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藩清史演义 - 第 12 页/共 24 页
第五十回 饮鸩毒姑妇成疑案 焚鸦片中外起兵端
却说皇贵妃钮祜禄氏,系侍卫颐龄的女儿,幼时尝随官至苏州,苏州女子,多年慧秀,通行七巧板拼字,作为兰闺清玩,钮祜禄氏随俗演习,后来熟能生巧,发明新制,斫了木片若干方,随字可以拼凑,人人羡她聪明,称她灵敏,且生就第一等姿色,模样与天仙相似,天仙的容色如何?我欲一问作者。艳名慧质,传诵一时。道光时亲选秀女,颐龄便把女儿送入,这样如花似玉的芬容,哪得不中了圣意?当下选入宫中,就沐恩幸。美人承宠,天子多情,立即封为贵人。这钮祜禄氏,本是伶俐得很,侍侧承欢,善窥意旨,道光帝越瞧越爱,越爱越宠,不一年就升为嫔,再一年复升为妃,因她才貌双全,特赐一个“全”字的封号。偏老天亦怜爱佳人,特地下一个龙种,于道光十一年六月初九日,生了一子,取名弈詝,就是后来嗣位的咸丰帝。而且事有凑巧,皇后佟佳氏,竟尔病故,全妃钮祜禄氏,既封为皇贵妃,与皇后只差一级,皇后崩逝,自然由全妃补缺。
道光十三年,大行皇后百日服满,皇贵妃钮祜禄氏,奉皇太后懿旨,总摄六宫事务,越一年册为皇后,追封皇后父故乾清门二等侍卫,世袭二等男,颐龄为一等承恩侯,谥荣禧,由其孙瑚图哩袭爵,册后典礼,一律照旧。只道光帝心中恰比第一次册后时,尤为欣慰。
又过一年,皇太后六旬万寿,命礼部恭稽祝典,格外准备。届期这一日,道光帝率王公大臣,诣寿康宫行庆贺礼,皇后钮祜禄氏,亦率六宫妃嫔,诣太后前祝嘏,奉皇太后命,宫廷内外,一概赐宴。
道光帝素知孝养,见皇太后康健逾恒,倍加喜悦,亲制皇太后六旬寿颁十章。皇后钮祜禄氏,向来冰雪聪明,诗词歌赋,无一不能。这会因御制皇太后寿颂,她也技痒起来,恭和御诗十章,献上太后,道光帝越加快意。
独这皇太后别寓深衷,当时虽不露声色,后来恰与道光帝闲谈,说起皇后敏慧过人,未免有些惋惜模样。道光帝甚为惊异,细问太后。太后恰道出缘由。略说:“妇女以德为重,德厚乃能载福,若仗着一点材艺,恐非福相。”太后未免迂腐,然也不无见识。这句话,亦不过一时评论,没甚介意,偏偏传到皇后耳中,竟不以为然。她想:“本身已做国母,又生了一个皇子弈詝,虽是排行第四,然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等,统已夭殇,将来欲立太子,总轮着自生的皇儿,皇儿嗣位,自己若是在世,便也挨到太后的位置,难道还算没福么?”为此一念,遂不知不觉的,与太后成了嫌隙。
胸中有了三分芥蒂,面上总要流露出来;每日遵着宫制,到太后前请安、说长道短的时候,不免含着讥刺。看官!你想太后是个帝母,又是钮祜禄氏的亲姑,岂肯受这恶气?有时当面训斥,有时或责道光帝不善教化。帝后两人,素来恩爱,道光帝得了懿旨,免不得通知皇后。那时皇后越加懊恼,见了皇太后,也越加挺撞。妇人多半固执,观此益信。两宫嫔监,又播弄是非,摇唇鼓舌,无风尚是生浪,况明明婆媳不和呢?
蹉跎数载,诽语流言,布满宫阃,到道光十九年腊月,皇后偶患寒热,皇太后亲自临视,详问疾苦,颇也殷勤。过了年已是元旦,皇后病已少瘥,起至太后前叩头贺喜。过了二日,太后特派太监,赐皇后一瓶旨酒,皇后谢过了恩,把酒酌饮,很是甘美,竟一饮而尽,到夜间不知怎么竟崩逝了。毕竟红颜薄命。当时宫中传出上谕道:
皇后正位中宫,先后事朕多年,恭俭柔嘉,壷仪足式,窃冀侍奉慈帏,藉资内佐,遽尔长逝,痛何可言!着派惠亲王绵愉,总管内务府大臣裕诚,礼部尚书奎照,工部尚书廖鸿荃,总理丧仪。钦此。
相传道光帝遇了后丧,非常痛悼,心中也很自动疑,但因家法森严,不便异论;且素性颇知孝顺,只好隐忍过去,皇太后却去亲奠三次。猫哭老鼠假慈悲。道光帝命皇四子弈詝守着苫块大礼,居侍梓宫。是年冬,封静贵妃博尔济锦氏为皇贵妃,就将皇四子交代了她,命她小心抚字。静贵妃奉了上命,自不敢违,又兼皇后在日,曾蒙皇后另眼相看,至此皇四子年甫十龄,一切俱宜照顾,便提起精神,朝夕抚养。只这位道光帝伉俪情深,时常哀戚,特谥大行皇后为孝全皇后,嗣后不另立中宫,暗报多年情谊。并拟立皇四子为皇太子,这是后话。后人却有宫词记孝全皇后事,其诗列后:
如意多因少小怜,螘杯鸩毒兆当旋。温成贵宠伤盘水,天语亲褒有孝全。
丧事才了,忽东南疆吏报称西洋的英吉利国,发兵入寇,为此一场兵祸,遂弄得海氛迭起,贻毒百年。堂堂华夏,竟被外人窥破,把我五千年来的古国,看做一钱不值呢。言之痛心。这英吉利是欧罗巴洲中的岛国,平时政策,专讲通商。本国内的交通,固不必说,他因环国皆水,造起许多商舶,驶出外洋,这边买卖,那边贩运,得了利息,运回本国,遂渐渐富强起来。
明末清初的时候,欧洲的葡萄牙国、荷兰国、西班牙国、法兰西国、美利坚国,多来中国海面互市,英吉利人,也扬帆载货,随到中国,适值亚洲西南的印度国,为了英人通商,互生嫌隙,两边开仗,印度屡败,英人屡胜,印度没法,竟降顺英国。印度的孟加拉及孟买地方,专产鸦片,英人遂把这物运到中国,昂价兜销。
这物含有毒质,常人吸了,容易上瘾,起初吸着,精神陡长,气力倍生,就使昼夜干事,也不疲倦;及至吸上了瘾,精神一天乏一天,气力一日少一日,往往骨瘦如柴,变成饿鬼一般,此时欲要不吸,倒又不能。半日不吸这物,眼泪鼻涕,一齐迸出,比死还要难过。因此上瘾的人,只会进步,不会退步,从前明朝晚年,已有此物运入,神宗曾吸上了瘾,呼为福寿膏,晏起晚朝,把国事无心办理。但输入不多,百姓还轮不着吸,到英国得了印度,遍地种植,专销别国,他自己的百姓,不准吸食,单去贻害外人。外洋的国度,晓得此物利害,无人过问,独我中国的愚夫愚妇,把它作常食品,你也吸,我也吸,吸得身子瘦弱,财产精光。既剥我财,又弱我种,英人真是妙算。嘉庆时,英国遣使至京,乞请通商,因不肯行跪拜礼,当即驱逐,通商事毫无头绪,应四十六回。只鸦片竟管进来。道光帝即位,首申鸦片烟禁,洋艘至粤,先由粤东行商,出具所进货船,并无鸦片甘结,方准开舱验货,如有欺隐,查出加等治罪。随又饬海关监督,有无收受鸦片烟重税,应据实奏闻;又申谕海口各关津,严拿夹带鸦片烟;又定失察鸦片罪名。三令五申,也算严厉得很,无如沿海奸民,专为作弊,包揽私贩,仍然不绝。且因清廷申禁,那包卖的窑口,反私受英人贿赂,于中取利,大发其财。自道光初年到了中叶,禁令无岁不有,鸦片烟的输入,无岁不增,每岁漏银约数千万两,于是御史朱成烈,鸿胪寺卿黄爵滋,先后奏请严塞漏卮,培固国脉。道光帝令各省将军督抚,各议章程具奏,当时没有一人不主张严禁。湖广总督林则徐,说得尤为剀切,大略言:“烟不禁绝,国度日贫,百姓日弱,数十年后,不惟饷无可筹,并且兵无可用。”道光帝览奏动容,下旨吸烟贩烟,都要斩绞;并召林则徐入京,面授方略,给钦差大臣关防,令赴广东查办。
这位林公系福建侯官县人,素性刚直,办事认真,自翰林院庶吉士,历级升官,做到总督,无论何任,他总实心实力的办去,一点没有欺骗。实是难得。此番奉旨赴粤,自然执着雷厉风行的政策,恨不把鸦片烟毒,立刻扫除。两广总督邓廷桢,也是个正直无私的好官,与林则徐相见,性情相似,脾气相投,遂觉得非常莫逆。则徐问起鸦片事件,廷桢答称已奉廷旨,吸烟罪绞,贩烟罪斩,现在已拿得无数烟犯,禁住监中,专待钦使大人发落。则徐道:“徒拿烟犯,也不济事,总要把鸦片趸船,一概除尽,绝他来源,方是一劳永逸呢。”廷桢道:“讲到治本政策,原是要这般办理,但恐洋人不允,奈何?”则徐道:“鸦片趸船,现有多少艘数?”廷桢道:“闻有二十二艘,寄泊零丁洋中。”则徐道:“零丁洋虽是外海,终究与内海相近。他不过是暂时趋避,将来总要把鸦片烟设法贩卖。据兄弟意见,先令在洋趸船,把鸦片悉数缴销,方准开舱买卖。”廷桢闻言,踌躇半晌,方答道:“照这么办,非用兵力不可。”则徐道:“这也何消说得。鄙见先令沿海水师分路扼守,然后与他交涉便了。”两人计议已定,随传令水师提督,派兵扼守港口。林则徐本有节制水师的全权,下了几个劄子,提镇以下,唯唯听命,顿时调集兵船,分布口门内外。
广东向有十三家洋行,贩运外洋货物,则徐把洋行司事,统同传到,叫他传谕洋商,限三日内尽缴出趸船内的鸦片。各司事领了谕帖,只得转递英商,英商忙禀知英领事义律,义律毫不着急,反到澳门出逛去了。狡猾。各英商观望迁延,你推我诿,只道中国官吏,都是虎头蛇尾,没甚要紧,谁料这个林钦差,言出法随,到三日期满,见英商没有复音,便移咨粤海关监督,封闭各商舶货物,停止贸易;又将洋人雇用的买办,拿捕下狱。此事沿海商船,不止一国,为了英人违禁,把别国也都停止,免不得埋怨英人,英领事义律,无可避匿,勉强来省,入洋馆中,照会中国,愿缴出鸦片烟一千零三十七箱。则徐又把义律来文,持与邓廷桢察阅,廷桢道:“鸦片趸船有二十多艘,哪里止一千多箱。”则徐道:“每艘趸船,约装若干?”廷桢道:“每艘装载,差不多有一千箱。”则徐不禁愤怒起来,便道:“英领事太觉可恶!取了二十分中的一分,想来搪塞,林某不比别人,难道任他戏弄?”遂发陆军千名;围住洋馆,又令水师出发,截住趸船饷道,恁他狡黠万端的义律,到此亦束手无法,愿将鸦片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一概缴出。林则徐遂会同邓廷桢,及粤抚怡良,赴虎门验收。零丁洋内的趸船,计二十二艘,陆续驶至虎门,缴出烟箱,每箱偿茶叶五斤,复传集外洋各商,令他具永不售卖鸦片甘结,如再营私贩卖,人即正法,货船入官。
则徐遂与邓怡两督抚,联衔入奏。将先后查办鸦片烟情事,据实陈明,并请将鸦片送京销毁。道光帝召集王大臣商酌,王大臣等,多说广东距京甚远,途中恐有偷漏抽换的弊端,不如就粤销毁为便。道光帝准奏,遂传谕道:
奏悉!所缴鸦片烟土,饬即在虎门外销毁完案,无庸解送来京,俾沿海居民,及在粤夷人,共见共闻,咸知震詟。该大臣等唯当仰体朕意,核实稽查,毋致稍滋弊混!钦此。
林则徐等奉到此旨,就令在虎门海岸,把鸦片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统共堆积,下令焚毁。这焚毁的法儿,并不是真用一把火,将鸦片一箱一箱的烧掉,他就虎门海岸,凿起两个方塘,直十五丈,横十五丈,前设涵洞,后通水沟,先将食盐投入,引水成滷,再加石灰,使水腾沸,方把鸦片一一投下,烟随灰燃。自然溶化,开了涵洞,令随潮出海,连烟灰都荡灭无踪了。海龙大王,未知爱吸鸦片否?若爱吸这福寿膏,这个机会,很是难得。
这次焚毁鸦片,沿海居民,统来瞧看,人潮人海,拥挤不堪,内中拍手称快的,倒有一大半;只上了烟瘾的愚夫愚妇,一时没得吸,未免难过;还有运售的洋商,私贩的奸民,心中更加怏怏。英领事义律,因英国商民,无端失此大利,痛恨得了不得。则徐布告各国商人,如愿通商,须具甘结,这甘结内,便是:“此后如夹带鸦片,船货没官,人即正法”数语。别国统愿照约,惟义律不愿,由广州退出,航赴澳门,请则徐至澳门会议。则徐不许,禁绝薪蔬食物入澳,义律挈妻子及流寓英人五十七家,聚居尖沙嘴商船,潜招英国兵船数艘,借名索食,突攻九龙岛。被清参将赖恩爵用炮击沈一艘兵船,义律倒也有些惊慌。葡萄牙浼人出来转圜,愿遵清国新律,惟请削“人即正法”一语。则徐飞奏清廷,道光帝批回奏折云:
既有此番举动,若再示柔弱,则大不可。朕不虑卿等孟浪,但诫卿等不可畏葸,先威后德,控制之良法也,特此手谕。
林则徐接此谕后,回绝英领事义律。义律再派兵船,寄泊口外,拦住遵结各船,不准入口。则徐闻报,令水师提督关天培,率领兵船五艘,出洋查办。英船见中国兵船出口,先开炮轰击,天培发炮还应,击坏英船柁楼,死了好几个水手。英船转入官浦,由天培尾追,一阵击退。天培乘胜追至尖沙嘴,把英船逐出老万山外洋。清廷连闻胜仗,王大臣遂多半主战,大理寺卿曾望颜,且请封关禁海,尽停各国贸易。全然不知世事。道光帝令则徐议奏,则徐复陈英国违禁,与他国无与,现只有禁英通商,不便一例峻拒等语。道光帝乃只停英人贸易,谕旨如下:
英吉利夷人,自议禁烟后,反复无常,若准其通商,殊属不成事体,至区区关税,何足计较。我朝抚绥外国,恩泽极厚,英夷不知感戴,反肆鸱张,我直彼曲,中外咸知。自外生成,尚何足惜?其即将英吉利国贸易停止!钦此。
中英两国,自此绝交,义律报达英国政府,请速发兵。英国政体,是君主立宪,向设上下两议院,当时即开议院会议,有几个力持正道的人,颇说鸦片贸易,殊不正当,若为此事开战,有损英吉利名誉。英政府因此踌躇三日,怎奈议员宗旨不一,彼此投票解决,主战派多占九票,遂下令印度总督,调集屯兵万五千人,令加至义律统陆军,伯麦统海军,直向中国进发。正是:
过柔则弱, 过刚必折;
滚滚海氛, 一发莫遏。
欲知后来胜负,待小子停一停笔,下回再行录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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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毒一案,千古传疑。不敢信其必有,亦不敢谓其必无。但钮祜禄氏挟才自恃,因宠生骄,姑妇之间,总不免有勃谿之隐,所以暴崩之后,遂生出种种疑议。宫中之疑团未释,而海外之战衅又开。宣宗始终自大,卒至海氛一发,不可收拾。古人有言:“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刑于之化未端,无怪家邦之多事也。本回前后叙事,截然不同,而从夹缝中窥入隐微,实足互勘对证,宣宗之为君可知矣。
第五十一回 林制军慷慨视师 琦中堂昏庸误国
却说英国发兵的警报,传到中国,清廷知战衅已开,命林则徐任两广总督,责成守御;调邓廷桢督闽,防扼闽海。则徐留心洋务,每日购阅外洋新闻纸,阴探西事,闻英政府已决定主战,急备战船六十艘,火舟二十只,小舟百余只,募壮丁五千,演习海战;自己又亲赴狮子洋,校阅水师,军容颇盛。能文能武,是个将相材。道光二十年五月,特书年月,志国耻之缘起。英军舰十五艘,汽船四艘,运送船二十五艘,舳舻相接,旌旗蔽空,驶至澳门口外,则徐已派火舟堵塞海口,乘着风潮出洋,遇著英船,放起一把火来。英船急忙退避,已被毁去杉板船两只。
英将伯麦,贿募汉奸多名,令侦察广东海口,何处空虚,可以袭入。无奈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对。最后有几个汉奸,死里逃生,回报伯麦,说海口布得密密层层,连渔船蜑户,统为林制台效力,不但兵船不能进去,就使光身子一个人,要想入口,也要被他搜查明白,若有一些形迹可疑,休想活着。看来广东有这林制台,是万万不能进兵呢。伯麦道:“我兵跋涉重洋,来到此地,难道罢手不成?”汉奸道:“中国海面,很是延长,林制台只能管一广东,不能带管别省,别省的督抚,哪里个个象这位林公,此省有备,好攻那省,总有破绽可寻;而且中国的京师,是直隶,直隶也是沿海省分,若能攻入直隶海口,比别省好得多哩。”为虎作伥,煞是可恨!伯麦闻言大喜,遂率舰队三十一艘,向北进驶。
则徐探悉英舰北去,飞咨闽、浙各省,严行防守。闽督邓廷桢,早已布置妥帖。预募水勇,在洋巡逻,见英船驶近厦门,水勇便扮做商民模样,乘夜袭击,行近英舰,突用火罐喷筒,向英舰内放入,攻坏英舰舵帆,焚毙英兵数十。英兵茫无头绪,还道是海盗偷袭,连忙抵敌,那水勇却荡着划桨,飞报内港去了。伯麦修好舵帆,复进攻厦门。金厦兵备道刘曜春,早接水勇禀报,固守炮台,囊沙叠垣,敌炮不能洞穿,那炮台还击的弹力,很是厉害,响了数声,把敌舰轰坏好几艘。伯麦料厦门也不易入,复趁着东北风,直犯浙海。
浙海第一重门户,便是舟山,四面皆海,无险可扼。浙省官吏,又把舟山群岛,看作不甚要紧的样子。英舰已经驶至,还疑外国商舶,毫不防备。当沿海戒严时,就使是外国商舶,亦须稽查,况明明是兵舰乎?英人经粤、闽二次惩创,还不敢陡然登岸,只在海面游弋。过了两三天,并没有兵船出来袭击,遂从群岛中驶入,进薄定海。定海就是舟山故地,因置有县治,别名定海,后来遂把定海舟山,分作两地名目。定海设有总兵,姓张名朝发,平时到也怀着忠心,只谋略却欠缺一点,褒贬无私。不去袭击外洋,专知把守海口。英舰二十六艘,连樯而进,朝发方下令防御。中军游击罗建功,还说外洋炮火,利水不利陆,请专守城池,不必注重海口。越是愚夫,越说呆话。朝发道:“守城非我责任,我专领水师,但知扼住海口,不令敌兵登岸,便算尽职。”随督师出港口。
英将遣师投函,略说:“本国志在通商,并非有意激战,只因广东林、邓二督,烧我鸦片烟万余箱,所以前来索偿。若赔我烟价,许我通商,自应麾兵回国”等语。朝发叱回,令军士开炮轰击,英舰暂退。翌晨,英舰复齐至港口,把大炮架起桅樯上面,接连轰入,势甚凶猛。港内守兵,抵当不住,船多被毁。朝发尚冒死督战,左股上忽中一弹,向后晕倒,亲兵赶即救回,于是纷纷溃退。英兵乘胜登岸,直薄定海城下。定海城内无兵。知县姚怀祥,遣典史金福,招募乡勇数百,甫至即溃。怀祥独坐南城上,见英兵缘梯上城,奔赴北门,解印交仆送府,自刎死。朝发回至镇海,亦创重而亡。
败报到京,道光帝即命两江总督伊里布,赴浙视师。伊里布尚未抵浙,英将伯麦,复遗书浙抚,浙抚乌尔恭额,料知书中,没甚好话,不愿拆阅,竟将原书发还。伯麦方拟进攻,适领事义律至军,请分兵直趋天津。伯麦依言,遂与义律率军舰八艘,向天津进发。
道光帝因定海失守,未免忧虑,常召王大臣会议。军机大臣穆彰阿以谄谀道宠,平时与林则徐等,本不相和协,至是遂奏林则徐办理不善,轻开战衅,宜一面惩办林则徐,一面再定和战事宜。又是一个和珅。道光帝尚在未决,忽由直隶总督琦善,递上封奏一本,内称:“英国兵船,驶至天津海口,意欲求抚。我朝以大字小,不如俯顺外情,罢兵息事为是。此等言语,最足荧惑主听。且粤督林则徐,办理禁烟,亦太操切,伏乞皇上恩威并济,执两用中”等语。道光帝览了奏牍,又去召穆彰阿商量。穆彰阿与琦善,本是臭味相投的朋友,穆彰阿要害林则徐,琦善自然竭力帮忙。况且这班奸臣,屈害忠良,是第一能手,欲要他去抵御外人,他却很是怕死,一些儿没能耐。
相传义律到津,直至总督衙门求见,琦善闻英领事来署,当即迎入,义律取出英议会致中国宰相书,交与琦善。琦善本由大学士出督直隶,展开细瞧,半字不识,随令通事译读。首数句无非说东粤烧烟,起自林、邓二人,春间索偿,被他诟逐,所以越境入浙,由浙到津。琦善听了,尚不在意。后来通事又译出要约六条,随译随报。看官!你道他要求的是什么款子?小子一一开录如下:
第一条 赔偿货价。
第二条 开放广州、福建、厦门、定海、上海为商埠。
第三条 两国交际,用平等礼。
第四条 索赔兵费。
第五条 不得以英船夹带鸦片累及居留英商。
第六条 尽裁洋商(经手华商)浮费。
琦善听毕,沈吟了好一会,方向义律道:“汝国既有意修和,那时总可商议。明日请贵兵官来署宴叙便了。”义律别去,次日,琦善令厨役备好筵宴,专待客到。约至巳牌时候,英国水师将弁二十余人,统是直挺挺雄纠纠的走入署中。琦替接入,见他威武非凡,不由的心头乱跳。见了二十多人,便已畏惧,若多至十倍百倍,定然向他下拜了。英兵官虽不能直接与他谈论,然已瞧透他畏怯情状,便箕踞上坐,命随来的通事传说,“本国已发大兵若干万,炮船若干艘,即日可到中国。若中国不允要求,请毋后悔!”这番言语,吓得琦善面色如土,忙央通事说情,愿为转奏。英将弁眉飞色舞,乐得大嚼一回,吃他个饱。席散后,琦善便据事奏陈,当由穆彰阿一力推荐,道光帝便命琦善赴粤查办。琦善闻命,即与英领事义律,约定赴粤议款。义律等徐返舟出,琦善入京听训,造膝密陈,廷臣多未及闻知。迨琦善出京,部中接山东巡抚托浑布奏报,略称:“义律等自津回南,路过山东,接见时很是恭顺。大约为自己写照。今因琦中堂赴粤招抚,彼亦返粤听命”云云。嗣又接到伊里布奏本,据说:“与英人订休战约,愿还我定海”等语。部臣方识琦善、伊里布,统是一班和事老。有几个见识稍高,已料到后来危局,然内有穆彰阿,外有琦善、伊里布,内外朋比,说亦无益,还是得过且过,做个仗马寒蝉。这也难免误国之罪。
这且慢表,且说林则徐方加意海防,严缉私贩,每月获到贩烟人犯,总有数起,则徐一一奏闻。起初接到廷寄,多是奖勉的话头,一日,传到京抄,上载大学士琦善奉旨赴粤查办,则徐不禁浩叹,正扼腕间,又接批发奏折的硃谕道:
外而断绝通商,并未断绝;内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净尽。无非空言搪塞,不但终无实济,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又以何词对朕也。特谕。
则徐览毕无语。幕友在旁瞧着,不禁气愤,随道:“大帅这般尽力,反得这般批谕,令人不解。”则徐叹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古今来多出一辙。林某自恨不能去邪,所以遭此疑谤。现既奉谕申斥,不得不自去请罪。”随即磨墨濡毫,草拟请罪折子,并加附片,愿戴罪赴浙,投营效力,当下交给幕友誊清,即日拜发。甫发奏折,又来严旨一道:
前因鸦片烟流毒海内,特派林则徐驰往广东海口,会同邓廷桢查办。原期肃清内地,断绝来源,随地随时,妥为办理。乃自查办以来,内而奸民犯法,不能净尽;外而私贩来源,并未断绝。本年福建、浙江、江苏、山东、直隶、盛京等省,纷纷征调,糜饷劳师。此旨林则徐办理不善之所致。林则徐、邓廷桢着交部分别严加议处。两广总督,着琦善署理,未到任以前,着怡良暂行护理。钦此。
越数日,大学士署理两广总督琦善到任,此时粤督印信,已由林则徐交与怡良;怡良复交与琦善。琦善接印在手,别样事不暇施行,先查刺林则徐罪状,怎奈遍阅文书,无瑕可摘;随召水师提督关天培,总兵李廷钰等入见,责他首先开衅,此后须要格外谨慎,方可免咎。关、李等气愤填胸,只因总督系顶头上司,不好出言辩驳,勉强答应而退。琦善摆着钦差架子,也不出送。
忽巡捕传进英领事义律来文,琦善忙即展阅,阅罢,急下令将沿海兵防,尽行撤退;并旧募之水勇渔艇,一律解散。还是怡良闻着此信,赶到督署探问,琦善把义律来书,交与怡良瞧阅,口中却说道:“兄弟并不是趋奉洋人,只圣上已经主抚,不得不从圆一点。照英领事的书中,要我退兵,我只得把兵撤退,推诚相与,方好成全抚议。”明明是畏敌如虎,反说得与己无涉。怡良道:“夷情叵测,不可不防,还求中堂明察!”琦善拈须笑道:“兄弟在直隶时,已与义律面约休战,还怕什么?”
小骗碰着大骗。怡良无可再说,随即告别。
琦善方欣欣得意,专等义律来署议款。等了数日,毫无消息,只有属员来报,或说是获住汉奸,或说是捕到私贩,或说是英舰出入海口,侦探虚实。惹得琦善性起,大怒道:“好好一个中国,都被这等混帐东西,闹成这种模样。是自己说自己。此后若再来尝试,定不姑贷!”属员碰着这个顶子,大家都回到衙中,吃着睡着,乐得安逸,不管闲帐。
琦善又招了一个粤人鲍鹏,作为翻译官,差他往来传信。鲍鹏曾在西商处,充过买办,为义律所奴视,琦中堂偏当他作奇材看待,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因此义律越知琦善无能,日夜增船橹,造攻具,招纳叛亡,准备角战。琦善却一些儿不防,一些儿不备,只叫鲍鹏催促义律复音。
这日,鲍鹏带来复文一角,琦善即命鲍鹏译出,内说:“前索六款,统求准议,还请割让香港一岛,畀英国兵商寄居,是否限三日答复!”这封书,便是外人所说哀的美敦书,是挑战的意思。琦善顿足道:“这都是林则徐闯出来的祸祟,他既要我准他六款,还要什么香港一岛,如何是好?”鲍鹏道:“香港是海口荒岛,就使允给了他,也没甚要紧。”分明是个汉奸。琦善道:“这个却未便照准。”鲍鹏道:“书中限期,只有三日,三日不复,他便要率兵进港来了。”琦善道:“你却去对英领事说,叫他静心伺候,待我出奏,再行答复。”鲍鹏应命而去。琦善却令幕宾修了一个模糊影响的奏折,拜发出去。
隔了两宿,鲍鹏回报义律不肯遵命,说是:“且开了仗,再好议和。”琦善大惊,正在慌张,沙角炮台将陈连升,赍文请援,琦善不愿发兵,仍遣鲍鹏赴英舰议和。鲍鹏阳虽应命,暗中却往别处耽搁了好几天,琦善还道他磋磨和议,不加着急,忽由飞骑来报:“陈副将连升,与英兵开战,轰毙英兵四百多人,后因火药倾尽,力竭身亡,连升子举鹏与千总张清鹤,统已阵殁。沙角炮台,已失陷了。”琦善道:“有这么事!”竟象作梦。接连又报:“大角炮台,亦被英人陷没,千总黎志安,受伤出走。”琦善皱眉道:“我已着鲍鹏去止英兵,什么鲍鹏不来,英兵只管进攻。”
语未毕,署外传进手本,乃总兵李廷钰求见。琦善道:“我没有传他回省,他来做什么?”真心昏蛋。传递手本的巡捕,答称李镇台说有紧急事情,因此进省禀见。琦善方命传入,相见毕,廷钰禀道:“沙角、大角两炮台,俱已陷落,英兵已进攻虎门,请大帅急速发兵,由卑镇带去把守!”琦善道:“我奉旨前来议抚,并不是与英开战,怎好添兵寻衅?”梦人说梦话。廷钰道:“英兵不愿就抚,奈何?”琦善道:“我已着鲍鹏前去相商,谅无不成,明后日便可没事,老兄不必过虑!”廷钰道:“大帅不要过信鲍鹏,鲍鹏前曾私贩烟土,犯过罪案,倘再被他通洋舞弊,恐怕祸患不浅。”琦善闭着目,只是摇头。廷钰下泪道:“虎门系粤东门户,虎门一失,省城万不能保。廷钰等死不足惜,大帅恐亦未便。”说到这一句,琦善方张目道:“据你说来,是必要添兵的。现调兵二百名,给你带去,可好么?”廷钰道:“二百名不够分布。”琦善道:“再添三百,凑成五百,想总够了。”好象买卖人论价,可笑之至。廷钰方起身告辞,琦善又道:“老兄带了五百兵出去,只可黑夜中潜渡,若被英人得知,责我添兵,那时万不肯就抚了。”廷钰又气又笑,告别出外,急赴虎门守威远炮台去了。
琦善正遣发廷钰出署,见鲍鹏进来,好象得了宝贝,忙问抚议如何?鲍鹏答称义律必欲照约,方许退兵。琦善道:“你如何今日才来?”鲍鹏道:“卑职前日奉命前去,义律只是不见,守候数日,方得见他,磋商许久,仍无成议。只是请大帅允准要约,非但把炮台归还,连定海亦即交付。”琦善道:“你再去与他商议,前六款中,烟价偿他若干,广州可以开放,香港亦可婉商,余事待后再谈。”鲍鹏去了一会,又回报:“义律已经首肯,请大帅出订和约。”琦善道:“话虽如此,但我尚未奏准,如何与他订约?”鲍鹏道:“可去订一草约,然后奏准未迟。”琦善从鲍鹏言,借查阅炮位为名,与义律会于莲花城,愿偿烟价七百万圆,并许开放广州,割让香港。义律亦许归还定海,及沙角、大角两炮台。双方议定草约,琦善还署,即咨伊里布接收定海,一面即据义律来文,说出不得不抚情形,奏达清廷。
道光帝未经大创,安肯遽允?即命御前大臣弈山为靖逆将军,提督杨芳、尚书隆文为参赞大臣,赴粤剿办,并降旨道:
览奏,曷胜愤懑。不料琦善怯懦无能,一至于此!该夷两次在浙江、粤东肆逆,攻占县城炮台,伤我镇将大员,荼毒生民,惊扰郡邑,大逆不道,覆载难容。无论缴还定海,献出炮台之语,不足深信。即使真能退地,亦只复我疆土,其被戕之官兵,罹害之民人,切齿同仇,神人共愤;若不痛加剿洗,何以伸天讨而示国威?弈山、隆文兼程前进,迅即驰赴广东,整我兵旅,歼兹丑类!务将首从各犯,通夷汉奸,槛送京师,尽法处治。至琦善身膺重寄,不能声明大义,拒绝要求,竟甘受其欺侮,已出情理之外;且屡奉谕旨,不准收受夷书,胆敢附折呈递,代为恳求,是何居心?且据称同城之将军、都统、巡抚、学政及司道府县,均经会商,何以折内阿精阿、怡良等,并未会衔?所奏显有不实,琦善着革去大学士,拔去花翎,仍交部严加议处!钦此。
琦善接旨,不由的身子发抖,又闻伊里布亦奉饬回任,料知朝廷变了和议,将来如何答复英人?惶急了数天,忽又接到京中家报,说是家产都要籍没了,心中一急,昏晕倒地,不省人事。家不可忘,国恰可卖。正是:
内家而外国, 义本同休戚;
误国即误家, 身败名亦裂。
未知琦善性命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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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烟之举,虽未免过激,然使省省有林、邓,则善战善守,英何能为?且但患畏葸,不患孟浪,本出自宣宗之口,林、邓二公,不过奉上而为之耳。何物穆彰阿,敢行炀蔽,妨贤病国,纵敌殃民,弛一日之大防,酿百年之遗毒。不知者谓鸦片之祸,起自林文忠,其知者则固谓在彼不在此也。琦善奸党,右穆左林,隳车实,长寇仇,莫此为甚。读此回,令人惋惜,又令人愤激;虽本事实之不平,亦由抑扬之得体。
第五十二回 关提督粤中殉难 奕将军城下乞盟
却说琦善闻家产籍没,顿时昏绝,经家人竭力施救,方渐渐苏醒,垂着泪道:“早知英人这样厉害,朝局这样反复,穆中堂这样坐视,我也不出来了。”悔已无及。于是再召鲍鹏密议。鲍鹏道:“大人不必着急!总叫得英人欢心,不与大人为难。后事归后人处置,大人即可脱然无累了。”琦善思前想后,亦没有救急法子,只得搜罗歌女,摆列盛筵,时常请英使享宴,迁延时日,这英领事义律,及英将伯麦等抱着始终不让的宗旨,外面却与琦善周旋,大饮大吃,酒酣耳热,还抱着歌女取乐。广东咸水妹,想是从此而起。正在花天酒地时候,朝旨已下,琦善接读朝旨,方悉家产籍没的原因,实是怡良一奏而起。小子先录登当时的上谕道:
香港地方紧要,前经琦善奏明,如或给与,必致屯兵聚粮,建台设炮,久之觊觎广东,流弊不可胜言;旋又奏请准其在广东通商,并给与香港泊舟寄住。前后自相矛盾,已出情理之外;况此时并未奉旨允行,何以该督即令其公然占踞。览怡良所奏,曷胜愤憾!朕君临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国家所有,琦善擅予香港,擅准通商,胆敢乞朕格外施恩,且伊被人恐吓,奏报粤省情形,妄称地理无要可扼,军器无利可恃,兵力不坚,民心不固,摘举数端,危言要挟,不知是何肺腑?如此辜恩误国,实属丧尽天良。琦善著即革职拿问,所有家产,即行查抄入官!钦此。
琦善读毕,眼泪复如泉水涌下,随道:“我与怡良,无仇无隙,如何把我参奏?且他的奏稿中,不知说的什么说话,真是可恨!”责人不责己。当下着人到抚署中,抄出怡良奏稿,回报琦善,由琦善接瞧道:
自琦善到粤以后,如何办理,未经知会到臣,忽外间传说:“义律已在香港出有伪示,逼令彼处民人,归顺彼国”等语。方谓传闻未确,盅惑人心,随据水师提督转据副将禀抄伪示前来,臣不胜骇异。惟大西洋自前明寄居香山县属之澳门,相沿已久,均归中国之同知县丞管辖,而议者犹以为非计,今该夷竟敢胁天朝士民,占踞全岛,该处去虎门甚近,片帆可到,沿海各州县,势必刻刻防闲,且此后内地犯法之徒,必以此为藏纳之薮,是地方既因之不靖,而法律亦有所不行;更恐犬羊之性,反复无常,一有要求不遂,必仍非礼相向,虽欲追悔从前,其何可及?伏思圣虑周详,无远不照,何待臣鳃鳃过计。但海疆要地,外夷公然主掌,并敢以天朝百姓,称为英国之民,臣实不胜愤憾!第一切驾驭机宜,臣无从悉其颠末,惟于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钦奉谕旨,调集兵丁,预备进剿,并令琦善同林则徐、邓廷桢妥为办理,均经宣示。臣等晤见时,亦请添募兵勇,以壮声威,固守虎门炮台,防堵入省要隘。今英夷窥伺多端,实有措手莫及之势。现既见有夷文伪示,不敢缄默,谨照录以闻。
琦善瞧完,又气又惧,急得手足冰冷。忽有水师提督关天培,递来急报,说:“英舰复来攻虎门,请派兵速援!”琦善此时,已如死人一般,还有什么心思去顾虎门?随把急报搁起,一概不管。
原来英领事义律,已闻清廷主战消息,与伯麦定议续攻,趁奕山、杨芳、隆文等未曾到粤,即调齐兵舰,高扯红旗,向虎门进发。水师提督关天培,正守靖远炮台,一面飞速请援,一面督军防御;遥见英舰如飞而至,天培督令军士开炮,炮声数响,倒也击着英舰数艘,可恨未中要害,只把铁甲上面,打破了几个窟窿。英舰冒险冲入,两下里炮声震天,轰个不住。天培手下,多中炮倒毙,只望援军前来接应,谁知相持多时,毫无援音。英舰得步进步,所发炮弹,越加接近,宛如雨点雷声,没处躲避,蓦然间一颗飞弹,从天培头上落来,天培把头一偏,那弹正中左臂,接连又是数颗弹丸,把天培身边几个亲兵,大半击倒。兵士便哗乱起来,你逃我走,个个要管自己的性命。天培左臂受伤,已忍痛不住,又见兵士纷纷溃败,大呼道:“英人可恶,琦善可恨!天培从此殉国了。”一恨千古。就将手中的剑,向颈上一抹,一道魂灵,直升天府。
英人乘胜登岸,占据了靖远炮台,转攻威远、横档两炮台。两炮台上的守兵,已自闻风奔溃,总兵李廷钰,副将刘大忠,禁止不住,也只得退走。眼见得两炮台尽陷,虎门失守,英人将虎门各隘,所列大炮三百余门,及上年林则徐购得西洋炮二百余门,统行夺去;并且长驱直入,进薄乌涌。乌涌距省城只六十里,镇守员是总兵祥福,率同游击沈占鳌,守备洪连科,竭力拒战。杀了一两日,寡不敌众,弹药又尽,祥总兵及麾下二将,临敌捐躯,同时毕命,大帅怕死,裨将虽死无益。省城大震。幸亏参赞大臣杨芳,率湖南兵数千至城内,杨参赞素有威名,人心赖以少安。
是时畏懦无能的琦善,已由副都统英隆,奉旨押解进京,只怡良尚任巡抚,即与杨芳相见。当下谈起琦中堂议抚事情,怡良道:“琦中堂在任时,单信任汉奸鲍鹏,堕了英领事义律诡计,一切措置,力反林制台所为。林制台处处筹防,琦中堂偏处处撤防,所以英人长驱直入。现在虎门险要,已经失去,乌涌地方,又复陷落,省城危急异常。幸逢参赞驰至,还好仗着英威,极力补救。”杨芳道:“琦中堂太觉糊涂,抚议未成,如何就自撤藩篱?现在门户已撤,叫杨某如何剿办?看来只好以堵为剿,再作计较。”怡良道:“英兵已入乌涌,海面不必讲了,现只有堵塞省河的办法。”杨芳道:“省河有几处要隘?”怡良道:“陆路的要隘,叫作东胜寺;水路的要隘,叫作凤凰冈。”杨芳道:“这两处要隘,有无重兵防守?”怡良道:“向来设有重兵,被琦中堂层层撤掉,琦中堂被逮,兄弟方筹议防守。但陆兵尚敷调遣,水师各船,被英人毁夺殆尽,弄到无舰可调,无炮可运,兄弟正在焦急哩。”杨芳道:“舰队已经丧失,且扼守河岸要紧。”遂派总兵段永福,率千兵扼东胜寺;总兵长春,率千兵扼凤凰冈。两将才率师前去,探马已飞报英舰闯入省河。杨芳拟自去视师,遂起身与怡良告别,带了亲兵数百名,亲到河岸督战;行近凤凰冈,遥闻炮声不绝,知已与英兵开仗,忙拍马前进到凤凰冈前,见总兵长春,正在岸上耀武扬威,督兵痛击,英舰已向南退去。杨芳一到,长春方前来迎接,由杨芳下马慰劳一番,再偕长春沿河巡视,远望南岸河身稍狭,颇觉险要,便向长春道:“那边却是天然要口,为什么不见守兵?”长春答道:“河身稍狭的区处,便是腊德及二沙尾,闻林制军督师时,曾处处驻兵,后来都由琦中堂撤去,一任英使出入,所以空空荡荡,不见一兵。”杨芳刚在叹息,忽见南风大起,潮水陡涨,忙道:“不好!不好!”急传令守兵,一齐整队,排列岸上。杨果勇,不愧将材,可惜大势已去。长春问是何意?杨芳向南一指,便道:“英舰又乘潮来也。”长春望将过去,果见一大队轮船,隐隐驶入,比前次更多一二倍,连忙令军士摆好炮位,灌足火药,准备迎击。
顷刻间,英舰已在眼前,即令开炮出去,扑通扑通的声音,接连不断,河中烟雾迷蒙,弹丸跳掷。那英舰仗着坚厚,只管冲烟前进,还击的飞炮火箭,亦很猛烈。杨芳、长春两人,左右督战,不许兵士少懈。两边轰击许久,潮亦渐退,英舰方随潮出去。杨芳道:“真好厉害!外人这般强悍,中国从此无安日了。”知几之言。是夜,即在凤凰冈营内暂宿。
次晨,美国领事,到营求见,由兵弁入报。杨芳道:“美领事有什么事情,要来见我?”迟了半晌,方命兵弁请美领事入营。两下相见,分宾主坐定,各由通事传话。美领事先请进埔开舱。杨芳道:“我朝与贵国,本没有失好意见,上谕原准贵国通商,只是英人猖獗异常,与我寻衅,所以连累贵国。这是英人不好,并非我国无情。”美领事道:“闻英人亦不欲多事,只因天朝不准通商,两边误会,才有此战。窃想通商一事,乃天朝二百年来恩例,何妨一例通融,仍循旧制。”杨芳道:“我朝原许各国通商,宁独使英人向隅?奈英人私卖违禁的鸦片,不得不与他交涉。且英人很是刁狡,今朝乞抚,明朝挑战,如何可以通融?”美领事道:“这倒不妨。英领事义律,已有笔据呈交呢。”随取出义律笔据,交与杨芳。杨芳瞧着,乃是几行汉文,有“不讨别情,惟求照常贸易,如带违禁货物,愿将船货入官”等语,便道:“照这笔据,似还可以商量。但英商再有贩运违禁货物,那便怎么处置?”美领事道:“英国商人,并未随同兹事,若准他通商,货船便即入口,就使英兵要战,英商也是不肯,反可制服兵船,岂不是敛兵息争的好事么?”杨芳道:“贵领事既与他说情,本大臣就替他奏请便是。只英舰不得无故闯入,须等上谕下来,或和或战,再行答复。”美领事应诺而去。
杨芳回省与怡良商议,彼此意见相同,遂联衔会奏,大旨以敌入堂奥,守具皆乏,现由美领事为英缓颊,姑借此羁縻,为退敌收险之计。此奏很是。这奏一上,总道廷旨允从,失之东隅,还可收之桑榆,谁知道光帝偏偏不依,真正气数。竟下旨严斥道:
览奏,愤懑之至!现在各路征调兵丁一万六千有余,陆续抵粤,杨芳乃迁延观望,有意阻挠,汲汲以通商为请,是复蹈琦善故辙,变其文而情则一,殊不可解。若如此了结,又何必命将出师,征调官兵。且提镇大员,及阵亡将弁,此等忠魂,何以克慰?杨芳、怡良等,只知迁就完事,不顾国家大体,殊失朕望,着先行交部严议。弈山、隆文经朕面谕一切,必能仰体朕意,现已到粤,兵多粮足,自当协力同心,为国宣劳,以膺懋赏,断不准提及通商二字,坐失机宜,此次批折,着发给阅看。钦此。
是时靖逆将军弈山,及参赞隆文,还有总督祁,俱已到粤,杨芳接见,便与叙起战事利害,及奏请羁縻缘由。弈山道:“皇上的意思是决计主剿,所以参赞出奏,致遭严斥。兄弟亦知粤东空虚,但难违上命,奈何?”祁道:“闻得前时林制军,办理的很是严密,何妨请他一议!”弈山点头称善,当由祁取出名刺,去请林则徐。
原来林则徐虽已被谴,尚未离粤,闻祁相邀,随即入见。祁引他见了弈山,弈山便问防剿事宜。则徐道:“现在寇入堂奥,剿堵两难。省城又是卑薄得很,无险可扼,欲要挽回大局,很不容易。只有暂时设法羁縻,计诱英舰,退至猎德二沙尾外面,连夜下桩沉船,用重兵大炮把守,令他无从闯入。一俟风潮皆顺,苇筏齐备,再议乘势火攻,方出万全。”弈山默然不答。意中还不以为然,想总要吃个败仗,方觉爽快。祁道:“闻省河一带,都有英船出没,如何诱他出去?”则徐道:“那总有法可想。”祁道:“这却还仗大力。”则徐道:“林某在粤待罪,恨不将英人立刻驱逐,奈因琦中堂处处反对,无能为力,负罪愈深。今日得公等垂青,林某敢不效死。”忠忱贯日。言未毕,外面报圣旨下来,要林公出接。则徐忙出去接旨,系授则徐四品京堂,驰赴浙江会办军务。则徐束装即行,粤东失了臂助。
义律待了多日,未见杨芳复音,复来催索烟价。弈山叱回,即欲发兵出战。杨芳谏道:“兵船未备,水勇未集,此时不宜浪战,还请固守为是!”弈山道:“各省兵士,已调集一万七千名,粤兵亦有数万,若再顿兵不战,上头亦要诘责,只好与他拼一死战便了。”若能与他拼一死战,也不失为忠臣,只怕是空说大话。于是令提督张必禄,屯西炮台,出中路,杨芳由泥城出右路,隆文屯东炮台,出左路;并遣四川客兵,及祁所募水勇三百名,驾着小舟,携火箭喷筒,驶出省河,突攻英船。英船不及防备,被焚桅船二只,舢舨船二只,小船五只,英兵亦毙了数百名,并误伤美人数十。又开罪美国了。弈山闻报,正欣喜过望,慢着!忽递到败耗,说是英兵来打回复阵,把我兵轮三艘毁去,我兵败退,英舰已闯入十三洋行面前,弈山又忧虑起来。忽喜忽忧,活绘出一个庸帅。次日,探马又飞报英兵大至,天字炮台守将段永福败走,炮台被陷,炮台上面的八千斤大炮,都被英人夺去;接着又报泥城炮台守将岱昌及刘大忠,亦已败退。弈山搓手道:“不得了!不得了!”何不出去死战?忙檄两参赞及张必禄回守省城。自己不敢出战,到也罢了,还要调回别人保护自己,真是没用的东西!
公文才发,又接到紧急军报,据称:“港内筏材油薪船,并水师船六十多艘,统被英兵及汉奸烧尽。现在英兵已进攻四方炮台了。”弈山此时,好象兜头浇下冷水,一盆又一盆身子都冷了半截,免不得上城了望。目中遥见火光烛天,耳中隐闻炮声震地,他在城上踱来踱去,急得愁肠百结,突见东南角上有旗号展出,后面随着许多人马,不觉大惊,险些儿跌下城来,仔细一瞧,乃是自己兵队,方略定了一定神。等到兵马已到城下,后队乃是两参赞押著,忙即下城,开门延入。杨芳道:“四方炮台,据省城后山,为全城保障,现闻英兵进攻,参赞等正思驰援,因奉调回来,不敢违命。好在城中尚无要事,待杨某出去救应。”奕山道:“不,不必。昨日闽中到有水勇,已由祁督遣调往援,此刻城中吃紧,全仗诸公保护,千万不要离城。”
正议论间,探报四方炮台,又被英人夺去。杨芳着急道:“怎么如此迅速!杨芳都着急起来,我知这位弈将军,恐怕连话都说不出了。四方炮台一失,敌兵据高临下,全城军民,如坐穽中,奈何奈何?”弈山道:“这这这,全仗杨杨果勇侯,出出力保全。”杨芳不暇答应,急率军士登城固守,布置才毕,城北的火箭炮弹,已陆续射来。杨芳亲至城北督防,兀坐危楼,当着箭弹,终日不退。老天恰也怜他忠心,镇日里大雨倾盆,把英人射来的火器,沾湿不燃。城中人心,稍稍镇定。
看官!你道英人何故这么强?粤兵何故这么弱?小子细查中外掌故,方知英领事义律,虽是求抚,暗中却屡向本国调兵。水军统帅伯麦,早到中国,经过好几次战仗,上文统已叙明;陆军统帅加至义律,亦到粤多日;这时候复来了陆军司令官卧乌古,带了好几千雄兵,来粤助阵,所以英兵越来得厉害。这边粤中将弁,因海口已失,心中早已惶惧;弈山又是个纸糊将军,名目新鲜。并不敢出去督战。大帅安坐省城,将弁还肯尽力么?因此英兵进一步,粤兵退一步;英兵越进得猛,粤兵越退得远。炮台失了好几个,兵船军械,夺去无数,将弁恰是一个不伤。应为将弁贺喜。弈山住在围城中,既不敢战,又不敢逃,只好虚心下气,向属员问计。苦极!还是广州知府余保纯,献了一个救急的妙法子,无非是“议和讲款”四字。当由余保纯出去议款,经了无数口舌,复由美利坚商人,居中调停,定了四条款子,开列如下:
第一条 广东允于烟价外,先偿英国兵费六百万圆,限五日内付清。
第二条 将军及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里。
第三条 割让香港问题,待后再商。
第四条 英舰退出虎门。
余保纯回报弈山,弈山唯唯听命。遂搜括藩运两库,得了四百万圆,还不够二百万圆,由粤海关凑足缴付英人。一面又下令出城,退屯六十里外的小金山。杨芳敢怒而不敢言,只请留城弹压,弈山也没有工夫管他,径自出去。隆文随着出城,心中也愤恚万分。到了小金山,隆文生起病来,竟尔逝世。小子叙到此处,也叹息不置,随笔成一七绝道:
主和主战两无谋,庸帅何能建远猷?
城下乞盟太自馁,西江难濯粤中羞。
和议已定,英人曾否退兵?且待下回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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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一个琦善,又来了一个弈山。清宣宗专信满人,以致专阃诸帅,多属庸驽,虽以老成历炼之杨芳,屡建奇绩,洊膺侯爵,至此发言建议,犹不能邀宣宗之信用;彼关天培辈,宁尚值宸衷一顾?忠愤者徒自捐躯,狡黠者专图幸免,边事之坏,自在意中。观琦善之被逮,为之一快;继任者为一弈山,又为之一叹。关天培等之殉难,为之一恸;杨芳、怡良会奏之被斥,尤为之一惜。至城下乞盟,愿允四款,更不禁涕泪交垂矣。书中自成波澜,阅者心目中,应亦辘轳不置。
第五十三回 效尸谏宰相轻生 失重镇将帅殉节
却说英国兵舰,自收到兵费后,总算拔椗出口,慢慢儿的退去,从佛山镇取道泥城,经萧关三元里。三元里里民,因英人沿途肆掠,愤愤不平,遂纠众拦截,竖起平英团旗帜,把英兵围住。英兵终日冲突,不能出围,统帅伯麦亦受伤。义律亟遣汉奸混出围场,遣书余保纯求救。保纯亟率兵往解,翼义律等出围,始得脱去。弈山不敢实奏,捏称:“焚击英船,大挫凶锋,义律穷蹙乞抚,只求照旧通商,永不售卖鸦片,惟追交商欠六百万圆。当由臣等与他议约,令他退出虎门外面。”道光帝高居九重,只道弈山是亲信老臣,不至捏饰,当下准奏,谁知他是一片鬼话。杨芳奏请抚议,并不要六百万偿银,反加申斥;弈山饰词上告,将赔偿兵费之款,捏称追交商欠,虽改重从轻,而偿银总是确实,乃反准奏不驳,谓非重满轻汉而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