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 第 4 页/共 32 页

数日之间,掌珠因盛氏诟骂,又怕丈夫回来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边,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不走开去。这日正早下楼来,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道:“连日听得老亲娘絮聒想是难过。”掌珠道:“絮聒罢了,还要对我丈夫说,日后还要淘气。”本二娘道:“怕他做甚,徐亲娘极有计较,好歹我们替你央及他,寻一计较,弄送他便了。”正说间,恰好徐婆过来。李二娘道:“连日怎不见你?”徐婆道:“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不要后生生长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寻了几个,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道:“他婆婆不晓事把我们都伤在里边。”徐婆道:“脚在你肚皮下,你偏常走出来,不要睬他,嚷与他对嚷,骂与他对骂,告到官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掌珠道:“怕他对丈夫讲,丈夫说要休我。”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你寻一家没大没小,人又标致,家又财主的与你,我想你丈夫原与你过得好,只这老厌物,若没了这老厌物,你就好了。我如今有一个计较,趁这桐乡人寻亲,都凭我作主的,不若将他来嫁与此人,却不去了眼中钉,只是不肯出钱的。”李二娘道:“脱货罢了,还求财。”掌珠道:“只是他怎肯嫁。”徐婆道:“他自然不肯,我自与那边说通了,骗他去。”掌珠道:“倘丈夫回来寻她,怎处?”徐婆道:“临朝我自教导你,决不做出来,直待他已嫁,或者记挂儿子,有信来,自身来,那时已嫁出的人不是你婆婆了。就是你丈夫要与你费嘴时,已过的事,不在眼面前娘,比你会温存?枕边的家婆自是不同,也毕竟罢了,你自依我行。”此时,掌珠一来怪婆婆,二来怕丈夫回来,听信婆婆有是非,便就应承。只见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楼,掌珠还在那厢洗刮碗盏,只听有人把后门弹了一声,道:“那人明日来相,你可推病,等你婆婆看店,他好来看。”掌珠听了,也便上楼安息。睡到五鼓,故作疼痛之声。天明盛氏来看,却见掌珠蹙了眉头,把两手紧揉着肚子,在床里滚。问他,勉强应一声肚疼。盛氏道:“想一定失盖了,我冲口姜汤与你。”便下去打点汤,又去开店。将次已牌,一个人年纪约五十多岁,进来买酒,递出五十个钱来,一半是低钱,换了又换,约莫半个时辰才去。不知这个人,正是桐乡章必达。号成之。在桐□□□住。做人极是忠厚。家中有儿子,叫做章著,行二。家事尽可过。向贩震泽绸绫,往来苏州。因上年丧了偶,儿子要为他娶亲。他道:“我老人家了,娶甚亲,我到苏州,看有将就些妇人,讨个作伴罢。”来了两次,小的忒人,标致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钱,丑的他又不要。这番遇着徐婆,说起这桩亲事,叫他来看。这章成之看他年纪虽过四十,人却济楚能干,便十分欢喜。 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 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庄别样娇。 便肯出半斤银子。徐婆仍旧乘晚来见掌珠,说:“客人已中意,肯出四两银子,连谢我的都在里边。”掌珠道:“这也不论,只是怎得他起身?”徐婆道:“我自有计较。我已与客人说道,他本心要嫁,因有儿子、媳妇,怕人笑,不像样,不要你们的轿子迎接。我自送他到船。开了船,凭他了。料他守了一向寡,巴不得寻主儿,决不寻死,好歹明早收他银子,与他起身。”掌珠此时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余姑媳不能无情;又恐丈夫知觉,突兀了一夜,才到天明,只听得有人打门,推窗问时,道:“吴江张家,因姑娘病急,心疼危笃,来说与婆婆。”盛氏听了,便在床上一骨碌爬起,道:“我说他这心疼病极凶的,不曾医得,如何是好?”自来问时,见一汉子道:“是他家新收家人张旺,桐乡人。船已在河下。”掌珠吃了一惊,心中想道:他若去,将谁嫁与客人。便道:“这来接的一面不相识,岂可轻易去,还是央人去望罢。”盛氏道:“谁人去得?这须得我自去。”掌珠道:“这等待我央间壁徐亲娘送婆婆去,我得放心。”便蹙来见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偏是姑娘病重来接他,拦又拦不住,只得说央你送他,来与你计议。”徐婆笑道:“这是我的计,银子在此,你且收了。”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逼火。徐婆道:“你去,我正要送他交割与蛮子。”掌珠回来道:“徐亲娘没工夫,我再三央及,已应承了。”便去厨下做饭,邀徐亲娘过来,两个吃了起身。盛氏吩咐掌珠。叫他小心门户,店便晚开早收些,不要去到别人家去;分咐了阿寿。掌珠相送出门,到了水次,只见一只脚船泊在河边。先有一个人带着方巾,穿着天蓝袖道袍,坐在里边。问时,道城中章太医,接去看病的。盛氏道:“闲时不烧香,极来抱佛脚。”忙叫开船,将次盘门,却是一只小船飞似赶来,相近,见了徐婆道:“慢去。”正是徐家来定。徐婆问:“甚缘故?”来定道:“是你旧年做中,说进王府里的丫头翠梅,近日盗了些财物走了。告官着你身上要,差人坐在家里,接你回去。”徐婆道:“周亲娘央我送老亲娘,待我送到便来,暂躲一躲着。”来定道:“好自在生性,现今差人拿住了大舍,他到官,终须当不得你。”盛氏听了道:“这等亲娘且回去罢。”徐婆道:“这等你与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过船去了。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张旺,已来半日了,缘何还不到?”张旺笑道:“就到了。”日午船中做了些饭来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些。将次晚了,盛氏着忙。道:“吴江我遭番往来,只半日,怎今日到晚还不到?”只见那男子对着张旺道:“你与他说了罢。”张旺道:“老亲娘,这位不是太医,是个桐乡财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旧年没了家婆,再娶一个作老伴儿。昨日凭适才徐老娘做媒,说你要嫁,已送银十两与你媳妇,嫁与我们阿爹了。你仔细看看,前日来买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义男章旺。那是甚张旺。这都是你媳妇与徐老娘布就的计策,叫我们做的。”盛氏听了大哭,道:“我原来倒吃这忤逆泼妇嫁了。我守了儿子将二十年,怎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舱,打帐向河中跳,不期那章成之忙来扯住道:“老亲娘,不要短见,你从我不从我凭你,但既来之则安之。你媳妇既嫁你,岂肯还我银子,就还我银子,你在家中难与他过活,不若且在我家,为我领孙儿过活罢了。”盛氏听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个家主婆,怎与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难合伙。死了儿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儿子来赎我。”便应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从,若要我领你孙儿,这却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只是想自家苦挣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随身,不胜悒怏。 徐婆回报,掌珠知道事已成,不胜欢喜。将那银子一两谢了徐婆。又放心放胆,买了些下饭,请徐婆、杨三嫂、李二娘一干。徐婆又叫他将盛氏细软都藏了,装他做跟人逃走模样。丈夫来问,且说他到张家。计议已定。不期隔得六七日,周于伦已回,买了些嘉湖品物,孝顺母亲。跨进门来,只见掌珠坐在店里,便问母亲时。掌珠道:“张家去了。”周于伦道:“去张家做什么?”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楼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楼,道姑娘有病,有人接我要去,我道家中无人,又没人跟随。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只得着徐亲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没人接他。”周于伦道:“莫不你与他有甚口面去的。”掌珠道:“我与他有甚口面,他回,你自得知。”周于伦道:“我不打紧,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次日打点了些礼,竟到吴江,姐夫不在。先是姊姊来见,道:“母亲一向好么?”周于伦吃了一惊,道:“母亲七日前说你病来接他,已来了。”姐姐听了也便吃一个大惊。道:“何曾有这事?是哪个来接?”于伦道:“是隔壁徐亲娘亲送到水口的,怎这等说。”两下惊疑。于伦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饭,于伦也吃不下,即赶回家,对着掌珠道:“你还我母亲。”掌珠道:“你好没理,那日你母亲自说女儿病来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点了一个皮箱,张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亲娘送去,出门时那一个不见?”只见徐亲娘也走过来道:“皇天,这是我亲送到船里的,船中还有一个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蓝花绸海青,道是城中太医,来拉的是甚张旺。”又问邻舍道:“是真出门的?”那一个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听得人敲门来接。”有的道:“早饭时候的,是穿是油绿绸袄,月白裙出门的。”又问家中曾有人争竞么,道并不曾听得争闹。细问阿寿,言语相同。周于伦坐在家中闷闷不悦。想道:若是争闹,气不忿,毕竟到亲眷人家。我又没有甚亲眷,若说有甚人勾搭,他守我十余年没话说,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楼上房中看,细软已都没了,好生决断不下。凡是远年不来往亲戚家里,都去打听问,并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庙宇龟卜去处,也都走遍。在家如痴如呆,或□□眼泪。过了半个多月,掌珠见庶饰过了,反来呆他道:“好汉子,娘跟人走,连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儿子不是周家儿子。”气得个周于伦越昏了。为体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旧外边去做生意,只是有心没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转到桐乡,背了几件衣服,与母亲无二,便跑近前。那妇人已洗完左手绾着衣服,右手提着槌棒,将走到一大宅人家。于伦定睛一看,便道:“母亲你怎在这里?”原来正是盛氏。盛氏见了,两泪交流,哽咽不语。可是: 大海横风生紫澜,绿萍飘泊信波翻, 谁知一夕洪涛息,重聚南洋第一滩。 半晌才道:“自你去后,媳妇怪我说他手松,故意不卖与人,叫他松时,他又故意贱卖;再说时,他叫我自管店,他却日日到徐婆家。我说他几声,要等你回来对你说,不料他与徐婆暗地将我卖到这章家。已料今生没有见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怜见,又得撞见。不是你见我时,我被他借小姑病重赚我来时,眼目已气昏了,也未必能见你。”于伦道:“我回时,他也说小姑家接去,我随到小姑家,说不曾到,又向各亲眷家寻,又没踪影,不知小贱人和老虔婆用这等计策。”盛氏又道:“我与媳妇不投,料难合伙,又被媳妇卖在此间,做小伏低,也没嘴脸回去见人。但只你念我养育你,与守你的恩,可时来看我一看。死后把我的这把骨殖带回苏州,与你父亲一处罢了。”言讫母子大痛。周于伦此时,他主意已定了。身边拿出几钱银子,付与母亲道:“母亲且收着,在此盘缠。半月之间,我定接你回去。”两边含泪分手。周于伦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里想道:“我在此赎母亲,这地老虎决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处置妇人,也伤体面。我只将他来换了去,叫他也受受苦。算计了,回到家,照旧待掌珠。掌珠自没了阿婆,又把这污名去讥诮丈夫,越没些忌惮了。见他货物不大卖去,又回得快,便问他是甚缘故。”于伦道:“一来生意迟钝,二来想你独自在家,故此便回。”掌珠道:“我原叫你不要出,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于伦也不回他。过了三日。道:“我当初做生意时,曾许祠山一个香愿,想不曾还得,故此生意不利。后日与你去同还何如?”掌珠道:“我小时随亲娘去烧香后,直到如今,便同你去。”到第二日,催于伦买香烛。于伦道:“山边买,只带些银子去罢了。”那掌珠巴明不晓。第二日梳头洗脸,穿了件时新玄色花袖袄,灯红裙,黑髻玉簪,斜插一枝小翠儿,打扮端正时,于伦却又出去未回。等得半日把扇儿打着牙齿斜立。见周于伦来,道:“有这等钝货,早去早回。”于伦道:“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别了杨三嫂、李二娘、徐亲娘,吩咐阿寿照管门户。两个起身。过了盘门,出五龙桥,竟走太湖,掌珠见了:“我小时曾走,不曾见这大湖。”于伦笑道:“你来时年纪小,忘了,这是必由之路。”到岸,于伦先去。道:“我去叫轿来。”竟到章家。老者不在,只他儿子二郎在家,出来相见。周于伦道:“前月令尊在苏州,娶一女人回来,是卑人家母。是贱累听信邻人,暗地将他卖来的。我如今特带他来换去,望二郎方便。”二郎道:“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专?”于伦道:“一个换一个,小的换老的,有甚不便宜。”章二郎点头道:“倒也是。”一边叫他母亲出来,一边着人看船中妇人何如。这边盛氏出来见了儿子,道:“我料你孝顺,决不丢我在此处,只是如今怎生赎我?”于伦道:“如今我将不贤妇来换母亲回去。”盛氏道:“这等你没了家婆怎处?”于伦道:“这不贤妇要他何用。”须臾,看的人悄地回复二郎道:“且是标致,值五七十两。”二郎满心欢喜,假意道:“令堂在这厢,且是勤谨和气,一家相得,来的不知何如,恐难换。”于伦再三恳求。二郎道:“这等且写了婚书。”于伦写了。依旧复到船中,去领掌珠。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个不耐烦,道:“有你这样人,一去竟不回。”于伦道:“没有轿,扶着你去罢。”便把一手搭在于伦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了岸,走了半晌,到章家门首。盛氏与章二郎都立在门前,二郎一见欢喜得无极。掌珠见了盛氏,遍身麻木,双膝跪下道:“前日却是徐亲娘做的事,不关我事。”盛氏正待发作,于伦道:“母亲不必动气。”对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你性命也是夫妻一场。”掌珠又惊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时,于伦已扶了母亲,别了二郎去了。 乌鸟切深情,闺帏谊自轻, 隋珠还合浦,和璧碎连城。 掌珠只可望着流泪,骂上几声黑心贼。二郎道:“罢,你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这厢安静。”一把扯了进去。 于伦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门首,看见他母子同回,吃了一惊,道:“早晨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门,故此反留下掌珠,给还他母亲,后来必定要连累我。”一惊一忧,竟成了病。盛氏走进自房中,打开箱子一看,细软都无道:“他当初把女儿病骗我出门,一些不带得,不知他去藏在那边。”于伦道:“他也被我把烧香骗去,料也不带得。”到房中看,母亲的细软一一俱在他自己的房,奁也在,外有一锭多些逼火,想是桐乡人讨盛氏的身银,如今却做了自己的身银。于伦又向邻人前告诉,徐婆调拨他妻把阿婆卖与人家做奶母。前时邻人知道盛氏不见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毕竟守不过。”也有的笑周于伦道:“是个小乌龟。”如今都称赞周于伦,唾骂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于伦又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说,道:“告官恐伤两家体面,我故此把来换了,留他残生。”钱望濠道:“你只赎了母亲罢,怎又把我女儿送在那边,怎这等薄情?”终是没理,却也不敢来说。他后边自到桐乡去望时,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忌,百般凌辱,苦不可言。见了父亲,只是流泪。父亲要去赎他,又为晚妻阻挡,不得去。究竟被凌辱不过,一年而死。这边周于伦有个三考出身做县丞的仲德,闻他行孝,就把一个女儿与他,里递要举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义夫。”抵死不肯。后来也纳一个三考,做了个府经历。夫妻两个奉事母亲终身,至今人都称他是个孝子。 型世言 第四回 寸心远格神明 片肝顿苏祖母 忠孝本同理,何缘复低昂。 死君固宜褒,死亲岂非良。 朝宁有奇节,闾阎有真肠。 岂令卫弘演,千古名字香。 尝阅割股救亲的,虽得称为孝,不得旌表。这是朝廷仁政,恐旌表习以成风,亲命未全,子生已丧,乃是爱民之心。但割股出人子一段至诚,他身命不顾,还顾甚旌表。果然至孝的,就是不旌表,也要割股;不孝的就是日日旌表,他自爱惜自己身体;又有一种迂腐的,倒说道:“割股亏亲之体,不知若能全亲之生,虽亏也与全无异。”保身为置身不议的说:“不为”。那以身殉忠孝的说:“若执这个意见,忠孝一般,比如为官的,或是身死疆场,断头刎颈;或是身死谏诤,糜骨碎身,这也都是不该的了。”古今来割股救亲的也多,如《通纪》上记的锦衣卫总旗卫整的女案尉饶福母子皆生的。近日杭州仁和沈孝子割心救父,父子皆亡的,都是我皇明奇事。不知还有个刳肝救祖母,却又出十四岁的女子,这是古今稀见。此女是浙江处州府丽水县人,姓陈,名妙珍。他父亲叫做陈南溪,祖传一派山田,并一块柴山,一所房子,与寡母林氏空苦度日。后来娶妻李氏,生下妙珍。不上三岁,南溪一病身故。这李氏却也有心守寡,一守三年。只是年纪只得二十六岁,甚是少年。起初时想着夫妻恩爱,难以割舍,况对着冷飕飕孝堂,解目惨伤,没甚他想。一到三年,恩爱渐渐忘记,凄冷渐渐难堪,家中没个男子,自然支持不来。虽是山中有柴,也要雇人樵砍;田中有米,也要雇人耕种。没人照管,一工只有半工,租息年年减去一半,少柴缺米,衣衫不整,都是有的。又见这些亲邻,团头聚面,夫唱妇随,他却只得一个婆婆,一个女儿,要说句知心话儿,替那个说。秋夜春宵也有些不耐烦之意。喜得他的哥哥李经,他道:“守节自是美事,不惟替陈家争气,也与我家生光。”时常去照管他。不料他的妻赵氏是个小家子,道家里这些柴米也是很难得来,一粒米是我一点血,一根柴是一根骨头,便是饮食之类,自家也有老婆儿女,仔么去养别人?常是争争闹闹。李经道:“手足之情,况且他一个老人家,年纪老了,小的又小,也是恤孤怜寡。”赵氏道:“若说妹子也还有理。这老婆子与你何干?便是这点点小丫头,担柴送米,养得大,嫁了人,料必不认得你了,你若怜悯他,不如叫他招一个妹夫,却不又管大管小?”李经道:“改嫁也不是我做哥哥说的,只要我挣得来,他用得我多少,仍旧要去管他。” 赵氏见丈夫不理,常是不愤。想得叔叔李权,年纪又小,不大晓得道理,是个贫根,故意一日叫他拿米去与姑娘。只见李权道:“仔么他家吃饭,倒要我家送米去?”赵氏道:“正是,你才梦醒哩。时常拿去,我道你两弟兄辛勤苦力做得来,怎等他一家安享。你哥道手足之情,我道既是手足之情,如今叔叔衣服也须做些,叔叔亲事也须为他完就,怎只顾一边?”李权道:“嫂嫂说得有理,我如今不要拿去。”赵氏道:“你不拿去,哥哥毕竟拿去,倒不如你拿去做个人情。左右家事不曾分,一斗你有五升在里边,不要把哥哥一个做好人。”李权道:“原来哥哥一向官路做人情,时常送去,也不是小算。”赵氏道:“只除他嫁得,可又免得这般送。”李权道:“这等我们嫁他。”赵氏道:“如今他是陈家人,也要陈家肯,又还要姑娘肯,你便可劝他一劝。”李权道:“我会说。”驼了这米竟到陈家,姊姊出来相见。他歇下道:“莫说种的辛苦,便驼也是烦难的。”李氏道:“真是累你弟兄。”李权道:“这是该的,怎说得累?只是如今熟年也不打紧。日长岁久,怕撞了荒年,管顾不来。”李氏留他到房中坐。那李权相了一相,道:“姊姊这房子老了,东壁打西壁,仔么过?如今姊夫没得二三年,已是这操箱空笼空,少长没短,过后一发难了。”李氏道:“没奈何,且捱去,上边老的老,下边小的小,叫我怎生丢得?”李权道:“姊夫都丢了,何况你?也图个长策好。”李氏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李权道:“这姊姊,我那边东村周小一老婆,老公死得半月就嫁人,也没人说他,南向谢省祭填房的也是个奶奶,少穿少吃,一般也嫁人,谁曾道他不是,忍饥受冷,甚么要紧?就是县里送个贞节牌匾,也只送了。有钱的何曾轮着我们乡村,姊姊还要自做主意,不要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李氏听了不觉动心,只不好答应得。李权吃了些酒回了。赵氏迎着道:“如何?”李权道:“他道没奈何,且捱去,后来只是不做声。”赵氏道:“不做声便是肯了,二婚头,也要做个腔,难道便说我嫁。”李权道:“话得是,如今再过半月,哥哥三十岁,一定他回来拜寿,嫂嫂再与他说,好歹要他嫁人,省了我们照管。” 只见这日,果然李氏带女儿回来拜寿。这些亲戚,你穿红,我着绿,好不整齐。他母子两个,也只布素衣服。当日回的回了,李氏与几个亲眷还在他家中。其时有一个胡孺人,是李经表嫂,一个刘亲娘,是李经表妹,同在那边闲坐。胡孺人道:“陈亲娘,家下没人,不曾来看得你,真亏你,我们这样年纪,没个丈夫在身边,一日也过不得,亏你怎么熬得这苦?”李氏道:“这也是命中所招。”刘亲娘道:“说道守寡,小时好过,倒是四十边难过,春夏好过,秋冬难过。夜长睡又睡不着,从脚尖上直冷到嘴边来,真是难当。”赵氏便添一嘴来道:“亲娘,好过难过,依我只趁这笋条样小年纪,花枝般好脸嘴,嫁上一个丈夫,省得忧柴忧米,弄得面黄消瘦。”李氏把妙珍头摸一摸道:“且守一守儿,等他大来。”却又李权闯到道:“望桑树收丝好早哩,守寡的有个儿子,还说等他成房立户,接立香火;若是女儿,女生外向,捧了个丈夫,那里记挂你母亲。况且遇着有公婆叔婶,上下兜绊,要管也不能够,不如嫁的好。你若怕羞不好说,我替你对那老婆子说。”此时李氏听众人说来,也都有理,只是低头不语。李权便着媒婆与他寻亲,李经知道来拦阻时,赵氏道:“妹子要嫁人,你怎管得一世?寻了一个人家,也是二婚,老婆死了,家里也丢个女儿。”李权见他家事过得,就应承了。来见林氏道:“姊姊年纪小,你又老了,管他不到底,便是我们家事少,也管顾不来。如今将要出身,要你做主。”林氏便汪汪泪下道:“我媳妇怕没有这事,他若去,叫我更看何人?”李权道:“养儿子的,到今还说更看何人;他养女儿一发没人可看。他也计出无奈,等他趁小年纪好嫁,不要老来似你。”林氏也没奈何,只得听他。李氏初意要带妙珍去,那边自有女儿,恐怕李氏心有偏向,抵死不肯。林氏又道:“尝要随娘晚嫁的,人都叫做拖油瓶,与那晚爷终不亲热。初时还靠个亲娘顾看,到后头自己生了女儿,也便厌薄。这是我儿子一点骨血,怎可把人作践。”也便留了。嫁时李氏未得新欢,也不能忘旧爱,三个都出了些眼泪。自此祖孙两个自家过活。正是: 孙依祖泽成翎羽,祖仰孙枝保暮年。 此时妙珍没了娘,便把祖母做娘。林氏目下三代,只得这孙女儿,也珍宝样看待。这林氏原也出身儒家,晓得道理,况且年纪高大,眼睛里见得广,耳朵里听得多,朝夕与他并做女工。饮食孙炊祖煮,闲时谈今说古。道某人仔么孝顺父母,某人仔么敬重公姑,某人仔么和睦妯娌,某人仔么夫妇相得,某人仔么俭,某人怎么勤。那妙珍到得耳中,也便心里明白,举止思想,都要学好人。十一岁闻得他母亲因产身故,不觉哭踊欲绝。祖母慰他道:“他丢你去,你怎么想他?”妙珍道:“生身父母,怎记他小嫌,忘他劬劳。”三年之间行服悲哀。到十四岁时,他祖母年高,渐成老熟。山县里没甚名医,百计寻得药来,如水投石,竟是没效。那林氏见他服事殷勤。道:“我儿,我死也该了,只是不曾为你寻得亲事,叫你无人依靠,如何是好?”妙珍道:“婆婆,病中且莫闲想。”只是病且沉重,妙珍想来无策。因记得祖母尝说有个割股救亲的,他便起了一个早,走到厨下,拿了一把厨刀,轻轻把左臂上肉撮起一块,把口咬定,狠狠的将来割下。只见鲜血迸流,他便把块布来拴了,将割下肉放在一个沙罐内熬成粥汤,要拿把祖母。适值一个邻人邹妈妈,他来讨火种,张见他在那里割肉,失惊道:“勒杀不在这里勒的,怎这等疼也不怕?”推门进来,见他已拴了臂膊,把那块肉丢在粥里,猛然道:“你是割肉救婆婆么?天下有这等孝顺的。一点点年纪有这样好心,似我那天杀的,枉活了三十多岁,要他买块豆腐,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不打骂我也好了,难得,难得!”相帮他把粥来扇滚了,自去。妙珍却将这碗粥来与祖母,拿到嘴边。祖母道:“儿,哪里这米?有这一阵香。”妙珍道:“就是家中的。”将来喂了。只见祖母道:“儿这碗粥好似几贴药,这一会我精神清爽起来了。”到第二日,道:“我连日睡得骨头都疼,今日略健,你扶我起来坐一坐。”妙珍便去扶他。祖母道:“你这衫上怎么有这几点血?”妙珍道:“是,是昨日出鼻血累的。”林氏道:“这一定是连日为我辛苦缘故,累了你,累了你。”又过了几日。道:“我要门前散一散,拄了一根拐,出走门前来。巧巧邹妈妈手里拾了几根枯柴在手里。道:“忤逆贼,柴也不肯砍担,叫我忍饿。”见了林氏道:“老孺人,好了么?”林氏道:“亏了我孙儿。”邹妈妈道:“真亏他。”此时妙珍也立在林氏侧边,邹妈妈道:“你臂上好了么?”林氏便问:“你臂上生甚东西么?”邹妈妈道:“是为你割的股。”林氏忙来摸见了臂上拴的,便哭道:“儿,只说你服事我已极辛苦了,怎又要你割股。”一个哽咽,便晕了去。邹妈妈道:“是我多嘴的不是了。”忙帮着妙珍,扶到床中,灌了汤水,渐渐苏醒。道:“儿子这样孝顺,我怎消受得起?”时常流泪,仍旧是这样病了。妙珍也仍旧寻医问卜,求神礼斗,并不见好。他便早晚臂上燃香,叩天求把身子代祖母。似此数日。一夜不脱衣服,伏有祖母床边。忽见一个道者。 剪箨为冠散逸□,裁云作敞逍遥。 虬髯一部逐风飘,玉尘轻招似扫。 那道者走近前来道:“妙珍,汝孝心格天,但林氏沉疴非药可愈,汝果诚心救彼,可于左肋下刳肝饮之。”将手中拂指他左肋,又与药一丸。道:“食之可以不痛。”妙珍起谢,吞所赐药,只见满口皆香。醒来却是一梦。妙珍道:“神既教我,祖母可以更生。”便起焚香在庭中,向天叩拜道:“妙珍蒙神吩咐,刳肝救我祖母,愿神天保佑,使祖母得生。”遂解衣看左肋下红红一缕如线。妙珍就红处用刀割之,皮破肉裂了,不疼痛,血不出,却不见肝。妙珍又向天再拜道:“妙珍忱孝不至,不能得肝,还祈神明指示,愿终身为尼,焚修以报天恩。”正拜下去,一俯一仰忽然肝突出来,妙珍连忙将来割下一块。正是: 割股人曾见,刳肝古未闻。 孝心真持异,应自感明神。 把肋下来拴了,把肝细细切了,去放在药内煎好了,将来奉与祖母吃。只见他一饮而尽。不移时便叫妙珍道:“儿,这药那里来的,委实好,吃下去喉咙里心腹里都觉爽俐,精神气力也觉旺相,手足便就运动如常,或者这病渐渐好了也未可知。”妙珍暗暗欢喜。到后边也一日好一日,把一个不起的老熟病,仍旧强健起来。正是: 涓滴起疲癃,精忱神鬼通。 这妙珍当日也只暗喜祖母渐有起色,感谢神天拯救,那里还想自己疮口难完。不意睡去,复梦见前夜神人道:“疮口可以纸灰塞之,数日可愈。”妙珍果然将纸烧灰去塞,五六日竟收口,瘢疮似缕红线一般。又再三叮嘱,那当时看见的,听得的,叫他不要说。众人也为前日林氏因邹四妈说了割股,哽咽复病,故此也没人敢说。只是这节事,已沸沸传将开去了,一时邻里要为他县呈讨匾。妙珍道:“这不过是我一时要救祖母如此,岂是邀名?”城中乡宦、举监、生员、财主都要求他作妻作媳。他道:“我已许天为尼,报天之德。”都拒纸不应。林氏再三劝他,则道:“嫁则不复能事祖母,况当日已立愿为尼,不可食言。”从此又三年,林氏又病不能起,便溺俱撒在床上,他不顾秽污,日夜洗涤。林氏又道:“我这三年都是你割肝所留,但人没个不死的,就天恩不可再邀,你再莫起甚意了。”不数日身故。他悲哀擗踊,三日水浆也不入口,破产殡殓,亲营坟墓,结茅柴为庐,栖止墓上,朝夕进饮食,哭泣。庐只一扉,山多猛兽,皆环绕于外不入。三年坟上生出黄白灵芝五株,又有白鹊在坟顶松树上结巢,远近都说他孝异。服满,因城中有一监生坚意求亲,遂落发出家无垢尼院。朝夕焚修,祈荐拨祖父母、父母。不料这院主定慧是个有算计的人,平日惯会说骗哄人,这番把妙珍做个媒头,尝到人家说:“我院里有一个孝女,不上二十岁,曾割肝救祖母,就是当日观音菩萨剜服断手救妙庄王一般,真是如今活佛。”若人肯供养他,供养佛一般,哄得这些内眷,也有瞒着丈夫、公婆布施银钱的,米谷的,布帛的。他都收来入己。又哄人来拜活佛,聚集这些村姑老媪念佛做会,不论年大的、小的,都称妙珍做佛爷,跪拜。妙珍也自觉酬应不堪,又细看这干人,内中有几个老的,口里念佛得几声,却就攀亲叙眷,彼此互问住居,问儿女,也有自夸儿女好的,也有诉说儿女贫寒;或是不肖,或是媳妇不贤;有几个少的,佛也不念,或是铺排自己会当家,丈夫听教训;或是诉说丈夫好酒好色,不会做家,自家甘贫受苦;或又怨的是公姑琐屑,妯娌嫉忌,叔姑骄纵;更有没要紧的,且讲甚首饰时样,带来好看,衣服如今怎么制度才好,甚么颜色及时。你一丛我一簇,倒也不是个念佛场,做了个讲谈所。甚至幡竿长,十八九岁大女子不晓事三五岁小娃子,不知什么缘故,也拖带将来。又看那院主搬茶送水,遇着舍钱的奶奶孺人,口叫不绝,去奉承他。其余平常,也只意思交接,甚是炎凉态度。只有一个清庵尼姑寂如,年纪四十模样,看他做人温雅,不妄言笑,只是念佛,或时把自己诵习的《心经》、《金刚》等经,与妙珍讲说。妙珍礼他为师兄,像个可与语的。妙珍就想道:“我当日不要是递申举,正不肯借孝亲立名。如今为这些人尊礼,终是名心未断,况聚集这些人,无非讲是讲非。这不是作福是造孽了,岂可把一身与他作招头。”遂托说喧嚣,就避到清庵中。真好一个庵。 松桧阴阴静掩扉,一龛灯火夜来微。 禅心寂似澄波月,唯有疏钟出树飞。 妙珍看他房寮不惟清雅,又且深邃。一隙之地,布置委委曲曲,回廊夹道,洞门幽室,仓卒人也不能进来。这寂如当家,带着个女童,叫做圆明,在外边些。妙珍直在里边。妙珍只是早晚到佛前焚香,除三餐外,便独自个在房念佛诵经,甚喜得所。不知寂如这意也是不善,他虽不抄化,不聚众,却靠着附近一个静室内两和尚。师父叫做普通,徒弟叫做慧朗,他时常周给。相去不远,乘着黑夜过来,轮流歇宿。初时也怕妙珍来碍眼,因见她在无垢院时,一毫闲事不管,又且施舍山积,道他身边必竟有物;若后日肯和同水蜜,他年纪小,是黄花女儿,尽可接脚。故此留他在庵。闲时说些道听途说的经典,道:“这都是普通老爷讲的。这和尚极是真诚,博通经典。城中仕宦奶奶、小姐没个不拜他为师,求他取法名讲解,近在这厢。师弟也该随喜一随喜,还有一个慧都讲,一发声音响亮,大有梧头。”妙珍也只唯唯,他见入不得凿,道:“且慢着,这些贼秃有些眼睛里安不得垃圾,见了我,丢了徒弟,若见了他,一定要丢了我,引上了他,倒把一个精精壮壮的好徒弟与他,岂不抢了我的快活。如今只把来嗅这个两个秃驴,等他破费两个银子。”她自仍旧与这两个和尚往还,赞这妙珍标致,打动他不题。 一日,寂如因与慧朗有约,先睡一睡打熬精神。圆明厨下烧火,妙珍出来佛前烧晚香,只听得门外连弹三弹,妙珍不知其意,住一会,又听响弹三弹,妙珍只得去开门。外边道:“怎耍我立这半日。”略开得一路门,那人从门缝里递进一锡罐热气腾腾,道:“你接去,我打酒就来。”妙珍接了,打一张时,背影却是个和尚,吃了一惊。看罐中是一罐烂烀狗肉,他也就拿来安在地上,往房中便跑。须臾,慧朗打了酒走来,随手拴门,看见锡罐道:“丢在地上,岂不冷了。”一齐拿着,竟进房中。寂如只道是圆明放的,也不问他,悄悄的吃了酒肉,两个仍旧行事。只是妙珍倒耽了一夜干系,怕僧尼两人知道露机,或来谋害,或图污浼,理也有之。喜得天明,想道:这尼姑我道他稳重,是个好人,不期做出这样事。我若在此,设或事露,难分皂白,不若去了。就略捡了些自己衣物,托言要访定慧,离了庵中,结庵在祖母坟侧。每日拾些松枝,寻些野菜度日。又喜得种他田的租户,他是个孝女,也不敢赖他的。定慧、寂如再三来邀,他道:“二位布施来的,我坐享于心不安。”不肯去。 自此之后,不半年,定慧因一个于一娘私自将丈夫的钱米出来做佛会,被丈夫知觉,赶来院中骂了一场。又听两个光棍拨置,到县中首他创做白莲佛会,夜聚晓散,男女混杂,被县里拿出打了十五,驱逐出院。又两年,寂如因与圆明争风,将圆明毒打几次,背他将私通和尚事说与娘家。娘家就会同里递密来伺候。一日,慧朗进去,正在房中云雨,圆明悄悄放了众人,把来拿了。慧朗苦要收拾,普通醋他与寂如过得绸缪,不肯出钱,送到县去,各打二十,双连枷整整枷了两月,俱发还俗。人见妙珍在两处都不肯安身,莫不称赞他有先见之明。从此又十余年,只见妙珍遍辞亲邻,谢他平日看顾。回到草舍中,跏趺而坐,其气虽绝,颜色如生。正是: 幻躯不可久,真性永不磨, 超然去尘寰,趺坐灵山阿。 众人看了,无不称异。就把他草舍为龛,一把火焚化。火光之中放出舍利如雨,有百许颗,众人将来,置在瓶中,仍将他田产卖来建塔于上。人至今称孝女冢,又称神尼塔。 总之,千经万典,孝义为先。人能真实孝亲,岂不成佛作祖;若舍在家父母不能供养,纵使日日看经,朝朝理忏,恐阿鼻地狱,正为是人而设,岂不丈夫反出女子之下! 型世言 第五回 淫妇背夫遭诛 侠士蒙恩得宥 鱼肠剑,搏风利,华阴士光芒起。匣中时吼蛟龙声,要与世间除不义。虽彼薄情娘,不惜青琐香。吠庞撼Р恢耻,恩情忍把结发忘。不平暗触双眉竖,数点娇红落如雨。朱颜瞬息血模糊,断头聊雪胸中怒。无辜叹息罹飞灾,三木囊头实可哀。杀人竟令人代死,天理于今安在哉。长跪诉衷曲,延颈俟诛戳。节侠终令圣主怜,声名奕奕犹堪录。 昔日沈亚之作《冯燕歌》。这冯燕是唐时渔阳人,他曾与一个渔阳牙将张婴妻私通。一日,两下正在那边苟合,适值张婴回家。冯燕慌忙走起,躲在床后,不觉把头上巾帻落在床中。不知这张婴是个酒徒,此时已吃得烂醉,扯着张椅儿,鼾鼾睡去,不曾看见。冯燕却怕他醒时见了巾帻,有累妇人,不敢做声,只把手去指,叫妇人取巾帻。不期妇人差会了意,把床头一把佩刀递来,冯燕见了,怒从心起。道:“天下有这等恶妇,怎么一个结发夫妇,一毫情义也没,倒要我杀他,我且先开除这淫妇。”手起刀落,把妇人砍死,只见鲜血迸流。张婴尚自醉着不知,冯燕自取了巾帻去了。直到五鼓,张婴醉醒讨茶吃,再唤不应,到天明一看,一团血污,其妻已被人杀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间不知谁人将我妻杀死?”只见这邻里道:“你家妻子,你不知道,却向谁叫?”张婴道:“我昨夜醉了一夜,那里知得?”邻里道:“这也是好笑,难道同在一房,人都杀死了还不醒的?分明是你杀了,却要赖人。”一齐将他缚了,解与范阳贾节度。节度见是人命重情,况且凶犯模糊未的,转发节度推官审勘。一夹一打,张婴只得招了,冯燕知道有这等糊涂官,怎我杀了人,却叫张婴偿合,是那淫妇教我杀张婴。我前日不杀得他,今日又把他偿命,端然是杀他了。便自向贾节度处出首。贾节度道:“好一个汉子,这等直气。”一面放了张婴,一面上一个本道:“冯燕奋义杀人,除无情之淫蠹,挺身认死,救不白之张婴,乞圣恩赦宥”。果然唐主赦了。当时沈亚之作歌,咏他奇侠。后人都道范阳燕地,人性悻直;又道唐时去古未远,风俗朴厚,常有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话说永乐时,有一人姓耿名埴,宛平县人。年纪不多,二十余岁。父母早亡,生来性地聪明,意气刚直,又且风流倜傥。他父亲原充锦衣卫校尉。后边父死了,他接了役缉事。心儿灵,眼儿快,惯会拿贼。一日在棋盘街,见一个汉子打小厮,下老实打。那小厮把个山西客人,靴子紧紧捧定,叫救命。这客人也苦苦去劝他,正劝得开,汉子先去,这小厮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着。”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里没甚物么?”客人去摸时,便喊道:“咱靴桶里没了二十两银子。”耿埴道:“莫慌。只问这小厮要。”一搜,却在小厮身边搜出来。这是那汉子见这客人买货时,把银子放在靴内,故设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又一日,在玉河桥十王府前,见一个人喊叫道:“抢去一个貂鼠胡帽。”在那两头张望,问他是甚人。道:“不见有人。”耿埴见远远一个人,顶着一个大栲栳走。他便赶上去道:“你栲栳里甚物儿?”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夺下来,却是个四五岁小厮,坐在里边,胡帽藏在身下。还有一个光棍,装做书办模样,在顺城门象房边,见一个花子,有五十多岁,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见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爷,我再寻你不着,怎在这里?”那花子不知何故,心里道:“且将错就错,也吃些快活茶饭,省得终日去伸手。”随到家里,家里都叫他是老爷爷,浑身都与换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过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买三五百两尺头,老爷爷便同去一去。”悔气,才出得门,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这是个花子,怎这样打扮?毕竟有些怪。”远远随他,往前门上一个大缎铺内走进去。耿埴也做去扯两尺零绢儿。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缠,冷眼瞧那人,一单开了二三百尺头,两个小厮,一个驼着挂箱,一个钳了拜匣,先在拜匣里拿出一封十两雪白锭银做样,把店家帐略略更改了些,道:“银子留在这边,咱老爷爷瞧着,尺头每样拿几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兑银。”两个小厮便将拜匣、挂箱放在柜上,各人捧了二三十疋尺头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声道:“花子,你那里来钱,也与咱瞧一瞧。”一个小厮早捧了缎去了,这书办也待要走时,那花子急了。道:“儿,这是工部大堂着买缎子的官银。”便与他瞧。那书办道:“这是到工部大堂上才开,谁人敢动一动儿,叫他有胆力拿去。”正争时,这小厮脸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当,赚他缎子去么?”店主人听了这话,也便瞧头留住不放。耿埴道:“有众人在此,我便开看不妨。”打开匣子,里边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块。大家哄了一声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认爷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榻先拿去二十多疋尺头,其余都不曾赚得去。人见他了得,起了他个绰号,都叫他做“三只眼耿埴。”这都是耿埴伶俐处。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来,不题。 且说崇文门城墙下玄宁观前,有一个董秃子,叫名董文。是个户部长班。他生得秃头、黄发,声哑、身小,做人极好,不诈人钱,只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边几碗酒,归家糊糊涂涂,一觅直睡到天亮。娶得一个妻子邓氏,生得苗条身材,瓜子面庞,柳叶眉,樱珠口,光溜溜一双眼睛,直条条一个鼻子,手如玉笋乍茁新芽,脚是金莲飞来窄瓣,说不得似飞燕轻盈,玉环丰腻,却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极其奉承。日间遇着在家搬汤送水做茶煮饭,晚间便去铺床、叠被、扇枕、捶腰,若道一声要甚吃,便没钱典当也要买与他吃,若道一声那厢去,便脚瘤死挣也要前去,只求他一个欢喜脸儿。只是年纪大了妇人十多岁,三十余了。“酒”字紧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尝时邓氏去撩拨他,他道:“罢,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邓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晓!”邓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没奈何应卯的时节多,推辞躲闪也不少,邓氏好不气苦。一日回家,姐妹们会着。邓氏告诉董文只酒,一觉只是睡到天亮。大姐道:“这等苦了妹儿,岂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二姐道:“不老实捶他两拳,怕他不醒。”邓氏道:“捶醒他,又撒懒溜痴不肯来。”大姐道:“只要问他讨咱们做甚来?咱们送他下乡去罢。”二姐道:“他捶不起,咱们捶得起来,要送老子下乡,他也不肯去,条直招个帮的罢。”邓氏道:“他好不妆膀儿,要做汉子哩,怎么肯做这事?”大姐道:“他要做汉子,怎不夜间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却暗招罢了。”邓氏道:“怎么招的来?姐,没奈何,你替妹妹招一个。”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让你。老实说教与你题目,你自去做罢。”邓氏也便留心,只是邻近不多几家,有几个后生,都是担葱卖菜,不成人的。家里一个挑水的老白,年纪有四十来岁,不甚作养,正在那厢寻人。 巧巧儿锦衣卫差耿埴去崇文税课司讨关,往城下过,因在城下女墙里解手。正值邓氏在门前闲看,忽见女墙上一影,却是一个人跳过去,仔细一看,生得雪团白一个面皮,眉清目朗,须影没半根;又标致,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里风俗,只爱新不惜钱。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崭新绸缎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纱罗的;到冬不去取赎,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只见他掀起一领玄屯绢道袍子,里面便是白绫袄,白绫裤,华华丽丽,又是可爱,及至蹲在地上时又露出一件又长又大好本钱,妇人看了,不觉笑了一声,将手上两个戒指,把袖中红绸汗巾裹了,向耿埴头上扑地打去,把耿埴绒帽打了一个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黄黄打在人头上。”抬起头一看,却是个标致妇人,还掩着口在门边笑。耿埴一见,气都没了,忙起身拴了裤带,拾了汗巾打开,却是两个戒指。耿埴道:“噫,这妇人看上咱哩。”复看那妇人,还闪在那边张耿埴。耿埴看看四下无人,就将袖里一个银挑牙,连着个儿把白绸汗巾包了,也打到妇人身边。那妇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正如肚饿人,看着别人吃酒饭,看得清,一时到不得口,这边耿埴官差不能久滞,只索身去心留。这边邓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个伶俐的耿埴,摄得他魂不附体。一路便去打听,却是个良家妇人,丈夫做长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进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日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那边邓氏见他丢挑牙来,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晚间只得心里想着耿埴,身子搂着董文云雨一场,略解渴想。早间送了董文出去,绝早梳头,就倚着门前张望,只见远远一个人来,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厢望他。只见人迳闯进来,邓氏忙缩在布帘内。道:“是谁?”帘子影出半个身子来,果是打扮得齐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点巫峰。蝉鬟微露影,已觉香风飞送。帘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红。何须全体见芳容,早把人心牵动。 他轻开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见教?”耿埴便戏了脸,捱近帘边道:“昨日承奶奶赐咱表记,今日特来谢奶奶。”脚儿趄趄,便往里边跨来。邓氏道:“哥,不要唣,怕外厢有人瞧见。”这明递春与耿埴,道内里没人。耿埴道:“这等咱替奶奶拴了门来。”邓氏道:“哥,不要歪缠。”耿埴已为他将门掩上,复进帘边。邓氏将身一闪,耿埴狠抢进来,一把抱住,亲过嘴去。邓氏道:“定要咱叫唤起来。”口里是这样讲,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他小衣,忽听得推门响,耿埴急寻后路。邓氏道:“哥莫忙,是老白挑水来,你且到房里去。”便把耿埴领进房中,却也好个房。上边顶格,侧边泥壁,都用绵纸糊得雪白的。内中一张凉床,一张桌儿,摆列些茶壶茶杯。送了他进房,却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压得肩上生疼。”邓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够了,你明日挑罢。”打发了,依旧拴了门进来。道:“哥,恁点点胆儿,要来偷婆娘。”耿埴道:“怕一时间藏不去,带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他解衣服。邓氏任他解,口里道:“咱那烂驴蹄,早间去直待晚才回,亲戚们咱也不大往来,便邻舍们都隔远不管闲事。哥要来只管来,就是他来,这灶前有一个空米桶,房里床下尽宽,这酒糊涂料不疑心着我。”一边说时,两个都已宽衣解带,双双到炕儿上,恣意欢娱。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