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 第 24 页/共 111 页

老爷从门里看见,说:“这一动手,可就不成事了。”连忙跑到跟前,深施一躬,说:“九公老人家,且莫动手,听晚生一言告禀。”那邓九公正在挥拳,忽见一个人从西角门儿里出来相劝,定晴一看,只见那人穿一件老脸儿灰色三朵菊的库绸儿棉袍,套一件天青荷兰羽缎厚棉马褂儿,卷着双金鼠袖儿,头上罩着个兰毡子帽罩儿,看不出甚么帽子,有顶戴没顶戴来。   他提着拳头看了一眼,便问褚一官道:“这又是谁?”华忠恐   他说别的,连忙说:“这就是我们老爷。”安老爷连喝道:“你这个人好强!怎么还这等说法! ”因对邓九公道:“晚生是从此路过,遇见我们这姓华的,因此才见着这位褚一官,提起来知道九公也在这里。晚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要想拜见拜见。   他两个是再三相辞,却是晚生时不知进退,定要候着,瞻仰尊颜,这事却与他两个无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烦,晚生立刻告退,断不可因我外人,坏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说罢又是一躬。   那老头儿见安老爷这番光景,心里先有三分敬意,说:“且住,我也曾闻着我们这舅爷,跟的是个官儿;这么着,尊驾先通个姓名来我听听。”这个当儿,他一只手,只管得儿楞楞、得儿楞楞的搓着那副铁球;那一只拳头,可就慢慢的搭拉下来了。安老爷见问,便说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学海。”   说了这句话,只见他两眼一怔,哈了一声,说:“你叫安学海,你莫非是作过南河知县,被谈尔音那厮冤枉参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爷吗? ”安老爷道:“晚生却是作过几天河工知县,如今辞官不作了。”那邓九公听得,把手一拍,便对着众人道:“我说你们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儿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么了,老爷子? ”邓九公睁着那大眼睛道:“这位安太老爷的根基,你们大略着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脚底下的从龙世家,在南河的时候,不肯赚朝廷一个大钱,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这是一。再说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长,他作那里的知县,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们家,就好比那太阳爷照进屋于里来了,怎么着你们连个大厅也不开,把人家让到那背旮旯儿里去?这都是你们干出来的。”褚一官一听,心里说:“得了,够了我的了。”忙说,“我们不行哟,还得你老人家操心哪! ”说着,暗地里和那些庄客挤眉弄眼说:“走哇!咱们收   拾大厅去。”   邓九公这才转到下手,让安老爷大厅待茶。老爷才把帽罩子摘了递给华忠,进了屋子。那邓九公连忙把那副铁球揣在怀里,向安老爷道:“老父母,子民邓振彪叩见,可恕我腰腿不济,不能全礼。”说罢,打了一躬。老爷顶礼相还。老爷此时,早看透了邓九公是个重交尚义,有口无心,年高好胜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见你这番英雄气概,况又这等年纪还是这样精神,真是名下无虚!我安某得见这般人物,大快平生,我这里有一拜。”说着,借着还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邓九公连忙趴下还礼不迭,说:“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邓振彪的草料尸还了礼,一面把那大巴掌拿住老爷的胳膊,那只手架着膈肢窝,搀了起来,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爷还来得利便。老爷起来,又对他说道:“我们先交代句话,这父母官、子民伪称呼,原是官场的俗套几,请问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个真对得住百姓,作得起个民之父母;况且我又是个下场的人,足下又不是身人公门,要一定这样的称呼,倒觉俗气。就论岁数,也比我长着三十余年,如不见弃,我今日就认你作个老哥哥何如?”邓九公听了,喜出望外,口里却作谦让,说:“这可不当。老父母,你是什么样的根基?我邓老九虽然痴长几岁,算得个什么,也好妄攀起来厂老爷道:“快休说这话。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着,早又拜了下去。邓九公也忙着平磕了头,起来拉了老爷的手,哈哈大笑道:“老弟,这实在是承你的错爱。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岁,再三年平九十岁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什么走了个大半子,也交了无数的朋友。今日之下,结识得你这等一个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说着,只乐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开。   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欢喜。邓九公便对褚一官道:“这咱们   恭敬不如从命,过节儿错不得。姑爷,你也过来见见你二叔。”   一官连忙过来,重新行礼。老爷拉起他来。   这个当儿,华忠抖机伶儿,拿了把绸掸子来,给老爷掸衣裳上的土。老爷笑道:“这不好劳动舅爷呀!”把个华忠吓得一面忍笑,一面掸着土,说道:“这里头可没奴才的事。”安老爷因命他道:“你把大爷叫来。”邓九公道:“原来少爷也跟在这里。你们旗下门儿里都叫阿哥,快请,快请。”安公子在那边,早晓得了这边的消息,听见老爷叫,便带了戴勤、随缘儿过来。安老爷指了邓九公,向公子道:“这是九大爷,请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请了个安,喜得个邓九公双手敬捧起他来,说:“老贤侄,大爷可和你谦不上来了。”又望着老爷说:“老弟,你好造化,看这样子,将来准是个八抬八座罢咧! ” .那时褚一官便用那个漆木盘儿,又端上三碗茶来。老头儿一见,又不愿意了,说:“姑爷你瞧,怎么使这家伙给二叔倒茶?露着咱们大不是敬客的礼了!有前日那个九江客人给我的那御制诗盖碗儿,说那上头是当今佛爷作的诗;还有苏州总运二府送的那个什么蔓生壶,和咱们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它来。”褚一官答应着,才要走,老爷忙拦说:“不用这样费事,我向来不大喝茶,我此时倒用得着一件东西,老哥哥莫笑我没出息儿,还只怕你这里未必有。”邓九公听了,怔了一怔说:“老弟,难道拿着你这样一个人,吃鸦片烟不成?”老爷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别无所好,就是好喝口绍兴酒,可不知你老人家这里有这东西没有?”邓九公见问,把两只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说:“怎么说,老弟你也善饮?”   老爷道:“算不得善饮,不过没出息儿贪杯。”邓九公道:“哦,哦,哦,给我听听,也能喝个多少呢? ”老爷道:“从前年轻的时候,浑喝也不大知道什么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过二   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邓九公听了,乐得直跳起来,说:“幸会,幸会!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见这等一个知己!   愚兄就喝口酒,他们大家伙子竟跟着嘈闹,又说这东西怎么犯脾湿,又是什么酒能合欢也能乱性,那里的话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没见它乱性?你看那喝醉了的,他打过自己、骂过自己吗?这都是那没出息儿的人不会喝酒造出来的谣言。”说着,便向褚一官道:“既这样,不用闹茶了。家里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个大花雕吗?今日咱们开它一坛儿,和你二叔喝。”褚一官说:“拉倒罢!老爷子,你老人家无论叫我干什么,我都去。   独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动它,回来又是怎么晃瓢了,温毛了,我又不会喝那东西,我也不懂,我缠不清。等我找了你家的女孩儿来,你老自己告诉她罢;再者,二叔在这里,也该叫她出来见见。”邓九公说:“这话倒是,你就去。”   原来褚大娘子,虽是那等和安老爷说了,也防她父亲的脾气靠不住,正在窗后暗听。听见如此说,便出来重新见过。因说道:“这些事,都不用老爷子操心。我才听得;老哥儿们一说就这样火热,我都预备妥当了。再说既要喝酒,必要说说话儿,这里也不是讲话的地方呢。一家人罢咧,自然该把二叔请到这里头坐去。再这天也不早了,二叔这等大远的来,难道还让他别处住去?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两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里横竖有人照应。”邓九公道:“是呀,是呀!   得亏你提神我。”因道:“咳!老弟,一个人上了两岁数,到底不济了;我如今全靠我们姑奶奶。你就依着她住几天,我们痛痛的多喝两场。”   安老爷听了,料这事也得大大的费一番说词,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只是打扰了! ”说着,便命家人把车子牲口打发了,行李搬进来;即同邓九公进去,先到了正房。   原来那正房,却是褚一官夫妻住着,只见屋里也有几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几件簇新的陈设,只是摆得不伦不类,这边桌子上,放着点子家伙吃食;那边桌子上,又堆着天平、算盘、帐本子等类。邓九公道:“他这里闹得慌,咱们到我那小屋儿里坐去。”   便让老爷出了正房,从西院墙一个屏门过去,只见当门竖着一个彩画的影壁,过了影壁,一个大宽展院落,两棵大槐树,不差什么就遮了半个院子,也堆着点子高高矮矮、不成纹理的山石;也种着几丛疏疏密密、不合点缀的竹子;又有个不当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间,也都安着大玻璃。一进屋门,堂屋三间,通连东西两进间。邓九公便让安老爷在中间北床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褚大娘子张罗着,倒了茶,便向邓九公道:“把咱们姨奶奶,也叫出来见见,也好帮帮我。”邓九公道:“姑奶奶罢呀!没的叫你二叔笑话。”   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话,我们也不可笑。”因说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亲只养了我一个儿,我又没个弟兄,巴不得多一个亲人,再说我父亲这个年纪了,我怎么样的服侍总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儿,所以说给他老人家弄个人。他老人家瞧了几个,都不中意,到后来瞧见这一个,因她是我们淮安人,才留下了。虽说是没怎么模样儿,绝好的一个热心肠儿,甚么叫闹心眼儿掉歪,她都不会;第一是在我父亲跟前服侍得尽心,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她来,二叔瞧瞧。”安老爷说:“好极了,也必该有这等一个人服侍,我倒得见见我们这位如嫂。”   褚大娘子听了,便自己向西间去叫她。还不曾走到跟前,只听见那帘子吧搭一声,就出来了一个人。.安老爷在堂屋上首向西坐着,看得逼真。见那人约略不上三十岁,穿着件枣儿红的绛色棉袄,套着件桃红衬衣,戴着条大红领子,挽着双水红袖子,家常不穿裙儿,下边露着玫瑰紫   的裤子,对着那一双四寸有余的金莲儿,穿着双藕色小鞋子,颜色配合得十分匀称;手上带着金镯于,玉钏叮当作响,镯于上还拴条鸳鸯戏水的杏黄绸手巾;头上簪儿珠桃,金翠争光,簪儿边还配着根猴儿爬杆儿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装点鲜明。褚大娘子看了问道: “今日甚么事,这么打扮着?”只听她笑道:“说有客来了么!我说着老爷子叫我见呢。”褚大娘子说着,又望她胸前一看,只见带着撬猪也似的一大嘟噜,因用手拨弄着,看了一看。原来胸坎儿上,戴着一挂伽楠香的十八罗汉香珠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挂紫金锭的葫芦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手串儿,又是一个苏绣的香荷包,又是一挂川椒香荔枝,余外还用线络子络着一瓶儿东洋玫瑰油,这都是邓九公走遍各省给她带来的。这里头,还加杂着一副缕金三色儿一面檀香怀镜儿,都交代在那一个二钮儿上。褚大娘子看了说:“我的小妈儿呀,你可坑死我了。怎么好好歹歹的都戴出来了? ”她又嘻嘻的笑道; “都怪香儿的么!叫我丢下那件子呢? ”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儿的,就该都搬运出来么?跟我来罢! ”说着,又给她拉拉袖子,整整花儿。临近了,安老爷又细看了看,却倒是漆黑的一头头发,只是多些,就鬓角儿边,不用梳鬓头,那头发便够一指多厚;雪白的一个脸皮儿,只是胖些,那脸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脱儿一块凉粉儿;眉眼不露轻狂,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儿,倒也端正,只是鼻梁儿塌些,嘴唇儿厚些;此外略无褒贬,更加脂香粉腻,刷的一口的白牙,把个邓九公疼得望着她,眼睛乐得没缝儿,口笑得合不拢来。只见她将到跟前,就奔向安老爷去了。邓九公道:“你来,等我告诉你,这位安二老爷,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为瞧得起我,才和我结了弟兄! ”才说到这句,她便道:尸他是二叔哇! ”九公道:“这又来了,到底是谁二叔   啊?你见了,得称他老爷。”她听了便说道:“哦!老爷哪!那么请安。”说着,扎煞着两只胳膊,直挺挺的就请了一个单腿儿。邓九公道:“你还是拜拜不错了,怎么又闹个安呢?”她道:“老爷么,不请安? ”安老爷也连忙站起来,还了个半揖,说:很好,这位姨奶奶生得实在厚重,这是个多子宜男的相貌。”   九公道:“老弟,不要这等称呼,你就叫她二姑娘。”老爷便呕九公道:“这样听起来,只怕还有位大如嫂呢! ”她又接上话了,说:“没有价,就我一个儿,我叫二姑。”褚大娘子笑说:, “二叔听我们是没心眼儿,不是有什么说甚么? ”一句话没说完,她早踅身走了。褚大娘子说:“怎么走了?我还有话呢! ”她道:“姑奶奶等着,我就来。”只见她去不多会儿,从屋里装出一袋烟来,那烟袋足有五尺多长,安着个七寸多长的菜玉烟袋嘴儿,那烟袋嘴儿上打着一个青线算盘疙瘩,烟袋儿上还浪挑着一个二寸来大的红葫芦,烟荷包里面却不装着烟,烟是另搁在一个筐箩儿里。只见她一面嘴里抽着,走过来,从她嘴里掏出来,就递给安老爷说:“老爷,抽烟儿呀! ”安老爷忙着欠身说:“我不吃烟。”她说:“不是湖广叶子呀,是渣头哇,里头还有豆蔻皮儿哩。”老爷说:“我是不会吃烟。”   她便说:“一袋烟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罢。”褚大娘子道:“我可要不上爹那杆长枪来。你先搁下,我告诉你话,酒果子我那边都弄好了,回来我在那边招呼着送过来,你可在那里好好儿的张罗张罗!那几个小行子靠不住。”因问:“黑儿他们都哪里去了?”只听答应了一声,进来了一顺儿十一二岁的四个孩子:一个漆黑,一个大胖,一个奇丑,一个多麻,就叫作黑儿、胖儿、丑儿、麻儿,原是那九公家的四个村童,和这位二姑娘,要算这老头儿的一分随从,离不开的,所以到女儿家住着,也带了来。当下,褚大娘子又嘱咐了四人几句,早   有几个小脚儿老婆子,送过酒果来。褚大娘子便和安公子道:“请大爷到我们那院里,我张罗他去罢!我瞧他在这里怪拘束的。”安老爷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说:“你也过来见见姨奶奶。”公子只得过来作了个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个少爷!长得怪俊儿的。”褚大娘子道:“哟!你怎么这些话哟? ”她又道:“姑奶奶,你只说我爱说话哩!你瞧瞧他那脸蛋子,有红似白儿的,不象那娘娘庙里的小娃娃子么? ”邓九公、褚大娘子听了,都呵呵大笑,连安老爷也忍不住笑起来,倒把个公子臊了个满脸绯红,便同了褚家娘子过那院去了。读者!切不可把这位姨奶奶,误认作狎邪一路。白天地开辟以来,原有这等混沌未凿的人。世间除了那尽忠、纯孝、大义、苦节四项人,定可至诚格天之外,惟有这混沌未凿的人,最蒙上天爱惜,无不富贵寿考,安乐终身。他绝不得有那红颜薄命、皓首无依之叹;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更上一层,真真令人起忻起羡也!   却说这里摆下果莱,褚一官也来这里照料了一番去后,邓九公便取出一对大杯,同安老爷高谈畅饮起来。那安老爷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暗暗盘算说:“这老头儿虽说粗豪,却是个久经世故的,须是不露一点芒角,才得引出他的真话来呢。”   酒过三巡,恰好那邓九公问起老爷的官场来。他道:“老弟,你方才说如今辞官不作,我听得我们准安亲友们来说,那谈尔音被御史参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么吴大人来,把他拿问,老弟你官复原职了。我想老弟你这年纪,正好给朝廷出力,为甚么何要告退还乡?再说还乡,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从这条路来呢? ”安老爷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读书,才巴结作个知县,不上半载,便经了这等意外的风波,大约官途的味儿不过如此,不如退归林下,遍走江湖,结识几个   肝胆英雄,和他杯酒谈心,倒是人生一桩快事。”   邓九公听到这里,不由得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又伸了.一个大拇指头说道:“高!”老爷便接着往下说道:“至于来此,却原为小儿出京的时候,这华忠一路跟随,病在店里,及至小儿到了淮安,久不见他南来的消息,此番走到这路,想这褚一官壮士,正是他的至亲,寻着一官一问,便知端的。因沿途访问,都说褚壮士在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着。到了那里,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宝庄上。我想既到灵山,岂可不朝我佛?倒把打听华忠消息这桩事搁起,径投宝庄,拜识尊颜。谁想吾兄不在庄上,就连那褚壮士,也说搬在东庄去了。我就一路跟寻到此,恰巧在此地庄外,遇见华忠,得见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谈起来才知吾兄的大驾,也在此地。不想到天缘凑巧,倒在此地相会,又得彼此情同针芥一言订交,真是难得的一桩奇遇。”邓九公道:“原来老弟倒枉驾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发不安了。”安老爷道:“你我豪杰相逢,何必拘拘形迹。我方才还同令婿议论海内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杰,不想问他,他竟自不知底里。”邓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这些年轻老少爷们,花说柳说的不中用,一按就没了,早呢。   你问的这人,你既称道他是个豪杰,大约也不是甚么无名之辈,你说给我听听。慢讲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二湖,川、陕、云、贵,以至关里关外,但是个有点听头儿的,提起来,大概都知道他个根儿底儿。你问谁罢?”安老爷道:“这人说来却不甚远,只在就近地方;只是隔了这几年,不知她现在的住处。”   邓九公听了,把嘴一撇道:“甚么?我们这个地方儿,会有个有名儿的豪杰么?老弟,那可是听了谣言来了。这地方要找绍兴坛子大的倭瓜,棒槌壮的玉米棒子,只怕我找得出来;要讲豪杰,劣兄在此地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没见过那豪杰是四   方脑袋?八楞儿脑袋?”安老爷正色道:“老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 ‘真人不露相’,何地无才,这话倒不可如此讲。纵说是九兄,你观于海者难为水,就怕小弟说的这个人,老哥哥也不看小她不起,大约你也必该认得她,并且除了你,别人也不配认得她。”邓九公听了,歪着头,想了厂会道:“是谁?”因向老爷道:“老弟,你试把他的姓名说来,苹领教领教。”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眼睛望着九公说道:“这人,人称叫她作十三妹。”邓九公才听得“十三妹”三个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弟,你是怎生晓得这个人?”安老爷道:“你且慢问我怎生晓得这人,你只说这人究竟算得个豪杰、算不得个豪杰,你可认识她、不认识她? ”邓九公见问,未曾说话,光叹了一声说:“老弟,若论此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但算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她要算英雄队里一个领袖,说起来天下的男子汉该都要愧死,我岂只认得她,还要算我个知己恩人哩! ”   安老爷一想,心里暗说:“有些意思了。”因说道:“话虽如此,只是她究竟是个年轻女子;老哥哥你这样的年纪,这等的威名,说她是个知已有之,怎生说到这个恩人起来?这话倒愿问一个详细。”九公道:“酒凉了,咱们换一换。”说着,换上热酒来。   二人酒到杯干,只那姨奶奶带了两三个婆子照料,几个村童来往穿梭也似价伺候,倒也颇为简便,且是干净。说话间,褚大娘子又带人送过点心汤来,让了一番。原来安老爷喝酒,不大吃莱,只就着鲜果子小菜过酒;邓九公喝起来,更是鲸吞一般的豪饮,没有吃莱的空儿。因此点心不过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让姨奶奶吃完,散给那些孩子们了。邓九公说:“姑奶奶,你张罗你的去罢。”褚大娘子道:“他们不用张罗,   他们连面都吃了。那大爷才坐下,瞅着那么怪腼的,被我呕了他一阵,这会子热化了,也吃饱了,同女婿和他大舅倒说得热闹中间的。”说话间,,姨奶奶吃完饽饽,和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这里,我也瞧瞧大爷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了他们温好了我的酒。”褚娘大予道:“只管去罢,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灯花纸包囊儿来,说:“老爷子,你瞧瞧这个。”九公打开一看,原来是苏绣的一个大红缎子小脚儿香袋儿,一个石青平口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