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 - 第 455 页/共 467 页
红蕤帐底,鸳鸯垂四角之灯;朱鸟窗前,鹦鹅传变声之曲。石氏绿珠之屋,翡翠成幄;卢家郁金之堂,玳瑁为梁。其中有丽人焉。其人也,籍隶坊曲,秀出辈行。嫩水生香,家住芙蓉潮里;娭光曼睩,得姓苎萝村中。霞绮十采,仙衣五铢,赠以苕华,方斯艳逸。尔乃沾泥等絮,飘蓬若烟。与二石生遇四明郡,邂逅定情,缱绻沦髓。及来沪上,重寻旧盟。瑶杵捣霜,云英再睹。银湾驾鹊,星夕闰逢。此一时也,上元之夜,飞觞召客,妙伎征诃,别有邯郸才人,俾侍秦川公子。将谓珠树女床之地,鸟妒双栖;桃花玉洞之天,仙合两美。隐语嘲谑,欢闻轩渠。引喻山河,弗喻金石已。无何妖蟆入月,河魁在房,未授陈思之枕,先解醇于之襦。别院银釭,张星不照。一枝玉笛,梅花乱飞。于是郑君薄怒,坐诗婢以泥中;宋玉微词,斥神女于峡外。惹杜郎之春恨,黯然魂销;作子夜之变歌,闻者发指,不为己甚,尚何可言?独是虚室生白,灵镜以收照为明;古井不波,玉虎复牵丝而上。眷言彼姝,独居深念,耻冒新宠,邈失素欢。背烛拥髻,则蜡泪向夕。引臂就枕,则桃骨削晨。新花红阑,纤雨画帘。石黛罢点,海燕不来。感缠绵于宿昔,魂惝怳其如接。人之情也,其能己乎?乃有莺花迁客,蜨梦寓公,偶过荃居,实伤蕙抱。欲使一双玉斧,修月仍圆;十万金铃,替花作枕。小谪神仙,怜麻姑之狡狯;善言儿女,试曼倩之诙谐。爰命兰翰,用代蕿苏。比兴而外,古诗之流,以彼鸾飘凤泊,畴寄苏蕙璇玑之图。伊余瑶想琼思,聊仿徐陵《玉台》之制,其词曰:
夫何佳人之独处兮,愁伊郁而谁语?思奉欢之清辉兮,自因风而微诉。粤夷光之苗裔兮,固长颦而善妩。家伯鸾之所栖兮,视彼德曜有余慕。嗟实命之不犹兮,为青楼之佚女。屏针黹而弗事兮,习韩娥之歌舞。辞乡邦而转徙兮,行瑶姬之云雨。匪予情之所乐兮,莲青泥而薏苦。既宛转而随人兮,笑啼又难以自主。欢一见而倾心兮,乍送抱而推襟。渡鳷鹊于银河兮,鸣凤皇之玉琴。岁冉冉其易逝兮,春华去兮霜飙侵。别四明之山水兮,怀君子之德音。黄歇浦兮山松城,中有女闾兮弦管声。妾入门兮欢弭榜,欢枉绥兮妾将迎。箫紫凤兮筝白雁,裙翠蝶兮镜红缨。恃旧宠兮连爱,惑宿因兮重盟。流水落花兮妾薄命,天长地久兮欢多情。忽弃捐兮中路,羗不知其故也。蕙兰奚入以萧艾,无惑乎欢之怒也。欢之怒兮未可回,妾将去兮终徘徊。抛钿蝉兮委钗芜,弃绣闼兮下妆台。歌声沉兮隔小院,月色瘦兮閟幽苔。朝望欢兮暮望欢,欢心回兮欢身来。珊瑚床兮琥珀枕,待欢来兮荐欢寝。葡萄酒兮芙蓉浆,待欢来兮劝欢尝。欢不来兮妾伤神,欢之来兮回阳春。春人影兮春梦痕,惜春梦兮怜春人。重曰:“欢情多兮,妾命薄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巢有鹊兮,赠有芍兮。以遨以嬉,还于彤管冰蚕之阁兮。”
徐月娥,汪雪卿,善说平话,玉貌珠喉。么弦脆管,真个令人消魂。日午宵初,常于土地堂、罗神殿演唱。听者联坐接肱,每发一语,辄为解颐。富室子弟,争交欢之,皆虑不当意。月娥后归徐辛彝,受专房宠。同时之以平话擅名者,如曹春江,马如飞,皆须眉中之矫矫杰出者也。
蒯子琴,陈紫卿,沈绣珊,沈松云,皆工唱曲。引声按拍,音节不乖。所设有聚芳、集贤二局,每日令曲师教导。艺既精绝,遂妆束登场演试。每当熏香薙面,鹄立氍毹,极悱恻缠绵之致。尝演《思凡》、《断桥》二出,宛转尽态,含哀蓄怨,合座倾倒。蒯子诸人,皆喜艳游,是日招致此中人为群花会。新妆炫服,不期毕至,可谓盛集。
朱爱宝,以财雄勾栏中。所蓄雏妓,俊美绝伦。赁屋天官牌楼凌氏故宅。其宅本非园旧址,有四石古峭拔俗,继得明张电书五石山房额。遂筑室以颜其居。旧有亍彳 厂、窈窕窗诸胜,后为晴翠读书楼。爱宝即居其上,非佳客至,不令入也。其别宅寓优怜,以名流选胜之场,为歌舞生涯所托足。虽属园林之厄,而较之为马厩爨室者,犹幸也。
顾大,沪无赖子。嗜酒喜为诗,打油钉铰,不自知其恶劣,尝馆北关,每至余舍,约作狎邪游。闻其生平颇有奇遇。有云孙者,绝色也。韶齿玉颜,丰致淡远。与人辄少可,而独与顾厚。久之,情好弥笃。时顾贫甚,常以珍异金钱相馈。继遘疾将死,欲招顾一见为诀。婉问哀词,日焉三至,比顾往,则已气绝。茫茫人海,彼独情深,而身处其境者,竟漠焉视之。恨不能致黄衫侠客,一问其负心也。
下元灯节,例许放灯。然未有若辛亥春之盛者,其灯皆剪纸为伞形,式或圆或六角,镂刻人物花卉珍禽异兽,细于茧丝。缨络须带,精妙无俦。是时举国若狂,各竞奇极巧,不惜金赀,至有为之倾家者。街衢间列炬若昼。明幕疏帘中,青红炫目,星月皎皎,笑言宴宴。夜游之乐,何殊焰摩天上。李蔼堂又妆束小童为台阁,丽服靓妆,倾耀一时,经两月始散。
任宝琴,自金阊来,风雅自高。不屑与坊曲中伍,辄为他妓所訾。性喜文士,多乞歌诗。留赠短缄细字,常盈笥箧。余尝与笠舫往访,一见即乞作传。时当桃熟,而是年所结殊少,园圃多为官票所封,猝未能得。余曰:“能以绥山桃为寿,当为西王母点缀佳传耳。”宝琴笑诺,百计觅致。逾月再往,则空室去。问之邻右,则以讹讥浪传,仓皇远徙。桃香尚盈颊,而人面已不知何处去矣。孤此一片盛心,辄呼负负。
“侬”字诗词中都用之,皆以自谓。沪人则以呼人。想始亦渠侬,久而渐讹耳。苏妓至久,戏一效之。他若以美为趣,以看为睃。初至不能骤解,且其音重浊不耐听。土著及江北来者,皆喜作吴语,以媚客矣。
沪人呼妓为官人,初不解所谓。或曰:其始以小女童唱歌侑觞,故得此名。后遂相沿不改。然官人二字,义取幼稚,胜于粤东之呼老举也。欲轻妓之词曰小娘,《淞南乐府》云:“倡家煮出小娘蛏”是矣。
沪多游民,昼则提鹇挈鹭,逐友证朋;夜则醉酒听歌,访花问柳。绝不知生计。亦不解其何以度日也。至则鸨母必为之供瓜果,设片岕,否则呼群滋累无己。妓多厌之,谓之茶会客。佳者匿不出见,率以丑者应,陈金浩《衢歌》云:“不归葱肆不租田,十市三乡间少年。朝弄画眉呼鸽子,夜吹笛管拨筝弦。”道尽恶习。
闽粤浙宁之无赖子,多跳荡好斗。而土著则为庙帮,妓家皆呼为流氓。畏之如虎,待之少不如意,辄纠队篡人而去;谓之拔官人。且中隶役之有声势者,曰管班。妓家与之重贿,作为护身符,谓之撑头;讼师营卒按节分利,谓之黑规。
豢妓老媪,呼为父兄。妓之以钱鬻者,率曰讨人。多有寄他处射利,而仍自居良户者,其夫若子。率鲜衣怒马,驰逐平康中。以此中钱复挥霍于此中,亦循环之巧术也。
宝山丽农山人,体短而貌不扬。喜作绮游,所至多有与之缱绻者。余问其操何术,则笑曰:“能于石榴裙底作三千拜耳。”尝过北郭,见道旁有名妓金珠墓,恻然动心。作词吊之,红颜黄土,千古为悲。乃生厌绮罗,死则藳葬丛冢间。晓风残月,寒树凄烟,益不胜情耳。
赠妓楹联,率以其名嵌入作偶,以为工巧,其来久矣。如“门前柳色藏苏小,扇底桃花识李香”之颡,往往脍灸人口。余尝赠巧云云:“乞得天孙巧,行来神女云。”赠明珠云:“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赠菊卿云:“菊秀兰芳人第一,卿云丽月世无双。”虚实不伦,颇难着手。其集成句,须极自然。李静宣赠凤珍云:“凤鸟自歌鸾自舞,珍珠无价玉无瑕。”梅伯赠雪香云:“阳春白雪,国色天香。”并皆佳妙。一妓始名太平,后易名文兰。梅伯赠之云:“玉盘汶水供辰汰,珠箔谰言听晚评。”则加雕琢矣。秦次游赠韵卿云:“瘦影自临春水照,好诗诵与落花听。”遗貌取神,不同俗派。
明珠貌美而微患愠羝,余戏赠二十储备字云:“酒半留髡夜未央,罗襦偷解玉肌凉。荻栏桥畔春风软,那识销魂别有香。”较“明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窃不让其诙谐之妙矣。
西园演剧无虚日,而弋阳腔为多。小旦曰长寿,颇白皙,能妆束作武后及穆桂英、胡天胡帝,妩媚异常。下台视之,眉目间殊乏娟秀之致。昆腔则有鸿福、保和,皆擅绝伎。旦如三多,行步婀娜,以态度胜。荣桂妍丽,如好女子。《佳期》、《偷书》两出,媚情冶态,观者倾动。富者携妓同来,谓之戏局,东西二楼几满,当事以为诲淫,屡禁之,不能绝也。
沈妹,笏溪人,粗服乱头,不解酬应。骤见若村姑,徐视,始觉其静媚也。顾眉目间殊愁凝结,似有不可告人之隐,不让文君远山黛也。余为易其名曰眉,字以颦仙。谓之曰:“人生如轻尘栖弱草,矧在欢乐场,何自苦为?”则泪痕承睫,哽不能声。徐答曰:“家有老母,以贫故,屈意为此。欲得钱以供甘旨耳。风尘中实非所乐。”嘻!此孝女子也,论者当谅其心矣。
有王月仙者,秀出辈行。拥赀巨万,性好挥霍,以侠名青楼。门前车马,连镳接轸。座上之乌帽紫裘相属也,烹饪之妙,甲此中。每一留燕,赠遗无算。所积翠钗金条脱旨数十事,锦袄绣■⑸,连箱盈笥。后以疮发,百药不瘳。为群医所诳,研珠捣珀,率以百金。又遭胠箧,蓄赀荡然。继遍体溃烂,为人弃置西园三穗堂侧。丐食为活,终至饿死。迄今沪人犹有能道其事者。繁华转毂,媚人卒自阱也。吁!
史某者,秋风钝秀才耳。偶以勾当西商事,骤获百金,炫其裘服。挟以游教坊。时薛家姊妹金玲、彩玲者,秀丽倾俦辈。金玲客众,则让诸妹,而彩玲亦善伺客意,得其欢。史虽与彩玲缔好,而实涎其姊,不一月,裘敝金尽,犹不肯去。鸨母厌之,见于辞色。彩独私谓曰:“此中不可久处,我姊阅人多,君前来时,尚不当意,况今日耶?前程正远,恋恋何为?”史绐之曰:“以我才应秋试,举人可立致。卿但赠我囊中赀,必以偕老报。”乃窃姊二金钏与之,史去杳然。而彩玲垂几死。噫!彼中有此痴女子。吾遇彩玲,愿为作扫除隶,惜所怜者非才耳。文君、红拂,诚难觏哉。
沪有王某者,以医杨梅疮起家,延之治病,必始剧终愈,以饵重赀。贵游子弟,质柔脆,剧狎接,乌有不病。富商倾其橐,昏夜袒败絮,毒被体,遭街子诃骂。讯之昨翩翩裙屐流也,一念及此,热念都消。
沪俗之不可解者,小家女多喜结十姊妹,迭为鸩媒。冶游子家无宿舂粮,而养妓则百计措金。济淫之具,四方麇集。堕私胎,售媚药者,揭贴遍市。片岕靡人不嗜,而鬻戒烟丸者,多自炫秘方。他若多金则颦笑有情,钱尽以闭门羹待之。此乃迷香洞故态,不独此间然矣。
壬岁秋,余与廖宝儿有听雨之约。而适为友人招集于沈氏偎鹤山房,酒罢更阑。忽忆宝儿即席作一绝,末句云:“那堪窗外潇萧雨,料得闺中正倚栏。”越日遣婢来促,余作札付之云:“昨宵雨声甚恶,耿不成寐,窗外枯竹,萧槭作响,更残起坐,人语悄然,转觉思卿弗置。背银灯而不明,倚绣枕而无奈、仆本善愁,至此愁煞矣。三五团栾之夕,夜色定佳,将登画尝,入绣闼,了却相思债也。近制新词,差堪入拍,当今卿以红牙板按之,碧玉箫度之,爇瓣香,烹瓯茗,同赏人间圆月耳。寄语嫦娥,得染兰芬否?卿其暖鸭炉,熏鸳被以待。”
中秋才过,雨澹云微,重帘愔愔,薄寒如水。宝儿小病初愈,特拂枕衾,坚留余宿。欢以旧弥洽,情以久愈深,非寻常旖旎可比。彼倚门浩倡,送目流盼,只增丑态耳。隔宿宝儿复病,余缄药丸馈之云:“秋气深矣,嫩寒初厉。袖薄于纸,骨瘦于梅。真觉憔悴羞郎矣。昨宵绣裀香冷,银屏梦寒,致惹洋恙,懊恼何极!药丸一裹,亟令侍婢煎食,勿谓咽苦,此中有至甘也。”
宝儿后为沙叱利篡去。月缺花残,抱恨靡极。白璧不还,碧穹难补。益郁郁不自得。张子红红知我意,绳明珠之美,与宝儿埒。姑往访之,则明眸皓齿,媚态天然。往还既稔,出金箑索赠新诗。酒阑灯灺,更尽香温。吮墨申楮,得七律五章。并欲写寄天涯,俾领略余一段愁况也。其一云:
见便含羞别便思,多情转悔识卿迟。
已虚别浦迎桃叶,合向章台问柳枝。
欲遣鸩媒通绮约,好修鸳牒写盟词。
酒边梦里都愁绝,风味年来只我知。
其二云:
曲巷闲门阿那家,香尘门外溢钿车。
风流心性工题叶,飘泊年华感落花。
故里箫娘成陌路,穷途王粲久天涯。
青衫自有辛酸泪,忍向筵前听琵琶。
其三云:
便拟温柔老此乡,不愁才少恨情长。
绿蕤春梦三生果,红豆秋心九曲肠。
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
迷香洞里今才到,准向花丛醉几场。
其四云:
己教辜负夙生缘,晼晚春光总自怜。
有约玉箫成影事,无题锦瑟怅华年。
难将恨石填深海,谁把情云补漏天。
今日看花倍怅惆,鬓丝轻扬药炉烟。
其五云:
翠袖香消殢薄寒,熏炉斜倚拨灰残。
只缘情种生愁种,肯为新欢失旧欢?
小别竟成长诀绝,此生合与永团栾。
恩深意重难忘却,梅子心中本自酸。
〖注:■⑴,广内婪,音摩,■⑴尼。■⑵,王+灵,líng。■⑶,食+追,音磓duī,蜀人呼蒸餠为■⑶。■⑷,冉+阝,同那。■⑸,衤+屈,jué,音掘,短衣也。〗
海陬冶游附录 清 淞北玉魫生 撰
卷上
沪上一隅之地,靡丽纷华,甲于天下,寰中十有八省,海外一十七国,悉辐轃于此。虽十年之间,两阅兴衰,而踵事增华,日见其盛。花为世界,月作楼台,香车宝马,门外尘生,脆管繁弦,座中春满。征歌斗酒,自夜向晨,由城内而达城外。勾栏益众,易山邱为华屋,平田陇作市厘。斗柄潜移,沧桑屡变,而世道人心其趋愈下,观空者,正不免感慨系之耳,夫岂徒为北里作志,南部撰记,而侈谈艳冶,竞尚豪奢也哉。
沪上青楼,多在北里。庚辛以来,倍极繁华。壬戌之秋,余浮海至粤,自此遂与隔绝。其中素饮香名,夙推艳质,以翘举于花国而领袖于群芳者,惟有得之耳闻而已。且前后风景迥殊,规模亦稍异,不独倍盛于曩时为不同也。仆三生杜牧,绮梦全消,十载扬州,狂名尚在,问前度之刘郎,桃花如旧,作重来之崔护,人面难寻。聊述所知,以供卧游。
癸丑以前,勾栏俱在城中,癸丑以后,渐移至城外。环马场既建,阛阓日盛,层楼复阁,金碧巍焕,又得名花以点缀其间,于是趋之者如鹜。庚辛之交,江浙沦陷,士女自四方至者,云臻雾沛,遂为北里鉅观。呜呼!于时陷于贼窟中者,方且惨非人境,而此弹丸一隅,独逃劫外,穷奢极欲,竞尚豪华,岂人事之独优,抑天心之特眷欤?
沪上租界,街名皆系新创,如兆富里,兆贵里,兆荣里,兆华里,东昼锦里,西昼锦里,教坊咸萃于此。此外如日新,久安,同庆,尚仁,百花,桂馨各里,亦悉系上等勾栏所居,俗称板三局,一时杨柳帘栊,笙歌若沸,枇杷门巷,粉黛如云。当此二分月上,歌舞场开,十里香迷,烟花薮启,色烂银花,可号长春之国,光摇火树,真成不夜之天,羡景物之撩人,觉风光之假我,莫不尽态极妍,驰芳南部,争怜献媚,斗艳西方。斯固寻乐之窝,而为销金之窟也欤?
大马路一带,亦为冶叶倡条栖止之所,然大半鸠盘茶,无足当雅人一盼也。每当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涂脂抹粉,遍倚市门,遇乡氓之抱布贸丝者,辄目挑手招,务引其入彀而后已。无识者流,诩为奇逢,惊为艳福,几以罗刹国为群玉山。迨至春风吹罢,即藉荐枕拥衾之地,作倾筐倒箧之谋,甚至褫衣肆置,胭脂虎伎俩,谁敢撄其锋者?其中之妓,问年皆逾三十,惟纪妙龄,则尚属绮年玉貌,然亦为姊妹行所齿冷耳。贬之者,终以为天涯芳草,而非香国名花云。
北门外新街,亦一烟花薮也。小阁嵯峨,尽人如醉,明灯璀烂,有梦皆痴。每当新月未升,夕阳将下,倚门而卖笑者,俱排立于两廊,不自知嫫母之增嫌,而翻效天魔之乱舞。以故冶游子弟,几视为罗刹国,而未容轻以涉足。然而莲出淤泥,兰生幽谷,天涯芳草,何地无材,正不可以此而忽之焉。
江北流娟,多在荡沟桥左右,迤逦可半里许。门外悉缀一灯,从桥畔望之,密于繁星。每当夕阳西坠,红裙翠袖,历乱帘前,然大抵药叉变相,见者悉呵以木贼花妖,求于颦眉龋齿中略可人意,殊不多觏。评者常谓:两行红粉,消魂尽类鸠盘;一百青铜,喜色每深鸨母。其丑诋之也如此。盖其地处下流,既非鞭丝帽影所陶情,亦非舞扇歌衫所托足,即于粗服乱头中,具有妩媚态者,亦终至汩没耳。是可悲已!
廿四间楼,亦皆妓馆,开设最早,旋居次等勾栏,俗称二三局。东西棋盘街,层楼焕彩。金碧相耀,皆居又次勾栏,俗称么二局。是间所处,强半皆苏州女子,等而下者曰花烟馆。门悬小琉璃灯以招客,其数不可胜计。更有女堂烟馆,以妖姬应接烟客,履舄交错,不堪入目。然掷金钱者如雨,一日所获,远胜缠头之资。近已禁绝。
沪上风俗之最坏者,日台基。初则城内外皆有之,嗣历经有司严禁重惩,城内此风稍敛。洋泾浜之西,地稍静僻,藏垢纳污,指不胜屈。良有司要不可不设法以杜此风也。
粤东妓女,寄居沪地者如云集,皆不缠足,间有佳者,洁白无比,招接洋人,为咸水妹,应酬华人,为老举,簪珥衣饰,迥尔不同。袁翔甫《沪北竹枝词》云:
轻绡帕首玉生香,共识侬家是五羊。
联袂拖鞋何处去,肤圆两足白于霜。
邗上六勿居士《申江杂咏》云:
不系罗裙不贴钿,花巾帕首亦翩翩。
寻常懒着鸦头袜,六寸肤圆比玉妍。
二诗可为粤妓生色矣。
青楼中以长三为上等,人众者谓堂名,人寡者谓住家,侑酒留宿,率以佛饼三枚,既订香盟,谓之加茶碗,以别于众客。其次等为么二,自称私局,客来缔好,则陈瓜果四碟,谓之装干湿,破费客囊银钱一饼而已,至取夜合资,则二元也。亦有以么二排场而收长三身价者,谓之二三。开妓馆者自称本家;买良为娼者自名父兄;妓家男仆谓之相帮;女仆有夫者谓之娘姨;未嫁为大姐。客选中某妓曰攀相好;看戏饮酒,书小红纸传妓,曰叫局;妓应教曰出局。妓家遇祖师诞日,及年节喜庆事,或打唱,或宣卷,或烧路头,是日促客摆酒,多者有十数席,酒筵将半,唤司弦笛鼓板,以佐妓唱,谓之上先生。或曰,本称司声,传者讹其音耳。摆酒逢节犒赏,皆曰下脚。妓女人伙,向本家借钱添置衣饰,去时归还,名曰带当。元旦至元宵献九子盒,客人犒赏,谓之开果盘。请客叫局,全席谓之摆台面;房中半席,谓之吃便饭,即粤妓所谓消夜也。妓女向客索钱,私入己橐,曰小货;客不归局钱,谓之漂帐。
沪上至今为互市第一区。同治初元,东南兵乱,僦居者众,贸易繁盛,利市三倍,以故赀郎游冶,动掷千金,青楼中拥厚赀者,指不胜屈。丙丁以后,乱既底定,富商殷户,各回乡里,而阛阓遽为减色,掷缠头辄有吝色。平日观剧佐酒,红笺纷出,至端阳、中秋、除夕,往往先期托故避去。在浪子固有销金之窟,而若辈反筑避债之台,甚至逋负丛集,每思脱离火坑,择人而事,而又恐金多者薄幸,情重者赤贫,如有偿债以挈之去者,不啻青莲花之出淤泥矣。此近来若辈隐愿,而无论秋莺春燕,同具此心者也。
沪上戏馆,迩来独盛,不下数十所,如金桂、丹桂、攀桂、同桂,皆以桂名,称为巨擘。他若三雅园,满庭芳,天仙园,亦其最著者。客之招妓同观者,俗称叫局,夜剧场开,来者尤多,红笺纷出,翠袖珊来,么弦脆管中,杂以鬓影衣香,左顾右盼,真觉会心不远。戏馆应客者,谓之案目。将日夜所演之剧,分别开列,刊印红笺,先期挨送,谓之戏单。妓女请客观戏,必排连两几,增设西洋玻璃高脚盘,名花美果,交映生辉。惟是近日专尚京班,徽腔次之,而西昆雅调,真如引商刻羽,曲高和寡矣。是亦世风之一变也。
丹桂,金桂,皆为京班翘楚。论其演唱,自以丹桂为较优,而勾栏中人,独趋金桂,则以争看杨月楼也。月楼向为显宦家伶,长身玉立,色艺超群,而自称为串客,后以事流配,不复至沪矣。三雅园皆吴下旧伶,盖自徽班行而文班减色,京班出,而徽班亦复自改腔调以趋时,甚至市井儿童,皆信口唱二黄调,风气移人,一至于斯。
沪上酒楼,四方毕备。甘脆鲜浓,各投所好。浦五房,乃灯舫庖人所开。新新楼,复兴园,为金陵名厨,烹调手段,各有擅长。同新,同兴,庆兴,亦后起之著名者,烧鸭、烧猪,最称嘉味。同兴、同新两楼既闭,于是津馆以庆兴为巨擘。宁波馆虽多,皆自郐以下,惟鸿运、益庆,差堪比数。泰和馆为沪人所开,菜兼南北,座拥婵娟,特为繁盛,其中所煮食品,自有专门名家,以独步一时。出局较多者,则推庆兴、泰和,灯红酒绿,月地花天,真个令人心醉,岂徒侈何?曾之下箸万钱哉!
酒阑茗罢之馀,则作餐霞吸露想,如眠云阁,醉乐居,万里云烟,皆烟室中之著名者。入其中,室宇精洁,轩窗明敞,几于不着纤尘,游人趋之若鹜,邀朋挈友,乐事赏心,不过破费囊中青蚨一二百头而已。若至妓馆中,则固无人不设片岕也。
沪北茶寮,向以一洞天丽水台为杰出,高阁三层,轩窗四敞,而环台皆青楼也,故有“绕楼四面花如海,倚遍阑干任品题”之句。曾几何时,物换星移,沧桑小变,近惟松风阁以茶胜,宝善园以地胜,大马路之一壶春,宝善街之渭园、桂芳阁,均极热闹。沪谚云:“松风阁看小脚,西洋楼觅姘头。”盖茶肆中士女如云,往往目成眉语,借卢仝七碗,以为撮合山,野鸳鸯几至逐队成群,风俗淫靡,可谓极矣。
沪上繁盛,当为通商各口之巨擘,腹里郡县,万不能及也。厘局中人,曾以烟馆灯油计之,每日需用十五篓,每篓三百六十斤,每岁需用蜡烛五六千石,而洋烛煤气灯不计焉。然此犹焚膏继晷,势所不可少也。至于沪城内外茶楼酒市妓馆烟室,日消瓜子约三十石,岂复意料所及?然则一日中,茶酒烟妓,戏园马车,并洋行中所售奇技淫巧,光怪陆离,直不可以万万计,实皆一无所用,徒足以耗民财殚民力而已。风俗之淫靡,日用之浮侈,至此岂堪问哉!
西俗七日一礼拜,每逢星昴虚房四宿值日之期,为安息日。是日任人游玩,戏馆酒楼,花街柳巷,烂其盈门,极称热闹。租界中诸阛阓,尤以宝善街为销金之窝,自宵达旦,灯火辉耀,与日市无异。饮馔诸物,求之无不具备,咄嗟立办,游人以此麋聚,几于踵趾相错也。
沪上每年春夏之交,举行赛花会,多设于英领事花园,奇葩异卉,大都来自外洋,花名花色,半皆目所未睹,但觉香参鼻观,芳袭襟裙,如游瑶圃玉山,令人意远。园中细草如茵,芊绵披拂,来者多西国士女,或倚栏小憩,或携手纵观,品隲群芳,喜动颜色。亦有粤妆女子,为西域葡萄者,结伴来游,以扩眼界。时下名妓,近来亦有随客往游者。栏外乐工十数辈,奏泰西乐,如抗如坠,不疾不徐,颇觉悠扬可听。此外尚有各式蔬果,杂陈几案,其最出色者,花枝上俱系以牌,藉为标识。至若盆盎之精工,帷幕之阔大,犹馀事也。以此名卉,与沪上群花比娇争艳,吾知其终输乎解语者耳。
青楼中衣饰岁易新式,靓妆倩服,悉随时尚。男子宽衣大袖,多学京装,而妓家花样翻新,或有半效粤妆者。出局时怀中俱有极小银镜,观剧侑酒,随置座隅,修容饰貌,虽至醉,亦不云鬟斜亸,宝髻半偏也。
勾栏中房栊,多以西洋印花纸糊墙壁。所置扇屏灯幔,悉画墨梅,颇为雅致。陈设各物,备极精丽。挂壁则有镶金大镜,靠窗则有软藤睡椅,别以独脚小圆几,列水果其上,以供客,呼为百灵台。盖所蓄百灵鸟笼中,必有小圆台,此则取其象形之义也。
近日西洋马车多减价出赁,青楼中人,晚妆初罢,喜作闲游,每当夕阳西下,怒马东驰,飙飞电迈,其过如瞥,真觉目迷神眩。薪翘《沪北十景》诗云:
妆成堕马髻云盘,杂坐香车笑语欢。
电掣雷轰惊一瞬,依稀花在雾中看。
《申江杂咏》云:
香尘油壁合从容,底事驰驱振辔冲?
寄语行人须子细,车如流水马如龙。
读此二诗,想见霓裳羽衣,离碧落而来红尘也。
近日妓女多用大字名片,出乘蓝呢轿,新年必着红绉裙,至邑庙烧香后,遍游各处,而往司徒庙者,尤为络绎不绝。《烧香竹枝词》云:
纷纷车马往来忙,纷黛丛中别样妆。
自是烧香争早起,不教云雨恋襄王。
《青楼竹枝词》,苕溪醉墨生作,凡属青楼中规例,无一不备,而形容尽致,亦可作彼姝清夜钟声,当头棒喝。今录其《元日贺岁》、《红庙进香》二绝,以见一斑:
喜逢元日是新晴,买得鲜花插鬓云。
看遍曲中诸姊妹,大家齐试石榴裙。
心香一瓣礼尤虔,稽首慈云大士前。
但乞阿侬心愿了,长斋绣佛自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