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 第 15 页/共 22 页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来坐在家里等候。欲要出去寻些过年物事,又恐怕一时错过,心里还想等有些钱钞到手了,好去运动。呆呆等着,心肠扒将出来,叫一个小厮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动静,先来报知。去了一会,小厮奔来道:“有人挑着米来了。”自实急出门一看,果然一个担夫桃着一担米,一个青衣人前头拿了帖儿走来。自实认道是了。只见走近门边,担夫并无歇肩之意,那个青衣人也径自走过了。自实疑心道:“必是不认得吾家,错走过了。”连忙叫道:“在这里,可转来。”那两个并不回头。自实只得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老哥,送礼到那里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与自实看道:“吾家主张员外送米与馆宾的,你问他则甚?”自实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转来,又坐在家里。一会,小厮又走进来道:   “有一个公差打扮的,肩上驮了一肩钱走来了。”自实到门边探头一望道:“这番是了。”只见那公差打扮的经过门首,脚步不停,更跑得紧了些。自实越加疑心,跑上前问时,公差答道:“县里知县相公送这些钱与他乡里过节的。”自实又见不是,心里道:“别人家多纷纷送礼,要见只在今日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见到?”自实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做盘上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见来,落得探头探脑,心猿意马。这一日,一件过年的东西也不买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户户多收拾起买卖,开店的多关了门,只打点过新年了。自实反为缪家所误,粒米束薪家里无备,妻子只是怨怅啼哭。别人家欢呼畅饮,爆竹连天,自实据眉皱目,凄凉相对。自实越想越气,双脚乱跳,大骂:“负心的狠贼,害人到这个所在!”一愤之气,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来,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对妻子道:“我不杀他,不能雪这口气!我拚着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问,也还迟死几时。明日绝早清晨,等他一出门来,断然结果他了。”妻子劝他且用性,自实那里按纳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鸡鸣鼓绝,径望缪家门首而去。   且说这条巷中间有一小庵,乃自实家里到缪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号轩辕翁,年近百岁,是个有道之士。自实平日到缪家里经过此庵,每走到里头歇足,便与庵主轩辕翁叙一会闲话。往来既久,遂成熟识。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旦,东方将动,路上未有行人。轩辕翁起来开了门,将一张桌当门放了,点上两枝蜡烛,朝天拜了四拜。将一卷经摊在桌上,中间烧起一炉香,对着门坐下,朗声而诵。诵不上一两板,看见街上天光熹微中,一个人当前走过,甚是急遽,认得是元自实。因为怕断了经头,由他自去,不叫住他。这个老人家道眼清明,看元自实在前边一面走,后面却有许多人跟着。仔细一看,那里是人?乃是奇形怪状之鬼,不计其数,跳舞而行。但见:   或握刀剑,或执椎凿;   披头露体,势甚凶恶。   轩辕翁住了经不念,口里叫声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经念起。不多时,见自实复走回来,脚步懒慢。轩辕翁因是起先诧异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实走得过,又有百来个人跟着在后。轩辕翁着眼细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远,却是打扮大不相同,尽是金冠玉佩之士。但见:   或挈幢盖,或举旌幡;   和客悦色,意甚安闲。   轩辕翁惊道:“这却是甚么缘故?岁朝清早,所见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适间乃其阴魂,故到此不进门来。相从的,多是神鬼,然恶往善归,又怎么解说?”心下狐疑未决,一面把经诵完了,急急到自实家中访问消耗。   进了元家门内,不听得里边动静。咳嗽一声,叫道:“有客相拜。”自实在里头走将出来,见是个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请坐下。轩辕翁说了一套随俗的吉利话,便问自实道:“今日绝清早,足下往何处去!去的时节甚是匆匆,回来的时节甚是缓缓,其故何也?愿得一闻。”自实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诉得老丈。”轩辕翁道:“但说何妨?”自实把缪千户当初到任借他银两,而今来取只是推托,希图混赖及年晚哄送钱米,竟不见送,以致狼狈过年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轩辕翁也顿足道:“这等恩将仇报,其实可恨!这样人必有天报,足下今日出门,打点与他寻闹么?”自实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实气了一晚。吃亏不过,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欲往彼门首等他清早出来,一刀刺杀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门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于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与他通家往来的,他们须无罪。不争杀了千户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乡了。思量自家一门流落之苦,如此难堪,怎忍叫他家也到这地位!宁可他负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忍住了这口气,慢慢走了来。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处奉拜得,却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轩辕翁道:“老汉不是拜年,其实有桩奇异,要到宅上奉访。今见足下诉说这个缘故,当与足下称贺。”自实道:“有何可贺?”轩辕翁道:“足下当有后禄,适间之事,神明已知道了。”自实道:“怎见得?”轩辕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时节,老汉看见许多凶鬼相随;回来时节,多换了福神。老汉因此心下奇异。今见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恶,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临。如影随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内,造次之间,万不可萌一毫恶念,造罪损德的!足下善念既发,鬼神必当嘿佑,不必愁恨了。”自实道:“难承老丈劝慰,只是受了负心之骗,一个新岁,钱米俱无,光景难堪。既不杀得他,自家寻个死路罢,也羞对妻子了。”轩辕翁道:“休说如此短见的话!老汉庵中尚有余粮,停会当送些过来,权时应用。切勿更起他念!”自实道:“多感,多感。”轩辕翁作别而去。   去不多时,果然一个道者领了轩辕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贯钱到自实家来。自实枯渴之际,只得受了。转托道者致谢庵主。道者去后,自实展转思量:“此翁与我向非相识,尚承其好意如此。叵耐缪千户负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为他远来相投,今失了望,后边日子如何过得?我要这性命也没干!况且此恨难消,据轩辕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阳世不忍杀他,何不寻个自尽到阴间告理他去?必有伸诉之处。”遂不与妻子说破,竟到三神山下一个八角井边,叹了一口气,仰天叹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实被人赖了本钱,却教我死于非命!可怜,可怜!”说罢,扑通的跳了下去。   自实只道是水淹将来,立刻可死。谁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实脚踏实地,点水也无。伸手一模,两边俱是石壁削成。中间有一条狭路,只好客身。自实将手托着两壁,黑暗中只管向前,依路走去。走勾有数百步远,忽见有一线亮光透入,急急望亮处走去。须臾壁尽路穷,乃是一个石洞小口。出得一时,豁然天日明朗,别是一个世界。又走了几十步,见一所大宫殿,外边门上牌额四个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自实瞻仰了一会,方敢举步而入。但见:古殿烟消,长廊昼静。徘徊四顾,阒无人踪。钟磐一声,恍来云外。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绝非俗境尘居,不带夙缘那得到?   自实立了一响,不见一个人面。肚里饥又饥,渴又渴,腿脚又酸,走不动了。见面前一个石坛,且是洁净。自实软倒来,只得眠在石坛旁边歇息一回。忽然里边走出一个人来,乃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实面前,笑问自实道:“翰林已知客边滋味了么?”自实吃了一惊,道:“客边滋味,受得勾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岂不大差!”道土道:“你不记得在兴庆殿草诏书了么?”自实道:“一发好笑,某乃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世四十,目不知书。连京里多不曾认得,晓得甚么兴庆殿草甚么诏书?”道土道:“可怜!可怜!人生换了皮囊,便为嗜欲所汩,饥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记了。你来此间,腹中已饿了么?”自实道:“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为寻死地到此,不期误入仙境。却是腹中又饿,口中又渴,腿软筋麻,当不得,暂卧于此。”道士袖里模出大梨一颗、大枣数枚,与自实道:“你认得这东西么?此交梨、火枣也。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饥渴,兼可晓得过去之事。”自实接来手中,正当饥渴之际,一口气吃了下去。不觉精神爽健,暝目一想,惺然明悟。记得前生身为学士,在大都兴庆殿侧草诏,尤如昨日。一毂辘扒将起来,拜着道土道:“多蒙仙长佳果之味,不但解了饥渴,亦且顿悟前生。但前生既如此清贵,未知作何罪业,以致今生受报,弄得加此没下梢了?”道士道:“你前世也无大罪,但在职之时,自恃文学高强,忽略后进之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罚你愚俗,不通文义。又妄自尊大,拒绝交游,毫无情面,故今世罚你漂泊,投入不着。这也是一还一报,天道再不差的。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地与吾相遇,救你一命。”道士因与自实说世间许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该得好报。某人是恶人,该得恶报。某人乃是无厌鬼王出世,地下有十个炉替他铸横财,故在世贪饕不止,贿赂公行,他日福满,当受幽囚之祸。某人乃多杀鬼王出世,有阴兵五百,多是铜头铁额的,跟随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杀害良民,不戢军士,他日命衰,当受割截之殃。其余凡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矫情干誉、欺世盗名种种之人,无不随业得报,一一不爽。自实见识得这等利害明白,打动了心中事,遂问道:“假似缪千户欺心混赖,负我多金,反致得无聊如此,他日岂不报应?”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是王将军的库子,财物不是他的,他岂得妄动耶?”自实道:“见今他享荣华,我受贫苦,眼前怎么当得?”道士道:“不出三年,世运变革,地方将有兵戈大乱,不是这光景了。你快择善地而居,免受池鱼之祸。”自实道:“在下愚昧,不识何处可以躲避?”道士道:“福宁可居,且那边所在与你略有缘分,可偿得你前日好意贷人之物,不必想缪家还了。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久,家人悬望,只索回去罢!”自实道:“起初自井中下来,行了许多暗路,今不能重记。就寻着了旧路,也上去不得,如何归去?”道士道:“此间别有一径,可以出外,不必从旧路了。”因指点山后一条路径,叫自实从此而行。自实再拜称谢,道士自转身去了。   自实依着所指之径,行不多时,见一个穴口,走将出来,另有天日。急回头认时,穴已不见。自实望去百步之外,远远有人行走。奔将去问路,元来即是福州城外。遂急急跑回家来,家人见了又惊又喜,道:“那里去了这几日?”自实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来,怎么说几日?”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日初一出门,到晚不见回来,只道在轩辕翁庵里。及至去问时,却又说不曾来。只疑心是有甚么山高水低。轩辕翁说:‘你家主人还有后禄,定无他事。’所以多勉强宽解。这几日杳然无信,未免慌张。幸得来家却好了。”自实把愤恨投井,谁知无水不死,却遇见道士,奇奇怪怪许多说话,说了一遍,道:“闻得仙家日月长,今吾在井只得一响,世上却有十日。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说话,必定有准,我们依言搬在福宁去罢。不要恋恋缪家的东西,不得到手,反为所误了。”一面叫人收拾起来,打点上路。自实走到轩辕翁庵中别他一别,说迁去之意。轩辕翁问:“为何发此念头?”自实把井中之事说了一遍。轩辕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认得人!这道士乃芙蓉真人也。我修炼了一世,不能相遇,岂知足下当面错过?仙家之言,不可有违!足下迁去为上。老汉也自到山中去了。若住在此地,必为乱兵所杀。”自实别了回来,一径领了妻子同到福宁。   此时天下扰乱,赋役烦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自实走去寻得几间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并叠瓦砾,将就修葺来往。挥锄之际,铮然有声,掘将下去,却是石板一块。掇将开来,中有藏金数十锭。合家见了不胜之喜,恐怕有人看见,连忙收拾在箱匣中了。自实道:“井中道士所言,此间与吾有些缘分,可还所贷银两,正谓此也。”将来秤一秤,果是三百金之数,不多不少。自实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从此安顿了老小,衣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冻馁,放心安居。后来张士诚大军临福州,陈平章遭掳,一应官吏多被诛戮。缪千户一家,被王将军所杀,尽有其家资。自实在福宁竟得无事,算来恰恰三年。道士之言,无一不验,可见财物有定数,他人东西强要不得的。为人一念,善恶之报,一些不差的。有诗为证:   一念起时神鬼至,何况前生夙世缘!   方知富室多悭吝,只为他人守业钱。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珮玎铛风缥缈,望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刘郎正是当年少。更那堪,天教付与,最多才貌。玉树琼枝相映耀,谁与安排忒好?有多少、风流欢笑。直待来春成名了,马如龙、绿缓欺芳草。同富贵,又偕老。   这首词名《贺新郎》,乃是宋时辛稼轩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天下喜事,先说洞房花烛夜,最为热闹。因是这热闹,就有趁哄打劫的了。吴兴安吉州富家新婚,当夜有一个做贼的,趁着人杂时节,溜将进去,伏在新郎的床底下了,打点人静后,出来卷取东西。怎当这人家新房里头,一夜停火到天明。床上新郎新妇,云雨欢浓了一会,枕边切切私语,你问我答,烦琐不休。说得高兴,又弄起那话儿来,不十分肯睡。那贼躲在床下,只是听得肉麻不过,却是不曾静悄。又且灯火明亮,气也喘不得一口,何况脱身出来做手脚?只得耐心伏着不动。水火急时,直等日间床上无人时节,就床下暗角中撤放。如此三日夜,毕竟下不得手,肚中饿得难堪。顾不得死活,听得人声略定,拼着命魆魆走出,要寻路逃去。火影下早被主家守宿人瞧见,叫一声“有贼!”前后人多扒起来,拿住了。先是一顿拳头脚尖,将绳捆着,谁备天明送官。贼人哀告道:“小人其实不曾偷得一毫物事,便做道不该进来,适间这一顿臭打,也拆算得过了。千万免小人到官,放了出去,小人自有报效之处。”主翁道:“谁要你报效!你每这样歹人,只是送到官,打死了才干净。”贼人道:“十分不肯饶我,我到官自有说话。你每不要懊悔!”主翁见他说得倔强,更加可恨,又打了几个巴拿。   捆到次日,申破了地方,一同送到县里去。县官审问时,正是贼有贼智,那贼人不慌不忙的道:“老爷详察,小人不是个贼,不要屈了小人!”县官道:“不是贼,是甚么样人,躲在人家床下?”贼人道:“小人是个医人,只为这家新妇,从小有个暗疾,举发之时,疼痛难当,惟有小人医得,必要亲手调治,所以一时也离不得小人。今新婚之夜,只怕旧疾举发,暗约小人随在房中,防备用药,故此躲在床下。这家人不认得,当贼拿了。”县官道:“那有此话?”贼人道:   “新妇乳名瑞姑,他家父亲,宠了妾生子女,不十分照管他。母亲与他一路,最是爱惜。所以有了暗疾,时常叫小人私下医治。今若叫他到官,自然认得小人,才晓得不是贼。”知县见他丁一确二说着,有些信将起来,道:“果有这等事,不要冤屈了平人。而今只提这新妇当堂一认就是了。”   元来这贼躲在床下这三夜,备细听见床上的说话。新妇果然有些心腹之疾,家里常医的。因告诉丈夫,被贼人记在肚里,恨这家不饶他,当官如此攀出来。不惟可以遮饰自家的罪,亦且可以弄他新妇到官,出他家的丑。这是那贼人惫赖之处。那晓县官竟自被他哄了,果然提将新妇起来。富家主翁急了,负极去求免新妇出官。县官那里肯听?富家翁又告情愿不究贼人罢了,县官大怒道:“告别人做贼也是你,及至要个证见,就说情愿不究,可知是诬赖平人为盗。若不放新妇出来质对,必要问你诬告。”富家翁计无所出,方悔道:“早知如此,放了这猾贼也罢,而今反受他累了。”   衙门中一个老吏,见这富家翁徬徨,问知其故,便道:“要破此猾贼也不难,只要重重谢我。我去禀明了,有方法叫他伏罪。”富家翁许了谢礼十两。老吏去禀县官道:“这家新妇初过门,若出来与贼盗同辨公庭,耻辱极矣!老爷还该惜具体面。”县官道:“若不出来,怎知贼的真假?”老吏道:“吏典到有一个愚见。想这贼潜藏内室,必然不曾认得这妇人的,他却混赖其妇有约。而今不必其妇到官,密地另使一个妇人代了,与他相对。他认不出来,其诬立见,既可以辨贼,又可以周全这家了。”县官点头道:“说得有理。”就叫吏典悄地去唤一娼妇打扮了良家,包头素衣,当贼人面前带上堂来,高声禀道:“其家新妇瑞姑拿到!”贼人不知是假,连忙叫道:“瑞姑,瑞姑,你约我到房中治病的,怎么你公公家里拿住我做贼送官,你就不说一声?”县官道:“你可认得正是瑞姑了么?”贼人道:“怎么不认得?从小认得的。”县官大笑道:“有这样奸诈贼人,险被你哄了。元来你不曾认得瑞姑,怎赖道是他约你医病?这是个娼妓,你认得真了么?”贼人对口无言,县官喝叫用刑。贼人方才诉说不曾偷得一件,乞求减罪。县官打了一顿大板,枷号示众。因为无赃,恕其徒罪。富家翁新妇方才得免出官。这也是新婚人家一场大笑话。   先说此一段做个笑本。小子的正话,也说着一个新婚人家,弄出好些没头的官司,直到后来方得明白。   本为花烛喜筵,弄作是非苦海。   不因天网恢恢,哑谜何对得解?   却说直隶苏州府嘉定县有一人家,姓郑,也是经纪行中人,家事不为甚大。生有一女,小名蕊珠,这倒是个绝世佳人,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许下本县一个民家姓谢,是谢三郎,还未曾过门。这个月里拣定了吉日,谢家要来取去。三日之前,蕊珠要整容开面,郑家老儿去唤整容匠。元来嘉定风俗,小户人家女人蓖头剃脸,多用着男人。其时有一个后生,姓徐名达,平时最是不守本分,心性奸巧好淫,专一打听人家女子,那家生得好,那家生得丑。因为要像心看着内眷,特特去学了那栉工生活,得以进入内室。又去做那婚筵茶酒,得以窥看新人。如何叫得茶酒?即是那边傧相之名,因为赞礼时节在旁高声“请茶!”“请酒!”多是他口里说的,所以如此称呼。这两项生意,多傍着女人行止,他便一身兼做了。此时郑家就叫他与女儿蕊珠开面。徐达带了蓖头家伙,一径到郑家内里来。蕊珠做女儿时节,徐达未曾见一面,而今却叫他整客,煞是看得亲切。徐达一头动手,一头觑玩,身子如雪狮子向火,看看软起来。那话儿如吃石髓的海燕,看看硬起来。可惜碍着前后有人,恨不就势一把抱住弄他一会。郑老儿在旁看见模样,识破他有些轻薄意思。等他用手一完,急打发他出到外边来了。   徐达看得浑身似火,背地里手铳也不知放了几遭,心里掉不下。晓得嫁去谢家,就设法到谢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到得那日,郑老儿亲送女儿过门。只见出来迎接的傧相,就是前日的栉工徐达。心下一转道:“元来他又在此。”比至新人出轿,行起礼来,徐达没眼看得,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口里哩连罗连,把礼数多七颠八倒起来。但见:东西错认,左右乱行。信口称呼,亲翁忽为亲妈:无心赞喝,该“拜”反做该“兴”。见过泰山,又请岳翁受礼;参完堂上,还叫父母升厅。不管嘈坏郎君,只是贪看新妇。徐达乱嘈嘈的行过了许多礼数,新娘子花烛已过,进了房中,算是完了,只要款待送亲吃喜酒。   这谢家民户人家,没甚人力,谢翁与谢三郎只好陪客在外边,里头妈妈率了一二个养娘,亲自厨房整酒。有个把当直的,搬东搬西,手忙脚乱,常是来不迭的。徐达相礼,到客人坐定了席,正要“请汤”、“请酒”是件赞唱,忽然不见了他。两三次汤送到,只得主人自家请过吃了。将至终席,方见徐达慌慌张张在后面走出来,喝了两句。比至酒散,谢翁见茶酒如此参前失后,心中不喜,要叫他来埋怨几句,早又不见。当值的道:“方才往前面去了。”谢翁道:“怎么寻了这样不晓事的?如此淘气!”亲家翁不等茶酒来赞礼,自起身谢了酒。   谢三郎走进新房,不见新娘子在内,疑他床上睡了,揭帐一看,仍然是张空床。前后照看,竟不见影。跑至厨房间人时,厨房中人多嚷道:“我们多只在这里收拾,新娘子花烛过了,自坐房中,怎么倒来问我们?”三郎叫了当直的后来各处找寻,到后门一看,门又关得好好的。走出堂前说了,合家惊惶。当直的道:   “这个茶酒、一向不是个好人,方才喝礼时节看他没心没想,两眼只看着新人,又两次不见了他,而今竟不知那里去了。莫不是他有甚么奸计,藏过了新人么?”郑老儿道:“这个茶酒,元不是好人。小女前日开面也是他。因见他轻薄态度,正心里怪恨,不想宅上茶酒也用着他。”郑家随来的仆人也说道:“他元是个游嘴光棍,这蓖头赞礼,多是近新来学了撺哄过日子的。毕竟他有缘故,去还不远,我们追去。”谢家当直的道:“他要内里拐出新人,必在后门出后巷里去了。方才后门关好,必是他复身转来关了,使人不疑。所以又到堂前敷衍这一回,必定从前面转至后巷去了,故此这会不见,是他无疑。”   此时是新婚人家,篦子火把多有在家里,就每人点着一根。两家仆人与同家主共是十来个,开了后门,多望后巷里起来。元来谢家这条后门路,是一个直巷,也无弯曲,也无旁路。火把照起,明亮犹同白日,一望去多是看见的。远远见有两三个人走,前头差一段路,去了两个,后边有一个还在那里。疾忙赶上,拿住火把一照,正是徐茶酒。问道:“你为何在这里?”徐达道:“我有些小事,等不得酒散,我要回去。”众人道:“你要回去,直不得对本家说声?况且好一会不见了你,还在这里行走,岂是回去的?你好好说,拐将新娘子那里去了?”徐达支吾道:“新娘子在你家里,岂是我掌礼人包管的?”众人打的打,推的推,喝道:“且拿这游嘴光棍到家里拷问他出来!”一群人拥着徐达,到了家里。两家亲翁一同新郎各各盘问,徐达只推不知。一齐道:“这样顽皮赖骨,私下问他,如何肯说!绑他在柱上,待天明送到官去,难道当官也赖得?”遂把徐达做一团捆住,只等天明。此时第一个是谢三郎扫兴了。   不能勾握雨携云,整备着鼠牙雀角。   喜筵前在唤新郎,洞房中依然独觉。   众人闹闹嚷嚷簇拥着徐达,也有吓他的,也有劝他的,一夜何曾得睡?徐达只不肯说。   须臾,天已大明,谢家父子教众人带了徐达,写了一纸状词,到县堂上告准,面禀其故。知县惊异道:“世间有此事?”遂唤徐达问道:“你拐的郑蕊珠那里去了?”徐达道:“小人是婚筵的茶酒,只管得行礼的事,怎晓得新人的去向?”谢公就把他不辞而去,在后巷赶着之事,说了一遍。知县喝叫用刑起来,徐达虽然是游花光棍,本是柔脆的人,熬不起刑。初时支吾两句,看看当不得了,只得招道:“小人因为开面时,见他美貌,就起了不良之心。晓得嫁与谢家,谋做了婚筵茶酒。预先约会了两个同伴埋伏在后门了。趁他行礼已完,外边只要上席,小人在里面一看,只见新人独坐在房中,小人哄他还要行礼。新人随了小人走出,新人却不认得路,被小人引他到了后门,就把新人推与门外二人。新人正待叫喊,却被小人关好了后门,望前边来了。仍旧从前边抄至后巷,赶着二人。正要奔脱,看见后面火把明亮,知是有人赶来。那两个人顾不得小人,竟自飞跑去了。小人有这个新人在旁,动止不得。恰好路旁有个枯井,一时慌了,只得抱住了他,撺了下去。却被他们赶着,拿了送官。这新人现在井中。只此是实。”知县道:“你在他家时,为何不说?”徐达道:“还打点遮掩得过,取他出井来受用。而今熬刑不起,只得实说了。”知县写了口词,就差一个公人押了徐达,与同谢、郑两家人,快到井边来勘实回话。   一行人到了井边。郑老儿先去望一望,井底下黑洞洞,不见有甚声响。疑心女儿此时毕竟死了,扯着徐达狠打了几下,道:“你害我女儿死了,怕不偿命!”众人劝住道:“且捞了起来,不要厮乱,自有官法处他。”郑老儿心里又慌又恨,且把徐达咬住一块肉,不肯放。徐达杀猪也似叫喊。这边谢翁叫人停当了竹兜绳索,一面下井去救人。一个胆大些的家人,扎缚好了,挂将下去。井中无人,用手一模,果然一个人蹲倒在里面。推一推看,已是不动的了。抱将来放在兜中,吊将上去。众人一看,那里是甚么新娘子?却是一个大胡须的男子,鲜血模糊,头多打开的了。众人多吃了一惊。郑老儿将徐达又是一巴拿,道:“这是怎么说?”连徐达看见,也吓得呆了。谢翁道:“这又是甚么跷蹊的事?”对了井中问下边的人道:“里头还有人么?”井里应道:“并无甚么了,接了我上去。”随即放绳下去,接了那个家人上来。一齐问道:“井中还有甚么?”家人道:“止有些石块在内,是一个干枯的井。方才黑洞洞地摸起来的人,不知死活,可正是新娘子么?”众人道:“是一个死了的胡子,那里是新人?你看么!”押差公人道:“不要鸟乱了,回覆官人去,还在这个入娘的身上寻究新人下落。”   郑、谢两老儿多道:“说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尸首,一同公人去禀白县官。知县问徐达道:“你说把郑蕊珠推在井中,而今井中却是一个男尸,且说郑蕊珠那里去了?这尸是那里来的?”徐达道:“小人只见后边赶来,把新人推在井里是实。而今却是一个男尸,连小人也猜不出了。”知县道:“你起初约会这两个同伴,叫做甚么名字?必是这二人的缘故了。”徐达道:“一个张寅,一个李卯。”知县写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来。瓮中捉鳖,立时拿到,每人一夹棍,只招得道:“徐达相约后门等待,后见他推出新人来,负了就走。徐达在后赶来,正要同去。望见后面火把齐明,喊声大震,我们两个胆怯了,把新人掉与徐达,只是拼命走脱了。已后的事,一些也不知。”又对着徐达道:“你当时将的新人,那里去了?怎不送了出来,要我们替你吃苦?”徐达对口无言。知县指着徐达道:“还只是你这奴才奸巧!”喝叫再夹起来,徐达只喊得是小人该死。说来说去,只说到推在井中,便再说不去了。   知县便叫郑、谢两家父亲与同媒的人等,又拘齐两家左右邻里,备细访问。多只是一般不知情,没有甚么别话,也没有一个认得这尸首的。知县出了一张榜文,召取尸亲家属认领埋葬,也不曾有一个说起的。郑、谢两家自备了赏钱,知县又替他写了榜文,访取郑蕊珠下落,也没有一个人晓得影响的。知县断决不开,只把徐达收在监中,五日一比。谢三郎苦毒,时时催禀。县官没法,只得做他不着,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徐达起初一时做差了事,到此不知些头脑,教他也无奈何,只好巴过五口,吃这番痛棒。也没个打听的去处,也没个结局的法儿,真正是没头的公事,表过不提。   再说郑蕊珠那晚被徐达拐至后门,推与二人,便见把后门关了,方晓得是歹人的做作。欲待叫着本家人,自是新来的媳妇,不曾知道一个名姓,一时叫不出来。亦且门已关了,便口里喊得两句“不好了”,也没人听得。那些后生背负着只是走,心里正慌,只见后面赶来,两个人撇在地下竟自去了。那个徐达一把抱来,丢在井里。井里无水,又不甚深,只跌得一下,毫无伤损。听是上面众人喧嚷,晓得是自己家人,又火把齐明,照得井里也有光。郑蕊珠负极叫喊救人,怎当得上边人拿住徐达,你长我短,嚷得一个不耐烦。妇人声音,终久娇细,又在井里,那个听见?多簇拥着徐达,吆吆喝喝一路去了。郑蕊珠听得人声渐远,只叫得苦,大声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想道:“此时上边未必无人走动。”高喊两声救人!又大哭两声,果然惊动了上边两人。只因这两个人走将来,有分教:   黄尘行客,翻为坠井之魂;绿鬓新人,竟作离乡之妇。   说那两个人,是河南开封府报县客商。一个是赵申一个是钱已。合了本钱,同到苏、松做买卖。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此经过,闻得啼哭喊叫之声却在井中出来,两个多走到井边,望下一看。此时天光照下去,隐隐见是个女人。问道:“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头?”下边道:“我是此间人家新妇,被强盗劫来丢在此的。快快救我出来,到家自有重谢。”两人听得,自商量道:“从来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是个女人,怎能勾出来?没人救他,必定是死。我每撞着也是有缘。行囊中有长绳,我每坠下去救了他起来。”赵申道:“我溜撤些,等我下去。”钱已道:“我身子坌,果然下去不得,我只在上边吊箸绳头,用些空气力罢。”也是赵申悔气到了,见是女子,高兴之甚。擅拳裸袖,把绳缚在腰间,双手吊着绳。钱已一脚端着绳头,双手提着绳,一步步放将下去。到了下边,见是没水的,他就不慌不忙对郑蕊珠道:“我救你则个。”郑蕊珠道:“多谢大恩。”赵申就把身上绳头解下来,将郑蕊珠腰间如法缚了,道:“你不要怕,只把双手吊着绳,上边自提你上去,缚得牢,不掉下来的。快上去了,把绳来吊我。”郑蕊珠巴不得出来,放着胆吊了绳。上边钱巳见绳急了,晓得有人吊着。尽气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来。钱巳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艳妆的女子:   虽然鬓乱钗横,却是天姿国色。   猛地井里现身,疑是龙宫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干出没天理的勾当来。起初钱巳与赵申商量救人,本是好念头。一下子救将起来,见是个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思量道:“他若起来,必要与我争,不能勾独享。况且他囊中本钱尽多,而今生死之权,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来,这女子与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听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绳下来?”钱巳发一个狠道:“结果了他罢!”在井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照着井中叫声“下去!”可怜赵申眼盼盼望着上边放绳下来,岂知是块石头,不曾提防的,回避不及,打着脑盖骨,立时粉碎,呜呼哀哉了。   郑蕊珠在井中出来,见了天日,方抖擞衣服,略定得性。只见钱巳如此做作,惊得魂不附体,口里只念阿弥陀佛。钱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他下去,结果了他性命。”郑蕊珠心里道:“是你的仇人,岂知是我的恩人!”也不敢说出来,只求送在家里去。钱巳道:“好自在话!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来,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还你家去?我是河南开封富家,你到我家里,就做我家主婆,享用富贵了。快随我走!”郑蕊珠昏天黑地,不认得这条路是那里,离家是近是远,又没个认得的人在旁边,心中没个主见。钱巳催促他走动道:“你若不随我,仍旧撺你在井中,一石头打死了,你见方才那个人么?”郑蕊珠惧怕,思量无计,只得随他去。正是:   才脱风狂子,又逢轻簿儿。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钱巳一路吩咐郑蕊珠,教道他到家见了家人,只说苏州讨来的,有人来问赵申时,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不多几日,到了开封杞县,进了钱巳家里。谁知钱巳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小名叫做虫儿。其人狠毒的甚。一见郑蕊珠就放出手段来,无所不至摆布他。将他头上首饰,身上衣服,尽都夺下。只许他穿着布衣服,打水做饭。一应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当。一件不到,大棒打来。郑蕊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的。平白地强我来,怎如此毒打得我!”那个万虫儿那里听你分诉,也不问着来历,只说是小老婆,就该一味吃醋蛮打罢了。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是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断的。有一个邻妈看见他如此毒打郑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心里道:   “又不嫁,又不讨,莫不是拐来的?做这样阴骘事,坑着人家儿女!”把这话留在心上。   一日,钱巳出到外边去了,郑蕊珠打水,走到邻妈家借水桶。邻妈留他坐着,问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吃这般磨折?”郑蕊珠哭道:“那里是爹娘嫁我来的!”邻妈道:“这等,怎得到此?”郑蕊珠把身许谢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抛在井中之事,说了一遍。邻妈道:“这等,是钱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随他的了。”郑蕊珠道:“那里是!其时还有一个人下井,亲身救我起来的。这个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后,就将绳接他,谁知钱家那厮狠毒,就把一块大石头丢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时一来认不得家里,二来怕他那杀人手段,三来他说道到家就做家主婆,岂知堕落在此受这样磨难!”邻妈道:“当初你家的与前村赵家一同出去为商,今赵家不回来,前日来问你家时,说道还在苏州,他家信了。依小姐子说起来,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赵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间之苦?”郑蕊珠道:“只怕我跟人来了,也要问罪。”邻妈道:“你是妇人家,被人迫诱,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对赵家说了,赵家必定告状,再与你写一张首状,当官递去。你只要实说,包你一些罪也没有,且得还乡见父母了。”郑蕊珠道:“若得如此,重见天日了。”   计较已定,邻妈一面去与赵家说了。赵家赴县理告,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官。杞知县问了郑蕊珠一词,即时差捕钱已到官。钱巳欲待支吾,却被郑蕊珠是长是短,一口证定。钱巳抵赖不去,恨恨的向郑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我!”郑蕊珠道:“那个救我的,你怎么打杀了他?”钱巳无言。赵家又来求判填命。知县道:“杀人情真,但皆系口词,尸首未见,这里成不得狱。这是嘉定县地方做的事,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将一行人连文卷押报到嘉定县,结案就是了。”当下先将钱已打了三十大板,收在牢中,郑蕊殊召保,就是邻妈替他递了保状。且喜与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杞县一面叠成文卷,会了长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苏州嘉定县来。   是日正逢五日比较之期,嘉定知县带出监犯徐达,恰好在那里比较。开封府杞县的差人投了文,当堂将那解批上姓名逐一点过,叫到郑蕊珠,蕊珠答应。徐达抬头一看,却正是这个失去的郑蕊珠,是开面时认得亲切的。大叫道:“这正是我的冤家。我不知为你打了多少,你却在那里来?莫不是鬼么?”知县看见,问徐达道:“你为甚认得那妇人?”徐达道:“这个正是井里失去的新人,不消比较小人了。”知县也骇然道:“有这等事?”唤郑蕊珠近前,一一细问,郑蕊珠照前事细说了一遍。知县又把来文逐一简看,方晓得前日井中死尸,乃赵申被钱巳所杀。遂吊取赵申尸骨,令仵作人简验得头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身死。将钱巳问成死罪,抵赵申之命。徐达拐骗虽事不成,祸端所自,问三年满徒。张寅、李卯各不应,仗罪。郑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给还原夫谢三郎完配。赵申尸骨,家属领埋,系隔省,埋讫,释放宁家。知县发落已毕,笑道:“若非那边弄出,解这两个人来,这件未完何时了结也!”嘉定一县传为新闻。   可笑谢三郎好端端的新妇,直到这日,方得到手,已是个弄残的了。又为这事坏了两条性命,其祸皆在男人开面上起的。所以内外之防,不可不严也。   男子何当整女容?致令恶少起顽凶。   今进试看含香蕊,已动当年函谷封。 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诗曰:   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   盘中何所有?盲蓿长阑干。   这首诗乃是广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处。盖因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的,如仓大使、巡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惟有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体面的,还来送你几分节仪;没体面的,终年面也不来见你,有甚往来交际?所以这官极苦。然也有时运好,撞着好门生,也会得他的气力起来,这又是各人的造化不同。   浙江温州府曾有一个廪膳秀才,姓韩名赞卿。屡次科第,不得中式。挨次出贡,到京赴部听选。选得广东一个县学里的司训。那个学直在海边,从来选了那里,再无人去做的。你道为何?元来与军民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门。有便有几十个秀才,但是认得两个“上大人”的字脚,就进了学,再不退了。平日只去海上寻些道路,直到上司来时,穿着衣巾,摆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向化之处了。不知国朝几年间,曾创立得一个学舍,无人来住,已自东倒西歪。旁边有两间舍房,住一个学吏,也只管记记名姓簿藉。没事得做,就合着秀才一伙去做生意。这就算做一个学了。韩赞卿悔气,却选着了这一个去处。曾有走过广里的备知详细,说了这样光景。合家恰象死了人一般,哭个不歇。   韩赞卿家里穷得火出,守了一世书窗,把望巴个出身,多少挣些家私。今却如此遭际,没计奈何。韩赞卿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穷秀才结煞,除了去做官,再无路可走了。我想朝廷设立一官,毕竟也有个用处。见放着一个地方,难道是去不得哄人的?也只是人自怕了,我总是没事得做,拼着穷骨头去走一遭。或者撞着上司可怜,有些别样处法,作成些道路,就强似在家里坐了。”遂发一个狠,决意要去。亲眷们阻当地,多不肯听。措置了些盘缠,别了家眷,冒冒失失,竟自赴任。到了省下,见过几个上司,也多说道:“此地去不得,住在会城,守几时,别受些差委罢。”韩赞卿道:“朝廷命我到此地方行教,岂有身不履其地算得为官的?是必到任一番,看如何光景。”上司闻知,多笑是迂儒腐气,凭他自去了。   韩赞卿到了海边地方,寻着了那个学吏,拿出吏部急字号文凭与他看了。学吏吃惊道:“老爹,你如何直走到这里来?”韩赞卿道:“朝廷教我到这里做教官,不到这里,却到那里?”学吏道:“旧规但是老爹们来,只在省城住下,写个谕帖来知会我们,开本花名册子送来,秀才廪粮中扣出一个常例,一同送到,一件事就完了。老爹每俸薪自在县里去取,我们不管。以后开除去任,我们总不知道了。今日如何却竟到这里?”韩赞卿道:“我既是这里官,就管着这里秀才。你去叫几个来见我。”学吏见过文凭,晓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慢。急忙去寻几个为头的积年秀才,与他说知了。秀才道:“奇事,奇事。有个先生来了。”一传两,两传三,一时会聚了十四五个,商量道:“既是先生到此,我们也该以礼相见。”有几个年老些的,穿戴了衣中,其余的只是常服,多来拜见先生。韩赞卿接见已毕,逐个问了姓,叙些寒温,尽皆欢喜。略略问起文字大意,一班儿都相对微笑。老成的道:“先生不必拘此,某等敢以实情相告。某等生在海滨,多是在海里去做生计的。当道恐怕某等在内地生事,作成我们穿件蓝袍,做了个秀才羁摩着。唱得几个诺。写得几字就是了。其实不知孔夫子义理是怎么样的,所以再没有先生们到这里的。今先生辛辛苦苦来走这番,这所在不可久留,却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先生且安心住两日,让我们到海中去去,五日后却来见先生,就打发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说毕,哄然而散。韩赞卿听了这番说话,惊得呆了,做声不得。只得依傍着学吏,寻间民房权且住下。   这些秀才去了五日,果然就来,见了韩赞卿道:“先生大造化,这五日内生意不比寻常,足足有五千金,勾先生下半世用了。弟子们说过的话,毫厘不敢人己,尽数送与先生,见弟子们一点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是个高见。”韩赞卿见了许多东西,吓了一跳,道:“多谢列位盛意。只是学生带了许多银两,如何回去得?”众秀才说:“先生不必忧虑,弟子们着几个与先生做伴,同送过岭,万无一失。”韩赞卿道:“学生只为家贫,无奈选了这里,不得不来。岂知遇着列位,用情如此!”众秀才道:“弟子从不曾见先生面的。今劳苦先生一番,周全得回去,也是我们弟子之事。已后的先生不消再劳了。”当下众秀才替韩赞卿打叠起来,水陆路程舟车之类,多是众秀才备得停当。有四五个陪他一路起身,但到泊舟所在,有些人来相头相脚,面生可疑的,这边秀才不知口里说些甚么,抛个眼色,就便走开了去。直送至交界地方,路上太平的了,然后别了韩赞卿告回。韩赞卿谢之不尽,竟带了重资回家。一个穷儒,一旦饶裕了。可见有造化的,只是这个教官,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也原有起好处来。   在下为何把这个教官说这半日?只因有一个教官做了一任回来,贫得彻骨,受了骨肉许多的气。又亏得做教官时一个门生之力,挣了一派后运,争尽了气,好结果了。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话说浙江湖州府近大湖边地方,叫做钱篓。有一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号愚溪,为人忠厚,生性古直。生有三女,俱已适人过了。妻石氏已死,并无子嗣。止有一侄,名高文明,另自居住,家道颇厚。这高愚溪积祖传下房屋一所,自己在里头住,侄儿也是有分的。只因侄儿自挣了些家私,要自家象意,见这祖房坍塌下来修理不便,便自己置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论支派,高愚溪无子,该是侄儿高文明承继的。只因高愚溪伟言这件事,况且自有三女,未免偏向自己骨血,有积趱下的束修本钱,多零星与女儿们去了。后来挨得出贡,选授了山东费县教官,转了沂州,又升了东昌府,做了两三任归来,囊中也有四五百金宽些。看官听说,大凡穷家穷计,有了一二两银子,便就做出十来两银子的气质出来。况且世上人的眼光极浅,口头最轻,见一两个箱儿匣儿略重些,便猜道有上千上万的银子在里头。还有凿凿说着数目,恰像亲眼看见亲手兑过的一般,总是一划的穷相。彼时高愚溪带得些回来,便就声传有上千的数目了。   三个女儿晓得老子有些在身边,争来亲热,一个赛一个的要好。高愚溪心里欢喜道:“我虽是没有儿子,有女儿们如此殷勤,老景也还好过。”又想了一想道:“我总是留下私蓄,也没有别人得与他,何不拿些出来分与女儿们了?等他们感激,越坚他每的孝心。”当下取三百两银子,每女儿与他一百两。女儿们一时见了银子,起初时千欢万喜,也自感激。后来闻得说身边还多,就有些过望起来,不见得十分足处。大家卿哝道:“不知还要留这偌多与那个用?”虽然如此说,心里多想他后手的东西,不敢冲撞,只是赶上前的讨好。侄儿高文明照常往来,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也送他两把俸金、几件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只好直退。侄儿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为意。   那些女儿闹哄了几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个在这些败落旧屋里居住,觉得凄凉。三个女儿,你也说,我也说,多道:“来接老爹家去住几时。”各要争先。愚溪笑道:“不必争,我少不得要来看你们的。我从头而来,各住几时便了。”别去不多时,高愚溪在家清坐了两日,寂寞不过,收拾了些东西,先到大女儿家里住了几时。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多着人来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女儿们只怨恰来得迟,住得不长远。过得两日,又来接了。高愚溪周而复始,住了两巡。女儿们殷殷勤勤,东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道:“我总是不生得儿子,如今年已老迈,又无老小,何苦独自个住在家里?有此三个女儿轮转供养,勾过了残年了。只是白吃他们的,心里不安。前日虽然每人与了他百金,他们也费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与他们慨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时,那边过几时。省得老人家还要去买柴朵米,支持辛苦,最为便事。”把此意与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命,多道:“女儿养父亲是应得的,就不分得甚么,也说不得。”高愚溪大喜,就到自屋里把随身箱笼有些实物的,多搬到女儿家里来了。私下把箱笼东西拼拼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与三个女儿,身边剩不多些甚么了。三个女儿接受,尽管欢喜。   自此高愚溪只轮流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久无人住,逐渐坍将下来。公家物事,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是有分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总是本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见女婿家里有甚么工作修造之类,就去悄悄载了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儿子也不好小家子样来争,听凭他没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藉完了。   祖宗缔造本艰难,公物将来弃物看。   自道婿家堪毕世,宁知转眼有炎寒?   且说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甚是热落,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东西,要做些事体,也不得自由,渐浙有些不便当起来。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的难为人。略不象意,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说道:“我还是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未免有些厌倦起来,况且身边无物,没甚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较前也懈了好些。说不得个推出门,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清净几时。所以初时这家住了几日,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而今就过日期也不见来接,只是巴不得他迟来些。高愚溪见未来接,便多住了一两日,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道:“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道:“当初东西三家均分,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气,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日,这些光景也就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的。至于女婿,一发彼此相为,外貌解劝之中,带些尖酸讥评,只是丈人不是,更当不起。高愚溪恼怒不过,只是寻是寻非的吵闹,合家不宁。数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   看官,若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必定是老人家不达时务,惹人憎嫌。若是据着公道评论,其实他分散了好些本钱,把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该体贴他意思一分,才有人心天理。怎当得人情如此,与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况且三家相形,便有许多不调匀处。假如要请一个客,做个东道,这家便嫌道:“何苦定要在我家请!”口里应承时,先不爽利了。就应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日。挨得满了,又过一家。到那家提起时,又道:“何不在那边时节请了,偏要留到我家来请?”到底不请得,撒开手。难道遇着大小一事,就三家各派不成?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气苦?这也是世态,自然到此地位的。只是起初不该一味溺爱女儿,轻易把家事尽情散了。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岂得如意?只该自揣了些己也罢,却又是亲手分过银子的,心不甘伏。欲待憋了口气,别走道路,又手无一钱,家无片瓦,争气不来,动弹不得。要去告诉侄儿,平日不曾有甚好处到他,今如此行径没下梢了。恐怕他们见笑,没脸嘴见他。左思右想,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儿子,致有今日!枉有三女,多是负心向外的,一毫没干,反被他们赚得没结果了!”使一个性子,噙着眼泪走到路旁一个古庙里坐着,越想越气,累天倒地地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孺生,老来弄得过等光景,要这性命做甚么?我把胸中气不忿处,哭告菩萨一番,就在这里寻个自尽罢了。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处,恰好侄儿高文明在外边收债回来。船在岸边摇过,只听得庙里哭声。终是关着天性,不觉有些动念。仔细听着,象是伯伯的声音,便道:“不问是不是,这个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拢去看一看,怕做甚么?”叫船家一橹邀住了船,船头凑岸,扑的跳将上去。走进庙门,喝道:“那个在此啼哭?”各抬头一看,两下多吃了一惊。高文明道:“我说是伯伯的声音,为何在此?”高愚溪见是自家侄儿,心里悲酸起来,越加痛切。高文明道:“伯伯老人家,休哭坏了身子,且说与侄儿,受了何人的气,以致如此?”高愚溪道:“说也羞人,我自差了念头,死靠着女儿,不留个后步,把些老本钱多分与他们了。今日却没一个理着我了,气忿不过,在此痛哭,告诉神明一番,寻个自尽。不想遇着我侄,甚为有愧!”高文明道:“伯伯怎如此短见!姊妹们是女人家见识,与他认甚么真?”愚溪道:“我宁死于此,不到他三家去了。”高文明道:“不去也凭得伯伯,何苦寻死?”愚溪道:“我已无家可归,不死何待?”高文明道:“侄儿不才,家里也还奉养得伯伯一口起,怎说这话?”愚溪道:“我平日不曾有好处到我侄,些些家事多与了别人,今日剩得个光身子,怎好来扰得你!”高文明道:“自家骨肉,如何说个扰字?”愚溪道:“便做道我侄不弃,侄媳妇定嫌憎的。我出了偌多本钱,买别人嫌憎过了,何况孑然一身!”高文明道:“侄儿也是个男子汉,岂由妇人作主!况且侄妇颇知义理,必无此事。伯父只是随着侄儿到家里罢了,再不必迟疑,快请下船同行。”高文明也不等伯父回言,一把扯住衣袂,拉了就走,竟在船中载回家来。   高文明先走进去对娘子说着伯伯苦恼思量寻死的话,高娘子吃惊道:“而今在那里了?”高文明道:“已载他在船里回来了。”娘子道:“虽然老人家没搭煞,讨得人轻贱,却也是高门里的体面,原该收拾了回家来,免被别家耻笑!”高文明还怕娘子心未定,故意道:“老人家虽没用了,我家养这一群鹅在圈里,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不到得吃白饭。”娘子道:“说那里话!家里不争得这一口,就吃了白饭,也是自家骨肉,又不养了闲人。没有侄儿叫个伯子来家看鹅之理!不要说这话,快去接了他起来。”高文明道:“既如此说,我去请他起来,你可整理些酒饭相待。”说罢,高文明三脚两步走到船边,请了伯子起来,到堂屋里坐下,就搬出酒看来,伯侄两人吃了一会。高愚溪还想着可恨之事,提起一两件来告诉侄儿,眼泪簌簌的下来,高文明只是劝解。自此且在侄儿处住下了。三家女儿知道,晓得老儿心里怪了,却是巴不得他不来,虽体面上也叫个人来动问动问,不曾有一家说来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便接也不肯去了。   一直到了年边,三个女儿家才假意来说接去过年,也只是说声,不见十分殷勤。高愚溪回道不来,也就住了。高文明道:“伯伯过年,正该在侄儿家里住的,祖宗影神也好拜拜。若在姊妹们家里,挂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溪道:“侄儿说得是,我还有两个旧箱笼,有两套圆领在里头,旧纱帽一顶,多在大女儿家里,可着人去取了来,过年时也好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道:“这是要的,可写两个字去取。”随着人到大女儿家里去讨这些东西。那家子正怕这厌物再来,见要这付行头,晓得在别家过年了,恨不得急烧一付退送纸,连忙把箱笼交还不迭。高愚溪见取了这些行头来,心里一发晓得女儿家里不要他来的意思,安心在侄儿处过年。大凡老休在屋里的小官,巴不得撞个时节吉庆,穿着这一付红闪闪的,摇摆摇摆,以为快乐。当日高愚溪着了这一套,拜了祖宗,侄儿侄媳妇也拜了尊长。一家之中,甚觉和气,强似在别人家了。只是高愚溪心里时常不快,道是不曾掉得甚么与侄儿,今反在他家打搅,甚为不安。就便是看鹅的事他也肯做,早是侄儿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亲,才属他门便路人。   直待酒阑人散后,方知叶落必归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儿家闲坐,忽然一个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面前拱一拱手道:“老伯伯,借问一声,此间有个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问他怎的?”公差道:“老伯伯指引一指引,一路问来,说道在此间,在下要见他一见,有些要紧说话。”高愚溪道:“这是个老朽之人,寻他有甚么勾当?”公差道:“福建巡按李爷,山东沂州人,是他的门生。今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来访他,找寻两日了。”愚溪笑道:“则我便是高广。”公差道:“果然么?”愚溪指着壁间道:“你不信,只看我这顶破纱帽。”公差晓得是实,叫声道:“失敬了。”转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说山东李爷叫甚么名字?”公差道:“单讳着一个某字。”愚溪想了一想道:“元来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里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耐烦了。小的去禀,就来拜了。”公差访得的实,喜喜欢欢自去了。高愚溪叫出侄儿高文明来,与他说知此事。高文明道:“这是兴头的事,贵人来临,必有好处。伯伯当初怎么样与他相处起的?”愚溪道:“当初吾在沂州做学正,他是童生新进学,家里甚贫,出那拜见钱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勾来尽礼。斋中两个同僚,撺掇我出票去拿他。我只是不肯,后来访得他果贫,去唤他来见。是我一个做主,分文不要他的。斋中见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我见这人身虽寒俭,意气轩昂,模样又好,问他家里,连灯火之资多难处的。我到助了他些盘费回去,又替他各处赞扬,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好馆。在东昌时节,又府里荐了他。归来这几时,不相闻了。后来见说中过进士,也不知在那里为官。我已是老迈之人,无意世事,总不记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匡他不忘旧情,一直到此来访我。”高文明道:“这也是一个好人了。”   正说之间,外边喧嚷起来,说一个大船泊将拢来了,一齐来看。高文明走出来,只见一个人拿了红帖,竟望门里直奔。高文明接了,拿进来看。高愚溪忙将古董衣服穿戴了,出来迎接。船舱门开处,摇摇摆摆,踱上个御史来。那御史生得齐整,但见:胞蟠豸绣,人避骢威。揽辔想象登清,停车动摇山岳。霜飞白简,一笔里要管闲非;清比黄河,满面上专寻不是。若不为学中师友谊,怎肯来林外野人家?那李御史见了高愚溪,口口称为老师,满面堆下笑来,与他拱揖进来。李御史退后一步,不肯先走,扯得个高愚溪气喘不迭,涎唾鼻涕乱来。李御史带着笑,只是嫌逊。高愚溪强不过,只得扯着袖子占先了些,一同行了进入草堂之中。御史命设了毯子,纳头四拜,拜谢前日提携之恩。高愚溪还礼不迭。拜过,即送上礼帖,侯敬十二两。高愚溪收下,整椅在上面。御史再三推辞,定要旁坐,只得左右相对。御史还不肯占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御史提起昔日相与之情,甚是感谢,说道:“侥幸之后,日夕想报师恩,时刻在念。今幸运有此差,道由贵省,迂途来访。不想高居如此乡僻。”高愚溪道:“可怜,可怜。老朽那得有居?此乃舍侄之居,老朽在此趁住的。”御史道:“老师当初必定有居。”愚溪道:“老朽拙算,祖居尽废。今无家可归,只得在此强颜度日。”说罢,不觉哽咽起来。老人家眼泪极易落的,扑的掉下两行来。御史恻然不忍,道:   “容门生到了地方,与老师设处便了。”愚溪道:“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御史道:“门生到任后,便着承差来相侯。”说勾了一个多时的话,起身去了。   愚溪送动身,看船开了,然后转来,将适才所送银子来看一看,对侄儿高文明道:“此封银子,我侄可收去,以作老汉平日供给之费。”高文明道:“岂有此理!供养伯伯是应得的,此银伯伯留下随便使用。”高愚溪道:“一向打搅,心实不安。手中无物,只得覥颜过了。今幸得门生送此,岂有累你供给了我,白收物事自用之理?你若不收我的,我也不好再住了。”高文明推却不得,只得道:   “既如此说,侄儿取了一半去,伯伯留下一半别用罢。”高愚溪依言,各分了六两。自李御史这一来,闹动了太湖边上,把这事说了几日。女儿家知道了,见说送来银子分一半与侄儿了,有的不气干,道:“光辉了他家,又与他银子!”有的道:“这些须银子也不见几时用,不要欣羡他!免得老厌物来家也勾了,料没得再有几个御史来送银子。”各自卿哝不题。   且说李御史到了福建,巡历地方,祛蠢除奸,雷厉风行,且是做得利害。一意行事,随你天大分上,挽回不来。三月之后,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干,顺便赍书一封,递与高愚溪,约他到任所。先送程仪十二两,教他收拾了,等承差公事已毕,就接了同行。高愚溪得了此言,与侄儿高文明商量,伯侄两个一同去走走。收拾停当,承差公事已完,来促起身。一路上多是承差支持,毫无费力,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此时察院正巡历漳州,开门时节,承差进禀:“请到了高师爷。”察院即时送了下处,打轿出拜。拜时赶开闲人,叙了许多时说话。回到衙内,就送下程,又分付办两桌酒,吃到半夜分散。外边见察院如此绸缪,那个不钦敬?府县官多来相拜,送下程,尽力奉承。大小官吏,多来掇臂捧屁,希求看觑,把一个老教官抬在半天里。因而有求荐奖的,有求免参论的,有求出罪的,有求免赃的,多来钻他分上。察院密传意思,教且离了所巡境地,或在省下,或游武夷,已叮嘱了心腹府县。其有所托之事,钉好书札,附寄公文封简进来,无有不依。高愚溪在那里半年,直到察院将次复命,方才收拾回家。总计所得,足足有二千余两白物。其余土产货物、尺头礼仪之类甚多,真叫做满载而归。只这一番,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时,倒有三四倍之得了。伯侄两人满心欢喜,到了家里,搬将上去。   邻里之间,见说高愚溪在福建巡按处抽丰回来,尽来观看。看见行李沉重,货物堆积,传开了一片,道:“不知得了多少来家。”三家女儿知道了,多着人来问安,又各说着要接到家里去的话。高愚溪只是冷笑,心里道:“见我有了东西,又来亲热了。”接着几番,高愚溪立得主意定,只是不去。正是自从受了卖糖公公骗,至今不信口甜人。这三家女儿,见老子不肯来,约会了一日,同到高文明家里来见高愚溪。个个多撮得笑起,说道:“前日不知怎么样冲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来了。今我们自己来接,是必原到我每各家来住住。”高愚溪笑道:   “多谢,多谢。一向打搅得你们勾了,今也要各自揣己,再不来了。”三个女儿,你一句,我一句,说道:“亲的只是亲,怎么这等见弃我们?”高愚溪不耐烦起来,走进房中,去了一会,手中拿出三包银子来,每包十两,每一个女儿与他一包,道:“只此见我老人家之意,以后我也再不来相扰,你们也不必再来相缠了。”又拿了一个柬帖来付高文明,就与三个女儿看一看。众人争上前看时,上面写道:“平日空囊,止有亲侄收养;今兹余橐,无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资已归三女,身后长物悉付侄儿。书此为照。”女儿中颇有识字义者,见了此纸,又气忿,又没趣,只得各人收了一包,且自各回家里去了。   高愚溪磬将所有,尽交付与侄儿。高文明那里肯受,说道:“伯伯留些防老,省得似前番缺乏了,告人更难。”高愚溪道:“前番分文没有时,你兀自肯白养我;今有东西与你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计了,你收下我的。一家一计过去,我到相安。休分彼此,说是你的我的。”高文明依言,只得收了。以后尽心供养,但有所需,无不如意。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儿家去,善终于侄儿高文明之家。所剩之物尽归侄儿,也是高文明一点亲亲之念不衰,毕竟得所报也。   广文也有遇时人,自是人情有假真。   不遇门生能报德,何缘爱女复思亲? 卷二十七 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姝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