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 - 第 3 页/共 8 页
集之兴也,其当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之闾里,敷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刘向校书,叙录诸子百家,皆云出於古者某官某氏之掌,是古无私门著述之徵也。馀详外篇。)自治学分途,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之学,不胜纷纷;识者已病道术之裂矣。然专门传家之业,未尝欲以文名,苟足显其业,而可以传授於其徒,(诸子俱有学徒传授,《管》、《晏》二子书,多记其身後事,《庄子》亦记其将死之言,《韩非 存韩》之终以李斯驳议,皆非本人所撰,盖为其学者,各据闻见而附益之尔。)则其说亦遂止於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编入《新书》;(即《贾子书》。唐《集贤书目》始有《新书》之名。)相如词赋,但记篇目:(《艺文志》、《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次《屈原赋》二十五篇之後,而叙录总云,《诗赋》一百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盖各为一家言,与《离骚》等。)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焉而为文集者也。自东京以降,讫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陈二史,(《文苑传》始於《後汉书》。)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隋志》:“别集之名,《东京》所创。”盖未深考。)自挚虞创为《文章流别》,学者便之,於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仿於晋代。(陈寿定《诸葛亮集》二十四篇,本云《诸葛亮故事》,其篇目载《三国志》,亦子书之体。而《晋书 陈寿传》云,定《诸葛集》,寿於目录标题,亦称《诸葛氏集》,盖俗误云。)而後世应酬牵率之作,决科俳扰之文,亦滥横裂,而争附别集之名,是诚刘《略》所不能收,班《志》所无可附。而所为之文,亦矜情饰貌,矛盾参差,非复专门名家之语无旁出也。夫治学分而诸子出,公私之交也。言行殊而文集兴,诚伪之判也。势屡变则屡卑,文愈繁则愈乱。苟有好学深思之士,因文以求立言之质,因散而求会同之归,则三变而古学可兴。惜乎循流者忘源,而溺名者丧实,二缶犹且以锺惑,况滔滔之靡有底极者。
昔者,向、歆父子之条别,其《周官》之遗法乎?聚古今文字而别其家,合天下学术而守於官,非历代相传有定式,则西汉之末,无由直溯周、秦之源也。(《艺文志》有录无书者,亦归其类,则刘向以前必有传授矣。且《七略》分家,亦未有确据,当是刘氏失其传。)班《志》而後,纷纷著录者,或合或离,不知宗要,其书既不尽传,则其部次之得失,叙录之善否,亦无从而悉考也。荀勖《中经》有四部,诗赋图赞,与汲冢之书归丁部。王俭《七志》,以诗赋为文翰志,而介於诸子军书之间,则集部之渐日开,而尚未居然列专目也。至阮孝绪撰《七录》,惟技术、佛、道分三类,而经典、纪传、子兵、文集之四录,已全为唐人经、史、子、集之权舆;是集部著录,实仿於萧梁,而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亦其时势为之也。呜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穷而有类书。学者贪於简阅之易,而不知实学之衰;狃於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江河日下,豪杰之士,从狂澜既倒之後,而欲障百川於东流,其不为举世所非笑,而指目牵引为言词,何可得耶?
且名者,实之宾也。类者,例所起也。古人有专家之学,而後有专门之书;有专门之书,而後有专门之授受。(郑樵盖尝云尔。)即类求书,因流溯源,部次之法明,虽三坟五典,可坐而致也。自校雠失传,而文集类书之学书,一编之中,先自不胜其庞杂;後之兴者,何从而窥古人之大体哉?夫《楚词》,屈原一家之书也。自《七录》初收於集部,《隋志》特表《楚词》类,因并总集别集为三类,遂为著录诸家之成法。充其义例,则相如之赋,苏、李之五言,枚生之《七发》,亦当别标一目,而为赋类、五言类、《七发》类矣。总集别集之称,何足以配之?其源之滥,实始词赋不列专家,而文人有别集也。《文心雕龙》,刘勰专门之书也。自《集贤书目》收为总集,(《隋志》已然。)《唐志》乃并《史通》、《文章龟鉴》、《史汉异义》为一类;遂为郑略、马《考》诸子之通规。(《郑志》以《史通》入通史类,以《雕龙》入《文集》类。夫渔仲校雠,义例最精,犹舛误若此,则俗学之传习已久也。)充其义例,则魏文《典论》,葛洪《史钞》,张骘《文士传》,(《典论 论文》如《雕龙》,《史钞》如《史汉异义》,《文士传》如《文章龟鉴》,类皆相似。)亦当混合而入总集矣。史部子部之目何得而分之?(《典论》,子类也。《史钞》、《文士传》,史类也。)其例之混实由文集难定专门,而似者可乱真也。著录既无源流,作者标题,遂无定法。郎蔚之《诸州图经集》,则史部地理而有集名矣。(《隋志》所收。)王方庆《宝章集》,则经部小学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玄觉《永嘉集》,则子部释家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百家杂艺之末流,识既庸ウ,文复鄙俚,或抄撮古人,或自明小数,本非集类,而纷纷称集者,何足胜道?(虽曾氏《隆平集》,亦从流俗,当改为传志,乃为相称。)然则三集既兴,九流必混,学术之迷,岂特黎丘有鬼,歧路亡羊而已耶?
○篇卷
《易》曰:“艮其辅,言有序。”《诗》曰:“出言有章。”古人之於言,求其有章有序而已矣。著之於书,则有简策。标其起讫,是曰篇章。孟子曰:“吾於《武城》,取二三策而已矣。”是连策为篇之证也。《易 大传》曰:“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是首尾为篇之证也。左氏引《诗》,举其篇名,而次第引之,则曰某章云云。是篇为大成,而章为分阕之证也。要在文以足言,成章有序,取其行远可达而已。篇章简策,非所计也。後世文字繁多,爰有校雠之学。而向、歆著录,多以篇卷为计。大约篇从竹简,卷从缣素,因物定名,无他义也。而缣素为书,後於竹简,故周、秦称篇,入汉始有卷也。第彼时竹素并行,而名篇必有起讫;卷无起讫之称,往往因篇以为之卷;故《汉志》所著几篇,即为後世几卷,其大较也。然《诗经》为篇三百,而为卷不过二十有八;《尚书》、《礼经》,亦皆卷少篇多,则又知彼时书入缣素,亦称为篇。篇之为名,专主文义起讫,而卷则系乎缀帛短长,此无他义,盖取篇之名书,古於卷也。故异篇可以同卷,而分卷不闻用以标起讫。至班氏《五行》之志.《元后》之传,篇长卷短,则分子卷。是篇不可易,而卷可分合也。嗣是以後,讫於隋、唐,书之计卷者多,计篇者少。著述诸家,所谓一卷,往往即古人之所谓一篇;则事随时变,人亦出於不自知也。惟司马彪《续後汉志》,八篇之书,分卷三十,割篇徇卷,大变班书子卷之法,作俑唐、宋史传,失古人之义矣。(《史》、《汉》之书,十二本纪、七十列传、八书、十志之类,但举篇数,全书自了然也。《五行志》分子卷五,《王莽传》分子卷三,而篇目仍合为一,总卷之数,仍与相符,是以篇之起讫为主,不因卷帙繁重而苟分也。自司马彪以八志为三十卷,遂开割篇徇卷之例,篇卷混淆,而名实亦不正矣。欧阳《唐志》五十,其实十三志也,年表十五,其实止四表也。《宋史》列传二百五十有五,《后妃》以一为二,《宗室》以一为四,李纲一人,传分二卷,再并《道学》、《儒林》,以至《外国》、《蛮夷》之同名异卷,凡五十馀卷,其实不过一百九十馀卷耳。)
至於其间名小异而实不异者,道书称,即卷之别名也,元人《说郛》用之。蒯通《隽永》称首,则章之别名也,梁人《文选》用之。此则标新著异,名实故无伤也。唐、宋以来,卷轴之书,又变而为纸册;则成书之易,较之古人,盖不啻倍蓰已也。古人所谓简帙繁重,不可合为一篇者,(分上中下之类。)今则再倍其书,而不难载之同册矣。故自唐以前,分卷甚短。六朝及唐人文集,所为十卷,今人不过三四卷也。自宋以来,分卷遂长。以古人卷从卷轴,势自不能过长;後人纸册为书,不过存卷之名,则随其意之所至,不难钜册以载也。以纸册而存缣素为卷之名,亦犹汉人以缣素而存竹简为篇之名,理本同也。然篇既用以计文之起讫矣,是终古不可改易,虽谓不从竹简起义可也。卷则限於轴之长短,而并无一定起讫之例。今既不用缣素而用纸册,自当量纸册之能胜而为之界。其好古而标卷为名,从质而标册为名,自无不可;不当又取卷数与册本,故作参差,使人因卷寻篇,又复使人挟册求卷,徒滋扰也。夫文之繁省起讫,不可执定;而方策之重,今又不行;(古人寂寥短篇,亦可自为一书,孤行於世。盖方策体重,不如後世片纸,难为一书也。)则篇自不能孤立,必依卷以连编,势也。卷非一定而不可易,既欲包篇以合之,又欲破册而分之,使人多一检索於离合之外,又无关於义例焉,不亦扰扰多事乎?故著书但当论篇,不当计卷。(卷不关於文之本数,篇则因文计数者也。故以篇为计,自不忧其有阙卷,以卷为计,不能保其无阙篇也。)必欲计卷,听其量册短长,而为铨配可也。不计所载之册,而铢铢分卷,以为题签著录之美观,皆是泥古而忘实者也。《崇文》、《宋志》,间有著册而不详卷者。明代《文渊阁目》,则但计册而无卷矣。是虽著录之阙典,然使卷册苟无参差,何至有此弊也。(古人已成之书,自不宜强改。)
○天喻
夫天浑然而无名者也。三垣、七曜、二十八宿、一十二次、三百六十五度、黄道、赤道,历家强名之以纪数尔。古今以来,合之为文质损益,分之为学业事功,文章性命。当其始也,但有见於当然,而为乎其所不得不为,浑然无定名也。其分条别类,而名文名质,名为学业事功,文章性命,而不可合并者,皆因偏救弊,有所举而诏示於人,不得已而强为之名,定趋向尔。後人不察其故而徇於其名,以谓是可自命其流品,而纷纷有入主出奴之势焉。汉学宋学之交讥,训诂辞章之互诋,德性学问之纷争,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
学业将以经世也,如治历者,尽人功以求合於天行而已矣,初不自为意必也。其前人所略而後人详之,前人所无而後人创之,前人所习而後人更之,譬若《月令》中星不可同於《尧典》,太初历法不可同於《月令》,要於适当其宜而可矣。周公承文、武之後,而身为冢宰,故制作礼乐,为一代成宪。孔子生於衰世,有德无位,故述而不作,以明先王之大道。孟子当处士横议之时,故力距杨、墨,以尊孔子之传述。韩子当佛老炽盛之时,故推明圣道,以正天下之学术。程、朱当末学忘本之会,故辨明性理,以挽流俗之人心。其事与功,皆不相袭,而皆以言乎经世也。故学业者,所以辟风气也。风气未开,学业有以开之。风气既弊,学业有以挽之。人心风俗,不能历久而无弊,犹羲和、保章之法,不能历久而不差也。因其弊而施补救,犹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也。历法之差,非过则不及。风气之弊,非偏重则偏轻也。重轻过不及之偏,非因其极而反之,不能得中正之宜也。好名之士,方且趋风气而为学业,是以火救火,而水救水也。
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二十八宿,十二次舍,以环天度数,尽春秋中国都邑。夫中国在大地中,东南之一隅耳。而周天之星度,属之占验,未尝不应,此殆不可以理推测,盖人定之胜於天也。且如子平之推人生年月日时,皆以六十甲子,分配五行生克。夫年月与时,并不以甲子为纪,古人未尝有是言也。而後人既定其法,则亦推衍休咎而无不应,岂非人定之胜天乎?《易》曰“先天而天弗违”,盖以此也。学问亦有人定胜天之理。理分无极太极,数分先天後天,图有《河图》、《洛书》,性分义理气质,圣人之意,後贤以意测之,遂若圣人不妨如是解也。率由其说,亦可以希圣,亦可以希天。岂非人定之胜天乎?尊信太过,以谓真得圣人之意固非,即辨驳太过,以为诸儒诟詈,亦岂有当哉?
○师说
韩退之曰:“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者也。”又曰:“师不必贤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又曰:“巫医百工之人,不耻相师。”而因怪当时之人,以相师为耻,而曾巫医百工之不如。韩氏盖为当时之敝俗而言之也,未及师之究竟也。《记》曰:“民生有三,事之如一,君、亲、师也。”此为传道言之也。授业解惑,则有差等矣。业有精粗,惑亦有大小,授且解者之为师,固然矣;然与传道有间矣。巫医百工之相师,亦不可以概视也。盖有可易之师,与不可易之师,其相去也,不可同日语矣。知师之说者,其知天乎?盖人皆听命於天者也,天无声臭,而俾君治之。人皆天所生也,天不物物而生,而亲则生之。人皆学於天者也,天不谆谆而诲,而师则教之。然则君子而思事天也,亦在谨事三者而已矣。
人失其道,则失所以为人,犹无其身,则无所以为生也。故父母生而师教,其理本无殊异。此七十子之服孔子,所以可与之死,可与之生,东西南北,不敢自有其身,非情亲也,理势不得不然也。若夫授业解惑,则有差等矣。经师授受,章句训诂;史学渊源,笔削义例;皆为道体所该。古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竹帛之外,别有心传,口耳转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谱系不可乱也。此则必从其人而後受,苟非其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学问专家,文章经世,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传。此亦至道所寓,必从其人而後受,不从其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苟如是者,生则服勤,左右无方,没则尸祝俎豆,如七十子之於孔子可也。至於讲习经传,旨无取於别裁;斧正文辞,义未见其独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从甲不终,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告,乙亦可询;此则不究於道,即可易之师也。虽学问文章,亦末艺耳。其所取法,无异梓人之琢雕,红女之传绣,以为一日之长,拜而礼之,随行隅坐,爱敬有加可也。必欲严昭事之三,而等生身之义,则责者罔,而施者亦不由衷矣。
巫医百工之师,固不得比於君子之道,然亦有说焉。技术之精,古人专业名家,亦有隐微独喻,得其人而传,非其人而不传者,是亦不可易之师,亦当生则服勤,而没则尸祝者也。古人饮食,必祭始为饮食之人,不忘本也。况成我道德术艺,而我固无从他受者乎?至於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於弟子,则观所得为何如耳。所争在道,则技曲艺业之长,又何沾沾而较如不如哉?
嗟夫!师道失传久矣。有志之士,求之天下,不见不可易之师;而观於古今,中有怦怦动者,不觉冁然而笑,索焉不知涕之何从,是亦我之师也。不见其人,而於我乎隐相授受,譬则孤子见亡父於影像,虽无人告之,梦寐必将有警焉。而或者乃谓古人行事,不尽可法,不必以是为尸祝也。夫禹必祭鲧,尊所出也。兵祭蚩尤,宗创制也。若必选人而宗之,周、孔乃无遗憾矣。人子事其亲,固有论功德,而祧祢以奉大父者耶?
○假年
客有论学者,以谓书籍至後世而繁,人寿不能增加於前古,是以人才不古若也。今所有书,如能五百年生,学者可无遗憾矣。计千年後,书必数倍於今,则亦当以千年之寿副之,或传以为名言也。余谓此愚不知学之言也。必若所言,造物虽假之以五千年,而犹不达者也。
学问之於身心,犹饥寒之於衣食也。不以饱暖慊其终身,而欲假年以穷天下之衣食,非愚则罔也。传曰:“至诚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人之异於物者,仁义道德之粹,明物察伦之具,参天赞地之能,非物所得而全耳。若夫知觉运动,心知血气之禀於天者,与物岂有殊哉?夫质大者所用不得小,质小者所资不待人,物各有极也。人亦一物也。鲲鹏之寿十亿,虽千年其犹稚也。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人於天地之间,百年为期之物也。心知血气,足以周百年之给欲,而不可强致者也。
夫子十五志学,“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圣人,人道之极也。人之学为圣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闻待十倍百倍之年也。一得之能,一技之长,亦有志学之始,与不逾矩之究竟也。其不能至於圣也,质之所限也,非年之所促也。颜子三十而夭,夫子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盖痛其不足尽百年之究竟也。又曰:“後生可畏。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不足畏。”人生固有八十九十至百年者,今不待终其天年,而於四十五十,谓其不足畏者,亦约之以百年之生,度其心知血气之用,固可意计而得也。五十无闻,虽使更千百年,亦犹是也。
神仙长生之说,诚渺茫矣。同类殊能,则亦理之所有,故列仙洞灵之说,或有千百中之十一,不尽诬也。然而千岁之神仙,不闻有能胜於百岁之通儒,则假年不足懋学之明徵也。禹惜分阴,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又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盖惧不足尽百年之能事,以谓人力可至者,而吾有不至焉,则负吾生也。蟪蛄纵得鲲鹏之寿,其能止於啾啾之鸣也。盖年可假,而质性不可变;是以圣贤爱日力,而不能憾百年之期蹙,所以谓之尽性也。世有童年早慧,诵读兼人之倍蓰而犹不止焉者,宜大异於常人矣。及其成也,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不能遽胜也。则敏钝虽殊,要皆画於百年之能事,而心知血气,可以理约之明徵也。今不知为己,而骛博以炫人,天下闻见不可尽,而人之好尚不可同;以有尽之生,而逐无穷之闻见;以一人之身,而逐无端之好尚;尧、舜有所不能也。孟子曰:“尧、舜之智,而不遍物。尧、舜之仁,不遍爱人。”今以凡猥之资,而欲穷尧、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於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
族子廷枫曰:“叔父每见学者,自言苦无记性,书卷过目辄忘,因自解其不学。叔父辄曰:‘君自不善学耳。果其善学,记性断无不足用之理。书卷浩如烟海,虽圣人犹不能尽。古人所以贵博者,正谓业必能专,而後可与言博耳。盖专则成家,成家则已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虽锱铢不遗。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如此用心,虽极钝之资,未有不能记也。不知专业名家,而泛然求圣人之所不能尽,此愚公移公之智,而同斗筲之见也。’此篇盖有为而发,是亦为夸多斗靡者,下一针砭。故其辞亦庄亦谐,令人自发深省,与向来所语,学者足相证也。
○感遇
古者官师政教出於一,秀民不艺其百亩,则饩於庠序,不有恒业,(谓学业。)必有恒产,无旷置也。周衰官失,道行私习於师儒,於是始有失职之士,孟子所谓尚志者也。进不得禄享其恒业,退不得耕获其恒产,处世孤危,所由来也。(士与公卿大夫,皆谓爵秩,未有不农不秀之间,可称尚志者也。孟子所言,正指为官失师分,方有此等品目。)圣贤有志斯世,则有际可公养之仕,三就三去之道,遇合之际,盖难言也。夫子将之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孟子去齐,时子致矜式之言,有客进留行之说。相需之殷,而相遇之疏,则有介绍旁通,维持调护,时势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圣贤进也以礼,退也以义,无所撄於外,故自得者全也。士无恒产,学也禄在其中,非畏其耕之馁,势有不暇及也。虽然,三月无君,则死无庙祭,生无宴乐,霜露怛心,凄凉相吊,圣贤岂必远於人情哉!君子固穷,枉尺直寻,羞同诡御,非争礼节,盖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古之不遇时者,隐居下位。後世下位,不可以幸致也。古之不为仕者,躬耕乐道。後世耕地,不可以幸求也。古人廉退之境,後世竭贪幸之术而求之,犹不得也。故责古之君子,但欲其明进退之节,不苟慕夫荣利而已。责後之君子,必具志士沟壑、勇于丧元之守而後可;圣人处遇,固无所谓难易也;大贤以下,必尽责其丧元沟壑而後可,亦人情之难者也。
商鞅浮尝以帝道,贾生详对於鬼神,或致隐几之倦,或逢前席之迎,意各有所为也。然而或有遇不遇者,商因孝公之所欲,而贾操文帝之所难也。韩非致慨於《说难》,曼倩言於谐隐,盖知非学之难,而所以申其学者难也。然而韩非卒死於说,而曼倩尚畜於俳,何也?一则露锷而遭忌,一则韬锋而幸全也。故君子不难以学术用天下,而难於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古今时异势殊,不可不辨也。古之学术简而易,问其当否而已矣。後之学术曲而难,学术虽当,犹未能用,必有用其学术之学术,而其中又有工拙焉。身世之遭遇,未责其当否,先责其工拙。学术当而趋避不工,见摈於当时;工於遇而执持不当,见讥於後世。沟壑之患逼於前,而工拙之效驱於後。呜呼!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岂不难哉!
且显晦时也,穷通命也,才之生於天者有所独,而学之成於人者有所优,一时缓急之用,与一代风尚所趋,不必适相合者,亦势也。刘歆经术而不遇孝武,李广飞将而不遇高皇,千古以为惜矣。周人学武,而世主尚文,改而学文,主又重武;方少而主好用老,既老而主好用少,白首泣涂,固其宜也。若夫下之所具,即为上之所求,相须綦亟,而相遇终疏者,则又不可胜道也。孝文拊髀而思颇、牧,而魏尚不免於罚作;理宗端拱而表程、朱,而真、魏不免於疏远;则非学术之为难,而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良哉其难也。望远山者,高秀可挹,入其中而不觉也。追往事者,哀乐无端,处其境而不知也。汉武读相如之赋,叹其飘飘凌,恨不得与同时矣;及其既见相如,未闻加於一时侍从诸臣之右也。人固有爱其人而不知其学者,亦有爱其文而不知其人者。唐有牛、李之党,恶白居易者,缄置白氏之作,以谓见则使人生爱,恐变初心。是於一人之文行殊爱憎也。郑畋之女,讽咏罗隐之诗,至欲委身事之;後见罗隐貌寝,因之绝口不道。是於一人之才貌分去取也。文行殊爱憎,自出於党私;才貌分去取,则是妇人女子之见也。然而世以学术相贵,读古人书,常有生不并时之叹;脱有遇焉,则又牵於党援异同之见,甚而效郑畋女子之别择於容貌焉;则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岂不难哉?
淳于量饮於斗石,无鬼论相於狗马,所谓赋《关雎》而兴淑女之思,咏《鹿鸣》而致嘉宾之意也。有所以起兴,将以浅而入深,不特诗人微婉之风,实亦世士羔雁之质,欲行其学者,不得不度时人之所喻以渐入也。然而世之观人者,闻《关雎》而索河洲,言《鹿鸣》而求苹野,淑女嘉宾则弃置而弗道也。中人之情,乐易而畏难,喜同而恶异,听其言而不察其言之所谓者,十常八九也。有贱丈夫者,知其遇合若是之难也,则又舍其所长,而强其所短,力趋风尚,不必求惬於心,风尚岂尽无所取哉?其开之者,尝有所为;而趋之者,但袭其伪也。夫雅乐不亡於下里,而亡於郑声,郑声工也。良苗不坏於蒿莱,而坏於莠草,莠草似也。学术不丧於流俗,而丧於伪学,伪学巧也。天下不知学术,未尝不虚其心以有待也。伪学出,而天下不复知有自得之真学焉。此孔子之所以恶乡愿,而孟子之所为深嫉似是而非也。然而为是伪者,自谓所以用其学术耳。昔者夫子未尝不猎较,而簿正之法卒不废,兆不足行而後去也。然则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圣贤不废也。学术不能随风尚之变,则又不必圣贤,虽梓匠轮舆,亦如是也。是以君子假兆以行学,而遇与不遇听乎天。昔扬子早以雕虫获荐,而晚年草玄寂寞;刘知几先以词赋知名,而後因述史减誉。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
○辨似
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言者心之声,善观人者,观其所言而已矣。人不必皆善,而所言未有不於善也。善观人者,察其言善之故而已矣。夫子曰:“始吾於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恐其所言不出於意之所谓诚然也。夫言不由中,如无情之讼,辞穷而情易见,非君子之所患也。学术之患,莫患乎同一君子之言,同一有为言之也,求其所以为言者,咫尺之间,而有霄壤之判焉,似之而非也。
天下之言,本无多也。(言有千变万化,宗旨不过数端可尽,故曰言本无多。)人则万变不齐者也。以万变不齐之人,而发为无多之言,宜其迹异而言则不得不同矣。譬如城止四门,城内之人千万,出门而有攸往,必不止四途,而所从出者,止四门也。然则趋向虽不同,而当其发轫不得不同也。非有意以相袭也,非投东而伪西也,势使然也。
树艺五谷,所以为民粒食计也。仪狄曰:“五谷不可不熟也。”问其何为而祈熟,则曰:“不熟无以为酒浆也。”教民蚕桑,所以为老者衣帛计也。蚩尤曰:“蚕桑不可不植也。”诘其何为而欲植,则曰:“不植无以为旌旗也。”夫仪狄、蚩尤,岂不诚然须粟帛哉?然而斯同衣食,不可得而赖矣。
《易》曰:“阴阳不测之谓神。”又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此神化神妙之说所由来也。夫阴阳不测,不离乎阴阳也。妙万物而为言,不离乎万物也。圣不可知,不离乎充实光辉也。然而曰圣曰神曰妙者,使人不滞於迹,即所知见以想见所不可知见也。学术文章,有神妙之境焉。末学肤受,泥迹以求之,其真知者,以谓中有神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也。不学无识者,窒於心而无所入,穷於辨而无所出,亦曰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伯昏瞀人谓列御寇曰:“人将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也,乃汝不能使人毋汝保也。”然则不能使人保者下也,能使人毋保者上也,中则为人所保矣。故天下惟中境易别,上出乎中而下不及中,恒相似也。学问之始,未能记诵,博涉既深,将超记诵。故记诵者,学问之舟车也。人有所适也,必资乎舟车;至其地,则舍舟车矣。一步不行者,则亦不用舟车矣。不用舟车之人,乃舍舟车者为同调焉。故君了恶夫似之而非者也。(程子见谢上蔡多识经传,便谓玩物丧志,毕竟与孔门“一贯”不似。)
理之初见,毋论智愚与贤不肖,不甚远也。再思之,则恍惚而不可恃矣。三思之,则眩惑而若夺之矣。非再三之力,转不如初也。初见立乎其外,故神全,再三则入乎其中,而身已从其旋折也。必尽其旋折,而後复得初见之至境焉,故学问不可以惮烦也。然当身从旋折之际,神无初见之全,必时时忆其初见,以为恍惚眩惑之指南焉,庶几哉有以复其初也。吾见今之好学者,初非有所见而为也,後亦无所期於至也,发愤攻苦,以谓吾学可以加人而已矣,泛焉不系之舟,虽日驰千里,何适於用乎?乃曰学问不可以惮烦。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夫言所以明理,而文辞则所以载之之器也。虚车徒饰,而主者无闻,故溺於文辞者,不足与言文也。《易》曰:“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其旨远,其辞文。”《书》曰:“政贵有恒,辞尚体要。”《诗》曰:“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记》曰:“毋剿说,毋雷同,则古昔,称先王。”传曰:“辞达而已矣。”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经传圣贤之言,未尝不以文为贵也。盖文固所以载理,文不备,则理不明也。且文亦自有其理,妍媸好丑,人见之者,不约而有同然之情,又不关於所载之理者,即文之理也。故文之至者,文辞非其所重尔,非无文辞也。而陋儒不学,猥曰“工文则害道”。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陆士衡曰:“虽杼轴於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荀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盖言文章之士,极其心之所得,常恐古人先我而有是言;苟果与古人同,便为伤廉愆义,虽可爱之甚,必割之也。韩退之曰:“惟古於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剿袭。”亦此意也。立言之士,以意为宗,盖与辞章家流不同科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宇宙辽扩,故籍纷揉,安能必其所言古人皆未言邪?此无伤者一也。人心又有不同,如其面焉。苟无意而偶同,则其委折轻重,必有不尽同者,人自得而辨之。此无伤者二也。著书宗旨无多,其言则万千而未有已也,偶与古人相同,不过一二,所不同者,足以概其偶同。此无伤者三也。吾见今之立言者,本无所谓宗旨,引古人言而申明之,申明之旨,则皆古人所已具也。虽然,此则才弱者之所为,人一望而知之,终归覆瓿,於事固无所伤也。乃有黠者,易古人之貌,而袭其意焉。同时之人有创论者,申其意而讳所自焉。或闻人言其所得,未笔於书,而遽窃其意以为己有;他日其人自著为书,乃反出其後焉。且其私智小慧,足以弥缝其隙,使人瞢然莫辨其底蕴焉。自非为所窃者觌面质之,且穷其所未至,其欺未易败也。又或同其道者,亦尝究心反覆,勘其本末,其隐始可攻也。然而盗名欺世,已非一日之厉矣。而当时之人,且曰某甲之学,不下某氏,某甲之业,胜某氏焉。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万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夫子之言不一端,而贤者各得其所长,不肖者各误於所似。“诲人不倦”,非渎蒙也。“予欲无言”,非绝教也。“好古敏求”,非务博也。“一以贯之”,非遗物也。盖一言而可以无所不包,虽夫子之圣,亦不能也。得其一言,不求是而求似,贤与不肖,存乎其人,夫子之所无如何也。孟子善学孔子者也。夫子言仁知,而孟子言仁义,夫子为东周,而孟子王齐、梁;夫子“信而好古”,孟子乃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而求孔子者,必自孟子也。故得其是者,不求似也。求得似者,必非其是者也。然而天下之误於其似者,皆曰吾得其是矣。
●卷四内篇四
○说林
道,公也。学,私也。君子学以致其道,将尽人以达於天也。人者何?聪明才力,分於形气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於自然之公者也。故曰道公而学私。
道同而术异者,韩非有《解老》、《喻老》之书,《列子》有《杨朱》之篇,墨者述晏婴之事,作用不同,而理有相通者也。术同而趣异者,子张难子夏之交,荀卿非孟子之说,张仪破苏秦之从,宗旨不殊,而所主互异者也。
渥洼之驹,可以负百钧而致千里,合两渥洼之力,终不可致二千里。言乎绝学孤诣,性灵独至,纵有偏阙,非人所得而助也。两渥洼驹,不可致二千里;合两渥洼之力,未始不可负二百钧而各致千里。言乎鸿裁绝业,各效所长,纵有牾,非人所得而私据也。
文辞非古人所重,草创讨论,修饰润色,固已合众力而为辞矣。期於尽善,不期於矜私也。丁敬礼使曹子建润色其文,以谓後世谁知定吾文者,是有意於欺世也。存其文而兼存与定之善否,是使後世读一人之文,而获两善之益焉,所补岂不大乎?
司马迁袭《尚书》、《左》、《国》之文,非好同也,理势之不得不然也。司马迁点窜《尚书》、《左》、《国》之文,班固点窜司马迁之文,非好异也,理势之不得不然也。有事於此,询人端末,岂必责其亲闻见哉?张甲述所闻於李乙,岂盗袭哉?人心不同,如其面也。张甲述李乙之言,而声容笑貌,不能尽为李乙,岂矫异哉?
孔子学周公,周公监二代,二代本唐、虞,唐、虞法前古,故曰:“道之大原出於天。”盖尝观於山下出泉,沙石隐显,流注曲直,因微渐著,而知江河舟楫之原始也。观於孩提呕哑,有声无言,形揣意求,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
有一代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整齐故事,与专门家学之义不明,(详《释通》、《答客问》。)而一代之史,鲜有知之者矣。州县方志,与列国史记之义不明,(详《方志》篇。)而一国之史,鲜有知之者矣。谱牒不受史官成法,详《家史》篇。而一家之史,鲜有知之者矣。诸子体例不明,文集各私撰者,而一人之史,鲜有知之者矣。
展喜受命於展禽,则却齐之辞,谓出展禽可也,谓出展喜可也。弟子承师说而著书,友生因咨访而立解,後人援古义而敷言,不必讳其所出,亦自无愧於立言者也。
子建好人讥诃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讥诃之言可存也,改定之文亦可存也。意卓而辞踬者,润丹青於妙笔;辞丰而学疏者,资卷轴於腹笥。要有不朽之实,取资无足讳也。
陈琳为曹洪作书上魏太子,言破贼之利害,此意诚出曹洪,明取陈琳之辞,收入曹洪之集可也。今云:“欲令陈琳为书,琳顷多事,故竭老夫之思。”又云:“怪乃轻其家邱,谓为倩人。”此掩著之丑也,不可入曹洪之集矣。
譬彼禽鸟,志识其身,文辞其羽翼也。有大鹏千里之身,而後可以运垂天之翼。雀假雕鹗之翼,势未举而先踬矣,况鹏翼乎?故修辞不忌夫暂假,而贵有载辞之志识,与己力之能胜而已矣。噫!此难与溺文辞之末者言也。
诸子一家之宗旨,文体峻洁,而可参他人之辞。文集,杂撰之统汇,体制兼该,而不敢入他人之笔。其故何耶?盖非文采辞致,不如诸子;而志识卓然,有其离文字而自立於不朽者,不敢望诸子也。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虽入他人之代言,何伤乎!
庄周《让王》、《渔父》诸篇,辨其为真为赝;屈原《招魂》、《大招》之赋,争其为玉为差;固矣夫!文士之见也。
醴泉,水之似醴者也。天下莫不饮醴,而独恨不得饮醴泉,甚矣!世之贵夫似是而非者也。
著作之体,援引古义,袭用成文,不标所出,非为掠美,体势有所不暇及也。亦必视其志识之足以自立,而无所藉重於所引之言;且所引者,并悬天壤,而吾不病其重见焉,乃可语於著作之事也。考证之体,一字片言,必标所出。所出之书,或不一二而足,则必标最初者。(譬如马、班并有,用马而不用班。)最初之书既亡,则必标所引者。(譬如刘向《七略》既亡,而部次见於《汉 艺文志》,阮孝绪《七录》既亡,而阙目见於《隋 经籍志》注。则引《七略》、《七录》之文,必云《汉志》、《隋注》。)乃是慎言其馀之定法也。书有并见,而不数其初,陋矣。引用逸书而不标所出,(使人观其所引,一似逸书犹存。)罔矣。以考证之体,而妄援著作之义,以自文其剽窃之私焉,谬矣。
文辞,犹三军也;志识,其将帅也。李广入程不识之军,而旌旗壁垒一新焉,固未尝物物而变,事事而更之也。知此意者,可以袭用成文,而不必己出者矣。
文辞,犹舟车也;志识,其乘者也。轮欲其固,帆欲其捷,凡用舟车,莫不然也。东西南北,存乎其乘者矣。知此义者,可以以我用文,而不致以文役我者矣。
文辞,犹品物也;志识,其工师也。橙橘梅,庖人得之,选甘脆以供笾实也;医师取之,备药毒以疗疾也。知此义者,可以同文异取,同取异用,而不滞其迹者矣。(古书断章取义,各有所用,拘儒不达,介介而争。)
文辞,犹金石也;志识,其炉锤也。神奇可化臭腐,臭腐可化神奇。知此义者,可以不执一成之说矣。(有所得者即神奇,无所得者即臭腐。)
文辞,犹财货也;志识,其良贾也。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则贾术通於神明。知此义者,可以斟酌风尚而立言矣。(风尚偏趋,贵有识者持之。)
文辞,犹药毒也;志识,其医工也。疗寒以热,热过而厉甚於寒;疗热以寒,寒过而厉甚於热。良医当实甚,而已有反虚之忧,故治偏不激,而後无馀患也。知此义者,可以拯弊而处中矣。
转桔槔之机者,必周上下前後而运之。上推下挽,力所及也。正前正後,力不及也。倍其推,则前如坠,倍其挽,则後如跃,倍其力之所及,以为不及之地也。人之聪明知识,必有力所不及者,不可不知所倍以为之地也。
五味之调,八音之奏,贵同用也。先後尝之,先後听之,不成味与声矣。邮传之达,刻漏之直,贵接续也。并驰同止,并直同休,不成邮与漏矣。书有数人共成者,历先後之传而益精,获同时之助而愈疏也;先後无争心,而同时有胜气也;先後可授受,而同时难互喻也;先後有补救,而同时鲜整暇也。
人之有能有不能者,无论凡庶圣贤,有所不免者也。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则所求者,可以无弗得也。主义理者拙於辞章,能文辞者疏於徵实,三者交讥而未有已也。义理存乎识,辞章存乎才,徵实存乎学,刘子玄所以三长难兼之论也。一人不能兼,而咨访以为功,未见古人绝业不可复绍也。私心据之,惟恐名之不自我擅焉,则三者不相为功,而且以相病矣。
所谓好古者,非谓古之必胜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於因革异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为今之精华。非贵糟魄而直以为精华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见精华之所出也。(如类书本无深意,古类书,尤不如後世类书之详备,然援引古书,为後世所不可得者,藉是以存,亦可贵宝矣。)古之疵病,可以为後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为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见典型之所在也。(如《论衡》最为偏驳,然所称说,有後世失其传者,未尝不藉以存。)是则学之贵於考徵者,将以明其义理尔。
出辞气,斯远鄙悖矣。悖者修辞之罪人,鄙则何以必远也?不文则不辞,辞不足以存,而将并所以辞者亦亡也。诸子百家,悖於理而传者有之矣,未有鄙於辞而传者也。理不悖而鄙於辞,力不能胜,辞不鄙而悖於理,所谓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也。理重而辞轻,天下古今之通义也。然而鄙辞不能夺悖理,则妍媸好恶之公心,亦未尝不出於理故也。
波者水之风,风者空之波,梦者心之华,文者道之私。止水无波,静空无风,至人无梦,至文无私。
演口技者,能於一时并作人畜、水火、男妇、老稚千万声态,非真一口能作千万态也。千万声态,齐於人耳,势必有所止也。取其齐於耳者以为止,故操约而致声多也。工绘事者,能於尺幅并见远近、浅深、正侧、回互千万形状,非真尺幅可具千万状也。千万形状齐於人目,势亦有所止也。取其齐於目者以为止,故笔简而著形众也。夫声色齐於耳目,义理齐於人心,等也。诚得义理之所齐,而文辞以是为止焉,可以与言著作矣。
天下有可为其半,而不可为其全者。偏枯之药,可以治偏枯;倍其偏枯之药,不可以起死人也。(此说见《吕氏春秋》。)天下有可为其全,而不可为其半者。樵夫担薪两钧,捷步以趋;去其半而不能行,非力不足,势不便也。风尚所趋,必有其弊,君子立言以救弊,归之中正而已矣。惧其不足夺时趋也,而矫之或过,则是倍用偏枯之药而思起死人也。仅取救弊,而不推明斯道之全量,则是担薪去半,而欲恤樵夫之力也。
十寸为尺,八尺曰寻。度八十尺而可得十寻,度八百寸而不可得十寻者,积小易差也。一夫之力,可耕百亩,合八夫之力而可耕九百亩者,集长易兴地。学问之事,能集所长,而不泥小数,善矣。
风会所趋,庸人亦能勉赴;风会所去,豪杰有所不能振也。汉廷重经术,卒史亦能通六书,吏民上书,讹误辄举劾。後世文学之士,不习六书之义者多矣。(羲之俗书,见讥韩氏,韩氏又云:“为文宜略识字。”)岂後世文学之士,聪明智力,不如汉廷卒史之良哉?风会使然也。越人相矜以燕语,能为燕语者,必其熟游都会,长於阅历,而口舌又自调利过人者也。及至燕,则庸奴贱婢,稚女髫童,皆燕语矣。以是矜越语之丈夫,岂通论哉?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必谓五尺童子,其才识过於管仲、狐、赵诸贤焉,夫子之所不许也。五谷之与ㄗ稗,其贵贱之品,有一定矣。然而不熟之五谷,犹逊有秋之ㄗ稗焉。而一时风会所趋者,诩然自矜其途辙,以谓吾得寸木,实胜彼之岑楼焉,其亦可谓不达而已矣。(尊汉学,尚郑、许,今之风尚如此,此乃学古,非即古学也,居然唾弃一切,若隐有所恃。)
王公之仆圉,未必贵於士大夫之亲介也。而是仆圉也,出入朱门甲第,诩然负异而骄士大夫曰:“吾门大。”不知士大夫者固得叱而系之,以请治於王公,王公亦必挞而楚之,以谢闲家之不饬也。学问不求有得,而矜所以为高,王公仆圉之类也。
“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以谓非君子之言;然则有为之言,不同正义,圣人有所不能免也。今之泥文辞者,不察立言之所谓,而遽断其是非,是欲责人才过孔子也。
《春秋》讥佞人。(《公羊传》。)夫子尝曰:“恶佞口之覆邦家者。是佞为邪僻之名矣。或人以为“雍也仁而不佞”。或人虽甚愚,何至惜仁人以不能为邪僻?且古人自谦称不佞,岂以不能邪僻为谦哉?是则佞又聪明才辨之通称也。荀子著《性恶》,以谓圣人为之“化性而起伪”。伪於六书,人为之正名也。荀卿之意,盖言天质不可恃,而学问必藉於人为,非谓虚诳欺罔之伪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谓诬圣为欺诳,是不察古人之所谓,而遽断其是非也。
古者文字无多,转注通用,义每相兼。诸子著书,承用文字,各有主义,如军中之令,官司之式,自为律例,其所立之解,不必彼此相通也。屈平之灵修,庄周之因是,韩非之参伍,鬼谷之捭阖。苏张之纵衡,皆移置他人之书而莫知其所谓者也。(佛家之根、尘、法、相,法律家之以、准、皆、各、及、其、即、若,皆是也。)
冯暖问孟尝君,收责反命,何市而归?则曰:“视吾家所寡有者。”学问经世,文章垂训,如医师之药石偏枯,亦视世之寡有者而已矣。以学问文章,徇世之所尚,是犹既饱而进粱肉,既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长,而强以徇焉,是犹方饱粱肉,而进以糠秕,方拥狐貉,而进以衤豆褐也。其有暑资裘而寒资葛者,吾见亦罕矣。
宝明珠者,必集鱼目。尚美玉者,必竞。是以身有一影,而罔两居二三也。(罔两乃影旁微影,见《庄子》注。)然而鱼目之易售,较之明珠美玉为倍捷也。珠玉无心,而有意,有意易投也。珠玉难变,而能随,能随易合也。珠玉自用,而听用,听用易惬也。珠玉操三难之势而无一定之价,乘三易之资而求价也廉,安得不售,而珠玉安得不弃乎?
鸩之毒也,犀可解之。瘴之厉也,槟榔苏之。有鸩之地,必有犀焉。瘴厉之乡,必有槟榔。天地生物之仁,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汉儒传经贵专门,专门则渊源不紊也。其弊专己守残,而失之陋。刘歆《七略》,论次诸家流别,而推《官礼》之遗焉,所以解专陋之瘴厉也。唐世修书置馆局,馆局则各效所长也。其弊则漫无统纪,而失之乱。刘知几《史通》,扬扌古今利病,而立法度之准焉,所以治散乱之瘴厉也。学问文章,随其风尚所趋,而瘴厉时作者,不可不知槟榔犀角之用也。
所虑夫药者,为其偏於治病,病者服之可愈,常人服之,或反致於病也。夫天下无全功,圣人无全用。五谷至良贵矣,食之过乎其节,未尝不可以杀人也。是故知养生者,百物皆可服。知体道者,诸家皆可存。六经三史,学术之渊源也。吾见不善治者之瘴厉矣。
学问文学,聪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识也。所贵乎识者,非特能持风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废者焉。非特能用独擅之长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长,亦有不足以该者焉。不得而废者,严於去伪,(风尚所趋,不过一偏,惟伪者,并其偏得亦为所害。)而慎於治偏,(真有得者,但治其偏足矣。)则可以无弊矣。不足以该者,阙所不知,而善推能者;无有其人,则自明所短,而悬以待之,(人各有能有不能,充类至尽,圣人有所不能,庸何伤乎?今之伪趋逐势者,无足责矣。其间有所得者,遇非己之所长,则强不知为知,否则大言欺人,以谓此外皆不足道。夫道大如天,彼不见天者,曾何足论。己处门内,偶然见天,而谓门外之天皆不足道,有是理乎?曾见其人,未暇数责。)亦可以无欺於世矣。夫道公而我独私之,不仁也。风尚所趋,循环往复,不可力胜,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环往复之中,而思以力胜,不智也。不仁不智,不足以言学也。不足言学,而嚣嚣言学者乃纷纷也。
○知难
为之难乎哉?知之难乎哉?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人知《易》为卜筮之书矣;夫子读之,而知作者有忧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离骚》为词赋之祖矣;司马迁读之,而悲其志,是贤人之知贤人也。夫不具司马迁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忧,而欲知文王之忧,则几乎罔矣。然则古之人,有其忧与其志,不幸不得後之人有能忧其忧,志其志,而因以湮没不章者,盖不少矣。
刘彦和曰:“《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韩囚马轻。”盖悲同时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严畏韩非,孝武之俳优司马,乃知之深,处之当,而出於势之不得不然,所谓迹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贾生远谪长沙,其後召对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见生,自谓过之”,见之乃知不及。君臣之际,可谓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奏,而知其鬼神之对,所谓迹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刘知几负绝世之学,见轻时流,及其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可谓遇矣。然而语史才则千里降追,议史事则一言不合,所谓亦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迹相知者,非如贾之知而不用,即如刘之用而不信矣。心相知者,非如马之狎而见轻,即如韩之谗而遭戮矣。丈夫求知於世,得如韩、马、贾、刘,亦云盛矣;然而其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难言也。
庄子曰:“天下之治方术者,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过也。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对己护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世传萧颖士能识李华《古战场文》,以谓文章有真赏。夫言根於心,其不同也如面。颖士不能一见而决其为华,而漫云华足以及此,是未得谓之真知也。而世之能具萧氏之识者,已万不得一;若夫人之学业,固有不止於李华者,於世奚赖焉?凡受成形者,不能无殊致也。凡禀血气者,不能无争心也。有殊致,则入主出奴,党同伐异之弊出矣。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嫉忌诋毁之端开矣。惠子曰:“奔者东走,追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心则异。”今同走者众矣,亦能知同步之心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难言也。
欧阳修尝慨《七略》四部,目存书亡,以谓其人之不幸。盖伤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获麟以来,著作之业,得如马迁、班固为盛矣。迁则藏之名山,而传之其人,固则女弟卒业,而马融伏ト以受其书,於今犹日月也。然读《史》、《汉》之书,而察徐广、裴る、服虔、应劭诸家之诂释,其间不得迁、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专门之攻习,犹未达古人之精微,况泛览所及,爱憎由己耶?夫不传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传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与爱憎不齐之数。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後之知所以难言也。
人之所以异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贵者,相悦以解也。贤者不得达而相与行其志,亦将穷而有与乐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当时,亦将殁而俟知己於後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後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夫鹊啁啾,和者多也。茅苇黄白,靡者众也。凤高翔於千仞,桐孤生於百寻,知其寡和无偶,而不能屈折以从众者,亦势也。是以君子发愤忘食,ウ然自修,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无涯之毁誉哉?
○释通
《易》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说者谓君子以文明为德,同人之时,能达天下之志也。《书》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说者谓人神不扰,各得其序也。夫先王惧人有匿志,於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伦类,而广同人之量焉。先王惧世有棼治,於是乎以人官分职,绝不为通,而严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五史治书,(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学专其师,官守其法,是绝地天通之义也。数会於九,书要於六,杂物撰德,同文共轨,是达天下志之义也。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汉氏之初,《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议《左》、《》;业韩《诗》者,不杂齐、鲁;专门之业,斯其盛也。自後师法渐衰,学者聪明旁溢,异论纷起。於是深识远览之士,惧《尔雅》训诂之篇,不足以尽绝代离辞,同实殊号,而缀学之徒,无由汇其指归也;於是总《五经》之要,辨六艺之文,石渠《杂议》之属,(班固《艺文志》、《五经杂议》十八篇。)始离经而别自为书,则通之为义所由仿也。刘向总校《五经》,编录三礼,其於戴氏诸记,标分品目,以类相从,而义非专一,若《檀弓》《礼运》诸篇,俱题通论,则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经通义》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唐志》有刘向《五经通义》九卷。然唐以前,记传无考。)
班固承建初之诏,作《白虎通义》。(《儒林传》称《通义》,固本传称《通德论》,後人去义字,称《白虎通》,非是。)应劭愍时流之失,作《风俗通义》。盖章句训诂,末流浸失,而经解论议家言,起而救之。二子为书,是後世标通之权舆也。自是依经起义,则有集解、杜预《左传》、范甯《梁》、何晏《论语》。集注、(荀爽《九家易》、崔灵恩《毛诗》、孔伦裴松之《丧服经传》。)异同、(许慎《五经异义》、贺《五经异同评》。)然否(何休《公羊墨守》、郑玄《驳议》、谯周《五经然否论》。)诸名;离经为书,则有六艺、(郑玄论。)圣证、(王肃论。)匡谬、(唐颜师古《匡谬正俗》。)兼明(宋邱光庭《兼明书》。)诸目。其书虽不标通,而体实存通之义,经部流别,不可不辨也。若夫尧、舜之典,统名《夏书》;(《左传》称《虞书》为《夏书》。马融、郑玄、王肃三家,首篇皆题《虞夏书》。伏生《大传》,首篇亦题《虞夏传》。)《国语》、《国策》,不从周记;《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本名《太史公书》,不名《史记》也。)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地理》始《禹贡》,《五行》合《春秋》,补司马迁之阙略,不必以汉为断也。)古人一家之言,文成法立,离合铨配,惟理是视,固未尝别为标题,分其部次也。梁武帝以迁、固而下,断代为书,於是上起三皇,下讫梁代,撰为《通史》一编,欲以包罗众也。史籍标通,以滥觞也。嗣是而後,源流渐别。总古今之学术,而纪传一规乎史迁,郑樵《通志》作焉。(《通志》精要,在乎义例。盖一家之言,诸子之学识,而寓於诸史之规矩,原不以考据见长也。後人议其疏陋,非也。)统前史之书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礼》,杜佑《通典》作焉。(《通典》本刘秩《政典》。)合纪传之互文,(纪传之文,互为详略。)而编次总括乎荀、袁,(荀悦《汉纪》三十卷,袁宏《後汉纪》三十卷,皆易纪传为编年。)司马光《资治通鉴》作焉。汇公私之述作,而铨录略仿乎孔、萧,(孔逭《文苑》百卷、昭明太子萧统《文选》三十卷。)裴《太和通选》作焉。此四子者,或存正史之规,(《通志》是也。自《隋志》以後,皆以纪传一类为正史。)或正编年之的,(《通鉴》。)或以典故为纪纲,(《通典》。)或以词章存文献,(《通选》。)史部之通,於斯为极盛也。(大部总选,意存掌故者,当隶史部,与论文家言不一例。)至於高氏《小史》、(唐元和中,高峻及子迥。)姚氏《统史》(唐姚康复。)之属,则撙节繁文,自就隐括者也。罗氏《路氏》、(宋罗泌。)邓氏《函史》(明邓元锡。)之属,则自具别裁,成其家言者也。(谯周《古史考》、苏辙《古史》、马《绎史》之属,皆采摭经传之书,与通史异。)范氏《五代通录》,(宋范质以编年体,纪梁、唐、晋、汉、周事实。)熊氏《九朝通略》,(宋熊克合吕夷简《三朝国史》、王《两朝国史》、李焘洪迈等《四朝国史》,以编年体为九朝书。)标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易姓为代,传统为朝。)李氏《南 北史》,(李延寿。)薛欧《五代史》,(薛居正、欧阳修俱有《五代史》。)断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已上二类,虽通数代,终有限断,非如梁武帝之《通史》,统合古今。)其馀纪传故事之流,补缉纂录之策,纷然杂起,虽不能一律以绳,要皆仿萧梁《通史》之义,而取便耳目,史部流别,不可不知也。夫师法失传,而人情怯於复古,末流浸失,而学者囿於见闻。训诂流而为经解,一变而入於子部儒家,(应劭《风俗通义》,蔡邕《独断》之类。)再变而入於俗儒语录,(程、朱语录,记者有未别择处,及至再传而後浸失,故曰俗儒。)三变而入於庸师讲章。(蒙存浅达之类,支离蔓衍,甚於语录。)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经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载笔汇而有通史,一变而流为史钞,(小史统史之类,但节正史,并无别裁,当入史钞。向来著录,入於通史,非是。史部有史钞,始於《宋史》。)再变而流为策士之括类,(《文献通考》之类,虽仿《通典》,而分析次比,实为类书之学。书无别识通裁,便於对策敷陈之用。)三变而流为兔园之摘比,(《纲鉴合纂》及《时务策括》之类。)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史部之通,而亡其大原者也。且《七略》流而为四部,类例显明,无复深求古人家法矣。然以语录讲章之混合,则经不为经,子不成子也。策括类摘之淆杂,则史不成史,集不为集也。四部不能收,九流无所别,纷纭杂出,妄欲附於通载,不可不严其辨也。夫古人著书,即彼陈编,就我创制,所以成专门之业也。後人并省凡目,取便检阅,所以入记诵之陋也。夫经师但殊章句,即自名家,(费直之《易》,申培之《诗》,《儒林传》言其别无著述训诂,而《艺文志》有《费氏说》、《申公鲁诗》,盖即口授章句也。)史书因袭相沿,无妨并见;(如史迁本《春秋》、《国策》诸书,《汉书》本史迁所记,及刘歆所著者,当时两书并存,不以因袭为嫌。)专门之业,别具心裁,不嫌貌似也。剿袭讲义,沿习久而本旨已非,(明人修《大全》,改先儒成说以就己意。)摘比典故,原书出而舛讹莫掩,记诵之陋,漫无家法,易为剽窃也。然而专门之精,与剽窃之陋,其相判也,盖在几希之间,则别择之不可不慎者也。
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复,二曰均类例,三曰便铨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牾,六曰详邻事。其长有二:一曰具翦裁,二曰立家法。其弊有三:一曰无短长,二曰仍原题,三曰忘标目。何谓免重复?夫鼎革之际,人物事实,同出并见。胜国无徵,新王兴瑞,即一事也。前朝草窃,新主前驱,即一人也。董卓、吕布,范、陈各为立传,禅位册诏,梁、陈并载全文,所谓复也。《通志》总合为书,事可互见,文无重出,不亦善乎?何谓均类例?夫马立《天官》,班创《地理》,《齐志 天文》,不载推步;《唐书 艺文》不叙渊源;依古以来,参差如是。郑樵著《略》,虽变史志章程,自成家法;但六书七音,原非沿革,昆虫草木,何尝必欲易代相仍乎?惟通前後而勒成一家,则例由义起,自就隐括。《隋书 五代史志》,(梁、陈、北齐、周、隋。)终胜沈、萧、魏氏之书矣。(沈约《宋志》、萧子显《南齐志》、魏收《魏志》,皆参差不齐也。)何谓便铨配?包罗诸史,制度相仍。惟人物挺生,各随时世。自后妃宗室,标题著其朝代;至於臣下,则约略先後,以次相比。(《南、北史》以宗室分冠诸臣之上,以为识别,欧阳《五代史》,始标别朝代。)然子孙附於祖父,世家会聚宗支。(《南、北史》王谢诸传,不尽以朝代为断。)一门血脉相承,时世盛衰,亦可因而见矣。即楚之屈原,将汉之贾生同传,周之太史,偕韩之公子同科,古人正有深意,相附而彰,义有独断,末学肤受,岂得从而妄议耶?何谓平是非?夫曲直之中,定於易代。然晋史终须帝魏,而周臣不立韩通,虽作者挺生,而国嫌宜慎,则亦无可如何者也。惟事隔数代,而衡鉴至公,庶几笔削平允,而折衷定矣。何谓去牾?断代为书,各有裁制,详略去取,亦不相妨。惟首尾交错,互有出入,则牾之端,从此见矣。居摄之事,班殊於范;二刘始末,(刘表、刘焉。)范异於陈。统合为编,庶几免此。何谓详邻事?僭国载纪,四裔外国,势不能与一代同其终始;而正朔纪传,断代为编,则是中朝典故居全,而藩国载纪乃参半也。惟南北统史,则後梁、东魏悉其端,而五代汇编,斯吴越、荆、潭终其纪也。凡此六者,所谓便也。何谓具翦裁?通合诸史,岂第括其凡例,亦当补其缺略,截其浮辞,平突填砌,乃就一家绳尺。若李氏《南、北》二史,文省前人,事详往牒,故称良史。盖生乎後代,耳目闻见,自当有补前人,所谓凭藉之资,易为力也。何谓立家法?陈编具在,何贵重事编摩?专门之业,自具体要。若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後代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而辨名正物,诸子之意,寓於史裁,终为不朽之业矣。凡此二者,所谓长也。何谓无短长?纂辑之书,略以次比,本无增损,但易标题,则刘知几所谓“学者宁习本书,怠窥新录”者矣。何谓仍原题?诸史异同,各为品目,作者不为更定,自就新裁。《南史》有《孝义》而无《列女》,(详《列女》篇。)《通志》称《史记》以作时代,(《通志》汉、魏诸人,皆标汉、魏,称时代,非称史书也。而《史记》所载之人,亦标《史记》,而不标时代,则误仍原文也。)一隅三反,则去取失当者多矣。何谓忘题目?帝王、后妃、宗室、世家,标题朝代,其别易见。臣下列传,自有与时事相值者,见於文词,虽无标别,但玩叙次,自见朝代。至於《独行》、《方伎》、《文苑》、《列女》诸篇,其人不尽涉於世事,一例编次,若《南史》吴逵、韩灵敏诸人,几何不至於读其书不知其世耶?凡此三者,所谓弊也。
《说文》训通为达,自此之彼之谓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读《易》如无《书》,读《书》如《无诗》。《尔雅》治训诂,小学明六书,通之谓也。古人离合撰著,不言而喻,汉人以通为标目,梁世以通入史裁,则其体例,盖有截然不可混合者矣。杜佑以刘秩《政典》为未尽,而上达於三五,《典》之所以名通也。奈何魏了翁取赵宋一代之掌故,亦标其名谓之《国朝通典》乎?既曰国朝,画代为断,何通之有?是亦循名而不思其义者也。六卿联事,职官之书,亦有通之义也。奈何潘迪取有元御史之职守,亦名其书谓之《宪台通纪》耶?又地理之学,自有专门,州郡志书,当隶外史。(详《外篇 亳州志议》。)前明改元代行省为十三布政使司,所隶府州县卫,各有本志。使司幅员既广,所在府县,惧其各自为书,未能一辙也,於是裒合所部,别为通志。通者,所以通府州县卫之各不相通也。奈何修通志者,取府、州、县、山、川、人、物,分类为编,以府领县,以县领事实人文,摘比分标,不相联合?如是为书,则读者但阅府县本志可矣,又何所取於通哉?夫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义例所通,则隔代不嫌合撰。使司所领,不过数十州县,而斤斤分界,惟恐越畔为虞,良由识乏通材,遂使书同胥史矣。
○横通
通人之名,不可概拟也,有专门之精,有兼览之博。各有其不可易,易则不能为良;各有其不相谋,谋则不能为益。然通之为名,盖取譬於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於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於大道,而亦不得不谓之通,是谓横通。横通之与通人,同而异,近而远,合而离。
老贾善於贩书,旧家富於藏书,好事勇於刻书,皆博雅名流所与把臂入林者也。礼失求野,其闻见亦颇有可以补博雅名流所不及者,固君子之所必访也。然其人不过琴工碑匠,艺业之得接於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习闻清言名论,而胸无智珠,则道听涂说,根底之浅陋,亦不难窥。周学士长发,以此辈人谓之横通,其言奇而确也。故君子取其所长,而略其所短,譬琴工碑匠之足以资用而已矣。无如学者陋於闻见,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流无别。而其人亦遂嚣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於横也。江湖挥尘,别开琴工碑匠家风,君子所宜慎流别也。
徐生善礼容,制氏识铿锵;汉廷讨论礼乐,虽宿儒耆学,有不如徐生、制氏者矣。议礼乐者,岂可不与相接?然石渠天禄之议论,非徐生、制氏所得参也。此亦礼乐之横通者也。
横通之人可少乎?不可少也。用其所通之横,以佐君子之纵也。君子亦不没其所资之横也。则如徐生之礼容,制氏之铿锵,为补於礼乐,岂少也哉?无如彼不自知其横也,君子亦不察识其横也,是礼有玉帛,而织妇琢工,可参高堂之座,乐有钟鼓,而金制革,可议河间之记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别,而横通不可以强附清流,斯无恶矣。
评妇女之诗文,则多假借;作横通之序跋,则多称许;一则怜其色,一则资其用也。设如试阮之糊名易书,俾略知臭味之人,详晰辨之,有不可欺者矣。虽然,妇女之诗文,不过风月露,其陋易见。横通之序跋,则称许学术,一言为智为不智,君子於斯,宜有慎焉。
横通之人,无不好名。好名者,陋於知意者也。其所依附,必非第一流也。有如师旷之聪,辨别通於鬼神,斯恶之矣。故君子之交於横通也,不尽其欢,不竭其忠,为有试之誉,留不尽之辞,则亦足以相处矣。
○繁称
尝读《左氏春秋》,而苦其书人名字,不为成法也。夫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周道也。此则称於礼文之言,非史文述事之例也。左氏则随意杂举,而无义例;且名字谥行以外,更及官爵封邑,一篇之中,错出互见;苟非注释相传,有受授至今,不复识为何如人。是以後世史文,莫不钻仰左氏,而独於此事,不复相师也。
史迁创列传之体,列之为言,排列诸人为首尾,所以标异编年之传也。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齐者,或爵,(淮阴侯之类。)或官,(李将军之类。)或直书名,虽非左氏之错出,究为义例不纯也。或曰:迁有微意焉。夫据事直书,善恶自见,《春秋》之意也。必标目以示褒贬,何怪沈约、魏收诸书,直以标题为戏哉!况七十列传,称官爵者,偶一见之,馀并直书姓名,而又非例之所当贬;则史迁创始之初,不能无失云尔。必从而为之辞,则害於道矣。
唐末五代之风诡矣,称人不名不姓,多为谐隐寓言,观者乍览其文,不知何许人也。如李曰陇西,王标琅琊,虽颇乖忤,犹曰著郡望也。庄姓则称漆园,牛姓乃称太牢,则诙嘲谐剧,不复成文理矣。凡斯等类,始於骈丽华词,渐於尺牍小说,而无识文人,乃用之以记事;宜乎试牍之文,流於茁轧,而文章一道入混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