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 第 14 页/共 32 页

这首诗单咏几个蜀中女子。蜀中旧多奇女子,汉有卓文君,眉若远山,面作桃花色,能文、善琴。原是寡居,因司马相如弹《凤求凰》一曲挑他,遂夜就相如。有识的人道他失节。又有昭君琵琶写怨,坟草独青,也是个奇女子。但再辱于单于,有聚尘之耻。唐有薛涛,人称他做女校书,却失身平康,终身妓女。蜀有两徐妃,宫词百首,却与子荒淫、逸游,至于失国。还有花蕊夫人,蜀亡入宋。他见宋太祖有诗道:“二十万人齐解甲,并无一个是男儿。”才色都可称,后来又宠冠宋宫,都有色有才,无节无德。不知女子当以德以节为主,节是不为情欲所动,贫贱所移,豪强所屈,坚贞自守。德是不淫、不盗、不贪、不悍、不妖,骄奢懒惰,利口轻狂,但内中淫佚窃盗,悍泼懒惰,不是向上事,都妇人所羞,独贪啬就托言说是做人家,骄就托言说是存体面,轻狂便托言风逸,利口便托言伶俐,这不易除。然一个朴实都可免得,只是一个妒字最难,一个相形,便不能禁遏。如晋谢安石夫人,子弟称咏《关睢》诗,说他不妒,夫人问:“此诗是谁人作的?”道:“是周公。”夫人道:“若是周婆,毕竟不作了。”就是我朝有个杨侍郎,因妻妒忌杀妾,至于下狱。一个朱知县。因后妻妒忌,杀前妻之子,至于身死杖下。真有妖悍之妇,夫不能制,遂为所累的。若是视妾如姊妹,视他人子如己子,能死守不变,岂不是有节有德? 这事也只在蜀中,成都府内江县。县中有一个大族。姓萧名腾,字仲升。一个兄弟名露,字季泽,也是孝友人家。两个少年都读书,后边不能成就。萧仲升改纳了吏。萧季泽农庄为活。仲升娶的是阴氏,已有一子世建;季泽娶的是吴氏。吴氏因见自己成亲已久,尚无子息,一日对季泽道:“人说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如今我尚无子息,不若娶一个妾,使有生长。”季泽道:“我与你夫妇甚是恩爱,不要生这个余事,况且你年尚少,安知你不生长,倘讨一个,不知做人,何如?或至生气。”吴氏道:“生气与不生气都在我。”便着媒婆与他寻亲,自己去相,要人物齐整的。只见吴氏妹子知道,来见道:“姐姐,从来男子没个好人,都好的是怜新弃旧,若与他名色娶妾,寻个丑头怪脑的与他,还恐怕他情人眼内出西施。若寻了个年纪又小,又标致,好似你的。丈夫必竟喜他。况且夫妻们叫做君子夫妻,定没那些眉来眼去,装妖撒痴光景,觉得执板。这些人只要奉承家主,要他喜欢,那件不做出来,自然他亲你疏。起初时还服你教训,到后来一得宠,或是生了儿子,他就是天蝴蝶有了靠山,料不服你。姐姐你只想一想,他在那边,他两个调情插趣,或是他两个在床里欢笑,你独自一个冷冷清清,怎生过得?你若说为生儿子,别人的肉,须贴不在自己身上,你若生一个儿子出来,岂不反被他劈去一半有私。姐姐,你莫听姐夫骗,他们未讨小一样脸,讨了小又一样脸,后来悔得迟了。”吴氏不听,相来相去,相了一个本县梧桐里住的李家女儿,十八岁。吴氏便把自己钗梳卖来娶了,娶到家中,为他打点一间房,动用床帐,都与自己一般。妹子又来道:“姐姐,你这样为姐夫娶妾,人都道你贤惠了,便里边兜搭些,人也不信。你如今须把他一个下马威,不要好颜待他,做个例,一月或是许姐夫去一趟,或是两趟,日里须捉他坐在面前,出亲眷人家去,须带了去,晚间锁了他房门,不要等姐夫不听你吩咐,偷去惯了。”吴氏笑道:“汉家自有制度,不须妹妹费心。”妹子道:“姐姐不是我多说,三朝媳妇,月里孩儿,是惯不得的。人说好是假,自淘气是真。你不听得,我那边朱监生老婆做人本份,只为一时没主意,应了丈夫讨小,后来见丈夫意思偏向,气不忿吊死了。还有个党公子,撇了大娘子与小住在庄上,不回去,家里用度不管,这都是前船就是背后眼。”无奈吴氏执定主意,到后来萧季泽难是两下温存,不免顾此失彼,吴氏绝不介意。喜得李氏又极笃实,先没那些作态哄老公局度,又谨饬待吴氏极小心,不半年有了娠。吴氏就不把家中用叫他做,临产十分调护,喜得生了个儿子。妹子又叫他把李氏嫁了,这儿子后来只认得你,当得亲生,又不听,与他做三朝,做满月,雇奶子抚养,并不分个彼此。到六岁上学读书,取名世延,小世建两岁,生得且是聪明伶俐。 这年萧仲升因两考满,复疏通□考又满,要赴京。考功司办了事,送文选司题与冠带,这吏员官是个钱堆,除活切头,黑虎跳,飞过海,这些都是个白丁。吏部书办作弊,或将远年省祭咨取,不到人员,必是死亡,并因家贫、路远、年高,弃了不来竟与顶补;或是伪印,将答上填有实历考满起送,并援纳行款题请冠带;或将卯簿挪移,籍册走拶,使得早选。这是吏部作弊了。还吏员自己作弊是央人代考、贴桌等项,捷径是部院效劳,最快的是一起效劳堂官亲随。吏部折衣服的叫做渔翁撒网;一起班官,随出入打衣箱的,叫做二鬼争环;提夜壶的,叫做刘海戏蟾,报门引进的,叫做白日见鬼。这些可以作考中,免省祭,还可超选得好地方。萧腾也只是随流平进,选了一个湖广湘阴巡检候缺,免不得上任缴凭。因妻阴氏,自生世建后,身体多疾,不惟不复生育,又不能管家。娶一个妾同行,是富顺县陈见村之女,年十九岁,却也生得有些颜色,还又晓得一手女工针指,更性格温柔,做人谨慎,阴氏因自己多病喜静,竟不因陈氏标艳,怕他专宠,有忌嫉的肚肠。陈氏也并不曾有一毫撒娇作痴,在丈夫前讨好,在背后间离光景。两个似姊姐般在任,真是一双两好。 凤细娇荷对语,日晴好鸟和鸣。 不数湘灵二女,一双倾国倾城。 至任候缺,幸得新来一个知府,是他旧服事的县尊,就作兴,差委着他署事。混了两年,后来实授,拿了一起江洋强盗,不曾送捕厅,竟自通申。恼了捕厅。那强盗又各处使钱,反说他贪功生事。任满了,不准考满,只得回家。弟兄相会,季泽道:“哥哥我们都有田可耕,有子可教,做这等卑官作甚?”便家中请了一个先生,教世建、世延读书。两个在家只是训子务农,甚是相安。不期此年天灾流行,先病了一个萧腾,请了一个医生来,插号叫做李大黄,惯用大黄。他道胸隔有食,所以发热,下边一去,其热自清,不知他下早了,邪热未清反据于中,一连五六日不好,只得又请一个,叫甘麻黄,喜用麻黄。问道:“今日是七日了么?”道:“是七日。”他道:“这等该发汗。”一大把麻黄。只见是吃大黄多的便汗出不止。萧仲腾自知不好,忙讨笔砚,写得几个字道;“世建年已十一,已有头角,将来必竟成人,贤妻可为我苦守,陈氏随我七年,无子,年纪尚小,可与出身。家中田亩租税,贤弟为我料理。”写毕气绝。其时阴氏母子哭做一团,萧季泽为他料理殡殓。正是: 风雨萧条破□□,不堪凄咽泪交零。 人生聚散浑难定,愁见飘飘水上萍。萧季泽料理仲升丧事,不上十余日,不期这病最易缠染,却又病倒。家中见那两个医人不济,又去请两个医人,一个叫顾执。他来一见。他一妻一妾立在侧边,都有些颜色,道:“这不消说得,内伤外感是个阴证。”撮药是附子理中汤。又一个任意又到,看了脉,道是少阳。经家里说适才雇大医道是阴症。任意道:“胡说,他晓得看甚病?”也撮了一贴,加减小柴胡汤。家中倒不知用那一贴好。次日只得都接来,两个争得沸反。顾执道:“你破我生意。”任意道:“你一窍不通。”正争时,喜得李氏家里荐得一个医生何衷来,道:“二位不是这样了,人家请我们看病,怎请我来争,须要虚心。如今第二日了,当用些发表攻理的药,拿箱来,我们各出几种。”一个认定太阴,一个认定少阳,一个放些果子药,你一撮,我一撮,一扶也到十四日。如今又为要用人参、不用人参争了。昔日有个大老,极会说笑话。一日有个医者,定要请教。大老道:“没甚得说,只我家一个小厮,他把一个小坛装些米在里面,一个老鼠走了进去,急卒跳不出来。小厮把火筋烧红了去刺它,只见一火筋,下去,那老鼠‘噫’这样一声;又一火筋,又一声,又一火筋,又一声。”那大老便不言语了。医者又问道:“后来如何?”大老道:“三个‘噫’医死了,还有甚么讲。”这便是萧家故事了。幸得萧季泽已预料不起,先已分叫,吴氏、阴氏一同守寡,看管萧氏的这两儿。李氏虽有子,但年纪只廿六岁,恐难守节,听他改嫁,不可索他的钱。可怜一月间两弟兄呵: 树摧谢氏玉,枝折田家荆, 剩有双珠在,呱呱夜泣声。 吴氏也少不得尽礼殡殓埋葬,两边寡妇,彼此相倚。过了百余日,阴氏因遗言,叫陈氏出嫁,陈氏挥泪道:“我生作萧家人,死作萧家鬼,况大娘多病,我愿相帮,愿管小郎,断无二心。”阴氏道:“我亦久与你相依,不忍言。但你无子,恐误你青春,不若出嫁。”两个都涕泪交流,哭了一场。那边吴氏怕李氏年小,不肯守,又萧季泽遗命,叫他出嫁。日日看了世延痛哭,道:“你小小儿子靠谁照管。”李氏听了,便发誓道:“天日在上,我断不再醮,决老死萧家牖下。”与吴氏两个朝夕相傍,顷刻不离,抚育儿子,不分彼此。其时陈李两家父母,因两人年小,萧家又穷,都暗地里来劝他出嫁。劝陈氏的道:“你家贫寒,怕守不出,况且你无子,守得出时也是大娘儿子,须不亲热。你到老来没个亲儿倚靠,不如趁青年出嫁,还得个好人家。劝李氏的道:“结发夫妻说不得要守,你须是他妾,丢了儿子,吴氏要这股家私,怕弟男子侄来夺,自然用心管他,何苦熬清受淡,终身在人喉下取气?”又有一干媒婆,听得说萧家有两个小肯嫁人,就思量撮合嫌钱来说。媒婆道:“某家丧了偶,要娶个填房本等,人已四五十岁,道只得三十多岁,人又生得标致,家事又好,有田有地,本有上五六个儿女,却说只得一两个儿女,又没公婆,去时一把撩绳都任手里,还有人服事,线手不动,安枕快活。”“某家乡宦目下上任,不带大奶奶,只要娶个二奶奶同去,这是现任,一路风骚到任时,只他一个,就是大奶奶一般收的礼,括的钞,怕走那里去?还没有公子,生出来便是公子,极好。”还有一家大财主,因大娘子病起不得床,家中少了个管家人,要娶个二娘。名虽做小,实是做大。”“还有个木商,是徽州人,拿了几千银子在这里判山发木,不回去的,要娶两头大,这都是好人家。”两三个媒婆撞着便道:“这是我认得的,也不曾问这边肯不肯?”便道:“替你合做了,你管女家,我管男家。”或至相争,都把这些繁华富贵来说,还又争道:“我说的好,他说的不好。”阴氏与吴氏还看陈氏李氏光景,不拒绝他,倒是他两个决烈。道:“任你甚人家,我是不嫁,以后不须来说。”一个快嘴的便道:“二娘嫁字心里肯,口里不说的,这只是大娘主张,不须问得二位。便守到三年,也终须散场,只落得老了年纪,缠着不去。”直待陈氏、李氏发怒,还洋洋的走去。道:“且看,只怕过几个月还要来请我们哩,不要假强。”似此都晓得他两个坚心守寡,都相安了。 不期阴氏原生来怯弱,又因思夫,哀毁过度,竟成了个弱症。陈氏外边支持世建读书,内理调停阴氏药铒,并无倦怠。吴氏、李氏也不时过望。阴氏对陈氏道:“我病已深,便药铒也不能好。这不须费心了,况我死得见夫君地下,也是快事,只是世建尚未成立,还要累你;若得他成人,不唯我九泉瞑目,便是你丈夫也感你恩德。”又叫世建道:“你命蹇,先丧了父,如今又丧了我。你平日我多病,全亏亲娘管顾,如今我死,止看得他了,你须听他教诲,不可违拗。大来要尽心孝顺,不要忘了他深恩,努力功名,为父母争气。”又向吴氏,托他照管,彼此含泪饮泣。不数日,早已命终,陈氏又行殡殓。他家里父母又来说:“萧家家事原甚凉薄,如今又死了一个,断送越发支持不来了,就是世建得知他后来何如,生他的尚且管不了,没了,你怎管得?不若趁早萧家无人,也没人阻挡得你,若再迟延,直到家产日渐零落,反道你有甚私心,不能为他管守,或是世建不成人,忤逆不肖,不能容你。那时人老花残,真是迟了。”陈氏听了痛哭道:“世建这个小儿关系萧家这一脉断续,若丢了他,或至他不能存活,或至他流于下贱,是萧家这脉无望了。我看得世建身子重,就看得我这身子不轻,如今任他怎么穷苦,我自支撑,决不相累。我自依着二房,两个寡妇,仅好作伴,不要你管,再不要你胡缠。”他自与吴氏、李氏互相照顾,产上条粮,亲族的婚丧礼仪,纤毫不缺。也经过几个荒欠年程,都是这三个支持。每日晚必竟纺纱绩麻,监督儿子读书至二三更,心里极是怜惜他。读书不肯,假借他不是,如今人家动口说是他爷没了,将就些,在家任他做娇作痴,或是逞逛撒泼,一字不识,如同牛马,一到十四五岁,便任他在外交结这些无籍棍徒,饮酒宿娼东走西荡打街闹巷,流于不肖。正是: 画荻表节劲,丸熊识心苦, 要令衰微门,重振当年武。 至于两人出外附学、束修,朋友交际、会文供给、这班寡妇都一力酬应。这两个小儿从小聪明勤读,加之外边择有明师,家中又会教训,十二三岁便会做文字,到十五岁都文理大通。其时还是嘉靖年间,有司都公道,分上不甚公行,不似如今一考,乡绅举人有公单,县官荐自己前列,府中同僚,一人荐上几句;两司各道,一处批上几个,又有三院批发,本府过往,同年亲故,两京现任,府间要取二百名,却有四百名份上。府官先打发,份上不开,如何能令孤寒吐气。他两个撞了好时候,都得府间取了送道。道中考试,又没有如今做活切头,代考,买通场传递,夹带的弊病,里边做文字,都是硬砍实凿,没处躲闪,纳卷又没有衙役割卷面之弊。当时宗师都做得起,三院不敢批发,同僚不敢请托,下司不敢干求,挠他的权。故此世建、世延两个都小小儿进了学,其时内江一县,哄然都称扬他三个,不唯能守节,又能教子。有许多豪门贵族,都要将女儿与他,他三人不肯。道:“豪贵人家女多娇痴,不能甘淡薄,失教训。”止与两家门户相当的结了亲。世建娶了个余氏,世延娶了个杨氏,都各成房立户。这三个寡妇又不因他成了人,进了学,自己都年纪大,便歇,又苦苦督促他,要他大成。不期世建妻余氏生得一个儿子,叫做萧蘅。余氏又没了,陈氏怕后妻难为他,又道眼前只得这个孙儿,又自行抚养他,不教系儿子读书的心。果然这两个儿子都能体量寡母的心肠,奋志功名,累累考了优等,又都中了举。登堂拜母,亲友毕集。过数日,又去坟上竖旗立匾。其时这三个方才出门,到山中时,道:“如今我们可不负他三人于地下矣。”冬底,两弟兄到京,也后先中了进士,回来省亲祭墓,好生热闹。正是: 廿载深闺痛未亡,那看收效在榆桑? 堂前松柏欣同茂,阶下芝兰喜并芳。 后来世建做了知县,世延做了御史,都得官,诰封赠父母。生的拜命。死的焚黄。这三节妇都各享有高年,里递公举,府县司道转申,请旨旌表。李南洲少卿为他作《双节传》道:“堂前之陈,断臂之李,青史所纪,彤管有炜焉。然皆为人妻者也,而副室未之前闻也,皆异地者也,而一门未之前见也;皆异时者也,而一代未之前纪也。喜其难乎,テ浯乎?”而杨升庵太史又为立传。 型世言 第十七回 逃阴山运智南还 破石城抒忠靖贼 仗钺西陲意气雄,斗悬金印重元戎。 沙量虎帐筹何秘,缶渡鲸波计自工。 血染车轮螳臂断,身膏齐斧兔群空。 归来奏凯麒麟殿,肯令骠骑独擅功。 大凡人臣处边陲之事,在外的要个担当,在内的要个持重。若在外的,手握强兵数十万,不敢自做主张,每每请教里边取进止,以图免后来指摘,岂不误了军机?在内的,身隔疆场千百里,未尝目击利害,往往遥制阃外,凭识见以自作,禁中颇收,岂不牵制了军事。故即如近年五路丧师,人都说是人马骁劲,丧我的将帅,屠我士卒。后来辽广陷没,人都说是奸谋诡计,陷我城池,不知若能经抚和衷,文武效力,朝中与阃外同心应手,如古时卒知将意,将知帅意谋有成局,而后出师,那得到这丧师失地的田地,故此若是真有胆力的人,识得定,见得破,看定事,做得来,何必张张惶惶惊吓里边,张大自己的功。看定这人,做得来,何必纷纷纭纭,挠乱外边,图分人的功。内外协心,内不专制,外不推委;又不忌功嫉能,愎谏任意,不惜身家,不辞艰苦,就是灭虏而后朝食的事情,也是容易做的。 我曾想一个榜样来,我朝有个官人,姓项,名忠,字荩臣。浙江嘉兴县人,中正统七年进士,选刑部主事,升员外。正统十四年七月,北虏也先犯边。太监王振创议御驾亲征,举朝谏阻,王振不从,留了御弟王监国,与几个大臣居守,凡朝中大小官员有才力谋略的,都令从驾。十七日出师。但见: 阵列八方,队分五色。左冲雄,右突武,前茅英、后劲勇,都拥着天子中央。赤羽日,白旄月,青盖云,皂纛雾,都簇着圣人黄钺。浩荡荡雪戟霜戈,行如波涌;威凛凛雷钲霆鼓,势若山移。但只是顶盔贯甲,不免是几个纨儿郎;挺剑轮枪,奈何皆数万市井子弟。介胄虽然鲜朗,真羊质而虎皮。戈矛空自锋迹怕器精而人弱,正是平日贪他数斗粮,今朝难免阵前亡,爹娘妻子走相送,只恐骸骨何年返故乡。 大驾出了居庸关,过怀来,到宣府。那边报警的雨也似来。这阉奴王振倚着人马多,那里怕他,还作威福,腾倒得户、兵二部尚书,日日跪在草里。百官上本请回驾的,都叫他掠阵,督兵上前,先是一个先锋西宁侯宋谟,武进伯朱贵,遇着虏兵,杀得片甲不还,驸马井源接应,也吹得个七零八落。每日黑云罩在御营顶上,非风即雨,人心惶惑。钦天监道:“天象不吉。”这阉奴才思想还京。到鸡鸣山,鞑兵追来,遣成国公朱勇断后,被他赶到鹞儿岭,杀个精光。八月十四,将到怀来城,他又不就进城,且在土木地方屯扎人马,只见一夜,鞑兵已团团围定,各管兵官只得吩咐排下鹿角,地上铺了些铁蒺藜、钉板。鞑子也不敢来冲营。只是营中没了水,穿井到二丈,没个水影儿,一连三日。鞑子势大,救兵又不敢来,那阉奴慌得没法处,却是鞑子先差人讲和。这阉奴便叫大学士曹鼐写敕与和,也不待讲和的回,他竟叫拨营。这一个令传下,这些兵士便跑,那里分个队伍。那鞑兵早已赶到了,也不管官员将士乱砍。这些兵士只顾逃去,那一个愿来迎敌与护驾。可怜一望里呵: 白草殷红,黄沙腥赤,血泻川流,尸横山积。马脱鞍而悲嘶,剑交卧而枕藉。创深血犹滴,伤寡气犹息,首碎驼蹄劲,躯裂霜锋剧。将军颈断,空金甲之流黄;元辅身殂,徒玉带之耀碧。吊有乌鸦,泣唯鼯。梦绕金闺,魂离故国;浪想珠襦,空思马革。生长绮罗丛,零落阴山碛。恨化鬼飘,愁绪浓云湿。试风雨于战场,听呜呜之哀泣。 莫说二十万军,王振这阉奴把内阁曹鼐、张益,尚书、王佐,国公张辅,一千文武官员,不知是车辗马踏,箭死刀亡,都没了;还弄得大驾蒙尘,圣上都入于虏营。后边也亏得于忠肃定变,迎请还朝。只是当时鞑兵撩乱,早已把项员外抓了去,囚首垢面,发他在沙碛里看马。但见项员外原是做官的,何曾受这苦楚?思想起来,好恼好苦。若论起来英雄失志,公孙丞相也曾看猪,百里大夫也曾牧牛,只是我怎为羯奴管马,倒不如死休。又回想道:我死这边,相信的道我必定死国,那相忌的,还或者道我降夷,皂白不分,还要死个爽快。在那沙碛里已住了几日,看这些臊子,每日不见一粒大米,只是把空里养的牛羊骡马,又或是外边打猎捉来的狐免、黄羊、糕、熊鹿,血沥沥在火上炙了吃,又配上些牛羊乳骆,吃罢把手在胸前袄子上揩抹。这搭袄子可也有半寸厚光耀耀的油腻,却无一些儿轮到他。项员外再三想罢,在这里也是死,逃去拿住也是死,大丈夫还在死里求生,便就在管的马中相上了两匹壮健的在眼里,乘着夜间放青,悄悄到皮帐边,听他这些鞑子鼾声如雷,他便偷了鞍辔,赶来拴上,慌忙跳将起去,又为肚带拴不紧,溜了下来,只得重又拴紧;骑了一匹,带了一匹,加上两鞭,八支马蹄,扑碌碌乱翻银盏,只向着南边山僻处所去。日间把马拴吃草,去山凹里躲,夜间便骑了往外跑,偏生躲在山里时,这些臊子与鞑婆小鞑骑了马山下跑来跑去,又怕他跑进山来,好不又惊又怕;却又古怪,那边马嘶,这边马也嘶起来,又掩它的口不住,急得个没法,喜是那边鞑子也不知道,似此三日。他逃难的人不带得粮,马也何尝带得料,一片辽地,不大分辨,东跑西跑,一日也三百余里。虽是轮流骑,却都疲了,伏倒了,任你踢打,只是不肯走起来。没及奈何,只得弃马步走,昼伏夜行。 山险向人欹,深松暗路岐, 惊尘舞飞处,何处辨东西。 不一日,闯到一个山里,一条路走将进去。两边石块生得狼牙虎爪般。走到山上一望,四围石壁有数十丈,便无别路可来。山顶平旷,可以住得。前边还有座小山,山空中都筑着墙,高二三丈,有小门,宛然是个城。城中有几个水池。项员外看了道:“这是个死路了。”喜得无人,身子困倦,便在松树下枕了块石头睡去。只见□个人道:“项尚书这是石城山,你再仔细看一看,□下山北去。”项员外惊醒,擦擦眼,却见那壁树根下一个青布包,拿来看时,却是些棋炒肉脯。他道天赐之物,将来吃了些,又在石池内掏了些水吃,多余棋炒肉脯藏了,便觉精神旺相,就信步下山。往北行走,又是两日,渐渐望见墩台,知道近边了,便走将近去。只见墩上军道:“咄,甚汉子?敢独自这厢走。”项员外道:“这是甚么地方?”墩军道:“是宣府。”项员外道:“我是中国随驾官,被鞑子拿去逃回的。”墩军道:“你是官,你纱帽员领呢?”项员外道:“拿了去,还有哩?”墩军道:“你不要哄我,停会出哨的回,我叫带你去。”项员外在墩下坐了半日。果然出哨的来,墩军与他讲了,就与他马骑,送到总兵府,回哨就禀了总兵郭登。这总兵是文武兼全的,又好贤下士,听说是刑部员外,就请相见。只见这项员外日日在树林中躲凹,身上衣服就扯得条条似的,头不木梳,面可也成了个饼,脸不见水面,又经风日憔黑可怜。郭总兵叫取冠带,梳洗相见,及至着靴时,腿上又是鲜血淋漓,蔟藜刺满脚底,也着不得靴。行了礼,送在客馆,着人为他挑去,向来只顾得走,也不知疼痛,这番挑时,几至晕去。将息了半月余,郭总兵为备衣装,资送到京。上本面阙,蒙圣恩准复原职。此时家眷在京,正欲得一实信,开丧回南,不意得见,真是喜大天降,后来升郎中,转广西副使,洁己爱民,锄强抑暴。道:“当日我为虏擒去,已拼一死报国。如今幸生,怎不舍生报国?” 天顺三年,因他曾在虏中,习知边事,升陕西廉使,整饬边事,训练士卒,修筑墩台,积谷聚粮,士民悦服。适丁母艰,士民赴京,上民本请留,夺情起复,升大理卿;又奏留,改巡抚陕西右副都御史。成化元年,鞑贼挖延绥边墙抢掳。二年来犯边,都被项副都设奇制胜,大败鞑贼。一省士乐民安。不期到三年间,固原镇个士鞑满四,他原是个鞑种,他祖把丹,率众归降,与了个平凉卫千户。宗族亲戚随来的,精壮充军,其余散在平凉、崇信各县,住牧耕种射猎,徭役极轻,殷富的多。满四是个官舍,家事又有,收罗一班好汉扬虎力、南斗、火敬、张把腰,常时去打围射猎。一日赶到石城,身边见一个雪色狐狸,满四一箭射去,正中左腿。满四纵马赶去,直赶入深山,一条路追去,只是追不着。刚赶到平地上,马一个前失,落下马来,狐狸也不见了。只见张把腰一马赶到,道:“哥跌坏了么?好个所在,咱每不知道,这番鞑子来,咱们只向这厢躲。”火敬一起也到了,道:“鞑子是咱一家人,他来正好,赶着做事,咱们怎去躲?”大家一齐下马去看,道:“这高山上喜得又有水。”盘桓了一回下来,不题。 只是这张把腰是个穷土鞑,满四虽常照管他,也不够他用,尝时去收拾些零落牛羊儿,把手弄掼了。一日往一个庄子上,见人一只牛,且是肥壮,他轻轻走去,把牛鼻上插上一个大针,自己一条线,远远牵着。走不上半里,撞着一班人,田里回来道:“这是我家牛,怎走在这里?”去一看,道是那人偷牛,忙赶上把张把腰拿住,打上一顿。正是双拳敌不得四手,怎生支撑,回去告诉火敬。火敬大恼:“你寻牛去罢,怎打我兄弟,明日处他。”过得五六日,火敬与南斗一干人装做子,赶将来,弓上弦,刀出鞘,一吓的把这些人吓走,一家牛羊都赶去了。不知这个是致仕张总兵的庄子,被他访知,具状在陈抚台。其时适有个李俊,是通渭县人。他包揽钱粮,侵用了不完,县中来拿,他拒殴公人,逃在满四家中。又有个马骥,是安东卫军余,醉后与人争风,把人打死,逃奔满四。各处访知,都来提拘。兵道苏燮着他族中指挥满要人,满只得带了二十多个家丁去拿。满四便聚了众人计议。南斗道:“兵爷来拿,此去九死一生,没个投死之理。”李俊道:“大丈夫就死,也须搅得天下不太平,怎束手就缚?”满四道:“凭着咱胆气,料没得与他拿 去,只他官来奈何?”马骥道:“大哥长他人志气,便这些官兵只好囔饭,鞑子来惊得不敢做声,待他去了十来里,放上一个炮,去赶一赶,有甚武艺,若来定教他片甲不回。”满四道:“咱这里须人少。”杨虎力道:“目今刘参将到任,冯指挥在咱们人家要叩头礼,不若着人假他一张牌,每户加银多少,又着去催促,要拿去追比,人心激变,那时我们举事,自然听从。前日看的石城山,是个天险。我们且据住了,再着人勾连套虏,做个应手;势大攻取附近城池,不成,逃入套去,怕他怎生?”满四连声:“有理。”先着杨虎力督领各家老少牛羊家产,走入石城山,这厢满已是来了,摆了几对执事,打了把伞,自骑了匹马,带了二十余家下,走到堡里。满四欢然出来相见,道:“上司来提,这须躲不去,就分投着人领他的家丁去吃酒饭,一面唤人。那边布定了局,到一家,一家杀,二十多个家丁执事,不消半个时辰,都开除了。满吃了两钟酒,等到日斜不见人来。叫满四去催促。满四道:“就来了。”只见火敬一干,提了血淋淋二三十颗首级进来,惊得满魂不附体。满四道:“从咱则生,不从则死。”一把扯满上马,同入石城山,把堡子一把火烧了罄尽,都在石城山顶安身。那时李俊又去煽哄这些土鞑,便有千余之众。参将刘清知道,便领兵赶来。只见这一支兵: 介胄锈来少色,刀枪钝得天芒。旌旗日久褪青黄,破鼓频敲不响。零落不成部伍,萧疏那见刚强,一声炮响早心忙,不待贼兵相抗。 正行时,那厢满四道:“不要把他近山,先与他一个手段。”自己骑了匹白马,挺枪先行。这班马骥、南斗一齐随着。远远见了刘参将,忙叫扎住。满四一条枪,侄儿满能一杆刀,直冲过来。刘参将见兵势凶锐,无心恋战,拨回马便走。其余军士也只讨得个会跑,早已被杀死百数,抢去衣甲刀枪数百。满四欢喜回兵,刘清雪片申文告急,陈巡抚例会任总兵,着都司刑端申澄领各卫兵讨捕。这边满四探听这消息,更集众商议,杨虎力道:“咱兵少,他兵多,不要与他对敌,且等他进山来,只须如此,便可全胜。”摆布已定,那刑都司哨见无人,果然直抵山下只听得一声喊起,石头如雨点下来,申澄督兵救援,即被一石块打着面门,死在山下,刑都司带着残兵逃之夭夭了。贼复整兵出城追赶,大赢一阵,贼势大震。穷民都去随他,镇巡只得题本,请兵劫杀。奉旨着陈巡抚任总兵会,同宁夏吴总兵,延绥王都堂合兵征讨。先是吴总兵到。他道:“这等小贼,何必大兵齐集?只是固原兵马,连夜前进,便可取贼首如探囊。”一面照会了王巡抚,任总兵,便浩浩荡荡,望前征进。不上走得数十里,只见南斗领了一干人,说情愿投降,吴总兵不听,只顾进兵,参谋冯信进见道:“我兵连夜兼行,不免疲敝,不若且屯兵少息。”吴总兵道:“胡说。贼是假降,以欺我兵,岂可迟滞,以缓军心。”传令且杀上去。前面早是满能领精兵接战,正是以逸待劳之法。只是南兵多,贼兵少,人心不要求胜,未便退后。正在那里大战,只见山两边一声炮响,又杀出两队人马,一边是火敬、李俊;一边是马骥、南斗。这两支生力兵如从天降,我兵三面受敌,如何抵敌得住,便大败而归。杀得任吴两总兵直退守东山,才得扎住,遗下军资器械,不计其数,都被满四等搬去。这番满四越得志,山下扎下几个寨,山路是筑了两座关,分兵攻打静宁州,抢夺粮饷。贼势猖獗,连连进京报警。圣旨便拿了陈巡抚,任、吴两总兵并刘参将,冯指挥俱以军令失机听勘;随升项副都做了总督,刘玉做了总兵,督率甘州、凉州、延绥、宁夏、陕西各镇兵证讨。 项总督一到固原,大会文武,议进兵方略。人都道:“石城险峻,不易攻打,止宜坐困。”总监道:“石城形势我已知道,若说坐困,屯兵五万,日费数千,岂可令师老财匮?”分兵六路,自屯中路延绥镇巡屯酸枣沟,伏羌伯毛忠屯木头沟,京军参将夏正屯打刺赤,宁夏总兵林胜屯红城子,同陕西都司张英屯羊房堡,各路都着先锋出兵。延绥兵进攻的正值着满能寨栅,两边合战,被满能杀死二十多人,只得暂退。过了三日,总督传令,六路齐举。此时,贼见官兵势大,都撤了营寨,都入石城。先是伏羌伯兵到,奋勇攻杀,破到山路上两座关隘,山路窄狭,被他两边飞下乱石弩箭,又伤了一个伏羌伯。刘玉闻报大怒,与项总督督兵直抵城下,大战,被贼兵抵死拒战,围在中间,众兵惶惶,都思逃窜。刘总兵身中飞箭,家丁已折了几个。一个千户房旄,见贼势凶勇,自己支撑不来,折身便走,早被项总督伏剑斩于马前,取头号令。众将士见了,莫不拼命砍杀,杀退贼兵,及斩了他首级数百,遣人奏捷,就奏伏羌伯毛忠战死,又揭报内阁与兵部,道:“各镇兵俱集,分为六路困贼。”贼已敛兵入城,犹如釜中之鱼,止虑叛贼钩连北虏,救援入寇;喜得时虽仲冬,黄河未冻,虏兵不能渡河。又已不时差人哨探,拨兵防御,可以无虞。 此时内阁大学士彭时,他看了揭,已晓得项总督甚有经纬,灭贼有日了。只是兵部程尚书担扶不住,道:“满四原是鞑种,必竟要去降虏,那时虏兵一合,关中不保了。”题本要差抚宁侯朱永领京兵四万,前往帮助。抚宁侯就把事来张大,要厚给粮饷,大定赏格。正像近李如祯总兵往救开铁时,不曾会得在外边争先杀战,只晓在里边竞气争赏,那彭阁老票旨,只叫抚宁侯整饬戎装,待报启行。一时官员都纷纷道:“彭阁老轻敌,定要送了陕西才歇。”奉旨与兵部会议,彭学士道:“满四若四散出掠,他势还大,还要虑他,他如今退入山中,我兵分了六路,团团困定,要通虏时插翅也飞不出。不过一月,料一个个生擒献俘于京军。只有空名,都不堪战阵,目今四万人一动,工部便要备器械、银两,户部便要备行粮,贵部便要措马价。出师之日,还要犒赏,震动一番,无益于事,不若且止。”其时商学士辂道:“看项荩臣布置,力能来贼,不必张惶。”程尚书道:“人只知京军不行,可以惜费,若使关中震摇,不知挪用费更大,且至误国。”彭学士道:“足下计京军何时可到固原?”程尚书道:“在明年二三月。”彭学士道:“这等缓,不及事。看这光景,岁终必能破贼,且据项总督奏,止须朱永率宣大精兵,五千沿边西来,贼平自止;若使未平,当协力进剿,明明已示一个不必发兵的意思了。”程尚书忿然出阁道:“不斩数人,兵不得出,不知项总督已把贼困住,机会不可错过。”每日与陕西巡抚马文升率兵围城,身坐矢石之下,并不畏怯。有将士拿防牌与他遮护,总督道:“人各有性命,何得只来卫我。”麾而去之: 征衫满战尘,破险入嶙峋。 灭贼全凭胆,忠君岂惜身。 又对众官道:“我昔年被掳鞑中,备观城形胜,山顶水少,只靠得几个石池,不足供他数千人饮食。”又上边少柴,吩咐拨兵断他采樵汲水。若是道路遇着,擒拿追杀,真把个满四困得是瓮中之鳖。每日统兵城下搦战,他又不敢出来,及至日暮,鸣金收军,他又出兵追来。项总督差指挥孙玺领兵八百屯驻东山,若城中贼出便截其归路,前后夹攻。贼兵看了,半个不敢出城,又来请降,要项总亲至城下。项总督便单骑前往,刘总兵恐有不测,将兵屯着,自全装贯带,陪着总督,马巡抚也到。那贼在门边排下许多精锐,都带着盔甲,拿着兵器,耀武扬威。马巡抚叱他收敛进城,满四与马骥诉说,遭刘参将、冯指挥激变,原非本心,求天爷死投降。项总督吩咐道:“刘、冯二人激变,朝廷已扭解进京,已正法了,尔要降速降,可保你命。”又对满道:“你原非反贼,为何尚自倔强?”满即叩头道:“当日被他劫来,今日教人进退两难,只求都爷赦宥。”项总督就准降。带了满归营。 到次日,那贼又在城下立起木栅,讨战不降,项总督与马巡抚计议,道:“兵屯城下月余,师已老了;倘或黄河水冻,虏兵南来,若两处抵敌,势分力薄;若他或是乘我懈怠,连兵合虏,势更猖獗,这功要速成。”与马巡抚计议伐木做厢车攻城,又用大将军炮攻打。城中震得山摇地动,胁从贼人渐渐出降,总督都给与执照,许他近地安插,不许人生事,降者无日没有。满四军势渐渐衰弱,杨虎力见势头不好,心里想道:当初谋反,竟该结队逃入套中,可以存活,如今这山中是个死路,四个兵围住,料不能脱身,不如投降,及至项总督营中,又自思他是与满四一起首恶,恐不肯饶他,好生惊恐。只见项总督叫近前来,道:“你为满四谋主,本不该饶你,但我誓不杀降,倘你若能献计,生擒得满四出来,原有赏格,擒获满四赏银五百两、金一百两,子孙世袭指挥,这赏与官,我一一与你,断不相负。”刘总兵使刮刀与他赌誓,杨虎力思量半日,道:“满四党羽虽然降的多,还有个侄儿满能,骁勇绝伦,马骥、南斗一干尝在左右,要在城中擒他不能,不若哄他出城,天爷自行擒获,这个便可。”总督道:“这等明日你可着他到东山口,我这里用计擒他。”与了他酒食,着他归城。有两个雨司道:“虎力,满四亲信,今日来降是假降,看我兵势正该斩乎,孤他羽翼,不该放他回营。”总督道:“贼势大则相依,势则则相弃,有甚亲信。他如今见我兵势,从则必死,投降诱擒满四,可以得生,还有官赏,怎不依我?真否明日便见。”东山口是延绥兵信地,总督带兵五千,到他信地。道:“你这支兵连日厮杀辛苦,今日我代你守。”将兵分为左右翼,只待满四出来。那边杨虎力逃去,见了满四,以手加额道:“恭喜我们有了生路了。”满四忙问时,道:适才到项总督营边探听,见他兵心都已懈怠,又听得鞑子杀到延绥地方,延绥将官怕失守,要撤兵回去,进军中来辞。他说自要分兵来守东山口,不若乘他兵马新来,营寨未定,冲他一阵,杀他一个胆寒,若杀了他总督,其兵自退,俺们乘势杀出,投了鞑子,岂不得生。”满四道:“有这机会。”马骥道:“我们一齐杀去。”满四道:“割鸡焉用牛刀?只我领一千精兵去勾了,你们守城,怕有别路兵来攻打。”次日吃了些饭,整点一支人马,杀出城来。只见: 白马飞如雪,蛇矛色耀霜。 乡旗招□处,罗刹出□苍。 立马山上一望,果然一支兵远远离开,又有一支兵到,打着皂纛旗。满四道:“这是老项了,我且做个张翼德百万军中取上将头。”拍马下山,竟至东山口。官军中了望见一个骑白马的出城,也知是满四来了,各作准备。满四到了军前挺枪直进,刘总兵也舞刀来迎。两边部下: 撩乱舞旌旗,轰轰振鼓鼙。 愁云连汉起,杀气压城低。 血染霜戈赤,尘扬马首迷。 战余谁胜算,折戟满沙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