氏,已经责罚知改,恳乞释放养老。”通判道:“告也是你,要饶也是你,官是你做么?”还要拘亲邻,取他改过结状释放。汪涵宇恐怕拘亲邻惹出事来,又送了一名水手,方得取放回来。只见这些邻舍,见他拶打狼狈,也都动怜,道:“你小年纪,平日听得你极本份孝顺,怎么打婆婆?”贵梅道:“贵梅也知事礼,怎敢打婆婆?”只见一个旺尖嘴,是左邻吴旺。道:“昨日他家说来,是要你嫁汪蛮,不肯告的。”又一个老邻舍张尚义道:“这等你死也挣两句说个明白,怎受这苦?”贵梅道:“这是我命运,说他怎么。”一个对门的李直又道:“他不仁,你不义,这样老淫妇自己养汉,又要圈局媳妇,谎告。汪蛮谋占人家妇女,教唆词讼,我们明日到道爷处替他伸冤。”贵梅道:“我如今已得放,罢了,不敢劳列位费心。”一步步挪到家中。朱寡妇正在那边与汪涵宇讲话,见了道:“恶奴,若不是汪朝奉劝,监死你。不是他送饭,饿死你。”汪涵宇道:“罢,罢,将就些。”贵梅不敢做声,两泪汪汪到了房里。小妹进来见了,道:“爷呀,怎拶做这样肿的,想是打坏了,你从不曾吃这苦,早知这样,便依了他们吧。”贵梅道:“丈夫临终,我应承守他,断不失节,怎怕今日苦楚忘了。只是街坊上邻舍,为我要攻击婆婆,是为我洗得个不孝的名,却添婆婆一个失节的名,怎好?我不能如丈夫吩咐奉养他,怎又污蔑他?”说了一番,夜间穿了几件缟素衣服,写四句在衣带上,道:
亲名不可污,吾身不容浼,
含笑向九泉,身名两无愧。
趁家人睡,自缢在园中古梅树下。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