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 第 18 页/共 22 页

一日在外酒醉,晚了回家,忽然路上与陈福生相遇。福生埋怨道:“我好好的安置在棺内,为你妄想吓诈别人,致得我尸骸零落,魂魄不安,我怎肯干休?你还我债去!”将陈喇虎按倒在地,满身把泥来搓擦。陈喇虎挣扎不得,直等后边人走来,陈福生放手而去。喇虎闷倒在地,后边人认得他的,扶了回家。家里道是酒醉,不以为意。不想自此之后,喇虎浑身生起癞来,起床不得。要出门来杠帮教唆做些惫懒的事,再不能勾了。淹缠半载,不能支持。到临死才对家人说道:“路上遇陈福生,嫌我出首简了他尸,以此报我。我不得活了。”说罢就死。死后家人信了人言,道癞疾要缠染亲人,急忙抬出,埋于浅土。被狗子乘热拖将出来,吃了一半。此乃陈喇虎作恶之报。   却是陈福生不与打他的洪大寿为仇,反来报替他执命的族人,可见简尸一事,原非死的所愿,做官的人要晓得,若非万不得已,何苦做那极惨的勾当!倘若尸亲苦求免简,也该依他为是。至于假人命,一发不必说,必待审得人命逼真,然后行简定罪。只一先后之着,也保全得人家多了。而今说一个情愿自死不肯简父尸的孝子,与看官每听一听。   父仇不报忍模糊,自有雄心托湛卢。   枭獍一诛身已绝,法官还用简尸无?   话说国朝万历年间,浙江金华府武义县有一个人姓王名良,是个儒家出身。有个族侄王俊,家道富厚,气岸凌人,专一放债取利,行凶剥民。就是族中文派,不论亲疏,但与他财利交关,锱铢必较,一些面情也没有的。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银二两,每年将束修上利,积了四五年,还过他有两倍了。王良意思,道自家屋里还到此地,可以相让,此后利钱便不上紧了些。王俊是放债人心性,那管你是叔父?道:“逐年还煞只是利银,本钱原根不动,利钱还须照常,岂算还过多寡?”一日,在一族长处会席,两下各持一说,争论起来。王悛有了酒意,做出财主的样式,支手舞脚的发挥。王良气不平,又自恃尊辈,喝道:“你如此气质,敢待打我么?”王俊道:“便打了,只是财主打了欠债的!”趁着酒性,那管尊卑?扑的一拿打过去。王良不提防的,一交跌倒。王俊索性赶上,拳头脚尖一齐来。族长道:“使不得!使不得!”忙来劝时,已打得不亦乐乎了。大凡酒德不好的人,酒性发了,也不认得甚么人,也不记得甚么事;但只是使他酒风,狠戾暴怒罢了,不管别人当不起的。当下一个族侄把个叔子打得七损八伤,族长劝不住,猛力解开,教人负了王良家去。王俊没个头主,没些意思,耀武扬威,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   讵知王良打得伤重,次日身危。王良之子王世名,也是个读书人。父亲将死之时,唤过分付道:“我为族子王俊殴死,此仇不可忘!”王世名痛哭道:“此不共戴天之仇,儿誓不与俱生人世!”王良点头而绝。王世名拊膺号恸,即具状到县间,告为立杀父命事,将族长告做见人。县间准行,随行牌吊尸到官,伺候相简。王俊自知此事决裂,到不得官,苦央族长处息,任凭要银多少,总不计论。处得停妥,族长分外酬谢,自不必说。族长见有些油水,来劝王世名罢讼道:“父亲既死,不可复生。他家有的是财物,怎与他争得过?要他偿命,必要简尸。他使用了仵作,将伤报轻了,命未必得偿,尸骸先吃这番狼藉,大不是算。依我说,乘他俱怕成讼之时,多要了他些,落得做了人家,大家保全得无事,未为非策。”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执命,无有不简尸之理。不论世情敌他不过,纵是偿得命来,伤残父骨,我心何忍?只存着报仇在心,拼得性命,那处不着了手?何必当官拘着理法,先将父尸经这番惨酷,又三推六问,几年月日,才正得典刑?不如目今权依了他们处法,诈痴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别图再报。”回复族长道:“父亲委是冤死,但我贫家,不能与做头敌,只凭尊长所命罢了。”族长大喜,去对王俊说了,主张将王俊膏腴田三十亩与王世名,为殡葬父亲养膳老母之费。王世名同母当官递个免简,族长随递个息词,永无翻悔。王世名一一依听了,来对母亲说道:“儿非见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儿所以权听其处分,使彼绝无疑心也。”世名之母,妇女见识,是做人家念头重的,见得了这些肥田,可以享受,也自甘心罢了。   世名把这三十亩田所收花利,每岁藏贮封识,分毫不动。外边人不晓得备细,也有议论他得了田业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与人辨明。王俊怀着鬼胎,倒时常以礼来问候叔母。世名虽不受他礼物,却也象毫无嫌隙的,照常往来。有时撞着杯酒相会,笑语酬酢,略无介意。众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渐冷,径没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胆,时刻不忘!消地铸一利剑,镂下两个篆字,名曰“报仇”,出入必佩。请一个传真的绘画父像,挂在斋中,就把自己之形,也图在上面,写他持剑侍立父侧。有人问道:“为何画作此形?”世名答道:“古人出必佩剑,故慕其风,别无他意。”有诗为证:   戴天不共敢忘仇?画笔常将心事留。   说与旁人浑不解,腰间宝剑自飕飕。   且说王世名日间对人嘻笑如常,每到归家,夜深人静,便抚心号恸。世名妻俞氏晓得丈夫心不忘仇,每对他道:“君家心事,妾所洞知。一日仇死君手,君岂能独生?”世名道:“为了死孝,吾之职分,只恐仇不得报耳!若得报,吾岂愿偷生耶?”俞氏道:“君能为孝子,妾亦能为节妇。”世名道:“你身是女子,出口大易,有好些难哩!”俞氏道:“君能为男子之事,安见妾身就学那男子不来?他日做出便见。”世名道:“此身不幸,遭罹仇难,娘子不以儿女之见相阻,却以男子之事相勉,足见相成了。”夫妻各相爱重。   五载之内,世名已得游泮,做了秀才,妻俞氏又生下一儿。世名对俞氏道:“有此狐狐,王氏之脉不绝了。一向怀仇在心,隐忍不报者,正恐此身一死,斩绝先耙,所以不敢轻生做事,如今我死可暝目!上有老母,下有婴儿,此汝之责,我托付已过,我不能再顾了。”遂仗剑而出。也是王俊冤债相寻,合该有事。他新相处得一个妇女在乡间,每饭后不带仆从,独往相叙。世名打听在肚里,晓得在蝴蝶山下经过,先伏在那边僻处了。王俊果然摇摇摆摆独自一人踱过岭来。世名正是恩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看得明白,飕的钻将过来,喝道:“还我父亲的命来!”王俊不提防的吃了一惊,不及措手,已被世名劈头一剁。说时迟,那时快,王俊倒在地下挣扎。世名按倒,枭下首级,脱件衣服下来包裹停当,带回家中。见了母亲,大哭拜道:“儿已报仇,头在囊中。今当为父死,不得侍母膝下了。”拜罢,解出首级到父灵位前拜告道:“仇人王俊之头,今在案前,望父明灵不远,儿今赴官投死去也。”随即取了历年所收田租帐目,左手持刀,右手提头,竟到武义县中出首。   此日县中传开,说王秀才报父仇杀了人,拿头首告,是个孝子。一传两,两传三,哄动了一个县城。但见:人人竖发,个个伸眉。竖发的恨那数载含冤,伸眉的喜得今朝吐气。挨肩叠背,老人家挤坏了腰脊厉声呼;裸袖舒拳,小孩子踏伤了脚指号陶哭。任侠豪人齐拍拿,小心怯汉独惊魂。王世名到了县堂,县门外喊发连天,何止万人挤塞!武义县陈大尹不知何事,慌忙出堂坐了,问其缘故。王世名把头与剑放下,在阶前跪禀道:“生员特来投死。”陈大尹道:“为何?”世名指着头道:“此世名族人王俊之头,世名父亲彼此人打死,昔年告得有状。世名法该执命,要他抵偿。但不忍把父尸简验,所以只得隐忍。今世名不烦官法,手刃其人,以报父仇,特来投到请死,乞正世名擅杀之罪。”大尹道:“汝父之事,闻和解已久,如何忽有此举?”世名道:“只为要保全父尸,先凭族长议处,将田三十亩养膳老母。世名一时含糊应承,所收花息,年年封贮,分毫不动。今既已杀却仇人,此项义不宜取,理当入官。写得有簿藉在此,伏乞验明。”大尹听罢,知是忠义之土,说道:“君行孝子之事,不可以义法相拘。但事于人命,须请详上司为主,县间未可擅便,且召保侯详。王俊之头,先着其家领回侯验。”看的人恐怕县官难为王秀才,个个伸拳裸臂,侯他处分。见说申详上司不拘禁他,方才散去。   陈大尹晓得众情如此,心里大加矜念,把申文多写得恳切。说:“先经王俊殴死王良是的。今王良之子世名报仇杀了王俊,论来也是一命抵一命,但王世名不由官断,擅自杀人,也该有罪。本人系是生员,特为申详断决。”申文之外,又加上票揭,替他周全,说:“孝义可敬,宜从轻典”。上司见了,也多叹羡,遂批与金华县汪大尹,会同武义审决这事。汪大尹访问端的,备知其情,一心要保全他性命。商量道:“须把王良之尸一简,若果然致命伤重,王俊原该抵偿,王世名杀人之罪就轻了。”会审之时,汪大尹如此倡言。王世名哭道:“当初专为不忍暴残父尸,故隐忍数年,情愿杀仇人而自死,岂有今日仇已死了,反为要脱自身重简父尸之理?前日杀仇之日,即宜自杀。所以来造邑庭,正来受朝庭之法,非求免罪也!大人何不见谅如此?”汪大尹道:“若不简父尸,杀人之罪,难以自解。”王世名道:“原不求解,望大人放归别母,即来就死。”汪大尹道:“君是孝子烈士,自来投到者,放归何妨?但事须断决,可归家与母妻再一商量。倘肯把父尸一简,我就好周全你了。此本县好意,不可错过。”   王世名主意已定,只不应承。回来对母亲说汪大尹之意。母亲道:“你待如何?”王世名道:“岂有事到今日,反失了初心?儿久已拚着一死,今特来别母而去耳!”说罢,抱头大哭。妻俞氏在旁也哭做了一团。俞氏道:“前日与君说过,君若死孝,妾亦当为夫而死。”王世名道:“我前日已把老母与婴儿相托于你,我今不得已而死,你与我事母养子,才是本等,我在九泉亦可暝目。从死之说,万万不可,切莫轻言!”俞氏道:“君向来留心报仇,誓必身死,别人不晓,独妾知之。所以再不阻君者,知君立志如此。君能捐生,妾亦不难相从,故尔听君行事。今事已至此,若欲到底完翁尸首,非死不可。妾岂可独生以负君乎!”世名道:“古人言:‘死易立孤难。’你若轻一死,孩子必绝乳哺,是绝我王家一脉,连我的死也死得不正当了。你只与我保全孩子,便是你的大恩。”俞氏哭道:“既如此,为君姑忍三岁。三岁之后,孩子不须乳哺了,此时当从君地下,君亦不能禁我也!”正哀惨间,外边有二三十人喧嚷,是金华、武义两学中的秀才与王世名曾往来相好的,乃汪、陈两令央他们来劝王秀才,还把前言来讲道:“两父母意见相同,只要轻兄之罪,必须得一简验,使仇罪应死,兄可得生。特使小弟辈来达知此息,与兄商量。依小弟辈愚见,尊翁之死,实出含冤,仇人本所宜抵。今若不从简验,兄须脱不得死罪,是以两命抵得他一命,尊翁之命,原为徒死。况子者亲之遗体,不忍伤既死之骨,却枉残现在之体,亦非正道。何如勉从两父母之言一简,以白亲冤,以全遗体,未必非尊翁在天之灵所喜,惟兄熟思之。”王世名道:“诸兄皆是谬爱小弟肝隔之言。两令君之意,弟非不感激。但小弟提着简尸二字,便心酸欲裂,容到县堂再面计之。”众秀才道:“两令之意,不过如此。兄今往一决,但得相从,事体便易了。弟辈同伴兄去相讲一遭。”王世名即进去拜了母亲四拜,道:“从此不得再侍膝下了。”又拜妻俞氏两拜,托以老母幼子。大哭一场,噙泪而出,随同众友到县间来。   两个大尹正会在一处,专等诸生劝他的回话。只见王世名一同诸生到来,两大尹心里暗喜道:“想是肯从所议,故此同来也。”王世名身穿囚服,一见两大尹即称谢道:“多蒙两位大人曲欲全世名一命。世名心非木石,岂不知感恩?但世名所以隐忍数年,甘负不孝之罪于天地间颜嘻笑者,正为不忍简尸一事。今欲全世名之命,复致残久安之骨,是世名不是报仇,明是自杀其父了。总是看得世名一死太重,故多此议论。世名已别过母妻,将来就死,惟求速赐正罪。”两大尹相顾恃疑,诸生辈杂沓乱讲,世名只不改口。汪大尹假意作色道:“杀人者死。王俊既以殴死致为人杀,论法自宜简所殴之尸有伤无伤,何必问尸亲愿简与不愿简!吾们只是依法行事罢了。”王世名见大尹执意不回,愤然道:“所以必欲简视,止为要见伤痕,便做道世名之父毫无伤,王俊实不宜杀,也不过世名一死当之,何必再简?今日之事要动父亲尸骸,必不能勾。若要世名性命,只在顷刻可了,决不偷生以负初心!”言毕,望县堂阶上一头撞去,眼见得世名被众人激得焦燥,用得力猛,早把颅骨撞碎,脑浆进出而死。   囹圄自可从容入,何必须臾赴九泉?   只为书生拘律法,反令孝子不回旋。   两大尹见王秀才如此决烈,又惊又惨,一时做声不得。两县学生一齐来看王秀才,见已无救,情义激发,哭声震天。对两大尹道:“王生如此死孝,真为难得。今其家惟老母寡妻幼子,身后之事,两位父母主张从厚,以维风化。”两大尹不觉垂泪道:“本欲相全,岂知其性烈如此!前日王生曾将当时处和之产,封识花息,当官交明,以示义不苟受。今当立一公案,以此项给其母妻为终老之资,庶几两命相抵。独多着王良一死无着落,即以买和产业周其眷属,亦为得平。”诸生众口称是。两大尹随各捐俸金十两,诸生共认捐三十两,共成五十两,召王家亲人来将尸首领回,从厚治丧。两学生员为文以祭之云:“呜呼王生,父死不鸣。刃如仇颈,身即赴冥。欲全其父,宁弃其生。一时之死,千秋之名。哀哉尚飨!”诸生读罢祭文,放声大哭。哭得山摇地动,闻之者无不泪流。哭罢,随请王家母妻拜见,面送赙仪,说道:“伯母尊嫂,宜趁此资物,出丧殡殓。”王母道:“谨领尊命。即当与儿媳商之。”俞氏哭道:“多承列位盛情。吾夫初死,未忍遽殡,尚欲停丧三年,尽妾身事生之礼。三年既满,然后议葬,列位伯叔不必性急。”诸生不知他甚么意思,各自散去了。   此后但是亲戚来往问及出柩者,俞氏俱以言阻说,必待三年。亲戚多道:“从来说入土为安,为何要拘定三年?”俞氏只不肯听。停丧在家,直到服满除灵,俞氏痛哭一场,自此绝食,旁人多不知道。不上十日,肚肠饥断,呜呼哀哉了!学中诸生闻之,愈加希奇,齐来吊视。王母诉出媳妇坚贞之性,矢志从夫,三年之中,如同一日,使人不及提防,竟以身殉。“今止剩三岁孤儿与老身,可怜可怜。”诸生闻言恸哭不已,齐去禀知陈大尹。大尹惊道:“孝子节妇,出于一家,真可敬也!”即报各上司,先行奖恤,侯抚按具题旌表。诸生及亲戚又义助含殓,告知王母择日一同出柩。方知俞氏初时必欲守至三年,不肯先葬其夫者,专为等待自己。双双同出也。远近闻之,人人称叹。巡按马御史奏闻于朝,下诏旌表其门曰“孝烈”。建坊褒荣。有《孝烈传志》行于世。   父死不忍简,自是人子心。   怀仇数年余,始得伏斧砧。   岂肯自吝死,复将父骨侵?   法吏拘文墨,枉效书生忱。   宁知侠烈士,一死无沉吟!   彼妇激余风,三年蓄意深。   一朝及其期,地下遂相寻。   似此孝与烈,堪为簿俗箴。 卷三十二 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   耕牛无宿草,仓鼠有余粮。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话说天下凡事皆由前定,如近在目前,远不过数年,预先算得出,还不足为奇。尽有世间未曾有这样事,未曾生这个人,几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或是几千里外恰相凑着的,真令人梦想不到,可见数皆前定也。   且说宋时宣和年间,睢阳有一官人姓刘名梁,与孺人年皆四十外了,屡生子不育,惟剩得一幼女。刘官人到京师调官去了,这幼女在家,又得病而死,将出瘗埋。孺人看他出门,悲痛不胜,哭得发昏,倦坐椅上。只见一个高髻妇人走将进来道:“孺人何必如此悲哭?”孺人告诉他屡丧嗣息,止存幼女,今又夭亡,官人又不在家这些苦楚。那妇人道:“孺人莫心焦,从此便该得贵子了。官人已有差遣,这几日内就归。归来时节,但往城西魏十二嫂处,与他寻一领旧衣服留着。待生子之后,借一个大银盒子,把衣裙铺着,将孩子安放盒内。略过少时,抱将出来,取他一个小名,或是合住,或是蒙住。即易长易养,再无损折了。可牢牢记取老身之言!”孺人妇道家心性,最喜欢听他的是这些说话。见话得有枝有叶,就问道:“姥姥何处来的,晓得这样事?”妇人道:“你不要管我来处去处。我怜你哭得悲切,又见你贵子将到,故教你个法儿,使你以后生育得实了。”孺人问高姓大名,后来好相谢。妇人道:“我惯救人苦恼,做好事不要人谢的。”说罢走出门外,不知去向。   果然过得五日,刘官人得调滁州法曹椽,归到家里。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着高髻妇人的说话,说了一遍,刘官人感伤了一回,也是死怕了儿女的心肠,见说着妇人之言,便做个不着,也要试试看。况说他得差回来,已此准了,心里有些信他。次日即出西门,遍访魏家。走了二里多路,但只有姓张、姓李、姓王、姓赵,再没有一家姓魏。刘官人道:“眼见得说话作不得准了。”走回转来,到了城门边,走得口渴,见一茶访,进去坐下吃个泡茶。问问主人家,恰是姓魏。店里一个后生,是主人之侄,排行十一。刘官人见他称呼出来,打动心里,问魏十一道:“你家有兄弟么?”十一道:“有兄弟十二。”刘官人道:“令弟有嫂子了么?”十一道:“娶个弟妇,生过了十个儿子,并无一个损折。见今同居共食,贫家支撑甚是烦难。”刘官人见有了十二嫂,又是个多子的,谶兆相合,不觉大喜。就把实情告诉他,说屡损幼子及妇人教导向十二嫂假借旧衣之事。今如此多子,可见魇样之说不为虚妄的。十一见是个官人,图个往来,心里也喜欢,忙进去对兄弟说了。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件旧绢中单衣出来,送与刘官人。刘官人身边取出带来纸钞二贯答他。魏家兄弟断不肯受,道:“但得生下贵公子之时,吃杯喜酒,日后照顾寒家照顾勾了。”刘官人称谢,取了旧衣回家。   不多几时,孺人果然有了好孕,将五个月,夫妻同赴滁州之任。一日在衙对食,刘官人对孺人道:“依那妇人所言,魏十二嫂已有这人,旧衣已得,生子之兆,显有的据了。却要个大银盒子,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也好大哩。料想自置不成,甚样人家有这样盒子好去借得?这却是荒唐了。”孺人道:“正是这话,人家料没有的。就有,我们从那里知道,好与他借?只是那姥姥说话,句句不妄,且看应验将来。”夫妻正在疑惑间,刘官人接得府间文书,委他查盘滁州公库。刘官人不敢迟慢,分付库吏取齐了簿藉,凡公库所有,尽皆简出备查。滁州荒僻,库藏萧索,别不见甚好物,独内中存有大银盒二具。刘官人触着心里,又疑道:“何故有此物事?”试问库吏,库吏道:“近日有个钦差内相谭植,到浙西公干,所过州县必要献上土宜。那盛土宜的,俱要用银做盒子,连盒子多收去,所以州中备得有此。后来内相不打从滁州过,却在别路去了。银盒子得以不用,留在库中收贮,作为公物。”刘官人记在心里,回与孺人说其缘故,共相诧异。   过了几月,生了一子,遂到库中借此银盒,照依妇人所言,用魏十二家旧衣衬在底下,把所生儿子眠在盒子中间。将有一个时辰,才抱他出来,取小名做蒙住。看那盒子底下,镌得有字,乃是宣和庚子年制。想起妇人在睢阳说话的时节,那盒子还未曾造起,不知为何他先知道了。这儿子后名孝韪,字正甫,官到兵部侍郎,果然大贵。高髻妇人之言,无一不验,真是数已前定。并那件物事,世间还不曾有,那贵人已该在这里头眠一会,魇样得长成,说过在那里了,可不奇么?   而今说一个人在万里之外,两不相知,这边预取下的名字,与那边原取下的竟自相同。这个定数,还更奇哩。要知端的,先听小子四句口号:   有母将雏横遣离,谁知万里遇还时。   试看两地名相合,始信当年天赐儿。   这回书也是说宋朝苏州一个官人,姓朱字景先,单讳一个铨字。淳熙丙申年间,主管四川茶马使,有个公子名逊,年已二十岁。聘下妻室范氏,是苏州大家,未曾娶得过门,随父往任。那公子青春正当强盛,衙门独处无聊,欲念如火,按纳不下。央人对父亲朱景先说要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道:“男子未娶妻,先娶妾,有此礼否?”公子道:“固无此礼,而今客居数千里之外,只得反经行权,目下图个伴寂寥之计。他日娶了正妻,遣还了他,亦无不可。”景先道“这个也使得。只恐他日溺于情爱,要遣就烦难了。”公子道:“说过了话,男子汉做事,一刀两段,有何烦难!”景先许允。公子遂托衙门中一个健捕胡鸿出外访寻。胡鸿访得成都张姓家里,有一女子名曰福娘,姿容美丽,性格温柔。来与公子说了,将着财礼银五十两,取将过来为妾。福娘与公子年纪相仿,正是少女少郎,其乐难当。两情欢爱,如胶似膝。   过了一年,不想苏州范家见女儿长成,女婿远方随任,未有还期,恐怕担阁了两下青春,一面整办妆奁,父亲范翁亲自伴送到任上成亲。将入四川境中,先着人传信到朱家衙内,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娶得有妾,便留住行李不行,写书去与亲家道:“先妻后妾,世所恒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义何在?今小女于归戒途,吉礼将成,必去骈枝,始谐连理。此白。”看官听说这个先妾后妻果不是正理,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今日既已娶在室中了,只合讲明了嫡庶之分,不得以先后至有僭越,便可相安,才是处分得妥的。争奈人家女子,无有不妒,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应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钉。与他商量,岂能相容?做父亲的有大见识,当以正言劝勉,说媵妾虽贱,也是良家儿女,既已以身事夫,便亦是终身事体,如何可轻说一个去他?使他别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只该大度含容,和气相与,等人颂一个贤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亲肯如此说,那未婚女子虽怎生嫉妒,也不好渗渗癞癞,就放出手段要长要短的。当得人家父亲护着女儿,不晓得调停为上,正要帮他立出界墙来,那管这一家增了好些难处的事?只这一封书去,有分交:锦窝爱妾,一朝剑析延津,远道孤儿,万里珠还合浦。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千里能相会。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书,对公子说道:“我前日曾说过的,今日你岳父以书相责,原说他不过。他说必先遣妾,然后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讨了回话然后前进,这也不得不从他了。”公子心里委是不舍得张福娘,然前日娶妾时,原说过了娶妻遣还的话;今日父亲又如此说,丈人又立等回头,若不遣妾,便成亲不得。真也是左难右难,眼泪从肚子里落下来,只得把这些话与张福娘说了。张福娘道:“当初不要我时,凭得你家。今既娶了进门,我没有得罪,须赶我去不得。便做讨大娘来时,我只是尽礼奉事他罢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道:“我怎么舍得你?只是当初娶你时节,原对爹爹说过,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还。今爹爹把前言责我,范家丈人又带了女儿住在境上,要等了你去然后把女儿过门。我也处在两难之地,没奈何了。”张福娘道:“妾乃是贱辈,唯君家张主。君家既要遣去,岂可强住以阻大娘之来?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张福娘道:“妾身上已怀得有孕,此须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儿女来,到底是朱家之人,难道又好那里去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着,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去,范家不肯成婚,可不担阁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强得他肯了,进门以后必是没有好气,相待得你刻薄起来,反为不美。不知权避了出去,等我成亲过了,慢慢看个机会劝转了他,接你来同处,方得无碍。”张福娘没奈何,正是: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却是堂上主张发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说话,等待成亲。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强得过?只得且自回家去守着。   这朱家即把此情报与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儿进发,昼夜兼程,行到衙中,择吉成亲。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叶上露水珠儿,这边缺了,那边又圆。且全了范氏伉俪之欢,管不得张福娘仳离之苦。夫妻两下,且自过得恩爱,此时便没有这妾也罢了。   明年,朱景先茶马差满,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还朝。景先拣定八月离任,此时福娘已将分娩,央人来说,要随了同归苏州。景先道:“论来有了妊孕,原该带了同去为是。但途中生产,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产,便好带去了。”福娘再三来说:“已嫁从夫,当时只为避取大娘,暂回母家,原无绝理。况腹中之子,是那个的骨血,可以弃了竟去么?不论即产与不产,嫁鸡逐鸡飞,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这女子把正理来讲,也有些说他不过,说与夫人劝化范氏媳妇,要他接了福娘来衙中,一同东归。范氏已先见公子说过两番,今翁姑来说,不好违命。他是诗礼之家出身的,晓得大体,一面打点接取福娘了。怎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朱公子是色上要紧的人,看他未成婚时,便如此忍耐不得,急于取妾,以致害得个张福娘上不得,下不得,岂不是个喉急的?今与范氏夫妻,你贪我爱。又遣了张福娘,新换了一番境界。把从前毒火多注在一处,朝夜探讨。早已染了痨怯之症,吐血丝,发夜热,医家只戒少近女色。景先与夫人商量道:“儿子已得了病,一个媳妇,还要劝他分床而宿。若张氏女子再娶将来,分明是油锅内添上一把柴了。还只是立意回了他,不带去罢。只可惜他已将分娩,是男是女,这里我朱家之后,舍不得撇他。”景先道:“儿子媳妇,多是青年,只要儿子调理得身体好了,那怕少了孙子?趁着张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还好辞得他。若不日之间产下一子,到不好撇他了。而今只把途间不便生产去说,十分说不倒时,权约他日后相接便是。”计议已定,当下力辞了张福娘,离了成都。归还苏州去了。   张福娘因朱家不肯带去,在家中哭了几场。他心里一意守着腹中消息。朱家去得四十日后,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归朱家,只当权寄在四川,小名唤做寄儿。福娘既生得有儿子,就甘贫守节,誓不嫁人。随你父母乡里百般说谕,井不改心。只绩纺补纫,资给度日,守那寄儿长成。寄儿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儿,与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戏耍,他每每做了众童的头,自称是官人,把众童呼来喝去,俨然让他居尊的模样。到了七八岁,张福娘送他上学从师,所习诸书,一览成诵。福娘一发把做了大指望,坚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后来认不认的事了。   且不说福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苏州,与川中相隔万里,彼此杳不闻知。过了两年是庚子岁,公子朱逊病不得痊,呜呼哀哉。范氏虽做了四年夫妻,到有两年不同房,寸男尺女皆无。朱景先又只生得这个公子,井无以下小男小女,一死只当绝代了。有诗为证:   不孝有三无后大,谁料儿亡竞绝孙?   早知今日凄凉景,何故当时忽妾妊!   朱景先虽然仕宦荣贵,却是上奉老母,下抚寡媳,膝下井无儿孙,光景孤单,悲苦无聊,再无开眉欢笑之日。直到乙已年,景先母太夫人又丧,景先心事,一发只有痛伤。此时连前日儿子带妊还妾之事,尽多如隔了一世的,那里还记得影响起来?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四川后任茶马王渥少卿,闻知朱景先丁了母优,因是他交手的前任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贵了傅仪奠帛,前来致吊,你道来的是甚么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讨张福娘的旧役健捕胡鸿。他随着本处一个巡简邹圭到苏州公干的便船,来至朱家。送礼已毕,朱景先问他川中旧事,是件备陈。朱景先是个无情无绪之人,见了手下旧使役的,偏喜是长是短的婆儿气消遣闷怀。那胡鸿住在朱家了几时,讲了好些闲说话,也看见朱景先家里事体光景在心,便问家人道:“可惜大爷青年短寿。今不曾生得有公子,还与他立个继嗣么?”家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个,总是别人家的肉,那里煨得热?所以老爷还不曾提起。”胡鸿道:“假如大爷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爷喜欢么?”家人道:“可知道喜欢,却那里讨得出?”胡鸿道:“有是有些缘故在那里,只不知老爷意思怎么样。”家人见说得蹊跷,便问道:“你说的话那里起?”胡鸿道:“你每岂忘记了大爷在成都曾娶过妾么?”家人道:“娶是娶过,后来因娶大娘子,还了他娘家了。”胡鸿道:“而今他生得有儿子。”家人道:“他别嫁了丈夫,就生得有儿子,与家有甚相干?”胡鸿道:“冤屈!冤屈!他那曾嫁人?还是你家带去的种哩!”家人道:“我每不敢信你这话,对老爷说了,你自说去!”   家人把胡鸿之言,一一来禀朱景先。朱景先却记起那年离任之日,张家女子将次分娩,再三要同到苏州之事,明知有遗腹在彼地。见说是生了儿子,且惊且喜,急唤胡鸿来问他的信。胡鸿道:“小人不知老爷主意怎么样,小人不敢乱讲出来。”朱景先道,“你只说前日与大爷做妾的那个女子,而今怎么样了就是!”胡鸿道:“不敢瞒老爷说,当日大爷娶那女子,即是小人在里头做事的,所以备知端的。大爷遣他出去之时,元是有娠。后来老爷离任得四十多日,即产下一个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见在那里?”胡鸿道:“这个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俗俐,极会读书,而今在娘身边,母子相守,在那里过日。”景先道:“难道这女子还不嫁人?”胡鸿道:“说这女子也可怜!他缝衣补裳,趁钱度日,养那儿子,供给读书,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劝他,乡里也有想他的,连小人也巴不得他有这日,在里头再赚两数银子。怎当得他心坚如铁,再说不入。后来看见儿子会读了书,一发把这条门路绝了。”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脉可以不绝,莫大之喜了。只是你的说话可信么?”胡鸿道:“小人是老爷旧役,从来老实,不会说谎,况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先道:“虽然如此,我嗣续大事非同小可,今路隔万里,未知虚实,你一介小人,岂可因你一言造次举动得?”胡鸿道:“老爷信不得小人一个的言语,小人附舟来的是巡简邹圭,他也是老爷的旧吏。老爷问他,他备知端的。”朱景先见说话有来因,巴不得得知一个详细,即差家人情那邹巡简来。   邹巡简见是旧时本官相召,不敢迟慢,忙写了禀帖,来见朱景先。朱景先问他蜀中之事,他把张福娘守贞教子,与那儿子聪明俊秀不比寻常的话,说了一遍。与胡鸿所说,分毫不差。景先喜得打跌,进去与夫人及媳妇范氏备言其故,合家惊喜道:“若得如此,绝处逢生,祖宗之大庆也!”景先分付备治酒饭,管待邹巡简,与邹巡简商量川中接他母子来苏州说话。邹巡简道:“此路迢遥,况一个女子,一个孩子,跋涉艰难,非有大力,不能周全得直到这里。小官如今公等已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乘此便致书那边当道,支持一路舟车之费,小官自当效犬马之力,着落他母子起身,一径到府上,方可无误。”景先道:“足下所言,实是老成之见。下官如今写两封书,一封写与制置使留尚书,一封即写与茶马王少卿,托他周置一应路上事体,保全途中母子无虞。至于两人在那里收拾起身之事,全仗足下与胡鸿照管停当,下官感激不尽,当有后报。”邹巡简道:“此正小官与胡鸿报答恩主之日,敢不随便尽心,曲护小公子到府?恩主作速写起书来,小官早晚即行也。”朱景先遂一面写起书来,书云:“铨不禄,母亡子夭,目前无孙。前发蜀时,有成都女子张氏为儿妾,怀娠留彼。今据旧胥巡简邹圭及旧役胡鸿俱言业已获雄,今计八龄矣。遗孽万里,实系寒宗如线。欲致其还吴,而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车无虞非但骨肉得以会合,实令祖宗借以绵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铨白。”一样发书二封,附与邹巡简将去,就便赏了胡鸿,致谢王少卿相吊之礼。各厚赠盘费,千叮万嘱,两人受托而去。朱景先道是既有上司主张,又有旧役帮衬,必是停当得来的,合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题。   且说邹巡简与胡鸿回去,到了川中,邹巡简将留尚书的书去至府中递过。胡鸿也回复了王少卿的差使,就递了旧茶马朱景先谢帖,并书一封。王少卿遂问胡鸿这书内的详细,胡鸿一一说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分付胡鸿道:“你先去他家通此消息,教母子收拾打叠停当了,来禀着我。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是。”胡鸿领旨,竟到张家见了福娘,备述身被差遣直到苏州朱家作吊大夫人的事。福娘忙问:“朱公子及合家安否?”胡鸿道:“公子已故了五六年了。”张福娘大哭一场,又问公子身后事体。胡鸿道:“公子无嗣,朱爷终日烦恼,偶然说起娘子这边有了儿子,娘子教他读书,苦守不嫁。朱爷不信,遂问得邹巡简之言相同,十分欢喜,有两封书,托这边留制使与王少卿,要他每设法护送着娘子与小官人到苏州。我方才见过少卿了,少卿叫我先来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就要请你们动身也。”张福娘前番要跟回苏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强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见朱家要来接他,正是叶落归根事务,心下岂不自喜?一面谢了胡鸿报信,一面对儿子说了,打点东归,只看王少卿发付。王少卿因会着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遗孙之事,一齐道:“这里完全人家骨肉的美事,我辈当力任之。”适有蜀中进士冯震武要到临安,有舟东下,其路必经苏州。且舟中宽敞,尽可附人。王少卿知得,报与留制使,各发柬与冯进士说了,如此两位大头脑去说那些小附舟之事,你道敢不依从么?冯进士分付了船户,将好舱口分别得内外的,收拾洁净,专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与王少卿各赠路费茶果银两,即着邹巡简。胡鸿两人赍发张福娘母子动身,复着胡鸿防送到苏州。张福娘随别了自家家里,同了八岁儿子寄儿,上在冯进士船上。冯进士晓得是缙绅家属,又是制使、茶马使所托,加意照管,自不必说。一路进发,尚未得到。   这边朱景先家里,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日,遇着朝廷南郊礼成,大贵恩典,侍从官员当荫一子,无子即孙。朱景先待报在子孙来,目前实是没有,待说没有来,已着人四川勾当去了。虽是未到,不是无指望的。难道虚了恩典不成?心里计较道:“宁可先报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来补荫。”主意已定,只要取下一个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道:“还是取一个甚么名字好?”   有恩须凭子和孙,争奈庭前未有人!   万里已迎遗腹孽,先将名讳报金门。   朱景先辗转了一夜,未得佳名。次早心下猛然道:“蜀中张氏之子,果收拾回来,此乃数年绝望之后从天降下来的,岂非天锡?《诗》云:‘天锡公纯嘏。’取名天锡,既含蓄天幸得来的意思,又觉字义古雅,甚妙,甚妙!”遂把“有孙朱天锡”填在册子上,报到仪部去了,准了恩荫,只等蜀中人来顶补。”   不多几时,忽然胡鸿复来叫见,将了留尚书、王少卿两封回书来禀道:“事已停当,两位爷给发盘缠,张小娘子与公子多在冯进士船上附来,已到河下了。”朱景先大喜,正要着人出迎,只见冯进士先将帖来进拜。景先接见冯进士,诉出留。王二大人相托,顺带令孙母子在船上来,幸得安稳,已到府前说话。朱景先称谢不尽,答拜了冯进士,就接取张福娘母子上来。张福娘领了儿子寄儿,见了翁姑与范氏大娘,感起了旧事,全家哭做了一团。又教寄儿逐位拜见过,又合家欢喜。朱景先问张福娘道:“孙儿可叫得甚么名字?”福娘道:“乳名叫得寄儿,两年之前,送入学堂从师,那先生取名天锡。”朱景先大惊道:“我因仪部索取恩荫之名,你每未来到,想了一夜,才取这两个字,预先填在册子上送去。岂知你每万里之外,两年之前,已取下这两个字作名了?可见天数有定若此,真为奇怪之事!”合家叹异。那朱景先忽然得孙,直在四川去认将来,已此是新闻了。又两处取名,适然相同,走进门来,只消补荫,更为可骇。传将开去,遂为奇谈。后来朱天锡袭了恩荫,官位大显,张福娘亦受封章。这是他守贞教子之报。有诗为证:   娶妾先妻亦偶然,岂知弃妾更心坚?   归来万里由前定,善念阴中必保全! 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   敕使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烟。   无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缘。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永乐年间少师姚广孝所作。这个少师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贯苏州人氏。他虽是个出家人,广有法术,兼习兵机,乃元朝刘秉忠之流。大祖分封诸王,各选一高僧伴送之国。道衍私下对燕王说道:“殿下讨得臣去作伴,臣当送一顶白帽子与大王戴。”“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个“皇”字,他藏着哑谜,说道辅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晓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讨了他去。后来赞成靖难之功,出师胜败,无不未卜先知。燕兵初起时,燕王问他:“利钝如何?”他说:“事毕竟成,不过废得两日工夫。”后来败于东昌,方晓得“两日”是个“昌”字。他说道:“此后再无阻了。”果然屡战屡胜,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乐。道衍赐名广孝,封至少师之职。虽然受了职衔,却不青留发还俗,仍旧光着个头,穿看蟒龙玉带,长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晓得是他佐命功臣,谁不钦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笔亲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进香,少师随坐了几号大样官船,从长江中起行。不则数日,来到苏州码头上,湾船在姑苏馆驿河下。苏州是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观看风俗,比旧同异如何。屏去从人,不要跟随,独自一个穿着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从胥门走进街市上来行走。正在看玩之际,忽见喝道之声远远而来。市上人虽不见十分惊惶,却也各自走开,在两边了让他。有的说是管粮曹官人来了。少师虽则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里的,只在街上摇摆不避。须臾之间,那个官人看看抬近,轿前皂快人等高声喝骂道:“秃驴怎不回避!”少师只是微微冷笑。就有两个应捕把他推来抢去。少师口里只说得一句道:“不得无礼,我怎么该避你们的?”应捕见他不肯走开,道是冲了节,一把拿住。只等轿到面前,应捕口禀道:“一个野僧冲道,拿了听侯发落。”轿上那个官人问道:“你是那里野和尚,这等倔强?”少师只不作声。那个官人大怒,喝教拿下打着。众人诺了一声,如鹰拿燕雀,把少师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少师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才打得完,只见府里一个承差同一个船上人,飞也似跑来道:“那里不寻得少师爷到,却在这里!”众人惊道:“谁是少师爷?”承差道:“适才司道府县各爷多到钦差少师姚老爷船上迎接,说着了小服从胥门进来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起来,各位爷多在后面来了,你们何得在此无理!”众人见说,大惊失色,一哄而散。连抬那官人的轿夫,把个官来撇在地上了,丢下轿子,恨不爷娘多生两脚,尽数跑了。刚刚剩下得一个官人在那里。   元来这官人姓曹,是吴县县丞。当下承差将出绳来,把县丞拴下,听侯少师发落。须臾,守巡两道府县各官多来迎接,把少师簇拥到察院衙门里坐了,各官挨次参见已毕。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禀过少师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请当面治曹县丞之罪。少师笑道:“权且寄府狱中,明日早堂发落。”当下把县丞带出,监在府里。各官别了出来,少师是晚即宿于察院之中。次早开门,各官又进见。少师开口问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里?”各官禀道:“见监府狱,未得钧旨,不敢造次。”少师道:“带他进来。”各官道是此番曹县丞必不得活了。曹县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时,战战兢兢,随着解人膝行到庭下,叩头请死。少师笑对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晓事。即如一个野僧在街上行走,与你何涉,定要打他?”各官多道:“这是有眼不识泰山,罪应万死,只求老人人自行诛戮,赐免奏闻,以宽某等失于简察之罪,便是大恩了。”少师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个柬帖来与各官看,即是前诗四句。各官看罢,少师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昨日微服闲步,正要完这夙债。今事已毕,这官人原没甚么罪过,各请安心做官罢了,学生也再不提起了。”众官尽叹少师有此等度量,却是少师是晓得过去未来的事,这句话必非混帐之语。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说宋时一个奇人,也要求人杖责了前欠的,已有个榜样过了。这人却有好些奇处,听小子慢慢说来,做回正话。   从来有奇人,其术堪玩世。   一切真实相,仅足供游戏。   话说宋朝蜀州江源有一个奇人,姓杨名望才,字希吕。自小时节不知在那里遇了异人,得了异书,传了异术。七八岁时,在学堂中便自跷蹊作怪。专一聚集一班学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个刘关张三战吕布,或扮个尉迟恭单鞭夺槊。口里不知念些甚么,任凭随心搬演。那些村童无不一一按节跳舞,就象教师教成了一般的,旁观着实好看。及至舞毕,问那些童子,毫厘不知。一日,同学的有钱数百文在书筒中,井没人知道。杨生忽地向他借起钱来。同学的推说没有,杨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钱有几百几十几文见在筒中,如何赖道没有?”众学生不信,群然启那同学的书筒看,果然一文不差。于是传将开去,尽道杨家学生有希奇术数。年纪渐大,长成得容状丑怪,双目如鬼,出口灵验。远近之人多来请问吉凶休咎,百发百中。因为能与人抽简禄马,川中起他一个混名叫做杨抽马。但是经过抽马说的,近则近应,远则远应,正则正应,奇则奇应。且略述他几桩怪异去儿   杨家居住南边,有大木一株,荫蔽数丈。忽一日写个帖子出去,贴在门首道:“明日午末间,行人不可过此,恐有奇祸。”有人看见,传说将去道:“抽马门首有此帖子。”多来争者。看见了的,晓得抽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末时候,切勿从他门首来走。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术忽然摧仆下来,盈塞街市,两旁房屋略不少损,这多是杨抽马魇样过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误伤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于祸。若使当时不知,在街上摇摆时节,不好似受了孙行者金箍棒一压,一齐做了肉饼了。   又常持缣帛入市货卖。那买的接过手量着,定是三丈四丈长的,价钱且是相应。买的还要讨他便宜,短少些价值,他也井不争论。及至买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价钱,原只长得多少。随你是量过几丈的,价钱只有尺数,那缣也就只有几尺长了。   出去拜客,跨着一匹骡子,且是雄健。到了这家门内,将骡系在庭柱之下,宾主相见茶毕,推说别故暂出,不牵骡去。骡初时叫跳不住,去久不来,骡亦不作声,看看缩小。主人怪异,仔细一看,乃是纸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牍,急要对勘,年深尘积,不知下落。司中吏胥彷徨终日,竟无寻处。有人教他请问杨抽马,必知端的。吏胥来问,抽马应声答道在某屋某柜第几沓下,依言去寻,果然即在那里出来。   一日,眉山琛禅师造门,适有乡客在座。那乡客新得一马,黑身白鼻,状颇骏异。杨抽马见了道:“君此马不中骑,只该送与我罢了。君若骑他,必有不利之处。”乡客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语,意欲吓骗吾马。”“吾用钱一百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有禅师在此为证,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当有报应,切宜记取,勿可到马房看他刍秣;又须善护左肋,直待过了此日,还可望再与你相见耳。”乡客见他说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听而去。到了明年此日,乡客那里还把他言语放在心上?果然亲去喂马。那匹马忽然跳跃起来,将双蹄乱踢,乡客倒地。那马见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齐断。乡客叫得一声:“阿也!”连吼是吼,早已后气不接,呜乎哀哉。琛禅师问知其事,大加惊异。每向人说杨抽马灵验,这是他亲经目见的说话。   虞丞相自荆襄召还,子公亮遣书来叫所向。抽马答书道:“得苏不得苏,半月去非同佥书。”其时佥书未有带“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后守苏台,到官十五日,果然召为同佥书枢密院事。时钱处和先为佥书,故加“同”字。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关寿卿,名孙。有同僚闻知杨抽马之术,央他遣一仆致书问休咎。关仆未至,抽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遭饭,有一关姓的家仆来了,须要待他。”其妻依言造饭,饭已熟了,关仆方来。未及进门,抽马迎着笑道:“足下不问自家事,却为别人来奔波么?”关仆惊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将所造之饭款待此仆,抽马答书,备言祸福而去。   元来他这妻子姓苏,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个娼家女子,模样也只中中。却是拿班做势,不肯轻易见客。及至见过的客,他就评论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该兴头,某人该落泊,某人有结果,某人没散场。恰象请了一个设帐的相士一般。看了气色,是件断将出来,却面前不十分明说,背后说一两句,无不应验的。因此也名重一时,来求见的颇多。王孙公子,车马盈门。中意的晚上也留几个,及至有的往来熟了,欲要娶他,只说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后来一见杨抽马这样丑头怪脸,偏生喜欢道:“吾夫在此了。”抽马一见苏氏,便象一向认得的一般道:“元来吾妻混迹于此。”两下说得投机,就把苏氏娶了过来。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发的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杨抽马之名越加著闻。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门里问着,也是不差的。所以门前热闹,家里喧阗,王侯贵客,无一日没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马在郡中,郡中走出两个皂隶来,少不得是叫做张千、李万,多是认得抽马的,齐来声诺。抽马一把拉了他两人出郡门来,道:“请两位到寒舍,有句要紧话相央则个。”那两个公门中人,见说请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愿随鞭镫,跟着就行。抽马道:“两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带了去。”张千、李万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难道要我们去打那个不成?”抽马道:“有用得着处,到彼自知端的。”张千、李万晓得抽马是个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么事得做,依着言语,各据了一条杖子,随到家来。抽马将出三万钱来,送与他两个。张千、李万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厢使唤,未曾效劳,怎敢受赐?”抽马道:“两位受了薄意,然后敢相烦。”张千、李万道:“先生且说。将来可以效得犬马的,自然奉命。”抽马走进去唤妻苏氏出来,与两位公人相见。张千、李万不晓其意,为何出妻见子?各怀着疑心,不好做声。只见抽马与妻每人取了一条官杖,奉与张千、李万道:“在下别无相烦,只求两位牌头将此杖子责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浅。”张千、李万大惊道:“那有此话!”抽马道:“两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见相爱。”张千、李万道:“且说明是甚么缘故?”抽马道:“吾夫妇目下当受此杖,不如私下请牌头来完了这业债,省得当场出丑。两位是必见许则个。”张千、李万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马与妻叹息道:“两位毕竟不肯,便是数已做定,解攘不去了。有劳两位到此,虽然不肯行杖,请收了钱去。”张千、李万道:“尊赐一发出于无名。”抽马道:“但请两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张千、李万虽然推托,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一边接在手里了,道:“既蒙厚赏,又道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他日有用着两小人处,水火不避便了。”两人真是无功受赏,头轻脚重,欢喜不胜而去。   且说杨抽马平日祠神,必设六位:东边二位空着虚座,道是神位。西边二位却是他夫妻二人坐着作主。底下二位,每请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么神,又不从僧,又不从道,人不能测。地方人见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诡异说是“左道惑众,论法当死”,首在郡中。郡中准词,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讯问,且送在监里。狱吏一向晓得他是有手段的蹊跷作怪人,惧怕他的术法利害,不敢另上械枷,曲意奉承他。却又怕他用术逃去,没寻他处,心中甚是忧惶。抽马晓得狱吏的意思了,对付吏道:“但请足下宽心,不必虑我。我当与妻各受刑责,其数已定,万不可逃,自当含笑受之。”狱吏道:“先生有神术,总使数该受刑,岂不能趋避,为何自来就他?”抽马道:“此魔业使然,避不过的。度过了厄,始可成道耳。”狱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杨抽马从容在监,井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杨枕处议罪。司理晓得他是法术人,有心护庇他。免不得外观体面,当堂鞠讯一番。杨抽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对司理道:“令叔某人,这几时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说之意,默然不答。只见外边一人走将进来,道是成都来的人,正报其叔讣音。司理大惊退堂,心服抽马之灵。其时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医者陈生之药,屡服无效。司理私召抽马到衙,意欲问他。抽马不等开口便道:“公女久病,陈医所用某药,一毫无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后庭朴树中小蛇为崇。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狱,不能役使鬼神。待我受杖后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忧虑!”司理把所言对夫人说。夫人道“说来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后园见一条小蛇缘在朴树上,从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说能治,必有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狱,要他救治则个。”司理有心出脱他,把罪名改轻,说:“元非左道惑众死罪,不过术人妄言祸福”,只问得个不应决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断,将抽马与妻苏氏各决臀杖二十。元来那行杖的皂隶,正是前日送钱与他的张千、李万两人。各怀旧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马与苏氏尽道业数该当,又且轻杖,恬然不以为意。受杖归来,立书一符,又写几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权当酬谢周全之意。司理拆开,见是一符,乃教他挂在树上的,又一红纸有六字,写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来试挂,果然女病洒然。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选。   抽马奇术如此类者,不一而足。独有受杖一节,说是度厄,且预先要求皂隶行杖责解攘。及后皂隶不敢依从,毕竟受杖之时,用刑的仍是这两人,真堪奇绝。有诗为证:   祸福从来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请君试看杨抽马,有术何能强避人?   杨抽马术数高奇,语言如响,无不畏服。独有一个富家子与抽马相交最久,极称厚善,却带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马一日偶有些事干,要钱使用,须得二万。囊中偶乏,心里想道:“我且蒿恼一个人着。”来向富家借货一用。富家子听言,便有些不然之色。看官听说,大凡富家人没有一个不悭吝的。惟其看得钱财如同性命一般,宝惜倍至,所以钱神有灵,甘心跟着他走:若是把来不看在心上,东手接来西手去的,触了财神嗔怒,岂肯到他手里来?故此非怪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悭了。真个“说了钱便无缘”。这富家子虽与杨抽马相好,只是见他兴头有术,门面撮哄而已。忽然要与他借贷起来,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肠。一则说是江湖行术之家,贪他家事起发他的,借了出门,只当舍去了。一则说是朋友面上,就还得本钱,不好算利。一则说是借惯了手脚,常要歆动,是开不得例子的。只回道是“家间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马见他推辞,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却不肯。我只教你吃些惊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时才见手段哩!”自此见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钱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绝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独自在书房中歇宿,时已黄昏人定,忽闻得叩门之声。起来开看,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含颦万福道:“妾东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凶,横相逼逐,势不可当。今夜已深,不可远去。幸相邻近,愿借此一宿。天未明即当潜回家里,以待丈夫酒醒。”富家子看其模样,尽自飘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无知,落得留他伴寝。他说天未明就去,岂非神鬼不觉的?”遂欣然应允道:“既蒙娘子不弃,此时没人知觉,安心共寝一宵,明早即还尊府便了。”那妇人并无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云雨。一个孤馆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个夜行凄楚,谁知书舍同欢?两出无心,略觉情形忸怩;各因乍会,翻惊意态新奇。未知你弱我强,从容试看;且自抽离添坎,热闹为先。行事已毕,俱各困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妇人起来。叫了两声,推了两番,既不见声响答应,又不见身子展动。心中正疑,鼻子中只闻得一阵阵血腥之气,甚是来得狠。富家子疑怪,只得起来桃明灯盏,将到床前一看,叫声“阿也!”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浇下一桶雪水来。你道却是怎么?元来昨夜那妇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鲜血横流,热腥扑鼻,恰象是才被人杀了的。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颤,心里道:“敢是丈夫知道赶来杀了他,却怎不伤着我?我虽是弄了两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杀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这尸首在床,血痕狼藉,修忽天明,他丈夫定然来这里讨人,岂不决撒?若要并叠过,一时怎能干净得?这祸事非同小可!除非杨抽马他广有法术,或者可以用甚么障眼法儿,遮掩得过。须是连夜去寻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正是慌不择路,急走出门,望着杨抽马家用乱乱撺撺跑将来。擂鼓也似敲门,险些把一双拳头敲肿了。杨抽马方才在里面答应,出来道:“是谁?”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快开了门有话讲!”此时富家子正是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抽马听得是他声音,且不开门,一路数落他道:“所贵朋友交厚,缓急须当相济。前日借贷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来叫我甚么干?”富家子道:“有不是处且慢讲,快与我开开门着。”抽马从从容容把门开了。富家子一见抽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祸则个!”抽马道:“何事恁等慌张?”富家子道:“不瞒先生说,昨夜黄昏时分,有个邻妇投我,不合留他过夜。夜里不知何人所杀,今横尸在家,乃飞来大祸。望乞先生妙法救解。”抽马道:“事体特易。只是你不肯顾我缓急,我顾你缓急则甚?”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来多时,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此后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抽马笑道:“休得惊慌!我写一符与你拿去,贴在所卧室中,亟亟关了房门,切勿与人知道。天明开看,便知端的。”富家子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开看仍复如旧,可不误了大事?”抽马道:“岂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灵,后来如何行术?况我与你相交有日,怎误得你?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没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当奉钱百万相报。”抽马笑道:“何用许多!但只原借我二万足矣。”富家子道:“这个敢不相奉!”   抽马遂提笔画一符与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贴在房中。自身走了出来,紧把房门闭了,站在外边,牙齿还是捉对儿厮打的,气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未及开门,先向门缝窥看,已此不见甚么狼藉意思。急急开进看时,但见干干净净一床被卧,不曾有一点渍污,那里还见甚么尸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欢不胜。随即备钱二万,并分付仆人携酒持肴,特造抽马家来叫谢。抽马道:“本意只求货二万钱,得此已勾,何必又费酒肴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广大,救我难解之祸,欲加厚酬,先生又分付只须二万。自念莫大之恩,无可报谢,聊奉后酒,图与先生遣兴笑谈而已。”抽马道:“这等,须与足下痛饮一回。但是家间窄隘无趣,又且不时有人来寻,搅扰杂沓,不得快畅。明日携此酒肴,一往郊外尽兴何如?”富家子道:   “这个绝妙!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明日再携杖头来,邀先生郊外一乐可也。”抽马道:“多谢,多谢。”遂把二万钱与酒肴,多收了进去。富家子别了回家。   到了明日,果来邀请出游,抽马随了他到郊外来。行不数里,只见一个僻净幽雅去处,一条酒帘子,飘飘扬扬在这里。抽马道:“此处店家洁静,吾每在此小饮则个。”富家子即命仆人将盒儿向店中座头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马进店,相对坐下,唤店家取上等好酒来。只见里面一个当垆的妇人,应将出来,手拿一壶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元来正是前夜投宿被杀的妇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象个初病起来的模样。那妇人见了富家子,也注目相视,暗暗痴想,象个心里有甚么疑惑的一般。富家子有些鹃突,问道:“我们与你素不相识,你见了我们,只管看了又看,是甚么缘故?”那妇人道:“好教官人得知,前夜梦见有人邀到个所在,乃是一所精致书房,内中有少年留住。那个少年模样颇与官人有些厮象,故此疑心。”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后来却怎么散场了?”妇人道:“后来直到半夜方才醒来,只觉身子异常不快,陡然下了几斗鲜血,至今还是有气无力的。平生从来无此病,不知是怎么样起的。”杨抽马在旁只不开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晓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私念着一响欢情,重赏了店家妇人,教他服药调理。杨抽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张符来付与妇人,道“你只将此符贴在睡的床上,那怪梦也不做,身体也自平复了。”妇人喜欢称谢。   两人出了店门,富家子埋怨杨抽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祸从何起,原来是先生作戏。既累了我受惊,又害了此妇受病,先生这样耍法不是好事。”抽马道:“我只召他魂来诱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惊恐?谁教你一见就动心营勾他,不惊你惊谁!”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来至,遮莫是柳下惠、鲁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动心?虽然后来吃惊,那半夜也是我受用过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来与我叙一叙旧,更感高情,再客酬谢。”抽马道:“此妇与你元有些小前缘,故此致他魂来,不是轻易可以弄术的,岂不怕鬼神贵罚么?你夙债原少我二万钱,只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尔作此顽耍勾当,我原说二万之外,要也无用。我也不要再谢,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敬服抽马神术。抽马后在成都卖卜,不知所终。要知虽是绝奇术法,也脱不得天数的。   异术在身,可以惊世。若非夙缘,不堪轻试。   杖既难逃,钱岂妄觊?不过前知,游戏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