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苑卮言 - 第 3 页/共 5 页

古诗四言之有冒头,盖不始延年也,二陆诸君为之俑也。如《皇太子宴宣猷堂应令》,而士衡起句曰:“三正迭绍,洪圣启运。自昔哲王,先天而顺。”凡十六韵而始及太子。《大将军宴会》,而士衡起句曰:“皇皇帝,诞骏命。四祖正家,天禄安定。”凡八韵而始入晋乱,齐王ぁ始平之。又士衡《赠斥丘令》而曰:“於皇圣世,时文惟晋。受命自天,奄有黎献。”《答贾常侍》而曰:“伊昔有皇,肇济黎蒸。先天创物,景命是膺。”潘安仁为贾答而曰:“肇自初创,二仪烟カ。爰有生民,伏羲始君。”晋武《华林园宴集》而应吉甫起句云:“悠悠太上,民之厥初。皇极肇建,彝伦攸敷。”若尔则不必多费此等语,但成一冒头,百凡宴会酬赠,可举以贯之矣。若韦孟之《讽谏》,思王之《责躬应诏》,靖节之《赠族》,叔夜之《幽愤》,仲宣之《赠蔡睦文始》,越石之《赠卢谌》,宁有是耶其他仲宣之《思亲》云:“穆穆显妣,德音徽止。”闾丘冲之《三月宴》云:“暮春之月,春服既成。”裴季彦之《大蜡》曰:“日躔星纪,大吕司辰。”开口见咽,岂不快哉!而《选》都未之及,何也? 延年《五君》忽自秀於它作,如“沉醉似埋照,寓辞类托讽。鸾翮有时锻,龙性谁能驯”,以比己之肮脏也;“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以解己之任诞也;“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以感己之濡滞也。语意既隽永,亦易吟讽。“明月照积雪”,是佳境,非佳语。“池塘生春草”,是佳语,非佳境。此语不必过求,亦不必深赏。若权文公所论“池塘”“园柳”二语托讽深重,为广州之祸张本,王介甫取以为美谈,吾不敢信也。(按权云:“池塘者,泉水潴溉之池。今曰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诗所配一虫鸣则一候,今曰变鸣禽者,候将变也。”) 玄晖不叭工发端,撰造精丽,风华映人,一时之杰。青莲目无往古,独三四称服,形之词咏。《登九华山》云:“恨不携谢惊人诗来。”特不如灵运者,匪直材力小弱,灵运语俳而气古,玄晖调俳而气今。 谢山人谓玄晖“澄江净如练”,“澄”“净”二字意重,欲改为“秋江净如练”。余不敢以为然,盖江澄乃净耳。 宋高祖每欲除异己,必令壮士丁午拉杀。午即乐府所谓丁都护者也。时人为之语曰:“莫跋扈,付丁午。”萧齐主道成亦然,其所任者桓康也。时人亦语曰:“莫张,付桓康。”二字既同而字亦对,又皆协韵,甚奇。晋史载谢安石语亦有韵,曰:“天子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屋後着人。”正可破此二主。 自昔倚马占檄,横槊赋诗,曹孟德李少卿桓灵宝杨处道之外,能复有几?自非本色故足贻姗。敖曹《行路难》,犹堪放浪;崇文酵儿,有愧祖武。至於权龙褒辈,供卢胡而已。独《南史》所载梁曹景宗目不知书,好以意作字。及当上燕,朝贤以曹兜鍪,不烦倡和。曹固请不已,许之。仅馀“竞”“病”二韵,即赋云:“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兑。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一座赏服。宋沈庆之目不知书,每将署事,辄恨眼不识字。上尝欢饮群臣,逼令作诗,庆之请颜师古执笔,口授之曰:“微生遇多幸,得逢时运昌。朽老筋力尽,徒步还南冈。辞荣此圣世,何异张子房。”上悦,众坐称美。北齐斛律金不解书,有人教押名曰:“但五屋四面平正即得。”至作《敕勒歌》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为一时乐府之冠。宋野史载韩蕲王世忠目不知书,晚年忽若有悟,能作字及小词,皆有宗趣。一日,苏仲虎尚书方宴客香林园,韩乘小骡迳造,剧欢而散。次日,饷尚书一羊羔,仍手书《临江仙南乡子》二词遗之,潇洒超脱,词多不载。此四事颇相类。又蜀将王产识不过十字,後周将梁台识不过百字,而口授书令,辞旨俱可观。噫!岂释氏所谓宿习馀因耶? 梁氏帝王,武帝简文为胜,湘东次之。武帝之《莫愁》,简文之《乌栖》,大有可讽,馀篇未免割裂,且佻浮浅下,建业江陵之难,故不虚也。昭明鉴裁有馀,自运不足。 王籍“鸟鸣山更幽”,虽逊古质,亦是隽语,第合上句“蝉噪林逾静”读之,遂不成章耳。又有可笑者,“鸟鸣山更幽”,本是反不鸣山幽之意,王介甫何缘复取其本意而反之?且“一鸟不鸣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概如此。 何水部柳吴兴篇法不足,时时造佳致。何气清而伤促,柳调短而伤凡。吴均起语颇多五言律法,馀章绵丽,不堪大雅。 吴兴:“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又:“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置之齐梁月露间,矫矫有气,上可以当康乐而不足,下可以凌子安而有馀。 范詹事《狱中》一篇,虽太自标榜,其持论亦有可观。 范沈篇章,虽有多寡,要其裁造,亦昆季耳。沈以四声定韵,多可议者。唐人用之,遂足千古。然以沈韵作唐律可耳,以己韵押古《选》,沈故自失之。 杨用谓七始即今切韵,宫、商、角、徵、羽之外,又有半商、半徵。盖牙齿舌喉唇之外,有深浅二音故也。沈约以平上去入为四声,自以为得天地秘传之妙,然辨音虽当,辨字多讹,盖偏方之舌,终难取裁耳。即无论沈约,今四《诗骚》赋之韵,有不出於五方田妇之所就乎?而可据以为准乎?古韵时自天渊,沈韵亦多矛盾,至於叶音,真同舌。要之为此格,不能舍此韵耳。天地中和之气,似不在此。 沈休文所载“八病”,如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以上尾、鹤膝为最忌。休文之拘滞,正与古体相反,唯近律差有关耳,然亦不免商君之酪。今按“平头”谓第一字不得与第六字同平声,律诗如“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风”之与“将”,何损其美?“上尾”谓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如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虽隔韵,何害?律固无是矣,使同韵如前诗“鸣”之与“城”,又何妨也。“蜂腰”谓第二字与第四字同上去入韵,如老杜“望尽似犹见”,江淹“远与君别者”之类,近体宜少避之,亦无妨。“鹤膝”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如老杜“水色含君动,朝光接太虚,年侵频怅望”之类,八句俱如是,则不宜,一字犯亦无妨。五“大韵”,谓重叠相犯,如“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炉”,又“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胡”与“炉”,“愁”与“游”犯。六“小韵”,十字中自有韵,如“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明”与“清”犯。七“傍纽”,十字中已有“田”字,不得着“宣”、“延”字。八“正纽”,十字中已有“壬”字,不得着“衽”、“任”。後四病尤无谓,不足道也。 《白狼木》,夷诗也。夷语有长短,何以五言?盖益部太守代为之也。诸佛经偈,梵语也。梵语有长短,何以五言?鸠摩罗什玄奘辈增损而就汉也。 诸仙诗在汉则汉,在晋则晋,在唐则唐,不应为格乃尔,皆其时人伪为之也。道经又有命张良注《度人经》敕表,其文辞绝类宋人之下俚者,至官秩亦然,可发一笑。 庚开府事实严重,而寡深致。所赋《枯树》《哀江南》,仅如郗方回奴,小有意耳,不知何以贵重若是。江总徐陵淫丽之辞,取给杯酒,责花鸟课。只後主君臣唱和,自是景阳宫井中物。 张正见诗律法已严於“四杰”,特作一二扌幻语为六朝耳。士衡康乐已於古调中出俳偶,总持孝穆不能於俳偶中出古思,所谓“今之诸侯,又五霸之罪人”也。 陶渊明《止酒》用二十“止”字,梁元帝《春日》用二十三“春”字,鲍泉和至用二十九“新”字,僧□□□用十七“化”字,一时游戏之语,不足多尚。 梁元帝诗有“落星依远戍,斜月半平林”,陈後主有“故乡一水隔,风烟两岸通”,又“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在沈宋集中,当为绝唱。隋炀帝:“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是中唐佳境。 古乐府如“护惜加穷,防闲托守宫”,“朔气传金柝,寒光透铁衣”,“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全是唐律。 北朝戎马纵横,未暇篇什。孝文始一倡之,屯而未畅。温子升寒山一片石足语及,为当涂藏拙,虽江左轻薄之谈,亦不大过。薛道衡足号才子,未是名家,唯杨处道奕奕有风骨。 王简栖《头陀寺碑》,以北统之笔锋,发南宗之心印,虽极俳偶,而绝无牵率之病。温子升之《寒陵》,尚自退舍,江总持之《摄山》,能不隔尘?昭明取舍,良不诬也。 吾於文虽不好六朝人语,虽然,六朝人亦那可言。皇甫子循谓藻艳之中有抑扬顿挫,语虽合璧,意若贯珠,非书穷五车,笔含万花,未足云也。此固为六朝人张价,然如潘左诸赋及王文考之《灵光》、王简栖之《头陀》,令韩柳授觚,必至夺色。然柳州《晋问》、昌黎《南海神碑》《毛颖传》,欧苏亦不能作,非直时代为累,抑亦天授有限。 《晋书》、《南北史》、《旧唐书》,稗官小说也。《新唐书》,赝古书也。《五代史》,学究史论也。《宋》、《元史》,烂朝报也。与其为《新唐书》之简,不若为《南北史》之繁;与其为《宋史》之繁,不若为《辽史》之简。 正史之外,有以偏方为纪者,如刘知几所称地理,当以常璩《华阳国志》、盛弘之《荆州记》第一;有以一言一事为记者,如刘知几所称琐言,当以刘义庆《世说新语》第一;散文小传,如伶元《飞燕》虽近亵,《虬髯客》虽近诬,《毛颖》虽近戏,亦是其行中第一。它如王粲《汉末英雄》、崔鸿《十六国春秋》、葛洪《西京杂记》、周称《陈留耆旧》、周楚之《汝南先贤》、陈寿《益部耆旧》、虞预《会稽典录》、辛氏《三秦》、罗含《湘中》、朱赣《九州》、阚る《四国》、《三辅黄图》、《西阳杂俎》之类,皆流亚也。《水经注》非注,自是大地史。 自古博学之士,兼长文笔者,如子产之别台骀,卜氏之辨三豕,子政之记贰负,终军之<鼠廷>鼠,方朔之名藻廉,文通之职科斗,茂先景纯种种该浃,固无待言。自此以外,虽凿壁恒勤,而操觚多缪,以至陆澄书厨,李邕书簏,傅昭学府,房晖经库,往往来艺苑之讥,乃至使儒林别传,其故何也?毋乃天授有限,考索偏工,徒务夸多,不能割爱,心以目移,辞为事使耶?孙搴谓邢劭“我精骑三千,足敌君羸卒数万”,则又非也。韩信用兵多多益办。此是化工造物之妙,与文同用。 吾览锺记室《诗品》,折衷情文,裁量事代,可谓允矣,词亦奕奕发之。第所推源出於何者,恐未尽然。迈凯约滥居中品。至魏文不列乎上,曹公屈第乎下,尤为不公,少损连城之价。吾独爱其评子建“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嗣宗“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灵运“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驿奔会”;越石“善为凄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明远“得景阳之诡讠叔,含茂先之磨。骨节强於谢混,丘迈疾於颜延。总四家而并美,跨两代而孤出”;玄晖“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文通“诗体总杂,善於摹拟,筋力於王微,成就於谢”。此数评者,赞许既实,错撰尤工。 ●卷四 唐文皇手定中原,笼盖一世,而诗语殊无丈夫气,习使之也。“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差强人意,然是有意之作。《帝京篇》可耳,馀者不免花草点缀,可谓远逊汉武,近输曹公。 中宗宴群臣“柏梁体”,帝首云:“润色鸿业寄贤才。”又:“大明御宇临万方。”和者皆莫及,然是上官昭容笔耳。内薛稷云:“宗伯秩礼天地开。”长宁公主云:“鸾鸣凤舞向平阳。”太平公主云:“无心为子辄求郎。”阎朝隐云:“著作不休出中肠。”差无愧古。 明皇藻艳不过文皇,而骨气胜之。语象,则“春来津树合,月落戍楼空”;语境,则“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语气,则“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语致,则“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虽使燕许草创,沈宋润色,亦不过此。 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内子安稍近乐府,杨卢尚宗汉魏,宾王长歌虽极浮靡,亦有微瑕,而缀锦贯珠,滔滔洪远,故是千秋绝艺。《荡子从军》,献吉改为歌行,遂成雅什。子安诸赋,皆歌行也,为歌行则佳,为赋则丑。 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律为音律法律,天下无严於是者,知虚实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敌手。排律用韵称妥,事不傍引,情无牵合,当为最胜。摩诘似之,而才小不逮。少陵强力宏蓄,开阖排荡,然不无利钝。馀子纷纷,未易悉数也。 两谢《戏马》之什,瞻冠群英;沈宋《昆明》之章,问收睿赏。虽才俱匹敌,而境有神至 ,未足遂概平生也。时小许公有一联云:“二石分河写,双珠代月移。”一联亦自工丽,惜全篇不称耳。沈宋中间警联,无一字不敌,特期结语是累句中累句,之问结语是佳句中佳句耳,亦不难辨也。 沈詹事七言律,高华胜於宋员外。宋虽微少,亦见一斑,歌行觉自陟健。 裴行俭弗取四杰,悬断终始,然亦臆中耳。彼所重王剧、王π、苏味道者,一以钩党取族,一以模棱贬窜,区区相位,何益人毛发事,千古肉食不识丁,人举为谈柄,良可笑也。 杜审言华藻整栗小让沈宋,而气度高逸,神情圆畅,自是中兴之祖,宜其矜率乃尔。“梅花落处疑残雪”一句,便是初唐。“柳叶开时任好风”,非再玩之,未有不以为中晚者。若万楚《五日观伎》诗:“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真婉丽有梁陈韵。至结语:“闻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宋人所不能作,然亦不肯作。于鳞极严刻,却收此,吾所不解。又起句“西施漫道浣春少”,既与五日无干,“碧玉今时斗丽华”,又不相比。 陈正字陶洗六朝铅华都尽,托寄大阮,微加断裁,而天韵不及,律体时时入古,亦是矫枉之过。开元彩笔,无过燕许,制册碑颂,舂容大章。然比之六朝,明易差胜而渊藻远却,敷文则衍,徵事则狭。许之应制七言,宏丽有色,而他篇不及李峤。燕之岳阳以後,感慨多工,而实际不如始兴。李于鳞评诗,少见笔札,独选唐诗序云:“唐无五言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七言古诗,唯杜子美不失初唐气格,而纵横有之。太白纵横,往往强弩之末,间杂长语,英雄欺人耳。”此段褒贬有至意。又云:“太白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盖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顾失焉。五言律、排律,诸家概多佳句。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虽众,ㄨ焉自放矣。”余谓七言绝句,王江陵与太白争胜毫,俱是神品,而于鳞不及之。王维李颀虽极风雅之致,而调不甚响。子美固不无利钝,终是上国武库,此公地位乃尔,献吉当於何处生活。其微意所锺,余盖知之,不欲尽言也。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沧浪并极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独重子美,宋人以为谈柄。近时杨用为李左袒,轻俊之士往往傅耳。要其所得,俱影响之间。五言古、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沈雄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欷欲绝者,子美也。《选》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犀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父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者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太白古乐府,窈冥惝,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乐府。 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後,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色有声,有气有骨,有味有态,浓淡深浅,奇正开阖,各极其则,吾不能不伏膺少陵。 高岑一时,不易上下。岑气骨不如达夫,遒上而婉缛过之。《选》体时时入古,岑尤陟健。歌行磊落奇俊,高一起一伏,取是而已,尤为正宗。 五言近体,高岑俱不能佳。七言,岑稍浓厚。 摩诘才胜孟襄阳,由工入微,不犯痕迹,所以为佳。间有失点检者,如五言律中“青门”、“白社”、“青菰”、“白鸟”一首互用;七言律中“暮云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两“马”字覆压;“独坐悲双鬓”,又云“白发终难变”。他诗往往有之,虽不妨白璧,能无少损连城?观者须略玄黄,取其神检。孟造思极苦,既成乃得超然之致。皮生撷其佳句,真足配古人。第其句不能出五字外,篇不能出四十字外,此其所短也。 “居庸城外猎天骄”一首,佳甚,非两“马”字犯,当足压卷。然两字俱贵难易,或稍可改者,“暮云”句“马”字耳。 李颀“花宫仙梵”、“物在人亡”二章,高“黄鸟翩翩”、“嗟君此别”二咏,张谓“星轺计日”之句,孟浩“悬城南面”之篇,不作奇事丽语,以平调行之,却足一倡三叹。 于鳞选老杜七言律,似未识杜者,恨曩不为极言之,似非忠告。 青莲拟古乐府,以己意己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不知少陵以时事创新题也。少陵自是卓识,惜不尽得本来面目耳。 谢氏俳之始也,陈及初唐俳之盛也,盛唐俳之极也。六朝不尽俳,乃不自然,盛唐俳殊自然,未可以时代优劣也。 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时代优劣也。 “元公遁迹庐山岑”,刻本下皆云“开山幽居”,不惟声调不谐,抑亦意义无取。吾弟懋定以为“开士”,甚妙,盖言昔日远公遁迹之岑,今为开士幽居之地。“开士”见佛书。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才甚丽而情不足,王差备美。 六朝之末,衰飒甚矣。然其偶俪颇切,音响稍谐,一变而雄,遂为唐始,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权舆于三谢,橐钥于陈隋也。诗至大历,高岑王李之徒,号为已盛,然才情所发,偶与境会,了不自知其堕者。如“到来函谷悉中月,归去蟠溪梦里山”,“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非不佳致,隐隐逗漏钱刘出来。至“百年强半仕三已,五亩就荒天一涯”,便是长庆以後手段。吾故曰:“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机藏隙。盛者得衰而变之,功在创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繇趋下。”又曰:“胜国之败材,乃兴邦之;熙朝之佚事,即衰世之危端。此虽人力,自是天地间阴阳剥复之妙。” 何仲默取沈云卿“独不见”,严沧浪取崔司勋《黄鹤楼》,为七言律厌卷。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亭亭独上,在厥体中,要不得为第一也。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织官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爱“风急天高”一章,结亦微弱;“玉露凋伤”、“老去悲秋”,首尾匀称,而斤两不足;“昆明池水”,丽况切,惜多平调,金石之声的微乖耳。然竟当於四章求之。 李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 有一贵人时名者,尝谓予:“少陵伧语,不得胜摩诘。所喜摩诘也。”予答言:“恐足下不喜摩诘耳。喜摩诘又焉能失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数摩诘,能洗眼静坐三年读之乎?”其人意不怿去。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使後人为之,不胜痕迹矣,益见此老炉锤之妙。 摩诘七言律,自《应制》《早朝》诸篇外,往往不拘常调。至“酌酒与君”一篇,四联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无,尤不可学。凡为摩诘体者,必以意兴发端,神情傅合,浑融疏秀,不见穿凿之迹,顿挫抑扬,自出宫商之表可耳。虽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 孟襄阳“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虽格调非正,而语意亦佳。于鳞乃深恶之,未敢从也。 太白《鹦鹉洲》一篇,效颦《黄鹤》,可厌。“吴宫”“晋代”二句,亦非作手。律无全盛者,惟得两结耳:“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儿”、“举家闻”、“若”之类。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 杨用驳宋人“诗史”之说而讥少陵云:“诗刺淫乱,则曰‘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羊贲首,三星在’,不必曰‘但有牙齿存,所堪骨髓乾’也。”其言甚辩而,然不知向所称皆兴比耳。《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也。语荒而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劝乐而曰“宛其殆矣,它人入室”,讥失仪而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怨谗而曰“豺虎不受,投畀有昊”,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何如贬剥也。且“慎莫近前丞相嗔”,乐府雅语,用乌足知之。 刘随州五言长城,如“幽州白日寒”语,不可多得。惜十章以还,便自雷同,不耐检。 钱刘并称故耳,钱似不及刘。钱意扬,刘意沉;钱调轻,刘调重。如“轻寒不入宫中树,佳气常浮仗外峰”,是钱最得意句,然上句秀而过巧,下句宽而不称。刘结语“匹马翩翩春草绿,邵陵西去猎平原”,何等风调;“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自是壮语。而于鳞不录,又所未解。 李长吉师心,故尔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此君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韦左司平淡和雅,为元和之冠。至於拟古,如“无事此离别,不如今生死”语,使枚李诸公见之,不作区耶?此不敢与文通同日,宋人乃欲令之配陶陵谢,岂知诗者。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近体卑凡,尤不足道。 韦左司“今朝郡斋冷”,是唐选佳境。 韩退之於诗本无所解,宋人呼为大家,直是势利他语。子厚於《风》、《雅》、《骚》赋,似得一斑。 退之《海神庙碑》,儿有相如之意;《毛颖传》,尚规子长之法。子厚《晋问》,颇得枚叔之情,《段太尉逸事》,差存孟坚之造,下此益远矣。 子厚诸记,尚未是西京,是东京之洁峻有味者;《梓人传》,柳之懿乎?然大有可言。相职居简握要,收功用贤,在於形容梓人处已妙,只一语结束,有万钧之力可也,乃更喋喋不已。夫使引者发而无味,发者冗而易厌,奚其文?奚其文? 张为称白乐天“广大教化主”。用语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长,极有冗易可厌者。少年与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人心手。 《连昌宫辞》似胜《长恨》,非谓议论也,《连昌》有风骨耳。玉川《月蚀》是病热人呓语,前则任华,後者卢仝马异,皆乞儿唱长短急口歌博酒食者。 唐人有佳句而不成篇者,如孟浩然“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杨汝士“昔日兰亭无艳质,此时金谷有高人”,尉迟匡“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每恨不见入集中。杨用尝为“青冢”“黑山”补一首,终不能称。近顾氏编《国雅》,乃称为用得意语,可笑。 白香山初与元相齐名,时称“元白”。元卒。与刘宾客俱分司洛中,遂称“刘白”。白极重刘“雪里高山头早白,海中仙果子生迟”,“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为有神助。此不过学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时时颂李颀“渭水自清泾至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欲模拟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极是恶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风雅不复论矣,张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 刘禹锡作诗,欲入“饧”字,而以《六经》无之乃已。不知宋之问已用押韵矣,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刘用字谨严乃尔。然其答乐天而有“笔底心犹毒,杯前胆不<豕豕>”。<豕豕>,呼关反。此何谓也? 款头诗、目连变、破船、卫子如厕、失猫、白日见鬼,固是谑语,然亦诗之病。 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此是定论。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泪流。如《并州》及《三月三十日》二绝乃可耳。又:“秋风吹渭水,明月满长安。”置之盛唐,不复可别。 昔人有言:元和以後文士,学奇於韩愈,学涩於樊宗师。歌行则学放於张籍,诗句则学矫激於孟郊,学浅易於白居易,学淫靡於元稹,俱谓之“元和体”。 绝句,李益为胜,韩次之。权德舆武元衡马戴刘沧五言,皆铁中铮铮者。“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真不减柳吴舆《回乐峰》一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 刘驾“马上续残梦”,境颇佳。下云“马嘶而复惊”,遂不成语矣。苏子瞻用其语,下云“不知朝日升”,亦未是。至复改为“瘦马兀残梦”,愈坠恶道。 杜诗善本胜者,如“把君诗过目”作“把君诗过日”,“愁对寒云雪满山”作“愁对寒云白满山”,“关山同一照”作“关山同一点”,“娟娟戏蝶过闲幔”作“娟娟戏蝶过开幔”,“曾闪朱旗北斗闲”作“曾闪朱旗北斗殷”,“缘贫病人须弃”作“不知贫病关何事”,“握节汉臣回”作“秃节汉臣回”,“新炊间黄粱”作“新炊闻黄粱”,又《丽人行》“珠压腰衤及称称身”下有“足下何所着?红渠罗袜穿镫银”,皆泓氵亭有妙趣。 “天阙象纬逼”,当如旧字,作“天窥”、“阅”,咸失之穿凿。 王勃:“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杜荀鹤:“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皆五言律也,然去後四句作绝乃妙。天宝妓女唱高达夫“开箧泪沾臆”,本长篇也,删作绝唱;白居易“曾与情人桥上别”一首,乃六句诗也,亦删作绝,俱妙。独苏氏欲去柳宗元“遥看天际”,朱氏欲去谢玄晖“广平听方籍”二语,吾所未解耳。 王摩诘:“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知高卧且加餐。”岑嘉州:“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辞。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寄声报尔山翁道,今日河南异昔时。”苏子瞻:“我行日夜见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寿州已 白石塔,短棹又转黄茅冈。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天苍茫。”八句皆扌幻体也,然自有唐宋之辨,读者当自得之。 岑参李益诗语不多,而结法撰意雷同者几半,始信少陵如韩淮阴,多多益办耳。 谢茂秦谓许浑“荆树有花兄弟乐”胜陆士衡“三荆欢同株”,此语大大。陆是《选》体中常人语,许是近体中小儿语,岂可同日! 宋延清集中《灵隐寺》一律,见《骆宾王集》;《落花》一歌,见《刘希夷集》。所载老僧及害刘事,余已有辩矣。若究其词气格调,则《灵隐》自当属宋,落花故应归刘。 卢照邻语如“衰鬓似秋天”,骆宾王语如“候月恒持满,寻源屡凿空”,绝似老杜。 僧皎然著《诗式》,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一曰骇俗。内骇俗引王梵志诗:“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此俗语所不肯道者,何以骇为? 杜紫微掊击元白不减霜台之笔,至赋《杜秋》诗,乃全法其遗响,何也?其咏物,如“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亦可观。 唐自贞元以後,藩镇富强,兼所辟召,能致通显。一时游客词人,往往挟其所能,或行卷贽通,或上章陈公布,大者以希拔用,小者以冀濡氵未。而干旄之吏,多不能分别黑白,随意支应。故剽窃云扰,谄谀泉涌,敢办俄顷以为捷,使事以为工。至於贡举,本号词场,而牵压俗格,阿趋时好。上第巍峨,多是将相私人,座主密旧。甚乃津私禁脔,自比优伶,关节幸,身为军吏,下第之後,尚尔乞怜主司,冀其复进。是以性情之真境,为名利之钩途,诗道日卑,宁非其故? 人谓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非也。凡省试诗,类鲜佳者。如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万不得一。律赋尤为可厌。白乐天所载玄珠斩蛇,并韩柳集中存者,不啻村学究语。杜牧《阿房》,虽乖大雅,就厥体中,要自峥嵘擅场,惜哉其乱数语,议论益工,面目益远。 乐府之所贵者,事与情而已。张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而境皆不佳。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可谓能怨矣。宋人乃以系双罗襦少之。若尔,则所谓“舒而兮,毋使ζ也吠”,可称难犯之节乎哉? 义山浪子,薄有才藻,遂工俪对。宋人慕之,号为“西昆”。 杨刘辈竭力驰骋,仅尔窥藩。许浑郑谷厌厌有就泉下意,浑差有思句,故胜之。 今人以赋作有韵之文,为《阿房》《赤壁》累,固耳。然长卿《子虚》已轻衍,《卜居》《渔父》实开其端。又以俳偶之罪归之三谢,识者谓起自陆平原,然《毛诗》已有之,曰:“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七言歌行长篇须让卢骆,怪俗极於《月蚀》,卑冗极於《津阳》,俱不足法也。 薛徐州诗差胜蔡邕州诗差胜蔡邕 ,其佻矜相类。蔡之讥四皓曰:“如何鬓发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讥孔明曰:“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二子功名不终,亦略相等,当是口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