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帮演义 - 第 5 页/共 7 页
话说陈保山正坐堂前审问三人。那三人是谁?待做书的交代明白。原来那三人叫做赵大、钱二、孙三,都是帮中老九,奉了盛春山之命令,分赴各处去贩卖私盐。谁料他们时运不佳,临阵失风。统率私盐三五船,没有与官兵通过关节,当面迎着,两方开火对敌,赵、钱、孙抵敌不住,弃了盐船,仅仅逃得性命。他们明知失风逃走有犯帮规,回转山头,必然得罪,当下三人计议,不再回山,流落江湖,专在长江轮船上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时春保山中因为赵、钱、孙等奉了差使好久不回,有些疑心,特派巡风出去侦察消息,尽得其详,回报山主。春山、保山大为震怒,传令捉拿赵、钱、孙回山讯办。一日,赵、钱、孙等正在长江轮中做事,却被同帮巡风撞见。欲待走时,只见那巡风打出暗号,一霎时聚集三五十人,赵等料不能脱身,只得随着巡风回山。那时陈保山身为红旗老五,兼理刑堂,所以赵等三人归陈保山审理。
却说保山坐在堂前,看着三人,问道:“帮规第三条,你们忘怀了吗?”赵等战慄答道:“第三条说的临阵脱逃者斩,兄弟不敢忘。”保山听了,冷笑一声道:“帮规第六条,你们也忘怀了吗?”赵等一发抖着答道:“第六条说的吞没水头者斩,兄弟也不敢忘。”保山道:“这样说来,你们没有忘了帮规,如何遇了官兵临阵脱逃,在长江轮中私做差使,吞没水头?如今已被拿来,更有何说?”赵等尚没回答,保山便吩咐下手道:“快把他们拉出去,一个个放掉便了。”下手兄弟得命,走上一步,扭翻赵等三人,两个伏侍一个,拉到场上,斩下头颅,再将尸体分为数段,用破芦席卷了,拿同去投在大海之中。(按:红帮放人例无全尸。其法先断头,次断两臂、两腿,又次将中躯截分为二,然后以芦席卷成一束,抛诸江,投诸渊。土葬者殊无几也。)保山又将这事通告全帮兄弟,以为儆戒,不在话下。却说李寅眼见陈保山执法严厉,心中十分佩服,即在山中住了几日,便与孙琪各背公事下山,招领同党。书中暂且不提。
列位看官,须知红帮中刑堂一职,手操生死大权,最是利害。后来有个好汉叫做颜鼎章,在四川省开山立堂,叫做蛾眉山大义堂,他自己做了正龙头,有个叫做金鹫大王的,做了刑堂大爷,也与陈保山一样厉害。后人撰了一段笔记,专载其事,说道:
蜀中某岭之阴,箐篁葱郁,繁草缘径,日光射之作深绿色,与山翠空濛相掩映。径既曲邃,麋鹿绝踪,猎人亦不复至。幽蒨欲绝。顾疾风吟啸而外,时有人语马嘶,出诸穷谷。阳乌西坠之顷,更必有汤汤金革之声。伊为谁?盖峨眉山金鹫大王之帝居也。大王为峨眉山之红旗老五兼刑堂,年富矣。虬髯绕颊,黑白参半,双瞳翳若无光,长日无事,嘿不作语。顾步履绝迅,无趑趄不进状。其两臂坚若纯钢,遇者无幸免。第勿审何以名金鹫,人之骤接之者,恂恂若众人,类勿能知其为勇夫,更勿能知其为盗魁。
岭有薮,垂数十稔矣。其始魁之者,为施某。施体硕,弗类金鹫,双眉浓黑。隐隐有杀气,尤足令人目之而怖。顾遏群下特优容,任其喧豗,都不之禁。众亦德之,出令未尝忤。时或有羽翼为官吏所执,咸怡然不为援。金鹫者,初不审其为何产。某岁夏月,一日薄暮,手衣裹及短刃,匆匆过岭。适有喽罗倚山壁间,望见金鹫,突出执之曰:“若真懵人,乃勿审是处为大王帝居!苟能献若物者,可贷一死。”金鹫佯勿之闻,径前行,喽罗意其为老而聋,追捕之,金鹫突反顾,以臂格其胸,喽罗大声呼,殒矣。喽罗既呼,群众在山内闻之,咸骇诧,亦有展颜笑者,意为行客乞命之声耳。迨出山睹状,乃始大震。时金鹫行犹迩,在数十步以外,众知其俦侣之死,必是人所为,竟出白刃,飞步逐之,光晔晔然逐人影而乱,为状奇丽无匹。少焉追及,金乃回其首,语众曰:“若曹何不惜鼠命至是?果苦苦嬲人者,当如适间之鼠。”语次,遂止其步,凝睇斜视,以待众之报命。众哗然曰:“以吾辈光泽之刃,膏若之血,殊为不值。待若大言,不自衡虑,非小试锋镝者,不足以审吾辈之辣手。”言既,竟以刃奔金鹫。金鹫无语,挥其两臂,众之颠踬丈外者可十数,更余数辈,咸惶恐不知所为,其一特黠,笑语金鹫曰:“壮士若果有勇力者,盍少待,一与大王角?”金鹫曰:“可,固所愿也。”
无何,金革大振,黄尘翳空,施某衣锦服,手巨斧,率众百人,整队而出。金鹫猝睹,色洋洋如平时,出其短刃,努目以待。施某既至,大声曰:“若曷为伤我俦侣?陌路相逢,乃凶残至是。我苟不有以惩若者,誓不再王此众。”金鹫曰:“若言佳,第吾以一人,无能敌汝辈数百之众。若果有勇者,其屏若众,只身与某角。不者,若纵死某,亦不足为勇也。”施某曰:“可。”遂遣众远立,戒不许援,且语金鹫曰:“若志之,若固强于我者,其代我统此众,不众必磔若。若其无悔。”言既,遂纵斧奔金鹫,金鹫急以利刃格之,铛然一声,巨斧已折,施方震骇,金鹫突以刃进逼施胸,大吼一声,血下若雨,而负技自矜、杀人若草之施某,竟于是时毙矣。
施既毙,群众震慑,且益神金鹫之技。盖渠辈畴昔心目中,以为天下雄勇迨无逾我王,初不料尚有更勇于其王者,顷刻而毙之,于是相与泥首于金鹫之前,恳渠继王之任。金鹫慨然曰:“我乃红帮领袖金鹫是也。我友颜鼎章,才艺胜我十倍,当邀之来,为尔等开山立堂,共扶大义。”众皆欣忭。于是金鹫遂邀颜至,立峨眉山,推颜为正龙头,而金鹫任刑堂。众以其大权在握,私谥之曰金鹫大王。
金鹫宣告帮规既毕,且曰:“天下罪恶之至大者,无逾于污吏。礼在上若神明,藐下民若土芥,凭陵纵肆,匪所不为。凡尔群众,其欲有获,即取诸若辈,至贫稚衰朽,当有以援之,毋妄为也。”又曰:“凡尔群众,其各相助,遏有危难,毋得奔逸。其有左余律者,投畀豺虎。”令既出,群众大怖,相与横眉咋舌,若有所失。盖渠辈畴昔恣所欲为,未尝有所诫饬。所劫之财,非过客之资斧,即平民之什具,徒以白刃及涂面作神鬼状,为骇人之具,未尝真有膂力。至是大恧,悔前日之推金鹫进洪门,适以自苦也。
秋风飒飒,拂树梢而过,无数败叶,辞树翩飞。尤有群雁,翱翔云表,似欲与败叶竟其飞行之技。少焉启喙一鸣,而败叶已纷纷而下,为状实至惨栗。时别深林之底,有数十人,各据石磴而坐,拊髀微语者,金鹫部下之兄弟也。其一倚于枫林之次,语左侧坐者曰:“李大哥,吾人往日本以蹈刃扬拳为能,兹乃散居,粮食且尽。长是以往,不几奄奄同毙于槁梧之侧耶?”李某闻言,应声曰:“老赵,若言良然,吾侪生涯,固不类文弱书生寂寂居家中者。”二人方语,众杂声曰:“若二人言然也。然今夕尚有些些兽脯,既醉之后,然后商议,未为晚也。”言既,呼啸同去。
石径窈窱,阴气袭人,金鹫方独坐室中,倦而欲睡,突有一短悍之人迅步而入,睹金鹫,点首为礼。金鹫猝睹,亟离椅起,语曰:“老黄,若岂有所得耶?”老黄曰:“然。大王亦知省中俞某方服官于边塞耶?兹且解职而归,囊其剥削之资,挈其妻孥,跋涉已非一日。计明日之午,当过兹岭之南。大王诚能率我俦侣截其途径,则所有不难尽得。大王乎!某得此息,实由贿其左右而来,不者不能详稔至是也。”金鹫曰:“善,若当有赏。”
日已逾午,太阳殷然射岭阳,昭丽作异彩。时则有短褐执械者百辈,据于途隅,若有所伺,即金鹫之俦侣也。少焉,百武以外,黄尘起,笑语声自遥而近。金鹫时方策骥立群俦中,闻声曰:“至矣。然彼辈僮仆匪寡,征此长途,当亦有备。老赵,若其悉召兄弟来,悉合歼此巨蠹。”老赵闻言,立奔去。转瞬间,百数人继至,而俞某群众已易道望西而驰。金鹫曰:“噫,蠹行逸。老赵,若其速袭山之西,截其行道。李五,若其率五十人伏丛菁中,勿为所睹。余兄弟其各返洞,某当孑身待于此。”言既,众咸遵命而去。
无何,俞某车果已抵山之西矣。老赵亟出,鸣镗助威,竟以白刃奔俞。俞果聘有善技击者数辈随行,闻声而出,奋拳力格。尤有一人名曰刘虎,其勇倍于他人。老赵同侪虽众,僵仆累累,不获取胜。幸途窄,俞犹未得脱。丛菁间群从继至,呐喊以助。时金鹫方踯躅山阳,闻声知有异,亟趋至,则见刘虎方掣道周巨柏之干,用以格刃,干槎枒甚,遇者悉无幸免,死亡相藉。日光惨淡,俞某固犹在车中,拥家人共语。金鹫大怒,突出攫巨柏之干,掷之地,声砰然震岩谷。刘虎大骇,方欲详察,金鹫急以臂挥其背,虎噭然,背骨尽裂而尽,众各奋力共劫车从。少须,俞某屈从,遂尽劫以入洞,而山中群喽亦翕然嗟金鹫之有异能矣。
俞既入洞,金鹫检其家人,失一稚妾。俞亦痛哭告金鹫曰:“某此行,携银十万,令诸姬各掌之。钞票千纸,存于稚妾,今既失矣。某亦甚愿以所有尽献,惟愿大王贷一死。数十稔辛勤一旦付之他人,亦复无怼。特我稚妾待我有礼意,遽尔舍去,良所不忍耳。”金鹫闻言,振喉大声曰:“若毋多语。”遂促群盗挟之出。黄白累累,则置之坐侧,检阅名簿,一一行赏。死者共二十余辈,遗骸俱在,顾独失一老赵。
宁远城中,通衢之侧,有旅馆焉。外观轮矣,缘饰巨丽。门首有鲜旂二,似主人特简以招客之任,迎风招展,若谒行人。顾渠虽劬劳终日,作意俛仰,而行人之知其意者绝鲜,类皆掉头不之顾。一日薄暮,有客被服纨绮,偕一靓妆少妇,联臂而入,主人见贵客之贲临也,展颜而喜,似喜其旂之善招客。
客年四十许,肤作红色,意积岁累日曝日光中,始克有此。举止粗戾,雅与其被服弗称。犹有双髯,棼若麻丝,作深黑色,映以红肤,大足使人兴怖。顾主人第求旅资,他非所计,故于客之美丑,未尝留以深意。而足致主人萦怀者,反为少妇。妇盛服逾于棼髯客,而芳容之靓丽,尤足颠倒一切世人而有余。双眸曼转,娇嫣欲绝。主人遂于款客之暇,偷目少妇,颇欲迎前询其起居,侍服一切,犹恐棼髯客之怒,则暗默而罢。
一夕,为客至旅馆之第五日,室中灯火辉煌,列席整楚,客方与少妇据案共饭。侍者叉手拱立而待,为状至恭,亦至可鄙。久不得诏,则逡巡退去。少妇睹室中无他人,始语客曰:“果踪迹得之者,君将何以处之?”客面似微愠,亦无所答。少妇复曰:“侬甚念渠家。”言未既,客震怒,以箸叩桌曰:“若胡言。某不尝于昨日告若以利害祸福耶?后此更言者,当无幸免。”言次,门外有步履声,客乃顿止其语。既而声远,似已入他室。则复语曰:“阿俞贪酷,死人以万数,兹必不贷。若果系念,其将从之黄泉之下耶?”语时,拈须微笑,不复作语。而少妇则突起,面窗而坐,似不欲睹客,微闻声息,又大类作哭。客方啖,未之知也。
少顷,门外哗声顿起,革囊登登之响自遐而至。客方冥想,乃绝无闻,历刻许而复寂。时侍者亦入,少妇曰:“适者喧豗曷故?”侍者曰:“夫人未之知耶?适者来者,为检旅之军士。缘今日侦报,暮间有数十匪至是,故军官遂饬若辈检视旅社,辨其留匪与否。兹已去,与夫人无与也。”言已微笑睨少妇,旋携饭具去。而棼髯客之面急惨若有丧。
翌日之晨,客方酣睡未起,侍者忽偕数人入。客惊醒,睹其人,颜色顿异,神志大瞀,举止尽失其常。少妇坐其旁,亦泫然不得语。一人谓客曰:“若曷为犯规例,拥物潜逸?兹我实奉大王命,偕数十人行且挈汝及此女去。”言既,客欲答无从,但有雪泪。其人勿之理,挥侍者召主人既至,谓之曰:“若为旅东,亦良贸贸,乃未尝辨客之美恶。然此亦无庸多语。我今问若,若客旅食资若干?我将速持客去,资即出诸我可也。”主人知其人不易为,即柔声曰:“某不须资,听客去可也。”其人曰:“善。”众遂偕客及少妇扬长而去。
读者至是,其于棼髯客之即为老赵,当不难寻绎而得。而少妇为谁?则俞某之稚妾也。初俞某行蜀时,诸妾分车而行。老赵力夺,乃得稚妾,既艳其色,复多其财,奇计忽生,遂相偕遁。行至宁远,计程已遐,冥冥鸿飞,当不复中弋人之弹,乃小憩旅中。初拟小住数旬,即挟资游苏省,不料行踪甫定,逐者继至,而老赵遂入网罗。其至旅之一人,即李五也。我书以上,均为追述,今当叙其后事矣。老赵既随李五而行,骤步数里,颇觉颠顿。少顷,出宁远之西郭,风柳清寥,景绝幽雅,芦屋数椽,临治而筑,为贫贱者之逆旅。李五十数人即旅于此。老赵既至,气喘如牛。俞妾犹疲顿弗能兴。李五曰:“老赵,若犹忆往日林际共酌,崖畔寻秋之情景耶?”语未既,老赵之泪已不期下坠。李五曰:“老赵,若迩日乐事何如?”老赵曰:“李五,大王果已至耶?且又何为欲得我?”李五曰:“若良愦愦,大王往日不尝以怜恤衰稚告众耶?兹大王知俞某不过为黩吏爪牙,已纵之逸。若又曷为拥其妾,显背大王旨?且若艳其多金,秘不与兄弟共,既犯帮规,又失和气。”言未既,老赵忽泣下,而俞妾亦泣。
二人语顷,内室傍桌之扉呀焉辟,一短悍之人骤步出。老赵一见,惊悸几于忘魂,砰然一声,而此无情之躯干,遂离椅而下坠于地。盖其人即金鹫也。金鹫睹状,亦不作语,第以目遍视室间。视既,入内。而老赵此时犹悠悠然梦在旅社中与少妇作密语,风木萧然,薄曛已落,宁远西郊,寂如丘墓。少焉忽有呻吟之声,遥度芦屋而出,盖老赵乞命之声也。老赵时方跽于广桌之侧,据桌而赫赫坐者,即为金鹫,冥坐无言,大类荒龛之中神像。而老赵则觳觫有似瘦羔,面宰人而乞生。其言曰:“大王,适间李哥语,我已自审其罪。钞千纸,所耗不及百之二,兹已俱呈大王。俞氏之妇,亦已来兹。幸大王鉴其愚,肉其白骨。”言次,李五亦欲有言,为老赵乞货罪。金鹫倏离座起,暴声曰:“混奴,毋絮絮作哀语。明日,行挈汝至危崖之上,向波神一掷耳。”言已径入。老赵及李五咸失色。
日逾午矣,峻岭为太阳所曝,灿然如被金缕之衣。山花作意,艳诸谷隅,浅碧杂黄,各矜繁彩。于时突有数十人拥一人而来。既至,缚之道周巨柏之底。缚方既,一人策骥随后而至,众争前取进止。策骥者曰:“速毙之,不则无以为侪辈惕。”众闻言,遂以刃投系柏之人。曾不几何,浓液喷涌,巨吼而尽。策骥老作惨笑曰:“若辈志之,老赵今以好货眩色死矣。”
列位看了这段笔记,便知红帮刑堂的厉害。其中也不止陈保山、金鹫大王如此,凡是刑堂大爷,没一个不是铁面无情,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更无一些商量的余地。所以红帮兄弟个个能守帮规,不敢轻易尝试。
再说孙琪、李寅二人一同下山,各背公事,招领同志,两人各为其主,行至半途分别。孙琪独一个行至山东地界,时已薄暮,正想寻个宿头,忽然树林里走出两个强人,阻住去路。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双雄毕竟难相并,遂使萧墙起祸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同类相残巧施苦肉计 深仇不解兜拿断臂人
话说孙琪独自一人,行至山东地界,被两个强人阻住去路。孙琪不慌不忙,打起强盗切口道:“我又不是马子,身边并没活龙篷索(现银衣饰),你们休要认错了人。兄弟不足别人,正是春保山上好汉,特来拜见你们大王,你们快去通报一声。”那两个强人,本是强盗中的小喽罗,一听孙琪之言,早知是一个路道,即便向孙琪作了一揖,引进盗窟。那盗窟设在一个土冈之上,地势盘旋曲折,极可容纳兵马,俗名葵花冈,中有盗匪一千余人。渠魁王得标,勇悍善战,声名很大,专劫来往客商,放马巡风,掳人勒赎,无所不为。京津一带保镖局里,知道得标厉害,预先和他通了声气,每月都有金银报效,反而求他保护。至于达官显宦,虽知盗势强盛,更是一筹莫展。眼见葵花冈附近县治一起一起的报告盗案,只索搁置不理,所以王得标的势力一天大似一天,独霸山东境上,官兵不敢正眼相觑。
却说小喽罗将孙琪引进盗窟,见了得标,但见他生的躯干肥硕,面白无须,年约四十余岁。孙琪向得标行了一礼,得标请他坐了,问过姓名来历。得标道:“多听得现在春保山上十分发达,正头领盛春山又是秀才出身,定然文武全才。”孙琪道:“不敢。敝山主不但是个文经武纬的好汉,并且礼贤下士,爱好交结天下英雄。听得大王雄名,时刻思念,只缘没有机会,未曾见面,特派兄弟到此侍候大王起居。若蒙不弃,恳请一同归入春保山中,共叙大义。”得标听了,一时没有回答,只吩咐小喽罗将出酒食,与孙琪同桌而饮,你一杯,我一杯,谈谈说说。孙琪知道得标厉害,有心要交结他,时把语言来挑动,一席酒罢,果然把个王得标说得心动了,当时进了红帮。孙琪便请得标到春保山去,得标既然进了洪门,自然要想去拜见龙头,即便应允。
歇宿一宵,次日便同孙琪二人,引了十几个小喽罗,径投春保山来。不多几日,已到山头,见了盛春山、陈保山等众多头领,大家欢喜,开筵相待,自不必说。原来那时春保山中江洋大盗居多,陆路虽有几个喽罗,却都没有多大本事,不能独当一面。那王得标却是陆路大盗,天下闻名,山东地方百姓把他姓名颠倒读起来,唤做标得王,这也可见他的威名利害了。
话说盛春山因为孙琪屡次下山,招领好汉入伙,先后有顾三麻子、蒋六子、王得标等水陆大盗,小喽罗不计其数,为帮出力,其功不少,吩咐陈保山立将孙琪注册记功,推为开山首将。一面恳请王得标,将手中兄弟一同招领山来,扩充帮势。得标因见春山义气深重,诚意相待,便去率领五百喽罗归入春保山中,听候盛春山调拨应用,不住话下。
却说陈保山身任红旗大爷,兼理刑堂职务,权力甚大,有时正副龙头也奈何他不得。他自以为职掌刑堂,手执生死大权,敢谁违我命令,所以同帮兄弟无大无小,没一个不怕惧保山。保山看见众情贴服,不由的野心勃勃起来,正副龙头盛春山、蔡标等一班老兄弟他却并不顾忌,只对于许多新立的山头很是嫉妒,时常对盛春山道:“当初你拟定帮规的时候,错了主意,准许他们设立分帮。如今分帮多了,春保山的势力,不要被他们渐渐的掩盖了么?”盛春山虽善其言,却没有方法禁止他人再设分帮。陈保山道:“现在时势紧急,再迟几年,春保山的威名恐怕不能保守了。目前之计,惟有以帮并帮,把些心怀不良的龙头,逐渐消灭,才能保得春保山的威名。”盛春山道:“此话虽然不差,但是自相残害,恐怕误了大事,须要谨慎为是。”保山点了点头,并无言语,以后便也没有谈及。只陈保山知道王得标是葵花冈上大盗,声名浩大,自从他到山之后,便有了顾忌之心,时时刻刻防备得标有无自私自利的事情,常常暗派心腹刺探得标行事,虽是一举一动,都被保山探得详细。得标自知住在山上保山起了疑心,难与同事,暗约手下兄弟,不别而行。到了次日,保山方才得知,派人前去追赶,哪里追赶得上,只得回山复命。那王得标仍回葵花冈上自行开山立堂,取名东龙山忠义堂。外表虽名红帮,实际与春保山不相联属。
那时陈保山听得王得标也已立了分帮,心头火起,只恨得标势力浩大,不能依帮规从事,左思右想,定要杀害得标。一天,保山招呼手下一个心腹兄弟,说道:“今有一件重要的事嘱你去干,你愿意么?”那心腹道:“大哥提拔,如何不愿?”保山道“好,如今先赏你五百金,将来得手回山,再赏千金。你有劳功苦功,保你做个幺满。”说着,便叫那心腹走近一步,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那心腹听了笑道:“些小的事,大哥放心。兄弟明天便当实行,决不误事。”保山大喜。
次日,保山升坐刑堂,叫人绑缚那个心腹到来,拍案大骂道:“你这不识抬举的猪狗,屡次误我大事,今日更有何说?”那心腹道:“兄弟一时粗心,误了哥哥大事,请大哥赏赐罪责。”保山道:“好。”叫左右将那心腹的左手斩了一半,斩得鲜血淋淋,逐出山门。
那保山的心腹断了手臂,走出山门,包扎好了,直奔葵花冈来,晋谒得标,说道:“兄弟与保山同处患难,共已六载有余。今因些小事故,他便不顾情分将我左手斩断。此仇不报,非为人也。兄弟特奔山主,请念旧日情义,收容部下,后日必当图报。”说着,便将左手断臂解开,给王得标观看。得标道:“保山不顾情义,斩断老弟手臂,实是可恶,但是我与保山并没丝毫仇隙。你要与保山作对,此间如何容得?即请转马他山,免碍了老弟的前程。”那保山的心腹一听得标说得落落大方,无隙可乘,便又改换口气说道:“兄弟自从春保山到此,路已走了不少,一心投奔山主。如今山主不肯收纳,兄弟其实没处安身,万望山主顾念同门义气,收留门下,感恩不尽。”得标性格本来爽直,见他这样苦求,便允他留在东龙山中,听候调用。那保山的心腹,又时常把春保山的情形告诉得标,得标便不疑他有别的心思。一天,东龙山上兄弟齐集忠义堂前,等候得标到来,筹议大事。谁知等了半日,得标依旧不到。众兄弟有些作怪,直到得标帐中侍候,但见得标直挺挺的躺在板床之上,喉间白刃一柄,晶莹耀目。大众惊呼起来,将得标尸身细细观察,那胸腹两部还有两柄插刺,直戳其中,流血成渠,全身冰冷,遍查兄弟,那春保山新来的一个断臂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大家到了此时,恍然大悟道:“这个断臂的人,定是陈保山差遣过来刺我山主。他那斩断手臂,正是黄盖的苦肉计,使我们山主不去疑心,他便可以乘机行事了。好一个毒心辣手的陈保山,既然刺我山主,我们兄弟如何不替山主报仇?有天撞着我们手里,也要给他一个三刀六洞。”
书中不说东龙山中兄弟愤恨,以及料理得标丧事等情,却说那保山的心腹杀了得标,连夜出奔,回归春保山中,见了保山,备说详细。保山大为得意,当下取出现银千元赏了那心腹。那心腹得了赏银,满心欢喜,别了保山,要想出外化用寻乐。谁知行到半路,迎面突来一人,扭住那心腹的胸脯,连戳三刀,顿时血流如注而亡。正是:
鸟尽弓藏古有训,功成身死复何尤?
欲知戳死那心腹的果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众叛亲离春保山失势 开山传檄李云龙称雄
话说陈保山的心腹得了赏银,要想出山寻乐,行至半途,被人连戳三刀,流血而亡。那行凶的果是甚人?原来也是陈保山一个心腹。保山出了千五百金,叫他心腹行了苦肉计,谋刺得标成功之后,转念一想:“我今出了千五百金,他便不顾利害,为我出力,刺杀得标。假使有人肯出三千金,叫他前来杀我,他也定然首肯。这么看来,他的存心不好。他又常常在我左右侍候,我如何防得许多?不如一发杀死了他,以绝后患。”想定主意,便叫另一心腹兄弟将那人半途杀害。即此一端,也足见陈保山为人的一斑了。
却说保山自从杀了得标,好似胸前除了一块石头,以为心腹大害业已伏诛,逐渐剿灭别个山头易如反掌了。谁知天下事情不能尽如人意。《左传》上说的好:“尽敌而返,敌可尽乎?”大凡凭你有作有为的英雄好汉,除了一敌,必定再有敌人出来和你对抗。这保山除了得标,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不料本部兄弟看见他居心叵测,大家生了异心。就是盛春山、蔡标、孙琪等一班老兄弟,也以为保山不应如此做法,善言相劝,保山哪里肯听。话休烦絮,保山不肯听不打紧,却恼动了新进山头的一班兄弟。顾三麻子、蒋六子二人,眼见王得标无端被保山杀害,不禁起了一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念头。大家有些栗栗危惧起来,暗约旧部二三百人,秘密下山,到山西省去自立山头,取名伏虎山。共举蒋六子做了正龙头,顾三麻子做了副龙头,其余内外八堂大爷也都分派定当。春保山上得知消息,盛春山只叫得苦,与蔡标、孙琪等只管埋怨保山。只保山不肯认错,一发大怒,主张亲率兄弟前去剿灭伏虎山。春山等怎肯依他,保山只索罢了,仍是抱立宗旨,剪除异己。谁知保山越是剪除,背叛的越多。盛春山到了此时,竟是无法可想。
看官,那时春保山的势头虽然日渐改削,各省各县的分帮却是日多一日。详细调查起来,应有一百多个山头。就当时最著名的,除了春保山以外,还有:
湖南省 金龙山 正龙头 杨鸿钧
甘肃省 西凉山 正龙头 何桂林
湖南省 泰华山 正龙头 萧松山
浙江省 终南山 正龙头 何步鸿
湖南省 锦华山 正龙头 刘传福
浙江省 飞虎山 正龙头 刘家福
湖南省 楚金山 正龙头 陈尧
浙江省 万云山 正龙头 王金宝
湖南省 金凤山 正龙头 胡佐臣
四川省 峨眉山 正龙头 颜鼎章
湖南省 天台山 正龙头 胡云
广东省 天宝山 正龙头 萧朝举
甘肃省 虎形山 正龙头 杨鸿钧
江苏省 东梁山 正龙头 李云龙
山东省 东龙山 正龙头 王得标
山西省 伏虎山 正龙头 蒋六子
山海关 宝华山 正龙头 萧松山
话说当时既有如许山头,红帮势力实已蔓延全国。盛春山还没知道洋细,便派孙琪出去调查一回。
孙琪领命下山,行至江苏镇江地界,正逢东梁山开山大典,香堂设在西城外鹤林寺里。孙琪便到西城,要想入内躬逢其盛。走进寺院,但见人头拥挤,热闹异常,不由的想起春保山开辟山头的景象。一壁想着,早已到了寺院门首,见有六七个兄弟把守大门,不许进内。孙琪行了一个抖腕礼,说道:“列位哥哥请了,容兄弟进去观看则个。”那把门的道:“若要进去,须是自家兄弟。你且读一首梁山泊大典诗句给我们听了,然后放你进去。”孙琪便诵那诗道:“梁山寨上好威风,千军万马逞英雄。宋江仁义高无下,才得招安成大功。”那把门的道:“请问你哥哥从哪里而来?”孙琪道:“兄弟从梁山而来。”那把门的道:“梁山有好高好宽?周围好多里?设立几堂、几门、几关、几卡、几酒店?设于何处?有多少景致?有多少仁义弟兄?如何这么大的威风?”孙琪答道:“若问梁山根本,有三十六丈高,周围八百里。上山有四门、四关、四卡,山下有四酒店。前有金沙滩,后有鸭嘴滩,左有明月洞,右有沙罗树。聚集一百八位英雄豪杰,所以威风甚大。”那把门的又问道:“请问四门通哪里?关卡、酒店何人镇守?”孙琪答道:
东通广东、福建,南通河南、湖北、湖南、江西,西通云贵、四川,北通济南、北京。四关八将镇守:头关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二关豹子头林冲、霹雳火奏明,三关小李广花荣、白面郎君郑天寿,四关金枪手徐宁、铁叫子乐和。又有四卡:头卡杜迁,二卡宋万,三卡杨春,四卡陈达。山下镇守酒店英雄:东方酒店母夜叉孙二娘,南方酒店一丈青扈三娘,西方酒店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北方酒店笑面虎朱富、旱地忽律朱贵。山顶有五堂:头堂忠义堂,及时雨宋江、托塔天王晁盖牌位;二堂公义堂,玉麒麟卢俊义;三堂仁义堂,智多星吴用先生;四堂忠孝堂,呼风唤雨公孙胜先生;五堂天柱堂,大刀关胜。山上立五色旗号,二面镇山大旗,一面“替天行道”,一面“水泊梁山”。堂前有点将台,堂后有擂鼓台,左有花木树,右有金鱼缸。所有英雄豪杰,一概归宛子城宋大爷督理。前人兴,后人兴,一至兴得到于今。
那把门的听孙琪背诵梁山泊诗句,一字不错,连忙问了姓名,引到里面。其时山王李云龙正立在场中朗诵开山檄文,音吐嘹亮,的非凡器,孙琪暗暗称叹。那天聚在寺中归入洪门的兄弟,共有一千余位。一番热闹,自不必说。
大典既毕,孙琪抄得李云龙的开山檄文,拿回山中给盛春山观看。那文道:
窃思时衰道微,正英雄建立之秋;水秀山清,本豪杰立功之地。古帝王乌牛白马,告天地而起义桃园,破黄巾而三分鼎足。继起者或据瓦冈而立寨,或镇梁山以称雄。贤豪之崛起不一而足。迨康熙间,我祖招募英雄,平西出力,功不加赏,劳不擢爵。我祖乃独霸山东,建旆出师,登坛拜将,兴起虎龙之兄弟,栽成仁义之英豪。此当时之俊杰,乃我辈之渊源,本而行之,未敢改易前章,用谨稍参末议。云龙少读诗书,粗知礼义,飘零山岳,寄迹江湖,鲜受仁兄之指教,多蒙前辈之栽培。睹此世变时艰,焉敢不一动念?识时务者乃为俊杰,知世道者不愧英雄。云龙虽不敢自居,但既承冒昧,点作龙头,亦聊以仰慕前贤,追随骥足。爰览东山之盛,兴怀西水之清。名山曰东梁山者,因山势挺峙,卓尔不群故也。名水曰西江水者,因水势活泼,清澄且涟故也。得山之厚,得水之深,兼有人文之蔚起,故名其堂曰北汉堂。祝我祖威灵,馨香勿替,山岳祬祀,千秋永存。故名其香曰南岳香,取其火德之旺也。兹当天气朗清,惠风和畅,谨选吉日,诹良辰。设五祖之神灵,虔伸祭奠;当三光之照耀,共矢至诚。伏愿当道俊彦,执事仁兄,踊跃惠公,指挥美举。俾豪杰同心,雷雨拟经纶之盛;英雄合志,光辉如壁月之圆。聊志芜词,用伸小引。戊戌年十月十五日,在镇江府西城外鹤林寺,坐北朝南设立,齐集关帝五祖殿前。各踊跃进山,英雄聚套,豪杰同心。义声振河岳,仁德扇夏区,所厚望焉。
此处有古七十二庵一百八殿,前有张玄庙,后有松竹林,左有朱夫子,右有放生池。寺内有一佛两菩萨。十五日酉时进香。十七日卯时圆香。戊戌年十月十五日申时进山,十七日辰时出山。此告。
盛春山看罢檄文,呆呆不语。倏忽之间,咯血不止,顿时晕了过去。吓得孙琪等一班兄弟连连叫唤山主,春山只是不醒。正是:
万卉只愁秋意至,英雄最怕病相侵。
欲知盛春山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丧龙头香堂哭英雄 执牛耳酒店会豪客
话说盛春山忽患咯血不止,晕了过去,众兄弟叫唤多时,才渐渐的醒了转来,扶到床上安睡。那时春山甚为萎顿,叹息道:“我们兄弟自从开辟山头以来,一路兴盛。近年兄弟涣散,自去设立分帮,不相统属,多因我无才无学,所以弄到这般地步。但是保山性格暴躁,不能容人,也是一个极大弊病。假使现在即便改换方法,联络各山兄弟,春保山究是洪门前辈,总还可以横行天下。但我年虽未老,精力已衰,今又骤患略血甚重,恐怕不久人世。我看李云龙一篇檄文,其才亦足惊人,将来也许做一番事业,自愧及不来他。只春保山成立到今,已经几个年头。我死之后,你们千万同心协力,扶助山头,不可互相水火,损了自家威风,伤了兄弟和气。我在泉下,也可瞑目了。”说罢气喘不止,隔不多时,两足一伸,双目仰视,从此一命呜呼了。陈保山、蔡标、孙琪等大为悲悼,就借李云龙的香堂,发丧祭奠,众兄弟不免大哭一场,厚礼葬了春山。复请僧尼羽士诵经礼忏,超度亡魂,不在话下。
却说春山死后,众推陈保山接任正龙头,执全山的牛耳。那五面仁义礼智信(五字皆虎旁,下同)的令旗,也各重新分派。列位,原来洪门制度,凡是坐堂、陪堂、理堂、刑堂、执堂,叫做五堂,这五堂的次序,拿彪寿私合同(四字皆虎旁,下同)五字,和仁义礼智信五字,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这五堂如有命令,都用令旗,用绫罗做成,叫做黄令,又叫黄罗宝帐。当家的令旗,叫做将令,又叫龙虎宝帐。管事的令旗,叫做红令,又叫中军宝帐。其他的令旗,单叫宝帐。
第一位彪仁公,第二位寿义侯,第三位私礼伯,第四位合智子,第五位同信男。
这公侯伯子男五堂令旗之上,都用双金花双金珠。当家的令旗,单用金花金珠。管事的令旗,单用金花,或是单用金珠。
话说陈保山既将各兄弟重派职司,既毕,意欲大兴山头,亲自出山,招领兄弟。一天行至东台县界,腹中饥饿,拣了一个饭店。进得店门,只见上首第一个座头上,坐着一个粗黑汉子,第二个座头上,坐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保山便就第三个座头坐了。店小二拿上酒饭,保山慢慢的独酌起来。见那粗黑汉子狼吞虎咽了一回,立起身来便走。店小二追上去一把拉住,说道:“客官!饭金没有算过,如何便走?”那汉道:“我与你家主人是同门兄弟,如何要我饭金?”店小二道:“如今主人不在这里,我也是洪门兄弟,却不认得你。”那汉笑道:“你也与我是一家人,那更好了,请我吃顿酒饭,算得甚么?”店小二道:“看你这想图赖饭金,冒充洪门,当心吃了三刀六洞。”那汉怒道:“你说我冒充洪门,看我将始祖殷洪盛出身诗句诵给你听。”店小二道:“如此便好,你且说来。”那汉便诵道:
今住甘肃太平府,太平县内接香村,乌龙江上一富豪,仁义礼智信部人。棋盘石上有四字,白云连天写当中。水城县,去北路,草寇作乱显威风。康王下山招贤榜,招集天下众英雄。山东有个少林寺,内有一百二十八个和尚逞英雄。众位今来揭了榜,官封总兵把贼征。临行铁印赐一颗,剿贼得胜返朝廷。康王御赐功劳宴,王春美在旁起歹心。奸臣上殿巧奏本,反言少林寺内众老僧。倘若日后把心变,我主江山属他人。康王一听心中畏,依卿所奏任你行。奸臣急买干柴草,想净烧死不留根。火烈勇猛风又大,前无出路无救兵。众僧跪在尘埃地,祷告诸神救难人。喜得生路来逃走,跳出火坑把数清。可怜烧死一百十一个,只适得出十七人。号啕痛哭把神敬,保佑存者得安身。觅寻海山燕峰木阳城,高州府有白狗洞,望心岩中且安身,又被奸臣追到此,人人奋力挡追兵。不幸阵亡十余将,只救四位有能人。急急逃走四方去,高溪庙内把足停。内有和尚大姓万,名叫云龙是英雄。问起四人因何事,急得云龙气冲天。金钟玉磬本早设,白石香炉摆当中。焚香方把四人请,同跪神前结拜盟。八拜结交如手足,云龙年长是大哥。各霸一方访英豪,招集天下众英雄。洪家有如此者,请各位台听分明。”
那汉说罢,要想脱身,店小二依旧不放,说道:“这还不能算数,还有四十八句总诗,你且一气说来,否则须要算了饭金,才放你去。”那汉无奈,只得说道:
“手提算盘重几斤,推算木阳城内几十宗。高溪庙内三层佛,招军旗下五堆烟。旗竿之上红光现,桃李乾坤一统归。三关六将保九佛,内有洪家兄弟拱圣君。燕盘广积仙人板,白石香炉有原因。溪汰洪花白云连,天赐少林寺,又有万云龙。七星八卦不非轻,四九三台五本同。披发当头坐,头戴方巾一点红。身披袈裟铁罗汉,双龙宝剑在其身。始祖本是洪盛殷,祖母金丹有名声。高溪庙内观音佛,外有关公显威灵。花亭之中逢手段,五祖命令坐当中。复传仁义礼智信,重新日月立乾坤。号江洪内附塔印信,彪寿私合同。韩龙、韩虎、孛昌国,头门披守万云龙。七盏明灯分左右,五阴六阳定分明。江花绵棍量天尺,戥称算盘立青天。梅花镜子金交椅,太平毯子一色新。铜铁桥上兄弟过,抬头一望木阳城。松柏堂前分大小,桃李树上共一宗。千年仇恨虽要报,扭转乾坤归一统。福德寺内把愿许,公义堂上起英雄。兵饷根源真悟事,原来一百零八层。若问木阳城内根源事,四十八句逢对清。可算一位好英雄。”
店小二听到这里,说道:“果然对得清楚,不愧一位英雄。饭金不必计较,哥哥自去便了。”那汉并不道谢,转身要走。
只陈保山在旁目睹情形,知道那汉也是一门兄弟,不禁赶出店门,执了那汉之手,说道:“哥哥慢行,且待兄弟奉敬几杯。”那汉本要动身,突然被保山拉住了。好不耐烦,答道:“方才不肯替我回了饭金,如今店小二算了,你却来邀我喝酒,不是戏弄我么?同门兄弟相会,也有诗句,你且说了,我却来喝你的酒。”保山便道:
“龙头龙尾正相连,南过八达定乾坤。看看红云遮日月,九州万国齐起升。有人知道江湖事,处处江湖路路通。”
那汉听了道:“这是相会合同,还有相会皮盼(洪门底细),你且一并道来。”保山并不答话,便道:
“五祖分开一首诗,洪家真主无人知。兄弟相逢团圆会,此谕传晓众人知。兄是洪,弟是洪,吴用先生、陈近南。义兄若还不肯信,二人搀手进华山。兄弟本是洪家后,高溪庙内结手足。天下莫逢风云会,甲子开天至今岁。三山连山两三连,血满谷来血满山。南征北扫,南北一齐开。开竹花,有两枝,不知其名,并在哪一山。三山二九秋,十人明月闹中秋。八节中原开洪树,枝叶虽知明月凡。在金山,进了香一枝,三十六殿月宫任你行。一百另八任,凡在东门打头行。九共桥上我走过。初入香堂拜佛僧。竹子生在桥边上,七皮竹叶对桥中。竹子生来交结清,紫云台上称英雄。梁山一根竹,三节共九同。左边插起三十六根大线香,右边插起七十二根小线香。玉皇赐我一把枪,有仁有义全家福,无仁无义照律行。”
那汉等到保山说罢,便道:“哥哥果是洪门兄弟,不知高姓大名,统率哪一座山头?”保山道:“兄弟姓陈名唤保山,多蒙兄弟们不弃,推为春保山山主。”那汉听了,连忙行了一个抖腕式道:“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陈大哥,失敬失敬。”说着,便随保山重进饭店。
不提防坐在店中第二个座头上的那个军官,迎面而来,一把拉住保山,喝道:“官厅现有海捕公文,捉拿大盗陈保山,原来便在这里。”这一来,把个保山吓做一团。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帮并帮山主起野心 毒攻毒提台施妙计
话说保山与那汉入得店门,即被一个军官一把拉住,口称捉拿大盗陈保山。保山吓做一团,正没有是处,忽见那汉笑着对那军官道:“哥哥休要取笑,吓了好汉。”一面又对保山道:“哥哥放心,这位也是一门兄弟,虽然当了官兵,却与我们一路,不要吃他吓了。”这话还没说完,那个军官早已释手,向着保山连连作揖道:“适间冒昧作耍,哥哥恕罪。”便请合席饮酒。保山笑了一笑,于是三人都在第一个座头上坐了。店小二重整杯盘,搬出上好酒菜,三人开怀畅饮。
保山便问二人姓名来历。原来那汉姓唐名松,在这东台县城里面,开设赌场、烟铺,一味强凶霸道,谁也不敢惹他。那军官姓石名勋,在镇江聂提台手下当个差弁。他那二人都是东梁山李云龙手下兄弟,这天与陈保山相会,谈得投机,结为好友。酒席既罢,保山嘱托他们引领兄弟归入春保山中,扩充帮势,二人各自应允。保山因欲再到别个码头,便与二人分别。一路招领兄弟,不必细表。
却说春保山中自经陈保山亲自出马招领兄弟以后,果然日盛一日,但是别个山头似伏虎山、东龙山等,也都竭力进行,不肯落在春保山之后。陈保山见此情形,恐怕自己势力不能充分发达。他的宿愿,要想使得全国分帮都听他一人的号令。今见东龙山等不肯相让,着实担忧。况且他自刺杀王得标后,东龙山兄弟都要与得标报仇,所以保山加倍恐慌起来。千思万想,采取以帮并帮的办法。怎样叫做以帮并帮呢?就是他见势力弱小的山头,前去说动他们兄弟,归入春保山中。如若不从,便用强硬手段,或是刺杀山主,或是率众攻打,定得手以后才肯罢手。数年之间,果然被他收服了十几个山头,声势甚壮。
保山见得一路顺便,野心越发利害,渐渐的兼并大山,要想一统红帮。只伏虎山、东龙山等,和他有了嫌隙,如何肯受他的节制?自然不愿投顺。保山怒不可遏,便与他们打了几仗,不分胜负。后来金龙山的杨鸿钧、金凤山的胡佐臣、天台山的胡云、楚金山的陈尧、西凉山的何桂林、峨嵋山的颜鼎章,因见保山兼并同帮,野心勃勃,大为不然,便也结合起来,与保山对抗。这一来,陈保山的敌人一发多了。那伏虎山中蒋六子,颇有主见,与东龙山兄弟说明白了,遣派心腹兄弟,投降春保山,叫他们说动保山兄弟,使得上下离心。那保山虽有勇谋,一个人也将无能为力了。这种计划,两个山头兄弟都极赞成。当下即派三五十个兄弟,投入春保山中。保山不知他们自从东龙、伏虎两山而来,一齐收留了他们。三五十人即在春保山中,讲说保山的不是。一传十,十传百,合山兄弟,差不多有半数以上,被他们煽惑,不知不觉,与保山生了恶感。这保山是个性如烈火的人,容不得人家过恶。若然违了他的意旨,或是犯了帮规,他便杀却。同帮兄弟,为了保山如此,甚为怕惧,只是不敢说他坏话。一旦被人说破了,大家心里对于保山就不很愿意服从了。因之保山所出命令,有时不能立刻办到。保山性格暴躁,如今令出不行,哪里忍耐得住?性发起来,就把部下兄弟乱打乱杀,于是众人一发不服。那时保山的地位,好似大疽将发,正在作脓作血时候,症象虽然没有发现,然而病根已经种得甚深了,等到暴发起来简直无可救药。
闲言慢表,且说有一天,保山自行巡察山头,忽然拾得票布两纸。一看之下,吃惊不小。那票布的式样如下:
保山看了票布,自己思量道:“这楚金山与锦华山两个山头,都是与我为敌,他们兄弟,万万不到我的山头。这两方票布,如何会到这里?好不奇怪。”一壁想,一壁走,回到堂中将票布给蔡标、孙琪观看。蔡标道:“发现这种票布,定有敌人在山,哥哥须要仔细。”保山恍然大悟道:“这定是前来行刺的人,天幸被我撞破秘密。既然如此,我须严密查究,将新进山头的人一个个询问。”说着,便传令道:“众位兄弟听者,今天新进山头的兄弟齐集堂前,听候命令。”此令一出,新兄弟自然不敢违拗。保山便将新兄弟挨次查问来历,共计问过二三百人。其中有半数说得来历不清,保山心疑,留在堂中,其他印行释放。那些被留堂中的人,不知保山用意,呆呆的立着。等到近晚,忽保山手下亲信兄弟四五百个,各执短刀绳索,不问情由,将那些来历未曾说明的人,个个捆翻绑到场中,各斩一刀,尽皆死了。列位,原来保山起了疑心,恐怕我不杀他他要杀我,故将他们一一杀了,以防后患。谁知天下敌人哪里杀戮得尽?他那手下兄弟见得保山残害同门,大为不平。还加东龙、伏虎各山兄弟从中鼓吹,主张杀了保山,另推龙头,那时便有许多兄弟情愿动手暗杀。至于楚金山、锦华山的兄弟,早已陆续混进春保山中,保山拾得两张票布,就是他们遗失。他们自从失了票布,又见保山一天杀了百数十个新兄弟,料道机谋泄露,不敢迁延时日,各人胸怀利刃,要想遇着保山便刺。只保山也很乖觉,自经大杀兄弟以后,知道谋者甚众,不敢独自行走,终日叫心腹兄弟环立左右,以防不测。那班谋刺的人,见日间不能下手,商议夜间行事。
一天,保山上床安睡,尚没有入梦,忽听得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音,隔了一会,又听得拨动窗钮的声音。保山心知事情不妙,急急披衣起身,伏在床脚之下。那时房中并无灯光,但听得一人已将窗钮拨动,开了窗门,但见一团黑影跳了进来。话说这个刺客手执雪白利刃,既进窗门,直奔保山床上,举刀便刺,觉刺了一个空,不觉一吓,便用刀在床中乱舞了一回,才知是张空床,便即轻轻的退了出去。保山等那刺客去了,惊魂稍定,从床下爬了出来,再也不敢睡觉,开了后房门,到别个室里去了。次日,保山不将夜间的事宣布,只叫心腹兄弟十余人轮流守夜,不稍疏懈。此时保山外有敌党,内有刺客,真是十分难过。
半月以后,忽有东台县遇着的军官石勋前来拜访,保山请他饮酒。席间,石勋道:“哥哥,今有一事奉告,敬祝前程无量。”保山道:“兄弟并无事故,哥哥何故祝颂?”石勋道:“现在镇江聂提台奏准朝廷,招安大哥剿灭群盗,哥哥如肯率领亲信兄弟降了清朝,将来红顶子、黄马褂不足为奇。”保山初听此言,恐怕石勋假意说词,答道:“我们兄弟聚义山头,安肯轻易便降清朝?”石勋道:“不然,哥哥岂不闻梁山泊宋公明的替天行道吗?他虽身居梁山泊中,却时时刻刻等待宋朝招安。哥哥义气与宋公明相似,如何不学宋公明的样呢?”保山闻言,知道石勋来的真意。又想身为春保山的正龙头,内外都有谋我的人,实在不可安居,还是降了清朝,借了官兵威力,抄杀异党,也可出得我一口怨气。想到这里,便答道:“既蒙聂提台的厚意,哥哥一番热心,兄弟情愿投降清朝。但是我们都是洪门兄弟,虽然做了清朝的官员,却不可忘了始祖的威德。”石勋听了满口答应。
看官须知,原来那时红帮势力蔓延全国,各山头分派出去的兄弟所做文武差事,弄得闾阎不宁。每逢重大的命案、盗案,官厅审问结果,都与红帮有关。各省督抚,查得春保山一帮颇为利害,主张先剿春保山,然后剿灭各处山头。那时镇江聂提台颇知谨慎,提出一个计划,请准朝廷,将春保山帮徒招安,然后便叫他们去剿灭其他山头。这种办法于官家并无耗费钱财,劳师动众,却叫他们自相并吞。此计提出以后,各大臣其为赞许,便派聂提台去招安春保山。但是聂提台与春保山中并无熟人,四面托人探听,有无与春保山山主认识的人。不料他的贴身差弁石勋正是洪门中人,与陈保山有一面之雅。当下石勋只是一个差弁,未曾有功劳,闻得此事,便去拜见提台,说道:“大人意欲招安春保山的正龙头,小的可以前去说动。”聂提台摇摇头,拈须笑道:“看你一个小小差弁,如何敢去说动大盗?”石勋冷笑一声道:“大人在上,小的并非夸口,保管前去一说便能成功。”聂提台一听大喜,委滛石勋前去招安,实行他以匪治匪的计划。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