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 第 60 页/共 111 页
便疑到这个字是个笔误,提起笔来,就给他改了个八字,也防着这回书给人家看到这时节,免得被个通品笑话。不想果然来了个通品看我的书,他看到这里,说道:“作者,你这书说错了。这《儿女英雄传》,既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那时候不但不曾奉试帖增到八韵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连二场还是斋习一经,三场还有论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几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韵诗了?”我这才明白此道中,
不是认得几个字儿就胡开得笔,混动得手的。从此再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了。
安公子看了那诗文题目,心下暗道:“老人家这三个题目,是怎的个命意呢?”摹拟了半日,一时明白过来道:“这头题,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题是要我认定性情作人;第二个题目大约是老人家的自况了。那诗题,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讲得。”想罢,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的粘起来,望着它每篇立意,选词琢句。一面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落起草来。及至安老爷那边才要早饭,他一个头篇、一首诗早得了,二篇约大意也有了。那时安老爷早把程师爷请过来,一同早饭。公子跟着吃饭的这个当儿,老爷也不问他作到那里。
一时吃罢了饭,他出来走了走,便动手作那个二三篇。那消继烛,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诗,早巳脱稿。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华忠到了里头,正遇着舅太太在那和两奶奶闲话;那个长姐儿,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口,那长姐儿见了他,便先问道:“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华忠道:“几篇儿只怕全得了;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舅太太便和长姐儿道:“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她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公子过来见程师爷正在那里和老爷议论,说:“今年不晓得是那一班脚色进去呢!那莫、吴两公也不知有分无分?”正说着,老爷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问道:“你倒作完了吗?”
因说:“既如此,我们早些吃饭;让你吃了饭,好誊出来。”
公子此时饭也顾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吃多了,可以不吃饭了;莫如早些誊出来,省得父亲和师傅等着。”安老爷道:“既这样发愤忘食起来,也好,就由你去。”
一时来了饭,老爷便和程师爷饮了两杯。饭后又和程师爷下了盘棋。程师爷让九个子儿,老爷还输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老爷的本领儿,我都佩服;只有这盘棋,是合我不来的,莫如和他下一盘罢!”老爷道:“谁?”抬头一看,才见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他这次算那地册,弄得极其精细,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颇觉得有点出息儿;一举兴时,便换过白子儿来,同他下了一盘。程师爷苦苦的给老爷先摆上五个子儿,叶通还是尽力的让着下;下来下去,打起劫来,老爷依然大败亏输,盘上的白子儿不差什么没了。因说道:“不想阳沟里也会翻船。”程师爷便笑道:“老爷这盘棋,虽在阳沟里,那船也竟会翻的呢!”老爷也不觉大笑道:“正不可解。
这桩事我总和它不大相近,这大约也关乎性情。还记得小时节,长夏完了功课,先生也曾教过,只不肯学。先生还说:你怎的连‘博奕犹贤’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便作一首无所用心的诗我看。先生是忖我的意思,这首诗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时节浑不浑。便口占了一首七绝,对先生道:‘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一局秤,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这话将近四十年了。如今年过知非,想起幼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莫觉愧悔。”
说话间,公子早誊清诗文,交卷来了。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看,便把二篇匀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这个小讲倒难为你。”程师爷听了便丢下那篇,过来看这篇,
只看那起讲写道是:
且《孝经》一书,案上章仅十二言,不别言忠,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竟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二事。究之令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道:“妙。”又说:“只这个前八行,已经拉倒阅者那枝笔,不容他不圈了。”说着,便归座看那一篇。
一时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换过来看,因和老爷道:“老爷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如何?”安老爷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点头,及至看到结尾的一段,见写道是: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与?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闯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降卑者事也,夫子又何知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此学者所当废书三叹欤!
老爷看罢,连连点头,不觉拈着胡子,翻着白眼,望空长叹了一声道:“这句话却未经人道!”程师爷便道:“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为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的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几句名贵句子,作了那前股里面出股的‘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和那对股的‘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的两个大主意的张本。真从博学成名,把这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字来?”
一时程师爷把那三篇看完了,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这第三篇的结句,便是个佳谶。”老爷笑问:“怎的?”他便高声朗诵道:“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其动也中’。”说着,又看了那首诗。安老爷便让程师爷加墨。程师爷道:“不,今日这课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面目;兄弟圈点起来,诱掖奖劝之下,未免总要看得宽些,竟是老翁自己来。”安老爷便看头二篇,把三篇和诗,请程师爷圈点,一时都圈点出来。老爷见那诗里的“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岭”两句,程师爷只圈了两个单圈,便问道:“大哥,这样两句好诗,怎么你倒没看出来?”程师爷道:“我总觉这等题目,用这些花月字面离题远些。”安老爷道:“ 不然,你看他这月窟梅岭,却用的是‘月到天心处’和‘数点梅花天地心’两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脱那个‘讲’字,竟把‘讲易见天心’这个题目扣得工稳得很呢!”程师爷拍案道:“ 啊呀!老翁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说着,便拿起笔来加了几个密圈,又在诗文后加了一个批。那程师爷的批语,不过照例几句通套赞语。安老爷看了,便在他那批语后头,提笔写了两行,批道是: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
诗亦熨贴工稳。持以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见这几句奖勉交至的庭训,竟大有个许可之意,自己也觉得意。一时程师爷便让老爷带了公子进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些奖赏,才好教学生益知勉学。”老爷道:“这个自然。”说着,程师爷拿了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去了。
公子随安老爷进来,太太迎着门儿便问道:“ 没钻狗洞
啊?”安老爷道:“岂想今日竟算难为他的了。”太太见老爷露着欢喜,坐下便笑问道:“老爷瞧我们玉格这回考去,到底有点边儿没有哇?”老爷未曾开口,先动了点儿牢骚,说道:“这话实在难讲。这科名一路,两句千古颠扑不破的话,叫作‘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自然文章是个凭据,讲到下句,依然还得听命来。只就他的文章论,近来却颇颇的靠得住了,所以不可知者命耳。况且他才第一次观光,那里就敢望幸;只要出场后,文章见得人,便再迟些发达,也未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尘就是了。”说着,便回头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这课,从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场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节饮食,再则清早起来,把摹本流览一番,敛一敛神;晚上再静坐一刻,养一养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谈谈;否则闲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泼天机;到场屋里,提起笔来,才得气沛词充,文思不滞。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件东西,待我亲自取来给你。”说着便立起来,叫人拿了灯到西屋里去。
公子见老爷亲身去取这件东西,一定因师傅方才的话,有件甚么珍重器皿奖赏。不一刻,只见老爷从西屋里把自己当年下场的那个考篮,用一只手挎出来;看了看那个荆条考篮,经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风吹,烟薰火燎,都黑黄黩淡的看不出地儿来了。幸是那老年的东西还实在,那布带子还是当日太太亲自缠的缝的,依然完好。
读者,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读书下场,怎的连考具都不肯给他置一份?原来依安太太的意思,从老早就张罗要给儿子精精致致置份考具,无奈老爷执意不许,说必得用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义,逼着太太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亲自去拿,便挎了出来,满脸堆欢的向公子道:
“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里头这几件东西,也都是我的青毡故物,如今就把这份衣钵亲传给你,也算我家一个十六字心传了。”
读者,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见父亲赏了这份东西,说了这段话,真个比得了件珍宝,他还心喜。连忙跪下,双手接过来,放在桌儿上。安太太和老爷向来是相敬如宾的;方才见老爷站起来,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这个篮子来,便站在桌儿跟前,揭开那个篮盖儿,把里头装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交付公子;金、玉姐妹两个,也过来帮着检点。只见里头放着的号顶、号围、号帘和装粗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净;卷袋笔袋,以至包菜包蜡的油纸,都收拾得妥贴;底下放着的便是饭碗茶盘,又是一份匙箸筒儿和铜锅铫子、蜡签儿、风炉儿、板儿、钉儿、锤子之类,都经太太预先打点了个妥当。因问公子说道:“此外还有你自己使的笔墨纸砚,以至擦脸漱口的这份东西,我都告诉两媳妇了。带的饽饽、菜,要你舅母和你丈母娘给你张罗呢;米呀,茶叶呀,蜡呀,以至再带上点儿香药呀,临近了,都到上屋里来取。”何小姐最是心热不过的人,听了婆婆这话,一面归着那东西,和张姑娘道:“实在亏婆婆想得这等周到。”安老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得周到,实告诉你罢,我那天打点着这份东西,自己算了算,连恩科算上,再连这次,我这是打点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爷在旁边,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从自己乡试起,至今又看着儿子乡试,转眼三十余年,可不是十九回吗?自己也不免一声浩叹。
才收拾完毕,太太又叫长姐儿把那个新絮的小马褥子、包袱、褐衫、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交给她大奶奶。又听安老爷说道:“正是我还有句话吩咐。”因吩咐公子说道:“你进场这天,不必过于打扮得花鹁鸽儿似的,看天气就穿你那家常的
两件棉夹袄儿,上头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第一得戴上顶大帽子。你只想朝廷开科取士,为国求贤,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随便戴个小帽儿去应试,如何使得!”公子只得听一句,应一句,他只得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岁的孩子,怎得能象安老爷那样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着母亲,给作了件簇新的洋蓝绸缎三朵菊的薄棉袄儿,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舅母又给作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两媳妇儿是给打点了一份绝好的针线活计,正想进场这天,打扮上花俏花俏;如今听父亲如此吩咐,心里却也不能一时就丢下这份东西。太太是怕儿子委曲,便说道:“一个小孩子家,他爱穿甚么戴甚么,由他去罢!老爷还操这个心。”安老爷道:“不然,太太只问玉格,我上次进场他都看见的,是怎的个样子?”回头又问着公子道:“便是那年场门首的那班世家恶少,我也都指给你看了。一个个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团粪草,只顾外面打扮得美服华冠,可不象个金漆马桶。你再看他满口里那等狂妄,举步间那等轻佻,可是个有家教的。学他则甚!”太太同金、玉姐妹闻了这话,才觉得老爷有深意存焉,公子益发觉得这番严训,正说中了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个长姐儿心里不甚许可,暗道:“人家太太说的很是,老爷总是扭着我们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劝劝,听起来场里有上千上万的人呢!这几天要换了季还好,再不换季,一只手挎着个筐子,脑袋上可扛着顶纬帽,怪闷笑儿的,叫人家大爷脸上怎么拉得下来呢?”咳,这妮子那里晓得他那个大爷,投着这等义方的严父,仁厚的慈母,内助的贤妻,也不知修了几生,才修得到此;便挎着筐儿,扛顶纬帽何妨?当下公子便把那考篮领下去,两个媳妇张罗着把包袱等件送过去。
过了两天,便有各亲友来送场,人送来的状元糕、太史饼、
枣儿、桂圆等物,无非预取高中占元之兆。这年安老爷的门生,除了已经发过科甲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年乡试。安老爷也一一的差人送礼看望,苦些的还帮几两元卷银子。公子和这班少年,都在歇场的时候,大家也彼此往来,谈谈文,讲讲风气。
那年七月,又是小尽,转眼之间,便到八月。那时乌大爷早从通州查完了南粮回来。安老爷预先托下他,一听下宣来,即忙给个主考房官单子。打算听了这个信,才打发公子进城。
说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粮桥宅里住,外面派了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人跟去。张亲家老爷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爷、安太太更是放心。头两天便忙着叫人先去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安置厨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饭、早有乌大爷差人送了听宣的单子来,用个红封套装着。安老爷拆开一看,见那单子上,竟没甚么熟人。正主考是个姓方的,副主考里面一个也姓方,那个虽是旗员,素无交谊,老爷当下便有些闷闷不乐。你道为何?难道安老爷那样正气人,还肯找个熟人给儿子打关节不成?绝不为也。只因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来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矫艰涩,岛瘦郊寒一路,和公子那高堂富丽的笔下,迥乎两个家数。那个胡副主考,自然例应回避旗卷。正合着“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的两句话,便虑到公子此番进场,那个“中”字有些拿不稳。所以兜的添了桩心事,却只不好露出来。公子此时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里还计及那主司的方圆。
这个当儿,太太又拉着他尽着嘱咐,场里没人跟着,夜里睡着了,可想着盖严着些儿;舅太太也说有菜没菜的那包子和饭,可千万叫他们弄热了再吃。张太太又说:“不咧!熬上锅
小米子粥,冱上几个鸡子儿,那倒也饱了肚子咧!”金、玉姐妹是第一次经着这番灞桥风味,虽是别日无多,一时心里只象是还落下件甚么东西,又象是少交代了句甚么话,只不好照婆婆一般当着人一样一样的嘱咐。
正在大家说着,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家人上来回话:张亲家老爷叫回老爷、太太不进来了,和程师爷头里先去了。又回道:“大爷车马也侍候齐了。”随即便领随身的包袱马褥子,一时仆妇们往来交东西。公子便给父母跪了安,又见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给他道了个喜,说:“下月的这几天儿里,再听着你的喜信儿。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娘,可都算我眼看着成的人了,我也算得个老古董儿了。”张亲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爷,你只抢个头名状元回来,咱就得了。”安老夫妻听了,各各点头而笑。安太太又说:“才嘱咐的话,可别忘了。”老爷又吩咐道:“你一出场,家里自然打发人去看你。
就把头场的稿子带来我看,不必另誊,也不许请师傅改一个字。”说着,又点了点头,说:“就去罢。”公子满脸笑容,正瞧着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见见俺媳妇儿再走哇!”公子连忙回身,向着她两个规规矩矩的一站,两人还绷着个盘儿,还了一站;彼此对站了会子,却都不大得话,还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义的话来,说道:“我昨儿晚上嘱咐你们的,节下给父亲母亲拌的那月饼馅儿,可想着多搁点儿糖。”他说了这句,便满脸的飞黄腾达,兴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姐妹们点头答应那声,也搭讪着送出屋子来。
公子下了台阶儿,众家人围随上跟着走了。安老夫妻隔着那玻璃,扭着那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门,还在那里望。不提防这个当儿,身背后猛可的当啷啷的一声响,老夫妻倒吓了一跳。
一齐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那长姐儿胳膊上带着的一副包金镯
子,好好的从手上脱落下来了,掉在地上,当啷啷的一响,又咕噜噜的一滚,一直滚到屋门槛儿跟前才站住。老爷忙问:“这怎么讲?”太太是最疼这个丫鬟,生怕她接说,便道:“都是老爷的管家干的,给人家打了那么大圈口,怎么不脱落下来呢?”他道:“等着得了空儿,再交出去毁打毁打吧。”
何小姐道:“别动它,等我给你团弄上就好了。”说着接过来,把圈口给她掐紧了,又把式样端正了端正,一面亲自给她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她笑道:“你瞧团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它的时候,咱们再放。可惜了儿的,为甚么毁它呢?”在大奶奶说的平平静静的话,她不知听到哪里去了,不由得把个紫棠色的脸蛋儿,羞得小茄包儿似的。便给何小姐请了个安,又低着双眼皮儿,笑嘻嘻的道:“这要不亏奶奶,谁有这么大劲儿呀!”
当下安大人以至大家看了她这举动,都说到底岁数大些了,懂规矩。这话在当日没人留心,今日之下,人在这评话里,当天理人情讲起来,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实甫的“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不仅是个妙句奇文,竟也说得是个人情天理。读者要不信这话,博引烦征,还有个佐证。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累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真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不过安公子的父亲,贾公子的父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道学,一边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工夫,不肯丢开正经;一边是丢开正经,只知和那班善于骗人的单聘仁,乘势而行的程日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