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帮演义 - 第 2 页/共 7 页

父母名   明字辈门生某谨具   引见师某   传道师某   原来潘、钱、翁三人所收的徒弟陈园等作为圆字辈,是第一代。陈园等再收徒弟,作为明字辈,是第二代。以后一代传一代,共为二十四代。称师父为“老头子”,称师伯、师叔为“前人”,徒弟又叫“徒背”,未入帮的叫做“空子”。这是他们一切隐语,姑且接下慢表。   却说那日陈园将所有小喽罗认为徒背,共有一千二百余人,分为五人一次受礼,规则极严。自晨至午,只招了五十人,午饭后再开香堂,又招了一百余人。这香堂直开了五日,才得了结。从此白水村中一班英雄好汉,都入了帮。就是张岳、林锦不愿入帮,却做帮首潘安的军师,与入帮一般。那时潘安、钱保、翁麟瑞见大事已成,便叫陈园将所有船只改为粮船,众头领众喽罗一齐登船,离了白水村,到安庆去承运粮米。那运粮船只,连陈园所有,共有五百艘,往来南北,一路招收身壮力强的男儿入帮,留在船中,帮助运粮。从此这江淮四帮的声势,一天浩大一天,运河里面盗匪,看见了粮船的影儿也觉害怕,谁还敢来劫夺?   岁月不居,光阴迅速,已是过了半载。那一天正是七月初旬,天气炎热。潘安所坐一艘粮船,停泊在安庆地方长江口岸,其余的船都往别处去了。潘安坐在船中,觉得闷气,要想登岸去散步散步,解解暑气,吩咐徒弟看好了船,独自一个带了一包银子走上岸来。走到三五百步,只见一个大汉背负赤身男尸一具,大踏步而来。潘安一看,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拦阻,大喝道:“青天白日之下,谁敢杀人?”正是:   才到运河招俊杰,又来江上访雄豪。   欲知潘安拦阻哪个大汉,那汉如何对付,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翠姑娘房中媚客 黑老爷夜半追人   话说潘安上岸,见了一个大汉背负尸首,上前拦阻,那大汉不慌不忙丢了尸首,向潘安作揖道:“兄长不是有名的潘安潘义士么?”潘安见他认识,便也还礼道:“小可便叫潘安,壮士何以认得?”那大汉笑道:“兄长如何忘了?想兄长府上我也到过一次,我便叫做铁和尚徐正。”潘安道:“原来就是徐大哥,如何做这勾当?”徐正道:“说来话长,请到舍间坐地再讲。”说着又扶起尸首来,奔到长江边头,把尸首向长江里一掷,“扑通”一声,那水面漾出几个圆纹,那尸首便随着波浪去了。徐正掷了尸首回来,拉了潘安,只管向前行去。   约走六七百步,到一个草屋里,请潘安上首坐了,纳头便拜,潘安连忙扶他起来。徐正又唤道:“伙计快出来见潘义士。”只见屋后走出两个彪形大汉,徐正指着潘安对二人道:“这便是我和你们素常说起的安庆潘义士。”那二人听了,便即跪下叩头,潘安也即扶了他们起来。徐正道:“这两个,一个叫做千里马施骏,一个叫做高头马施骝,都有一些武艺。现在从我权居此地,在陆路上打劫不义之财,在水路上贩运私盐,颇能得手。徐州有个海白虾王四,手下现有四五百人专贩私盐,安庆有许多好汉也与他勾通,他便结了一个‘安庆道友会’,叫我做了这会的头脑,与徐州方面暗通消息。现已三五个月,道友会同志逐渐发达。久闻义士在安庆地方交结四方豪杰,几次来请求指教,只没有会面。”潘安笑道:“我们出门半载,不想海白虾竟有这等发展。只你方才背负那个尸首究是甚人?死得好惨。”徐正道:“不瞒义士,我的相貌像个和尚。有时扮了头陀模样到城里去募化,其实便在那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人家门前,看些路脚,好去行劫。前几天到城南大街倪盛德堂药铺去募化,只这药铺里有个店友,非但不肯给钱,反而打我一记巴掌。我恐怕发作起来弄出大祸,只得忍受了。今天他却出得城来,在这里走过,撞着了我,这不是自来送死?”潘安听罢,笑了一笑,便将结帮运粮的事告诉了他。徐正大喜,愿拜为师,一同前去运粮。潘安应允,当下徐正、施骏、施骝都拜了潘安做老头子。   徐正道:“去此一里多路,有个小小酒店,就是海白虾王四派人所开,请师父前去喝一杯酒。”潘安也不推辞,随着三人到酒店里来。三人请潘安上首坐了,一杯二杯地喝起来。潘安此时胸怀开展,不觉连饮了三五十杯,有些醉了,便问徐正道:“这里可有什么娼妓?叫一个来玩玩也好。”徐正道:“师父你要多少娼妓?这里有名的叫做烟花巷,如何没有娼妓?”说着便叫酒保道:“阿二,你快去叫翠姑娘来伴这位潘老爷喝酒。”那酒保阿二应声去了。不多一回,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手拿一枝胡琴,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向徐正做了一个眼色。徐正指着潘安对那妓女道:“这位潘老爷叫你来侍酒。你须要小心服侍。”那妓女笑了一笑,便就潘安身旁坐了。潘安这时狂荡起来,挤着眼睛对妓女说道:“你生得恁好,是个美人。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几岁了?”那妓女掩着口笑道:“奴叫做翠姑娘,老爷不嫌奴丑陋时,千万照顾些个。”说着又向徐正笑了一笑。潘安执着翠姑娘的手道:“翠姑娘你把头侧过来,我和你说话。”正在这当儿,忽见一个后生气急败坏地奔进酒店,看见了徐正,喘着说道:“不好了,方才杀死药店伙友的事发作了,官厅现派两个捕头前来拿人。”徐正道:“一共来了几个人?”那后生道:“一共两个人。”徐正道:“只来两个人,我可不怕他。”便对施骏、施骝道:“我与你们走去看来,说得开时便罢,若说不开,把这两个捕头一发杀了。”又叫潘安:“只管饮酒,我们去去就来。”说着,便与施骏、施骝奔出酒店去了。潘安本想与他们一同去,一因酒醉,二见翠姑娘美貌,不忍离开,只管在店中饮酒。这时天色将晚,一阵乌鹊在树头聒噪。潘安自言自语道:“乌鹊叫,祸殃到,不是好兆。”翠姑娘笑道:“老爷福人,化凶为吉。”又道:“奴家离此不远,何不到奴房中坐坐,胜似这龌龊的酒店。”潘安大喜,便立起身来随着翠姑娘出门。翠姑娘又吩咐酒保道:“若是徐爷来寻时,总说潘老爷在奴家里,也叫他便来。”说着,便提了胡琴与潘安出了店门,一同到了院子里面,就东首一个房间里坐定了。   只见一个鸨妇模样的走进来,对着翠姑娘低低地说道:“苗老爷来了,现在西房间,你也须去应酬他才好。”翠姑娘娇嗔道:“什么苗老爷,稻老爷,简直是个强盗种。谁高兴去应酬他!”那鸨妇撅着嘴,便出去了。翠姑娘对潘安道:“潘老爷,待我唱只小曲给你听,可好?”潘安含糊应道:“很好。”翠姑娘便拉着胡琴,口里唱道:   奴家裤儿呀,有呀有仔七条缝,条条缝里嵌私情呀,奴的俏冤家。   唱到这里,潘安正自好笑,只听得西房间发出大声道:“不要脸的贱娼婆,却唱得好!”潘安吃一惊,抬起头来,只见门帘起处,已奔进一个满面髭须、丑陋不堪的汉子来。正待询问,那汉子不由分说,伸出一个又粗又大的拳头,对着潘安面上打将来。潘安见不是头,把身躯一闪,躲过了他一拳,那汉还不罢休,看准潘安后脑又是一拳打来,潘安自量敌他不过,只得避出房门,拔步便走。   这时天已昏黑,不辨方向,东南西北乱跑,那汉便也向后追赶,不肯放松。潘安一路逃走,自己思量道:“这厮简直要来寻事,却是苦也。”走了半里路远近,迎面一座树林,潘安暗想:“待我走过这座树林,那厮便追不着我了。”一壁想,一壁走,进得树林,但觉乌黑黑,一些不能得见,此时酒已惊醒了。走了一会,猛抬头,只见前面一盏灯光闪闪烁烁。潘安喜道:“好了好了,若到那里借宿一宵,明天再作理会。”于是看看灯光,一直行来。出了树林,便是大道,行不到一二百步,一个庄院已在目前,那盏灯光就在那庄院里照出来。潘安更不踌躇,径进庄门,只草堂之上,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正在那里舞刀。潘安站在一边,等他舞罢,上前施礼道:“壮士请了。”那汉子提着刀走下堂来,喝问道:“兀那汉子,怎敢到此?”潘安道:“小可便是城里商人,只因出城游玩,走错了路,不得回家。愿求壮士留宿一宵,明日重重相谢。”那汉子道:“看你这人,倒也生得眉清目秀,如何不识道理?你要借宿,也须付过宿费。”潘安道:“壮士若要宿费,小可便有。”说着,便在腰包里取出一包银子来。那汉看了,估量约有四五十两,便道:“你有了银子,便可在这里借宿。请上堂来。”潘安道:“还有一事,恳求壮士。”那汉道:“你这厮却也作怪。既然允你留宿了,如何再有别事?”潘安道:“背后有人追赶,要与小可为难。请壮士行个方便,将庄门关了起来,自有话说。”那汉冷笑道:“看你急丧着脸,好似老鼠遇着猫儿,恁地胆小。老爷本来要关庄门,便依了你。”说着,便去把庄门关了。   返身转来,拉了潘安,同到厅上,把刀放在墙边,叫潘安坐了,说道:“我要喝酒,你可能伴我喝三杯?”潘安道:“壮士赐酒,情愿奉陪。”那汉便自到屋后取出一大壶酒、两碟菜来,放在桌上,和潘安对面坐丁,筛了酒,只顾自喝。潘安道:“难得壮士今日救了小可一命,明日回城,便当重重相谢。”那汉冷笑道:“我如何救得人性命?你不要胡说。”潘安道:“当真壮士已救了小可一命。方才壮士若然不肯留时,小可再出庄门,必然被那厮所害。”那汉停了杯问道:“如何我不留你,你要被那厮所害?那厮究是甚人?你且说来。”潘安道:“小可在烟花巷多喝了几斤酒,一时高兴起来,不应该叫一个妓女过来玩耍,更不应该乘着酒兴,随那妓女到院子里去。”那汉听到这里,又冷笑道:“看你这人,爱玩妇女,也不是个好货。只以后如何,你再讲来。”潘安道:“只那妓女唤做翠姑娘,他院子里本有一个客人,等到西房间,看见我和翠姑娘进了东房间,他便赶进来打我。那客生得髭须满面,丑陋不堪,叫做什么苗老爷。小可谅敌他不过,只得走了。叵奈那厮只顾追赶,丝毫不肯放松,直赶到前面树林边头。小可走进林子,才不见他赶来。壮士若不容留小可,出去遇着了他,必然遭他毒手。”   那汉听罢,跳起来道:“你这人果然该死,直到太岁头上去动土。那苗老爷不是别人,正做我的把兄弟,叫做黑野猫苗刚的便是。人家称他叫苗老爷,江湖上称他叫黑老爷,谁个不知?哈哈!你今翻惹下这场大祸,决难逃得性命。”潘安闻说,知道苗老爷是他一家人,吓得发抖,连忙跪下求救道:“壮士千万救我一救,决不敢忘!”那汉冷笑一声,只不睬他。潘安跪在地下,哪里敢起来。那汉道:“你跪着也没中用,只管起来,我有话说。”潘安便即立起身来。那汉却筛了一杯酒,叫潘安喝,潘安只得喝了。那汉又坐下连喝了几口,不觉有些醉意,解下外衣,把筷子击着酒杯唱道:   我是天生七尺身,烟花巷口逞精神。飞来一只丰肥鸟,今日开刀真好辰。   潘安听了,知道那汉不是好人,满身发抖起来。那汉道:“你不要抖,老爷请你吃三件东西,就不抖了。”潘安道:“什么三件东西?”那汉道:“第一件是毒药酒,吃了七窍流血而死。第二件是扑刀,一刀两段,死得爽快。第三件是麻绳,吊在梁柱上,不消一刻功夫,也便死了。”潘安听得,一发惊得魂不附体,跪下哀求道:“壮士救我一命,将来必当重报。”那汉又是冷笑道:“你这厮好不识抬举!我好好的请你吃三件东西,你却不吃,却待老爷自己动手。”潘安叩头恳求道:“壮士饶恕了我这条狗命,后日保你做个大官。”那汉大喝道:“老汉最恨的是做官,你偏要罗唣!你须知道,老爷不要做官,只要银钱。”潘安道:“恁地时,小可身边现有白银五十两,一发奉敬壮士,明日却再去拿几百两来,只求壮士饶我一条狗命。”那汉道:“老爷银钱也要,你的性命也要。你快快就死,谁与你多说闲话?今日今时,是你见阎王的好时辰。再待一回,老爷真个要自己动手。”说着,倏的立起身来,向墙角边提了那口扑刀在手,圆睁两眼,对着潘安道:“那三件东西,随便你要吃哪一件。”潘安此时满身发抖,抖着说道:“壮士不肯相饶,小可赤手空拳,迫于无奈,只得讨根麻绳,悬梁自尽。”说罢,泪如雨下。那汉道:“你既要死,快一些好一些,不要惹老爷性发,一刀两段。”潘安爬起身来。讨了一根麻绳,挂到梁上,打了一个结,把头颈放到绳圈里,两手放开,双足离地。   只听得庄门上“砰砰砰”有人打了三记门,那汉便去开门,一涌走进三个人来。那汉见了大喜道:“你们来得正好,今天兄弟得着一只肥猪,可供二三个月粮草。”那三个道:“恁地最好,兄弟们来和你道喜。”说着,便把庄门关上,引着三人到草堂上来。正是:   致死躬身陷虎阱,烟花毕竟误男儿。   欲知打门的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英雄末路身变肥豕 仙佛下场病倒秃驴   话说那汉引着三个人到了草堂,那三人抬头一看,见一人悬在梁柱之上,吃了一吓。那汉道:“你们不要害怕,这个便是个肥猪,他身边有白银五十两。”那三个人中有一个道:“什么肥猪?待我看来。”说着,走近潘安面前一看,叫声:“苦也!这不是潘义士么?”那汉道:“什么潘义士?莫不是安庆城中的潘安?现在他去运粮了,如何会到这里?”那人急道:“他今天回来,方才和我吃酒。”一壁说,一壁解下绳索。那汉便也去将潘安抱住,放在地下。   这时潘安已吊得半死,不能说话,张着两只眼睛,只顾流泪。那汉便去热了一碗姜汤出来,灌在潘安口内。隔了半个时辰,潘安便能开言,对着那人道:“徐正,莫非与你梦中相会么?”那人见他能够言语了,大喜,急忙扶他起来,放在一只靠背椅内。那汉对着潘安纳头便拜,说着:“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冒犯。若不是徐大哥前来,几乎丧了义士性命。”原来打门的三个,便是徐正、施骏、施骝三人。潘安便对那汉道:“壮士不必如此,快请起来,有话好讲。”那汉便即立了起来。潘安也叫徐正等坐了,问道:“你们三人,如何会到这里?今日若无你们到来,我命休矣。”又指着那汉道:“这壮士姓甚名谁?如何这等威武?你们何以认得?”徐正道:“师父且喝一杯酒,压一压惊,容慢慢告禀。”说着,将酒筛了给潘安喝,便道:“师父有所不知,这人便叫金钱豹朱通,也是道友会中一个好汉,只在长江面上贩卖私盐。他这庄院,便是屯积私盐之处,只他与他的把兄弟捉鼠老猫苗刚住着。谁知他今天忽然下此毒手,要害师父。”那朱通听到这里,便又脆下道:“小人一时不知轻重,万望义士恕罪。”潘安笑道:“壮士快起,过去的事,小可决不计较。”朱通谢了,立了起来。徐正又道:“刚才到舍间两个捕头,也是我的同志。他却得知了我杀了药店伙友,叫我暂避几时,免得闹出乱子,我便打发他只顾回去。又因师父尚在酒店里喝酒,便与施骏、施骝前来找寻。只酒保说道,师父已与翠姑娘同到院子里去了。我们赶到院子里,只见翠姑娘正和鸨妇两个在那里吵闹。我们问明根由,所以赶到此地,顺便也叫朱通出来,分头来寻师父,不想却于此间相遇。师父受惊不浅,这都是我们疏忽的不是。若与师父一同回家时,也决不会闹这话儿来。”潘安笑道:“说哪里话来,这都为我贪杯爱色,走到院子里去,所以撞下这场祸殃,干你们甚事?你们今来救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如何反说这样话来?只壮士不知是我,一见银子,起意谋害。也是英雄好汉的勾当,不能怪他。”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朱通见潘安有说有笑,没有受伤,才放了心,便请潘安、徐正、施骏、施骝四人坐了,又去热了一壶洒、四碟菜,陪着喝酒,谈谈说说,无非拳棒武艺。徐正说起结帮的事,朱通大喜,也拜潘安为师。那时已经二更过后,朱通道:“时已不早,你们权在此处过了一宵,如何?”潘安笑道:“不敢再留,恐你要起宿费起来,又要吃苦。”说得众人皆笑。潘安又道:“今日我自上岸散步,谁知遇着了你们,都是好汉子,将来定有些作为,终不成埋没在此一世。我这次回到安庆,要想到家里去看看眷属,明天使要进城。耽搁六七天再出城来,同你们去运粮,立了功绩,图个出身,不知你们意下如何?”徐正等大喜道:“师父若肯带挈我们,求之不得。只望师父早一日带我们去,更快活了。”当下朱通就在早堂之上摊出草铺,五人权宿一宵。   又及天明,潘安等起身,洗过了面,吃过早饭,潘安正欲告辞,只听得有人叩打庄门,朱通便去开进一个人来。潘安抬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髭须满面的捉鼠老猫苗刚,倒吃一惊。苗刚见了潘安,呆了一呆,徐正连忙对苗刚道:“老猫,安庆城里的潘义士,你如何不认识?昨日冒犯了他,今日见了,如何不来赔礼?”朱通也道:“猫兄,这位眉清目秀的正是潘义士,如何还不下跪?”那苗刚向潘安面上看了一看,连忙跪下道:“义士恕罪。”潘安连忙扶他起来说道:“壮士何必如此!你昨日不来赶我,我也不能与朱通相会。此中谅有缘分,不必疑虑。”朱通对苗刚道:“义士现在结了一个江淮四帮,招收徒弟一二千人。我与徐正、施骏、施骝都已拜了义士为师,许带我们去运粮,立下功劳,可以做大官。你却如何?”苗刚道:“我也要拜义士为师,不知义士肯也不肯?”潘安道:“你若诚心,我也情愿收你为徒。”苗刚大喜,跪下道:“我的师父,老猫今年三十五岁,才拜着师父也。”说着拜了三拜,站立起来,侧着头想了一会,对潘安道:“我虽拜了师父,只不愿随师父去运粮。那水面上的事情,我却一些不懂。若误了事,定要怪我。我不去。”朱通道:“阿也!你贩着私盐,在长江里安安稳稳地来去,都没有失事,如何不能去运粮?却不是当面说谎。”苗刚道:“不是说谎,我其实不愿去。”徐正道:“你不愿去,并非不能去。为什么不愿去?”苗刚一时对答不出,迟疑了一会:“去也可以,只是我要带着翠姑娘一同去。”众人听了,拍手大笑。苗刚不耐道:“有什么好笑?我只是如此想。”潘安道:“这一件事却依不得你。但今日便不前去运粮,那时你去不去都好。只这烟花女子,最会迷惑人家志气,男子着了他的道儿,便算不得好汉。我昨天酒醉了,走入妓院,几乎丧了性命,如今懊悔也来不及。你若有志气,须要撇开女色一道,只图上进,弃邪归正,博得一官半职,然后娶了三妻四妾享福不迟。如今迷惑在烟花丛里,几时却有扬眉吐气之日?”苗刚听了,不作一声。潘安便对众人道:“时已不早,太阳渐渐的升起来,天热难走,趁此时有些凉气,便当还船进城里去。”朱通、徐正等都道:“我们送师父上船。”说着,潘安先行,后面随着施骏、施骝、徐正、朱通、苗刚五个徒弟,走过树林、酒店,又一路程,已到江边。那江边船上的水手,见潘安行近船来,都欢呼道:“老头子回来了。”潘安登舟,徐正等自告别了回去,不在话下。   却说潘安坐到舱里,想起昨日一夜的事情,又惊又喜,叫水手开船,早到家中。那水手禀道:“老头子昨天登岸去了,至晚没有回来,我们心焦,四面去寻,只寻不着。今早又是六个兄弟去寻访了,尚没回来,不能开船。”潘安笑道:“我昨天遇着朋友,在村店里喝醉了酒,以致不能回来,却累了你们四面去找寻。”说到这里,那出去寻访潘安的六人也回来了,水手便退出了舱,解缆开船。那江口离安庆城不远,不消二个时辰已到东门外停泊。潘安带了两个徒弟起岸,一径还家。家眷见潘安回来,自然快活。   潘安又去开了秘密书房,与罗祖相见。那时罗祖闭在室中,少得活动,容貌甚形消瘦,见了潘安说道:“现在你的志愿总算做到了。我已年老,谅来不久人世。我死之后,请你替我造一个庙宇,吩咐后辈徒众,经过我庙都要进来叩头,让我享受千百年香火,也不枉我替你计划一番的苦心。”潘安道:“你的身体结实,如何会得生病?万一不讳,一定建造庙宇,报答大恩。”说罢,又谈了些别的话。潘安走出书房,自去办理家务,不提。   隔了三日,两个服侍罗祖的心腹来报道:“罗祖昨天起寒热大作,病势甚重。”潘安听了,便到书房里来观看,果然病得十分憔悴。潘安问他:“请甚医生?”罗祖道:“吾病甚深,庸医不能诊治,除非半边须秦吉,才能医得吾病。只去此五百余里,地近山东省界,在黄家庄悬壶施诊,谁能去请?就是请来,恐怕我已死了。”潘安道:“你病甚重,我当亲自去请秦吉医生。好在此地到黄家庄都是旱路,我可骑了快马,三日便到,来回不过七八日,你可放心。”罗祖道:“恁地最好。”潘安便即离了书房,到马槽里去拣了三匹好马,自己骑了一匹,命两个徒弟各骑一匹,带了包裹银两,揽辔出城,加上一鞭,那三匹马便泼刺刺的向西北大道驰去。于路晓行夜宿,不满三日,已到黄家庄下马。潘安叫两个徒弟将马系在庄外大柳树下,拭了拭额汗,叫徒弟代他背了包裹,进得庄来,访问半边须秦吉医生医寓。   原来那秦吉医生真有青囊秘术,药到病除,南北各省都知他医道精通,称他神医秦吉。有一次,他坐了轿子到乡间诊视病人。停轿之时,见一少女在河边浣纱。秦吉吩咐轿夫从背后去搦少女之腰,轿夫果然前去搦腰。那少女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回转身来要与轿夫论理。那少女的父母也吵闹出来,斥责轿夫调戏妇女。秦吉连忙上前说道:“这是我所指使,并非轿夫之过。你女患有痘症,不能发出,性命堪虞。我叫轿夫去惊他一惊,便能使那痘随着冷汗发出来,可保无恙,这便叫做惊痘。”那些人认得是名医秦吉,深信其言,便不言语了,挽了少女回家。夜间寒热大作,果然出了一身痘症。病愈以后,来谢秦吉。从此,秦吉神医之名远近皆知。更有一次,秦吉坐在医寓,忽有鹤发童颜的老者进来求医。秦吉按脉,跃然立起来道:“六脉皆阳,非凡人也。”那老者啥哈大笑,把手在秦吉的须下一摸,说道:“孺子真个可教。”说罢,便不见了。秦吉取镜自照,只见被那老者摸过的半边胡须,本来白的已尽变了黑色,知道遇着仙人。以此人都叫他半边须秦吉。   话说潘安率领两个徒弟,访问秦吉医寓,自有庄客出来指点。拜见了秦吉,取出白银三十两,请求同到安庆医治罗祖。秦吉不肯,答道:“吾已年老,经不起如许长途,还望另请别人。”潘安苦苦恳求,并替他备了轿车。秦吉只得上道。潘安叫两个徒弟伴陪秦吉,自己取了包裹,单骑先行。书中不提秦吉,且说潘安纵马加鞭,行丁四五十里,天已向晚,觅得一个客寓,下马进寓休息,那马自有店伙牵去喂食。潘安吃过酒饭,洗面沐浴既罢,坐在天井里乘凉。忽闻一阵狂风起处,半空中飞下一柄雪白解腕尖刀,刀上缚着一书。潘安大吃一惊,急忙拾来观看。正是:   秋夜月明方倦坐,半天忽又坠奇书。   欲知书中写些什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瘦书生月下读奇书 老头子庙中会好汉   话说潘安独坐庭中,天半忽然坠下一柄尖刀、一封书信,潘安连忙拾来观看。那信上写着道:   嘉祥老哥足下:窃闻丈夫出处,应知大义。黑将军依附亲贵,恃势弄权,卫祥不忍见其倒行逆施,残害贤良,爰结同志与之抗对。近日谢天杰不明大势,投效逆党,以为功名富贵即在目前。讵黑将军诛降戮服,卒置谢天杰于惨死。查天杰与卫样以干戈周旋者数载,卫祥所排斥者,仅以天杰为卫祥之明敌,并非视为卫祥之暗仇。一向磊落贻书,尤有陆抗、羊叔子推心之雅。夫以卫祥之大敌,犹能容忍违今,讵天杰助黑未几,即受极刑。大哥明达,似应可稍醒迷梦,即当披坚执锐,合力诛奸。乃道路传言,大哥竟将俯首受降,继谢天杰之步武。天下不智不义之事,孰过于斯?中夜恩维,难安缄默,驰书警告,幸裁夺焉。卫祥顿首。   潘安读罢那信,莫名其妙,顿足道:“怪哉!”语犹未毕,只见东首一个客室里面,走出一个瘦瘦的白面书生,身穿夏布衫裤,跣着足步到庭中,向潘安施礼道:“客官何事呼怪?”潘安便将飞刀坠书的事告诉了他,又将书信给他观看。那书生接来一看,不觉变色。此时虽在月光之下,被潘安看得亲切,心中甚是疑惑。正待要问,只见那书生已将书信看罢,问潘安道:“不敢动问客官高姓大名。”潘安道:“小可姓潘名安,安庆人氏。”那书生连忙作揖道:“久闻大名,如雷灌耳。闻得足下结帮运粮,十分发达,何以到此?”潘安又将请医生的事告诉了他,还问那人姓名。那人道:“此地不便相告;请到那房里一谈。”说罢,拾了尖刀,拿了书信,拉了潘安到客房里坐下。   关上房门,那人对看潘安便拜,潘安连忙扶起道:“足下何故如此?”那人道:“只小可姓马,名唤嘉祥,这封书信便是侠客周卫样寄给与我。书中所说的黑将军,便是江南巡抚。我应了黑将军之招,参赞机要,卫祥特写此书阻我前去,却为贵手所得,乞守秘密。”潘安道:“自当遵命。”嘉祥道:“闻得贵帮发达,徒弟极众,小人愿拜为师,请求指点。”说罢又拜。潘安大喜,便收了马嘉祥为徒。嘉祥立起身来,将尖刀书信收藏好了,下首坐了。潘安问道:“你现在接了此信,黑将军那边去也不去?”嘉祥道:“黑将军的为人,我也晓得仔细。此次应他之招,并非助纣为虐,实要相机行事。我与周卫祥、胡海祥三人结为兄弟,交结死士,欲图大事。卫祥疑我投效黑将军,有心违背盟约,所以有此一书。”潘安道:“卫祥既然误会,你何不与他当面说明?”嘉祥道:“我本也如此想,只他负气不肯与我相见。我要寄信与他,他又浪迹天涯,没有一定寓处。”   说到这里,忽的房门呀然自辟,一人岸然入内,笑着说道:“你们的话,我都已听得明白了。”嘉祥看见那人,喜道:“原来就是卫祥。”卫祥更不答应,向着潘安便拜,说道:‘孙子周卫祥,拜见潘义士。”潘安连忙扶起他来,问道:“足下何以认得小可?”卫祥道:“方才义士在庭中,小子只当是嘉祥,所以投下一信。后来知道误投了,我便伏在树顶观看详细。等到你们进房关门,我便伏在房门口张望,所以你们的动静言语都已觑得清楚。”又对嘉样道:“大哥,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我本来不知详细,错怪了你,幸乞恕罪。”嘉祥道:“你一腔热血,投书阻我,足见心直口快,乃是英雄豪杰的本色,我决不见怪。”潘安见他们两人义气深重,深为爱慕。卫样向潘安道:“义士结合的江难四帮,究竟什么意思?若然专替皇家运粮,简直做了鞑子的奴才,反而与同志为难,与我们替明朝复仇的本旨大相反背。不知义士有何别的主见?愿闻其详。”嘉详代答道:“兄弟有所不知。这江淮四帮名为清朝运粮,实在阴结同志。等到势力浩大了,登高一呼,天下响应,大事就容易成功了,不强似散处四方,一盘散沙,无能为力么?”卫祥听了恍然大悟,说道:“恁地时,与我们的主见相同。我们兄弟三人都拜了潘义士为师,愿受指挥。三弟现在安商客寓,离此不远,待我去招他过来一发拜了义士。”说着,返身出房,一跃登屋。不一回,便与一个短小精悍的勇士进来了。原来马嘉祥、周卫祥、胡海祥三人结为兄弟,嘉祥足智多谋,略知武艺,卫祥、海祥都有飞檐走壁的本事。那天卫样引进的勇士,便是胡海祥。当下卫祥、海祥也都拜了潘安为师。谈谈说说,不觉东方已白,潘安便欲动身。嘉祥道:“师父一夜未眠,如何可以赶路?”潘安道:“身体顽健,三四夜不睡也不打紧。罗祖病危在床,不可不早早去服侍。”嘉祥等三人不敢挽留,送出店寓。潘安道:“如有要事招请你们,却寄信到何处?”嘉祥道:“只我明天便要去见黑将军,师父如有信件,便可寄到那边。卫、海两弟处,我可转去不误。”潘安点头,取了包裹,店伙牵出那匹马来,房饭等费,早由嘉祥代为算清。   潘安别了三个徒弟,跨上马,加鞭疾驰,于路无话。又宿一宵,第三日午刻,已到家中,那两个徒弟和半边须秦吉医士,犹尚未到。潘安一径走到书房,看视罗祖,只罗祖喘息仅存,已难药救。潘安叫声师父说道:“半边须秦吉已允前来,早则今晚,迟则明朝,定可到舍。”罗祖见了潘安,要想开言,早已开不出口,做了几个势子,两目仰视,双足直挺,从此一命呜呼了。潘安见罗祖死了,不禁悲从中来,落了几点英雄之泪,便命家人将罗祖尸体舁到大厅之上,以师礼收殓。等到半边须到来,潘安便又给了银两,仍叫两徒送回黄家庄,不在话下。   却说潘安居丧,想起罗祖病中之言,要建庙宇,立刻便想实行。一则遵从遗言,报答师恩;二则立了一个规模,使后辈徒背看了,引起一片崇敬之心,世世代代,无有穷尽。又想:“杭州拱宸桥是运河终止之点,并且众徒背都知我和钱、翁三人在拱宸桥南山中从拜罗祖得道,何不就在山中建造高大庙宇,中塑罗祖神像?等到庙字落成,招集四方徒背前来礼拜,那时我的名氏更在钱、翁二弟之上了。”潘安想定主意,备了银子五千两,叫徒背挑着,别了家人,又率领二十个徒背,仍到东门外停泊的原船中,吩咐一径开到杭州拱宸桥,才可停船。水手答应,启碇开行。路中风平浪静,毫无事故,不消半月,已到杭州,在拱宸桥左近泊下。潘安率领十个徒弟登岸,赁了一所客寓,打发船上徒背,到各粮船去报告罗祖之丧,并函招徐正、施骏、施骝、朱通、苗刚,马嘉祥、周卫祥、胡海祥两帮徒背,到杭州来聚会。那只原船中的徒背领命去了。潘安在客寓中休息一日,次日率领几个徒背,到拱宸桥南山堍觅得一块地皮,起造罗祖庙宇,纠工集材,大兴土木。建的三层大宇,第一层是他第一个徒弟陈园的长生位,上书“陈园主爷之神位”七个金字,第二层是潘安、钱保、翁麟瑞三人之长生位,第三层才是罗祖的金身神像。那三层庙宇,说不尽的画栋雕梁,朱檐蔽日,直建造了半载有余,才得成功。   说话这时,运粮船只得了潘安之信,齐集在拱宸桥畔,徐正、朱通等一帮,马嘉祥等一帮,也陆续到了。钱保、翁麟瑞因为罗祖死了,悲叹不止。那时徐正、马嘉样等,也已各招了一二千徒弟,随着也到杭州。当时杭州城内城外,骤集了万人左右,热闹拥挤自不必说。等到庙宇落成,潘安自看一带红色高墙巍然峙立山侧,十分得意,便又立了一个石碑,说明建造庙宇的缘故。所以后来的人都叫这座庙宇做“潘安庙”,帮中人经过此地,都要进去礼拜,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庙宇已成,潘安择定吉日,吩咐一班徒背齐集南山。到了那日,新旧徒背共有一万三千余人,挤挤挨挨都到。潘安、钱保、翁麟瑞三人,坐在庙门之口。潘安发言道:“我们旧有的兄弟,是为江淮四帮。我所新招的徒弟徐正、施骏、施骝、朱通、苗刚,本是安庆道友会,是为新五六帮。还有马嘉祥、周卫祥、胡海祥同许多兄弟,是为嘉海卫帮。共计三帮。我想将这三帮结合起来,成一总帮,定名青帮,不知众兄弟以为如何?”那时这万余徒背齐声吹呼:“愿听潘老头子吩咐。”于是潘安重开香堂,发给票布,整整的闹了一个多月。杭州的官员差弁,因为他们都是运粮的船户,有功于国,不敢出来问讯。又见他们十大帮规,明明说不许奸盗邪淫,应该仁义礼智信等话头,说得冠冕堂皇,反也去投入帮中,所以青帮势力越弄越大。潘安又是最会笼络人才,无论上中下三等,他都亲身去交结。不出数年,他的徒背分布十八行省,比钱保、翁麟瑞多过数十倍,徒子徒孙大多是“潘安堂”票布。当时潘、钱、翁虽然同为帮中首领,只有潘安的势力占得最大。这是后来的话,书中不提。   却说罗祖庙宇落成,潘安重开香堂既罢,将要分散,潘安发出命令吩咐:“现在兄弟众多,不能多去运粮,尽可各归本业。将来相聚,只要各打暗号,暗号相合,便当认为自家人。每到一处地方,同参兄弟应该尽地主之谊,招待三天。徒背穷乏,老头子理应救济;老头子末路,徒背也须供养。凡事同帮兄弟有事,应该竭力帮助。若然故作不知,袖手旁观,老头子可以将他用家法处置,或者逐出帮外,戳三刀,穿做六个洞。”说罢,叫人扛出纸摺数十担,每个兄弟各取一摺。摺中载的都是帮中隐语规例,不许泄漏。倘有不从,被同帮查出,也要家法从事。这个摺子,他们便叫海底。懂了海底,便随到什么地方,可以遇会同帮,大占便宜。帮中徒背得了摺子,个个欢喜。潘安又道:“将来你们散到各处地方,尽可开香堂,收徒背,依着二十四字辈,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但是每开一次香堂,至少要满徒背百人,又须禀请自己前人允许才行。那开香堂的规模,一定依着成例,不许稍为简略。至要至要。”众徒背听命,各自散去。钱保、翁麟瑞、张岳、林锦、陈园、潘阿仁、潘阿义、潘阿礼、杨琪、赵游、李重、李远、孙扑等一班人仍去运粮,徐正、施骏、施骝、朱通、苗刚等一班人仍去做贩私盐的强盗勾当,马嘉详仍去帮助黑将军,周卫祥、胡海祥仍是流浪江湖。潘安退居安庆家中,总理四方帮务。从此帮人日多一日,帮势日盛一日。   书中不叙别人,单说东方亮陈园,本是胸怀大志的人,见得帮务发达,徒背众多,便率领他所管辖的一百二十只粮船,驶出运河,到湖南地界,背反清朝,欲图大事。正是:   毛羽未丰思奋翔,一飞未必竟冲天。   欲知陈园成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上山头好友翻脸 盘海底醉汉挥拳   话说陈园胸怀大志,率领所部一百二十只粮船,到湖南起事。他的意思,以为振臂一呼,同帮兄弟必然相应,将来成功,完全是他一人之力,论功行赏,自然大家要让还他一着,所以他便在湖南醴陵地方率众起事,自称大元帅。地方文武官员派兵进剿,只陈园手下共有三四千徒背,个个善战,官兵敌不过他,吃了几次败仗。官兵大惧,陈请上峰,速派救兵。不消半月,各处调来兵马足有一万,把醴陵围住。那陈园只是放心,以为同帮兄弟都有这个志愿,派人四处说动,叫他们同时起事。谁知各处帮魁大都坐观成败,杳无回音,陈园这才心慌起来。   其时醴陵被围多日,看看粮草将尽,大事已去,陈园便召众徒背商议道:“湖南地方现在同帮不少,我到此地起事,谅他们一定起来附和。况且我们结帮的宗旨,本来是要剪灭鞑子,恢复明朝,所以我敢到此举事。更希望运河一带也即应响,使得鞑子应接不暇,手足无措,然后大事可成,深仇可报。谁知同帮兄弟袖手旁观,裹足不前,这也是天命如此,无可挽回。现在孤城难守,不如杀出一条血路。各自逃生,将来时机到时,再图聚会。好在我们都有海底,相见之时用隐语说话,他们官兵如何懂得?阿呀,话虽如此,不知再与你们相见之时当在何年何月咧。”说罢,泪洒襟袖。众徒背个个痛哭,都道:“今日虽败,不得不暂时分离,但是我们志气不磨,待有机缘,必定再投老头子,听候指挥。”陈园拔出腰刀,率领三千徒背杀出城门,自投各处散了。话说官兵见走了陈园,冲进城门,将百姓杀了几千,呈报官长,说是“血战数昼夜,敌势不支,打开城门,克复醴陵”,将杀死的百姓作为叛民,拿去请赏。   却说陈园逃出醴陵,随身只余六七个人,乔装乞丐模样,到了安庆,上得山头,来见潘安,请求收录。那潘安忽然反转面皮,将陈园大骂一顿,说他不安本分,扰乱帮规,又道:“本来要将你解赴衙门,姑念以前是好友。现在已与钱保、翁麟瑞二人商定,不认你为徒背,逐出帮外,随便你去做什么事,我们不管。”陈园被逐,只得退出安庆,仍要想回到白水村,去做他打家劫舍的勾当。原来陈园到湖南去起事,没有与潘安说明,潘安恐怕他成功了,自己要失败,生了嫉妒的心肠,通知钱保、翁麟瑞各处徒背说:“陈园冒昧起事,时机未到,并且他居心不正,要想自做皇帝,我们不可造次附从,反而误了将来计划。”各处徒背听了潘安的话,所以不敢应响陈园,陈园便处于孤立之地了。等到陈园失败,潘安便把他逐出青帮,实在恐怕陈园借了青帮再图起事,于己不利。只潘安因念陈园是最初入帮之人,知照各处徒背,以后每逢开香堂,仍旧要供陈园主爷之位,顺点一炷香,带磕三个头,以表后人敬意。此是后事,书中表过不提。   再说陈园自被潘安驱逐帮外,要回白水村。行至徐州地界,忽然遇着了海白虾王四。那时王四专贩私盐,手下也有千人。两人相见了,王四甚是企慕陈园,劝他一同入伙贩盐。只陈园本来瞧不起王四,为因一时无处安身,就是回到白水村,恐怕没有前次的威风,只得将就答应了。王四便要拜陈园为老头子,陈园道:“如今我已被潘安逐出青帮,如何可收徒背?”王四笑道:“此言差矣。天下结帮的人,难道只有潘安等一班人?你也结一个帮,也叫青帮,一切帮规海底也与青帮相同,他们倒可以来阻止你?他们的结为青帮,难道当真是皇帝特许的?将来你手下徒背多了,势力厚了,一样也可以起事,谁人敢来管你?”陈园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如梦方醒,不禁拍手笑道:“大哥之言极有见地。只我仍旧算是青帮,便当招收徒背,大开香堂。”王四大喜,便率了手下兄弟都拜了陈园为师,从此徒背日多一日。什么贩卖私盐,偷漏关税,强抢暗劫,拐骗欺诈,都是他们的勾当。陈园雄心不死,专门授教他们枪棒,预备卷土重来,不在话下。   却一日,王四独自走到马嘶镇上,那镇地临江口,青帮中人往来甚多。王四走进一爿茶店,坐定泡茶,只见对面一个座头上,坐着一个黑面汉子,也泡着一碗茶,把碗盖戤在茶碗的侧面。王四自肚里寻思道:“这分明是青帮中人所挂出的招牌,他究是哪一字辈,待我去问问他的海底也好。”原来青帮规则非常奥妙,他们就叫海底。初入帮的时候,传道师将这海底详细讲解,教徒背一一记牢,以便将来与他处同帮相遇,可以互相问答。所以见人有见人的帮规,饮食有饮食的帮规,谈话有谈话的帮规,一举一动都有帮规。譬如帮徒要到他处去开生意,若无熟人合伙,可到茶馆或酒店里面挂起招牌,那时本地的帮徒自当前来盘问海底,招待一切,这也是他们的规例如此。话说王四见这黑面大汉挂出青帮的招牌,上前盘问海底道:“请问老大,你在门槛没有?”那汉子听得,连忙起立离座,正襟躬身答道:“不敢,沾祖爷的灵光。”王四道:“贵前人是哪一位?”汉子道:“不敢。在家子不敢言父,在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师姓翁,名上麟下瑞。”王四道:“贵帮是哪一帮?”汉子道:“敝帮是江淮四帮。”王四再要盘问,那汉子却也还问,王四也一一答道。那汉子心里自想:“你是陈园的徒背,比我小下一辈。依照帮规,闻得我是前人班子,应该向我行礼,如何只是盘问海底?太没道理。”想着,便有心要算计王四,问道:“敢道老大,贵帮多少船?”王四道:“一千九百九十只。”汉子道:“贵帮船有什么旗号?”王四道:“进京百脚旗,出京杏黄旗,初一、十五龙凤旗,船首四方大纛旗,船尾八面威风旗。”汉子道:“船上有多少板?”王四道:“板有七十二,钉有三十六。”汉子道:“有钉无眼,是什么板?”王四道:“是跳板。”汉子道:“有眼无钉,是什么板?”王四道:“是纤板。”汉子道:“天上有多少星?”王四道:“三万六千星。”汉子道:“身有几条筋?”王四道:“剥皮去肤寻。”汉子道:“一刀几个洞?”王四道:“一刀两个洞。”汉子道:“你有几颗心?借来下酒吞。”王四被他问到这里,怒目答道:“拳头上来领。”那汉子更不打话,只一拳,打正王四的面骨,但觉一阵头晕,眼花撩乱,再也不能抵敌,一交跌倒在地。汉子还要上前捉住王四殴打,那茶肆中人多,一齐上前劝住道:“老大息怒,有话好讲。”汉子便住了手,但叫陈园出来说话。那茶肆中许多人大半在帮,知道汉子是前人班子,不敢违背,只得去请到陈园与此汉子赔话,又叫王四向汉子叩头伏礼,才得了结。   原来上述汉子与王四问答的话,海底中也都载着。凡是同帮中人有意寻衅,使用这种话说问答,便好动手。话说王四自从吃了这次亏,以后再也不敢盘问人家海底。又一日,王四载着一船私盐,到镇江脱售以后,在鹤林居茶店内泡一碗茶,挂起招牌。尚没有人前来动问,却见一个醉汉,踉踉跄跄的走进茶店,看见王四挂着招牌,东倒西歪的走上前来向道:“兀那厮,难道也在门槛?”王四立起答道:“不敢,沾祖爷的灵光。”那醉汉道:“敢问老大,贵帮有多少船?”王四听得,知道这是寻事的口气,恐怕吃亏,不敢依着海底对答。那海底中,也有一段情愿退让的话头,王四便依着退让的话答道:“不敢,兄弟初到贵处,一切全靠诸老大包容。兄弟或有脱节之处,请老大诉知敝家师。朝廷有法,江湖有礼,光棍不作了心事,天下藏不了十尺身,该责便责,该打便打,你我都是自家人,请老大息怒。直可以截,短可以接,兄弟初来漫到,全仗老大海涵。”说着,便呼堂倌泡一碗镶红茶来。不一回,茶来了,王四双手奉敬那醉汉道:“兄弟先买一碗茶奉敬老大,待兄弟去请敝前人来,下老哥的气。”说时,便将镶红茶递过去打招呼。只那醉汉只做没有听见,没有看见,拿起那碗镶红茶来,对着王四劈头劈脸的打过去,那碗热茶倾得王四一身淋漓尽致。   这一来不打紧,却引动了合茶店的帮徒,共有二三十个,蜂拥上前,将两个中的一个扭住便打,打得那人哀求饶命。正是:   江湖亦有江湖礼,不许渠魁一味蛮。   欲知被打者是谁,且听下回书中分解。 第十一回 刳心肝奸人遭横死 割首级侠客报深仇   话说王四被那醉汉将热茶倾得一身,霎时间合茶店二三十帮徒,蜂拥上前,将两个中的一个打得哀求饶命。那一个是谁?原来就是醉汉。列位看官,须知他们帮徒很重义气,很讲情理。这天眼见那个醉汉对于王四无理取闹,甚是不平,大家起来打这醉汉,可怜把这醉汉打得死去活来。王四在旁看了有些不忍,却去劝开了众人。那醉汉负伤,爬起身来,逃出店门,一直望东去了。王四见醉汉去了,也不多问,向众人道谢道:“列位老大,义气如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是难得,小弟感激之至。”众帮徒谦逊了,替王四回了茶资。各自散去了。   却说王四贩盐完毕,回到徐州,见了陈园,说知醉汉的事,笑了一回。忽然有个心字辈帮徒,前来求见陈园。陈园看那帮徒,衣衫虽然褴褛,面貌倒也清楚,一见陈园便叩了三个头。陈园便道:“你拜谁老头子?为什么弄得这样潦倒?”那帮徒道:“小人李顺,南昌人氏,拜王文治为老头子。本为经商,上月来到贵地,误入赌场,把资本都输掉了,回不得家乡。闻得太师父多财多义,招收后辈,小人特来请求,恳太师父收留,情愿随身服侍。”陈圊道:“你是南昌人氏,来到此间,家中父母难道不要惦记?我今借你盘缠,早早回去,不要流落在外。”那李顺听了,连忙跪下道:“谢太师父,小人不敢收受赏赐,只求太师父收留在此,情愿小心服侍。实因小人父母双亡,家无他人,回到南昌,依然没有安身之处。望太师父大施恩德,收留则个。”陈园听他说得恳切,果然答应道:“你既无处安身,这里也不多你一个,便留在我处,听候使唤便了。”李顺见陈园已允收留,叩头谢恩,从此服侍陈园十分谨慎。陈园爱他伶俐,便也很宠爱他,不在话下。   二三月后,正是秋凉天气,陈园患了腹疾,请医生诊视,开了药方。李顺去兑了药,煎好汤拿来给陈园吃。陈园吃过了药,上床安睡,李顺替他盖了被,下了帐,只管出门去了。话说陈园自从睡后,只是不醒。王四甚是疑惑,觅李顺不着,使去揭帐观看,不觉吓退了数步,失声呼道:“不好了!不好了!老头子被人毒杀了!”那时门外十几个徒背听见王四惊呼,急忙走了进来,看见陈园果然七窍流血死了,所盖的一条棉被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都嚷道:“这定是药中有毒,快去寻着医生说话。”王四道:“李顺不在,甚是可疑,这种毒药定是李顺下的。他见老头子死了,便逃走了,兄弟快去把他捉来拷问。”那众徒背瞰应一声。各自分头去寻觅李顺。王四唤几个徒背将陈园尸身洗干净了,买棺成殓。   隔了二三个时辰,天色将晚,只见两个徒背已将李顺捉到,说道:“这厮已进至屈家集地方,被我们追着。”王四一见李顺,愤恨交集,喝令徒背将李顺捆倒,先打一百皮鞭,然后说话。那李顺要想分辩,已被众人按在地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进流,几次晕得死去,王四都命用纸媒熏醒,才问他道:“谁人叫你毒死陈老头子?从实供出。若有半点虚饰捏造,便要将你心肝取出来,祭供陈老头子。若然实说了,捉到正凶,免你一死。”那李顺一则受打不过,二则恐怕要刳心肝,只得从实供道:“小人的老头子王文治,与安庆的潘安主爷至相要好。潘主爷因为这里陈老头子招收徒背,势力日大,与他有碍,叫王老头子想法除掉陈老头子。王老头子便叫我来行事,许我事成之后,带我去见潘主爷,有三千两白银赏赐。小人不知高低,坏偏了心,所以前来下手。”王四道:“你所供的是否实在?”李顺道:“句句是真,若有半句虚言,死在万刀之下。”王四大怒道:“你吃打不过,便供出实情来,真是个腌臜货,不是好汉。我若用了你,你也会将我的事告诉别人,恁地时却饶你不得。”喝令取下首级,刳出心肝,王四把去放在陈园灵前,率领全班徒背一同祭奠,大痛一场。王四当场发言道:“陈老头子的死于非命,都是潘安的阴谋,谁能去刺死潘安,报得此仇,不论辈分大小,我们就推他做头领。”众徒背齐声道:“我们不要做头领,只要杀潘安,报大仇。”王四大喜,又向陈园灵位拜了四拜。大家便各散去,纷纷来到安庆城中,谋刺潘安,替陈园报仇,不在话下。   却说潘安自从结帮运粮以后,只他最有家资,安居家中,遥领粮船,专一招收徒背,意旨实难测度。他恐陈园利害,碍了他的手脚,叫王文治剪除陈园,自是实情。忽一日,王文治前来相见,报道:“传说陈园已被徒背李顺用药毒毙。李顺逃至屈家集地方,却被海白虾王四派人追着。以后的事不知如何,特来奉告。”潘安听说陈园已死,哈哈大笑,也不再问李顺的事,置酒款待文治,畅饮甚乐。是夜潘安独卧房中,鼾声大作。那屋顶上忽然划开一洞,一人悬身下坠,悄悄的走至潘安床边,揭起床帐只一刀,割下潘安头来,提着头,仍旧攀登屋顶,倏忽不见了。原来刺死潘安的那人,正是王四的徒背袁兴发。这天必发取了潘安首级,把来放在包裹之内,星夜动身,不一日到了徐州,投见王四。王四大喜,将首级悬在陈园灵前,重行祭奠,哀哭一番。王四要请袁兴发做头领,只兴发哪里肯答应,众人也都说道:“替陈主爷报仇雪恨,是我们徒子徒孙应有之事。只此间头领,除却王老头子以外,谁也不能担当,仍请王老头子坐第一位罢。”王四见众意如此,仍旧自做头领,重赏兴发。从此王四一帮专门做贩私盐的道路,并无别的志愿。那潘安被害之后,其子潘仲达年方十四岁,聪明俊秀,爱好交结贤豪,众帮徒便即拥护仲达继承父志。仲达见其父死得甚惨,报请官厅检验,缉捕凶手,一面报告钱保、翁麟瑞等,查访真凶,代父报仇。其时正是乾隆二十一年,青帮成立不满十年,那山东、直隶、山西、安徽、江苏、浙江、湖南、湖北各省帮徒,约有六七十万,大都靠着同帮兄弟众多,或是混迹江湖,无恶不作,或是盘踞乡里,欺凌懦弱。其中种种黑暗事情,做书的若然一一替他记录起来,虽百万言亦难详尽。   光阴如驶,一去不还,忽忽过了四十余年,乾隆让位,嘉庆登基。就这四十余年中间,张岳死了,林锦也死了,翁麟瑞落水身亡,钱保急病身故,那潘氏三雄、五虎将,以及新五六帮的一班好汉,嘉海卫帮的一班侠客,先后告辞人世,一个不留。只大家手下徒背,多者十余万,少亦三四千,徒子徒孙越传越广。书中琐事不记,却说道光末年,洪杨起事,运河被他截断,粮船不能往来。那时海运已通,朝廷就议将运河粮船裁撤,以省糜费。谁知这一来,把那五六万粮户的生计都断绝了。看官须知,这发起青帮的潘安、钱保、翁麟瑞等,本是借了运粮结帮为名,欲图大事,等到这班领袖陆续死了,那些后辈徒背,凡是运粮的,都有皇粮,丰衣足食,把他们老头子结帮的本旨都忘怀了。又过了四五十年,那班徒子徒孙,更只知清朝恩德,谁也想不到国家大计。现今忽听得粮从海运,裁撤粮船,好似青天里起个霹雳,从此以后没有粮俸受用,只得来到安庆,见了潘仲达,请想一个稳善的方法。   其时仲达年已将老,家中拥了五六十万资财,所以这班徒背都托仲达想法。仲达道:“现在运粮户共有八万,一齐裁撤下来,自然衣食为难。只我的家资也极有限,若然把来分给众兄弟,每人所得甚少,济不得什么事。据我之意,这七八万人团结起来,另做一件稳善的事情。”众徒背问什么事,仲达道:“现在众兄弟还没有到齐,等到各头脑齐齐到了,我自有计较。”那众徒背只得暂时散去。   隔了十余日,那七八万粮帮中的头脑,也有六十余个陆续到齐了,潘仲达请他们都到后堂计议,说道:“现在青帮徒背不下六七十万,只你们专司运粮,领有饷糈,一旦被裁就要恐慌起来。岂不想他们不运粮的徒背,如何也会有吃有穿,不见得怎么窘迫?”众人道:“他们都是做这贩卖私盐、偷漏关税的道路,这是有犯皇章,我们不能去做。”内中有几个道:“朝廷把粮船裁撤,断绝我们生路,我们也顾不得什么皇章。况且同帮兄弟做这道路的很多,不怕官兵捉拿。就是拿了去,我们同帮中也有做官的、当兵的,不至于吃亏。”仲达道:“这话说得很对。你们七八万人,在江湖上做事,消息灵通,倒不怕失事。就是失了事,我也认识不少官员,只管去三言两语,怕不把失事的释放出来。”众人听了仲达之言,胆子都壮起来,要去联络新五六帮、嘉海卫帮,一气做贩卖私盐的道路。正说得起劲,忽然一个头脑起来说道:“我有一个主见,不必去贩私盐,率领这七八万徒背,去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众人看那人时,原来是带领七十二粮船头脑,绰号叫做独角龙的林钧,都道:“林大哥有何主见?请即示知。”林钧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豪杰不甘埋没死,青帮别出一支军。   欲知林钧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天花乱坠学究说谎 萍水相逢英雄聚义   话说一班粮帮头领听了仲达之言,要去贩私盐,林钧却另有主见,说道:“如今洪杨作乱,天下纷乱,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怎地情愿去投身草莽,做强盗的勾当?依我愚见,曾国藩现在湖南练兵,几次杀败洪军,我们率领这七八万兄弟前去投军,曾帅必定收容。将来立了大功,博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为人一世。”众人听了林钧之言,默默无语。半晌,一个说道:“林大哥的说话,虽然有理,但是战阵冲锋性命难保。况且当了兵卒,一切行为都要听将帅之命,如有不从,要受军法。我们兄弟都是闲散惯的,一旦投身行伍,如何过得日子?据我看来,不如仍旧罢了。”众人也随着说道:“这话说得很对。古语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们堂堂好男子,却情愿去当兵么?”林钧见众人都不肯去,便也不再说话。等到席散,各头领自去率了徒背,纷纷落草去了,书中按下不提。   却说林钧别了众人,自己率了他所管带的七十二只粮船上的徒背,来到湘乡,求见曾国藩,备说粮船被裁,兄弟无处容身,愿投军前效忠的话。国藩大喜,检点林钧带来的人,共有二千五百余员,便命林钧做了统领,编入行伍,一面教练阵法,随着大军出征。那时正在用人之际,国藩见林钧所部,虽然不解用兵之道,却都勇悍异常,因之颇为信任。连打了好几次仗,倒也得力。那时英王陈玉成正在庐州一带耀武扬威,曾国藩分兵三路前去攻打,派林钧担任左路。谁知英王厉害,林钧敌他不过,屡战屡败。那中、右两路,虽然打了几次胜仗,只因左路吃紧,照顾不及,也被英王杀败而回。将详细战情报告曾帅,曾帅大怒,要将林钧依照军法斩首示众。其时林钧犹未返营,有人得知消息,前来密告,且道:“将军若然回营,曾帅正在大怒之下,必依军法将汝斩首。”林钧闻言大惊,暗想:“战败之将,本来难见大帅,但是英王凶猛,我实敌他不过。况且现在部下死伤大半,再去攻打,定然死得一个不留,太不值得。恁地时,如何是好?倒不如且去做了强盗罢。”林钧想定主意,暂不说明,传命兵士安下营寨,不许前进。到了夜间,召集十七个心腹偏将,告知其事,说道:“我们打了败仗回营,曾帅将以军法从事。我们都有作为,如何随便肯死?不如出去暂避几时,再作计较。”那十七人个个称是。林钧又道:“如今残部尚有一千余人,一齐逃走,必然要被追获。不如只我们十八个人,向后营出奔,暂觅一个安身之地。他们兵卒回营,曾帅必然仍旧收留,决不受罪。”众人道:“此话甚是,只今夜便走。”当下那十八人结束好了,带了武器,开了后营门,没有惊动守门的兵士。但见一轮明月高悬中天,却不辨东南西北,只依着大道而行。   十八人似快马一般,匆匆的走着。约走了两个更次,远远的看见灯光隐约,知道前有村庄。林钧道:“走得倦了,到庄里去休息一回也好。”于是众人便依着灯光而来,进了村庄,便见一所枯庙,林钧等便进庙中,就在拜垫上坐了休息。隔不多时,忽然听得一群男妇老幼呼噪之声,直趋庙门而来,口中都嚷着道:“一群强人一定伏在枯庙里了。”原来那些村民,当这时候天下纷乱,时常被强盗劫掠,如今半夜三更,听见了许多脚步声响,疑是一群强盗来了,所以召集合村男女前来抵拒。却说林钧等坐在庙中,听见众人呼噪而来,预备迎战,各执白刃,冲出庙门。那一班村民,见是十几个官兵,却都呆了,又见各有利刃,恐怕被害,吓的跪在地下叩求饶命。内中有个村民,似学究的模样,略为乖觉,跪着说道:“将军勿杀我等。方才看见神龙下降,火光烛天,知道必有贵人到来,所以特来迎接。”林钧闻言诧异道:“你们怎样得知我等是贵人?”那学究道:“我等正要安睡,忽听得天空中一声大震,连忙出门观看,但见天上火龙一条直飞下来,红光烛照,如同白昼。那条火龙飞到这所庙中,便不见了。我等惊异,前来找寻,原来众位将军到了,以此知道将军等都是贵人。”林钧等闻言,莫不大喜,便问:“这里是什么去处?”那村民道:“这里叫做洪家村。”林钧对众人道:“我们自战地到此,约有一百里以外,何以只走了两个更次?此中莫非真有神灵救护之事?”众人称叹不置,那些村民便也散去了。   林钧等回庙细看庙址,实在破坏不堪。廊下破匾一方,字痕隐约可辨,写着“洪钧庙”三个金字。林钧看了匾文叹道:“这所古庙,原来是洪钧老祖之遗迹,方才那些异象,必是洪钧显应。众兄弟应该重冠军衣,齐向神座敬谨行礼。”那十八筹好汉,果然齐齐向神前叩头。既毕,林钧道:“众兄弟听者,我们吃了败仗,失城陷地,挫尽威风,莫怪大帅要依军法处斩。幸而我们十八人,上赖洪钧老祖显灵,得能逃到此地,但是终非久远之计。众兄弟有何善法,大家商议商议,明天好作计较。”内中一人说道:“我们现在变为逃兵,各地官员全可把我们拿去请赏。不如解除武装,脱却军衣,反兵为商,自谋生计。若然守在这里,那些村民都已知道,传播开去,被当地官员得知,定有不测之祸。”内中又一个说道:“这话虽然不差,但是我们没有本钱,如何好去谋生?据我看来,我们现在身骑虎背,进退两难。倒不如团结起来,啸聚山林,劫富济贫,也是英雄本色。将来得有机缘,仍可建立功业,终不致埋没了一世。不知众兄弟意下如何?”言犹未了,只见众人都拍手称赞道:“这话真正不错,我们一定如此。”林钧道:“这个主张也见得是。只做事须要做彻,不可有首无尾。大家仿梁山泊故事,同伸大义,便在这个庙中设誓为信,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众人齐声应道:“既然情愿聚义,应该这般办法。”当下众人谈了一回,等到天明,便在附近村店买了香烛、纸帛、三牲、水果许多祭品,供在庙堂之上,焚香设誓,推举林钧为首,连同部下共计一十八筹好汉,结为异姓兄弟,永不背盟。   团拜已毕,便将祭品大吃一顿。然后改换服装,扮为客商模样,混进城门,暗地探听城内富户,到了夜间,动手劫掠。一连劫了三四夜,却没有被官兵捉破,这也是他们合该成事。共劫得八九千赃银,带着暗暗出城,到李家堡地方,觅得一片空地,四方多是高山,并无居民。林钧等众好汉,便在这高山之中分散赃银,搭盖草棚,买了许多好酒好食,大家开怀大嚼。林钧道:“这座荒山,形势非常险恶。四面都是高冈,左右两个峰头,更是可怕,只恐猿猴也不能上去。我们据守此山,只消一二百人,将前后两面把守好了,并你千军万马,也不怕他杀得进来。恐怕宋公明的梁山泊,也不过如此险竣。哈哈!这却不是天助我们的么?”众好汉见得这山果然凶恶,也都欢喜。从此以后,他们便在山中操练武艺,那山便成了大盗的窟宅,红帮的发样之地。但是这山一无出息,没有半株树、一丛草,只怪石嶙峋,人迹少有。他们守此荒山,觉得寂寞,除却操练武艺以外,惟有下山行劫。好在他们武艺高强,每一次下山,总得着几个月粮草。   书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匆匆过了半年。一日,探听得大队客商在山下经过,众好汉都要去抢。林钧道:“安分客商赚些蝇头微利,众弟兄休要去抢。若是贪官污史的非分之财,取之不伤义气。”众好汉道:“哥哥有所不知。他们那些客商,载的都是金银珠宝,不像真正商人,想是假扮客商在此间经过。我们尽管去抢,抢得来,问明了果真是客商,再放还他们不迟。”林钧道:“这话也说得是。”当下众好汉携带刀仗,齐到山下埋伏。不一回,果然十几个客商押着两担物件一路而来,走到山坡脚下,众好汉呐一声喊,一齐杀出。那十几个客商却也各有凶器,拔出来抵敌。战了一会,几个客商都被他们生擒活捉去了。林钧叫来问明底细,才知那班客商果然都是强盗假扮,在附近县城劫了一阵,预备回寨。林钧道:“恁地时,都是一家人,叫将两担东西都还了他们,莫伤了江湖上的义气。”那众强盗一则见林钧义气深重,众兄弟武艺高强;一则见山险冈峻,可以安身,都情愿投降。林钧大喜,也与他们兄弟相称。自这一来,林钧的名字渐渐的传扬开来,四方大盗听得羡慕,一起一起的前来入伙。那荒山之中竞聚了三千余个杀人放火不怕死的好汉。   一日,林钧大会众兄弟,说道:“这座凶恶的山冈,我想起个名字,似梁山泊一般,人家听见了,不是更有威风吗?”言犹未了,一人说道:“兄弟有个好名字,可以称得此山。”林钧看那人,却是新入伙的陶骏,便道:“陶大哥有什么好名字,便请说出来。”陶骏便不慌不忙,替这荒山取个新鲜的名儿。正是:   龙游大海气愈盛,虎踞深山势更凶。   欲知陶骏说出什么名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立帮规秀才造反 上军报统带冒功   话说陶骏要替荒山起个名儿,林钧催他快说。原来这陶骏本是个不第秀才,颇能识个字,因事犯法,逃出来遇着强盗,牵引入伙。他自做了强盗,满心欢喜,说道:“这秀才没有趣味,倒不如做强盗的开怀。”那天他便对众人道:“兄弟闲来登上高冈,看看形势,见这座山四面高冈围住,左右两个高冈便是雄壮,有如二龙取珠一般。不如就将此山叫做双龙山。”林钧等听了,大喜道:“双龙山的名字取得甚好。这座山的形势,果然像双龙盘旋一般。”   当时既将山名议定,林钧又对新入伙的兄弟讲起逃入洪钧老祖古庙,神龙下降火光照天一段异兆,一般新兄弟听了,都惊异道:“林大哥上应天星,所以神灵护助,将来定可做了皇帝。”林钧道:“你们休如此想。我只想将来我们众兄弟个个能够发达,才不负了洪钧老祖显灵救护的恩德。现在虽然做了绿林好汉,将来仍旧要去做一番事业,应该立一帮会,制定规章,才能够统率兄弟。若然毫无限制,何能长久?”众兄弟都道:“大哥言之有理,兄弟们愿推大哥为大王,总理全山。”林钧又道:“我们饮水思源,旧部一十八人性命,实是洪钧老祖所赐。现在立帮,便当将洪字为名。”众兄弟又皆称是。林钧便将全山兄弟立一总帮,叫做“洪帮”。林钧做了大王,其余都是兄弟相称,却不像青帮规则,有师父、徒弟的分别,总算一律平等。   林钧既然立了帮名,又想起青帮有十大帮规,也与陶骏商议妥善,订定洪帮十大规则、四条誓约,布告众兄弟道:   帮规十则列下:   一、不准泄漏帮条。  二、不准同帮相残。   三、不准私自开差。  四、不准违犯帮规。   五、不准引见匪人。  六、不准调戏同帮妇女。   七、不准扒灰倒灶。  八、不准吞没水头。   九、不准违抗调遣。  十、进帮不准出帮。   誓约四条列下:   一、严守秘密。  二、谨守帮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