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 第 96 页/共 111 页

顾朗山自己思忖:“东家年少,才能就算好了,只不知听断何如?且看看他批的呈子怎样。”及看了各呈批语,俱如老吏断狱,洞中察要,不觉吐舌。再看到一纸,首胞兄逼奸邻女一呈,批云:“逼奸之有无不可知,兄弟之名义不可绝。律载告期尊长虽得实,杖一百。仰济南府将原告提案,折责四十板具报。其牵连邻女,事属暖昧,消案不行。”又一件系告父妾欺父年老,抵盗家财之呈,批云:“家财乃汝父之家财,汝父不禁其抵盗,即非抵盗矣。本应坐诬,姑念愚民,比照子孙违犯教令,律杖一百。仰首县折责具报。”又有许多呈子,批语皆无不合。或准或不准,各有见解。朗山看了,心甚佩服。   次日安大人坐堂审案,朗山已服其批呈,尚未观其审案如何,故急急吃了早饭,藏在二堂的暖阁里。只贝安大人升堂,   两旁皂役威武已毕,叫先带第,一起假女赖婚一案。原告周镜涵,是个秀才。被告李治书,是个布理问衔。假女是乳母之女。   安大人问过口供,唤李治书上去,喝道:“女果不假,便是你亲生之女,岂肯自认为乳母之女,诬证亲父。据汝婿说,是因奁资太薄,无有媵婢,遂起疑心,用酒哄醉,盘驳出来。这是真情。你虽能言,无从置辩。本院如今只问你:愿打愿罚?若愿打,只一夹棍、四十大板,将真女交出,断与周生成婚;愿罚,出八百两银子,补还妆奁。问你女儿,如不愿改嫁,仍归周生为正妻;如愿改婚,则任其你另行择配。”李治书连连磕头,道:“治生情愿受罚,但女儿亦情愿改婚,只求大人开恩,准其另配。”安大人道:“必须你女儿当堂供出,难听你一面之词。”当时发出朱签,立刻唤真女到案。   须臾唤至,八百银子亦随着呈堂。安大人问真女道:“可愿嫁周秀才不愿?”真女回答:“不愿。”安大人道:“你不过嫌这周秀才家中贫寒,恐其难以度日。如今有了八百银子,也就不算穷了。况他是个秀才,岂无发达之日?怎么还不愿意呢?”真女道:“坐吃山空,八百银子也有用完之时。他前年曾来我家祝寿,衣衫褴楼,气得人要死。我已立誓不愿嫁他的。   如今又先娶有奶母之女,添一气块,怎还肯嫁他?若说这等穷鬼都会发达,那日头真要往西边出来,世界就要混沌哩。”安大人大怒道:“你竟敢这等回复本院!本院只认是你父亲主意,所以唤你当堂质对。谁知竟是你的见识!你嫌他是穷鬼,且教你做一个苦鬼。”喝声“拶”,便是一拶二十敲,真个喊告连天。   吩咐带下去。   又把周镜涵叫来问道:“我看假女容貌不俗,不知德性何如?”周生道:“德性也还不错,是个懂道理的人。”安大人点头道:“娶妻娶德,那真女相貌太薄,不像厚福之人。本院   岂不能立押真女仍为你妻,但恐他不肯同你安静度日,反为你之累。你领这八百两银子回去,即以假女为妻,不必复恋此无情泼贱。从此置点产业,勤俭过活,发愤读书,一朝发达,教他父女看看,令他后悔,方知日头原有西出之时也。”周生连连叩首,泣涕道:“大人言言金玉,生员日后若不认真念书,以图上进,不特为彼父女料定,亦深负老大人、天地、父母之心,死有余辜矣。”含泪而退。那顾朗山在暖阁后面不住的点头。这堂下听审众人,亦各佩服。又问了三四起,都问得确当不易。从此远近传说,大有龙图再世之名。后来又审出数件无头冤枉,竟有千里来告状者。这是后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朗山由暖阁回到书房,见了众幕友,传说一件,称快一件,赞美一件,并云:“东家好处肯自己收呈,自己批呈。”   孙静峰道:“老朽忝佐刑幕垂三十年,所见东家有折狱之才者已经不少,但都在提审时识微知著,于收呈前后并不留心体察,不过假手幕友批判,往往以批语已定,胶守成见,遂至审出情伪,与原批矛盾,不免故意迁就,必有因而误事者。”   大家议论一番,又因铁头陀走脱,虽是来的两老者武艺太大,究竟官兵不精,所以悬牌示期看操。又寄信与田大人,定赏罚之格:石三百斤,三箭中一,十矢隔半,跳跃至七尺,俱合式者赏,有一件合或者免罚,全不合者罚。赏满十分,该管官提升。赏六七分以上,罚三四分以下者,赏功牌。赏罚各半者免参。赏四罚六者咨部议处。赏三以下、罚七以上者提参,分别降革。后写着一行云:“若按此格以行赏罚,恐至有罚无赏,莫如稍贬其格,使人易从,请足下酌之。”田大人回信云:“ 现在武备懈弛已久,即按原定赏罚之格,使人知惧而勉成,劲旅庶可所有大功矣。大人切勿从宽。”至操演之日,多不合格,大约各省精壮兵弁甚少,又加以冒吃空粮,甚而十缺其四   五。东省因怕安钦差风力,故急急招募,补之足数。但俱是市井无赖,未经操练,如何能合格?安大人切实晓谕,加紧操演,各营稍有起色。从此军容肃,词讼清,声名大震。京中乌中堂也知道了,在圣上前颇保举他。安老爷来信也甚嘉奖。安大人连忙恭恭敬敬,备细写了禀启家信,并给老师回禀。自从回省半月,并无一日空闲。   忽一日,接连收了两张呈子。一张是本省城南北村子人张永丢了一女,名唤小蓉,年十七岁。因北关听戏,天晚未回,寻找了十几天,不见影响。一张是泰安县崔家庄人崔长顺丢了儿媳,年十九岁,娘家在阳谷县城北,姓刘。三月底娘家娶兄弟媳妇,他哥哥接他回家,至今未曾送回。教人去一问,说是已经送回来了。一边要女孩儿,并且把个大儿子也丢了;一边要儿媳,两亲家打起官司来。安大人收了呈子,就找顾师爷说:“两张呈子必是一人所为,恐有恶霸抢夺,凶僧隐藏等事,或是拐逃。”顾师爷道:“我平羊角岭时,曾听见周得胜四人在道路中说,有个承福寺肉胎活佛显圣舍药,郝金刚等要去看个实迹,周三恐误事,拦住他们。他四人说过,何妨叫他四人来一问。”安大人道:“我也恍惚听见他等说过,有个承福寺。”   于是忙叫人传周得胜等问话。不一时,四人一齐来到。安大人道:“近日有两个递呈子的,一个丢女孩,一个丢儿媳。据我猜疑,恐于承福寺有些牵连。再者你们在西关未拿住的法明,也恐是下党。”顾朗山在旁点头道:“不错,不错,有理,有理。可命周得胜、郝金刚二人,带健役二十名,捕快八名,并给他二人令箭一支,填写批牌,即速起程。若须添人,或非调兵不可,速速寄禀,以便再为添派。”   局得胜、郝金刚遵命,于次早束装登程,一路无话。到了承福寺不远,住在当日住过的店里。周三吩咐健役等,只在店   里守候,不可漏泄风声。与郝爷一同除去军官打扮,换了便衣小帽,踅到承福寺来。但见寺门前贴着告示:为五月十五日戌时,本寺和尚坐化,报告诸山届期齐集,送佛归西。周三、郝爷二人看了,便进寺里察探。见男男女女挨肩擦背,俱是拜佛烧香的,热闹非常。周三向郝爷便了眼色,二人分路趁闹里往大殿及各房四处窥看,但见门户重重,房廊叠叠。年长的头陀与和尚,人人皆脑满肠肥;年少的侍者及沙弥,个个尽容光面嫩。郝爷随着大众挤到一个所在,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高高摆设禅座架起法坛,有一丈多高,四面都围着朱漆栏杆,挡住闲杂人,不许进去。正面供着一个大香炉,香烟缭绕,往上直喷,把几间屋子迷漫散布,如在云雾之中。炉旁有十几个大盘篮与大笸箩,堆满了香钱。这地下横七竖八的许多男妇老幼,趴着磕头。坛上饶钹喧天,香钱布施。许多僧人宣经念佛,那禅坐上一个和尚合掌跌坐。又往那边一看,周三也在那边与一个人说话。原来周三问了人,知道禅座上的和尚就是十五日坐化的那个和尚。二人因留心在那烟雾嘈杂之中定睛细看,虽是模糊不清,觉那和尚有愁惨之容,知道其中有异。   二人前后抽身出来,向方丈中探听。找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伶俐小沙弥,见他相貌标致,衣服齐整,描眉画眼,知是方丈得意娈童。二人商量了一会,便把他骗到外边。周三假作送信的,指着郝爷道:“他说有个乡下人带着两个女孩儿,是街坊家的,央我们送信与你,他二人要看活佛升天,如今现在李家店里等着。他们说有个小和尚,是他们的兄弟,要请他去把他们领了来,小师父,可同我们去认一认?”那小沙弥年纪也不甚小了,已然尝过女人滋味,听说有两个女孩儿找他,如何不喜?心中就怀不良,便撒谎道:“咱便有两个姊妹,不知是不是。就不是,也是师兄们的,咱也可以领来,只交待明白   便了。我就同你去。”遂跟着周爷、郝爷同到店中。周三把他引到客房,努一努嘴,有伺候健役俱躲出去了。郝爷便将房门闭上,周三便拔出刀来,一手揪住小沙弥的胸脯,喝道:“但嚷一声,便是一刀!”不知小沙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计出万全藏娇尽获算失一着首恶潜逃   话说周三将小沙弥逛到店中,闭上房门,拉出力来要杀他。   郝金刚一旁劝道:“我们还是好好的问他,不必动凶。他若不实说,再杀他不迟。”遂向小沙弥道:“你不须害怕,只说实话,便饶你。”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浑身乱抖道:“咱说!   说甚么?”周三道:“只问你那假扮活佛的是谁?”沙弥没口子道:“是、是姓刘,阳谷县北边的人。”周三道:“你寺里藏的女人有多少?在什么所在?”沙弥抖道:“有,没有,是没有。”周三把刀连往脑门子上擦,沙弥闭着眼道:“咱说,有、有许多的呢。都、都在禅房背后地窖子里。”周三道:“禅房背后什么所在?如何进去?说得明白,便饶你;不说便砍下来。”沙弥谎道:“爷爷,不要砍,咱说就是了。禅房背后有一尊达摩,是画的画,背后可进去,有地板踏着下去。”   周三收过腰刀,提那沙弥起来,放在床上。郝金刚便过来安慰他,把一床被替他盖好,吩咐道:“你放心睡在这里,有酒饭给你,不许你声张。如若声张,仍然一刀两断!等着三日后活佛升天,放你回去。”又叫过四个健役来,教看守着他。周三便骑快马回省,留郝金刚在这里。   且说周三来到钦差署中,禀见大人,回明承福寺一切事情。   顾师爷道:“抄出方丈藏的妇女,那张永的女儿、崔长顺的儿媳必有着落。大人须如此如此。”安大人道:“此事还须先生代弟一行。”朗山应了,即叫周三出去,暂为歇息,今午仍须起程,又添派了冯小江、陆葆安,带兵的是魏永福,带一百名兵,于次日起身,不准传扬出去。兵丁陆续而往,扮作五行八作各项生意。   单说陆葆安、冯小江约定周三,当日午后收拾行装动身,离永福寺尚有一天路,留下陆葆安、冯小江在这里,并许多人役,找店住下,以便等候魏永福兵马。仍是周三快马回了原住李家店,见了郝金刚,说明此番如何办法。郝金刚即同周三速往承福寺,已是十四日了。到了寺前,进了山门,一片空地搭着三丈半高一座方台,台上幢幡宝盖,铺挂鲜明,台下堆着柴草若干,伺候下火。台旁安设宝龛,准备入骨。寺内寺外甚是热闹,人山人海,势如潮涌,拥挤不动,声若雷鸣,比上次来看时更加繁华。周三随着大众挤到活佛台边,只见那灯烛香花不少,又有幢幡宝盖,缨络垂珠满坛,陈设比上次更齐整。盘篮内舍药的香钱顷刻堆积如山,几十个道人将簸箕装了送人库中,奔驰络绎,搬运不完。更有芸降沉檀烧的香烟,迷漫缭绕。   看那活佛,说不出他是悲是喜,是死是生。   再说郝爷一人挤到方丈禅房,房前加上栏杆挡木,许多年少侍者俱在内行坐,不放出来。又向各处看了一遍,找着周三,同回店中歇息了会子。已是日落时候,二人饱餐一顿,教手下健役捕快都吃饱了,郝金刚道:“咱们也该走了,不知陆爷那边有什么暗令。”周三道:“我们分手之时,说明白在承福寺见,放炮三个,锣一面,已吩咐人带着,到是时,以鸣锣放炮为号。”说着,二人扎缚停当,留两个衙役看守小沙弥,其余都带往承福寺去。   此时月已东升,一路行来,月亮照得如同白昼。前前后后,行人不少,皆往承福寺看活佛升天的。周三等到了寺中,那时活佛已然上座,四面香烟喷起,如同云雾横空。再加月色朗朗,分外好看。甬路上另设一座平台,台上有十八个和尚,全带着毗罗帽,穿着袈裟。台下有许多僧人,也披着偏衫,拿着法器。   中间坐着的是方丈,生得虎头熊背,巨口阔腮。虽然气象庄严,究竟相貌凶恶。现时头顶毗罗帽,身被紫袈裟,项挂百八念珠,手执九龙锡杖,在座上宜卷谈禅。那下边一唱百和,铙钹钟鼓,声喧若沸。四面挤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执信香,跪满一地,磕头如捣蒜,满口念佛号。实实看那善男信女愚昧可怜,周三心中赞叹愚民被哄者不少。   正在观看,忽见那方丈猛然立起身来,把禅杖一卓,口中   吆喝道:   天地从来幻合,生身谁是爷娘。今朝脱了臭皮囊,青山依旧在,绿水自然长。   台上台下众僧齐声赞和,钟磐喧响,闹成一片。又听方丈   喝道:   大众听者,今日和尚圆寂——不踏莲花归极乐,不翻筋斗受灾殃。寸丝无疙疽,四大总空亡。咄!禅心不作沾泥絮,一点灵光照十方。   众僧敲磐击鼓,齐念“阿弥陀佛”。方丈高唱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和尚点神灯焚化,皮囊脱离火宅。大众中有善男信女,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即得无量恒河沙诸利益。自从元始至于今日,所作罪孽一切消灭。求富得富,求贵得贵,求寿得寿,求男得男,凡有所求及诸意外、非敢希冀种种利益,过去未来,及诸现在死生眷属,俱得利益。”即说咒曰:   婆罗婆罗,悉谛悉谛,伽娑罗伐罗罗,伽悉谛娑摩诃。   方丈宜咒已毕,众僧齐声念佛。男女各出布施,有银子,有钱,也有布帛,争先投献。顷刻之间,堆积如山。收拾完了,方丈下台,领着许多和尚,齐向高台立定,高声喝道:和尚,和尚,来的分明,去的直捷。此番回首,毫无纠葛。大众有缘,各人努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弥勒佛,南无观世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