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 - 第 446 页/共 467 页

秦淮烟水扬州月,都付丹青笔一枝。 嗣后题者如云。无何兰君以病化去,墨沈未干,而花容已杳,亦可悲已。兰君性情俊爽,无脂粉气,初不意黄土埋愁,青山瘗骨,如是之速也。小素声价甚高,而性爱风雅,有武夫慕其名,思以重金啖之,誓死不从,而自谋脱籍益亟,徙居于乡,卒为媒灼所愚,失身非偶,居恒忽忽不乐,谓左右曰:“遇人不淑命也,从一而终义也,安于命而全于义,知我者其谅我乎?”闻者咸嘉其志,怜其遇。逾年卒以病殒。佳人薄命,造物无情,思之辄为三叹。   韵莲,姓梁氏,西泠人,徙居安东,而鬻于沪渎。容华绝代,芳艳动人,工歌曲,其技绝伦,声韵清扬,音节嘹亮,虽老妓师自叹弗如。往来于云间昊会诸胜地,同时严子卿、徐锡卿,皆名噪一时,然不逮姬也。姬至云间,吴兴陆生,年少貌美,见姬艳之,得间辄过从,然为家人所约束,其情恒不得畅。一日韵莲他游,生亦尾之而去。虽生之深于情,亦由姬之足以倾倒人也。疁水徐生,世家子也,工词翰,登拔萃科,访友娄门东,得遇韵莲。生下榻别墅,去韵莲筝楼相隔里许,辄朝夕往。姬初不知为谁,因见生去来独殷,而情致温浃,非寻常中人,心异之,因询于他客,得其详。时正早春,其地有号小虎邱者,梅花盛放,默林为昔贤遣迹,有琴台、诗屋诸胜,一时雅流,每觞咏其处。生偕诸文士往游,留连诗酒,极唱酬之乐。越日生将归别墅,主人邀同人置酒梅花林畔,藉觞生行,乃招韵莲度曲相侑。生词序有云:“酒波乍浮,一月独朗,弦索未绝,万花齐开。”写是时景象,如在目前也。爰谱曲《游春》一阕,付韵莲、倚云和歌之,其词曰:   艳雪当筵散,正彩旛初剪。春到香国,嫩约前宵,记花阴罗袜,钿车芳陌,鬓影阑干侧。料翠羽飞来曾识,指树头数点羊灯,窥见那人颜色。顷刻离愁暗织,奈韵歇珠喉,光堕瑶魄。第一相思,是偷拈钗股,蛎墙频画,蜡泪铜荷湿。叹水样年华等掷,恁时酒社寻盟,坠欢更拾。   檀槽甫拨,音遏行云,山禽为之起舞。忽有二道人至,一苍颜白发,一细眼长髯,入坐并听。歌终余音哀婉,座客竟有泪湿青衫者。于是重复洗盏更酌,一道人引满数觥,移红烛而照海棠,一道人仰观明月,俯视名花,抗声而歌曰:   梅花万树兮春风香,登高揽古月流光。美人歌曲兮幽韵扬,寒香飞舞兮鸾鹤回翔。翩翩轻举兮遨游帝乡,俯仰大块兮月白烟苍,清绝一气兮千载茫茫。   歌竟别去。徐生令友绘图而纪之以词。后韵莲嫁人去,不知所终。   陈薇卿,泰兴人。工词翰,解音律,年甫及笄,秀骨丰肌,丰神靡曼,迷香洞中之翘楚也。乌衣子弟拜倒石榴裙下者,日不暇给,然送旧迎新,非所愿也。武林某君,杭州诂经书院之高材生,以事至泰,偶以旅闲作寻春杜牧,名士美人,一见如旧识。姬出聚头扇请题,某君为画折枝,作倚声书其背,姬什袭珍藏,视同拱璧,从此卷中人益属心于裴敬中矣。一日,某君以事毕,刻期治装言旋,姬稔其乏赀,解囊佽助,且请结百岁之盟,订三生之好。某君以严命辞。骊歌既唱,姬自为托身得所,倩人向父缓商,出赀自赎,致书某君,将筮吉至杭。某君得书后,骤计无所出,因峻拒之,且复以诗,有“我尚风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之句。姬览之,默然不作一语,知所愿之难谐,拚此生以相殉。出前扇谓父曰:“儿生如此,不如无生。”宛转悲啼,血泪交下。盖得诗后,已服阿芙蓉膏矣。其父知有变,急行解救,得以回生。然憔悴名花,玉容黯淡。其父驰书某君,谓将送女来,请定行止。第不知姻缘薄,能为如意珠否?此姬亦可谓情之所钟矣。   桂香,四明人。碧玉小家女也,不解铅华,自饶风韵,修容姱态,窈窕生妍。室惟一母,无隔宿粮,因是不得已为倚门生活,其实非所甘也。既入青楼,名噪一时,枇杷巷口,尽客留连,豆蔻梢头,任人攀折。惟是佐觞侑酒,花媚灯明,而姬亦殊觉黯然不欢,与客酬应数语后,即凝神默坐,拨琵琶于帘底,但写哀情,斟琥珀于杯中,屡浇愁绪。蛾眉长锁,鸳梦难谐,每听好鸟鸣春,新蝉唱夏,凉蛩咽露,断雁惊风,莫不清泪偷弹,幽怀莫遣。有某公子者,豪士也,偶游姬院,知姬非风尘中人,思为黄衫虬髯故事,急欲脱之火坑中。因与鸨母约,有佳客而无赀者,不许索重价。于是榻禁留宾,窗凭选婿,苟有贮之金屋者,为大妇而不作小星。闻后竟归一士子云。   紫玉,蓟门人。北方佳丽,西曲栖迟,当碧玉之年华,长绿珠之声价,含娇敛媚,旖旎风流,非章台中人态度也。顾作狭邪游者,非大腹贾,即庸俗子,姬辄以冷眼视之,数语后绝少酬应,或托故辞去,翩然却入。以是人多忌嫉,姊妹行中,宾客独稀,而姬绝不以为意。浒关吕生,年甫弱冠,游幕蓟门,具张绪之丰神,擅韩翃之才调,固翩翩书记也。公廨无聊,时与二三知己,闲步平康,欲求一当意者,以破岑寂。一见紫玉,遂尔钟情,酒阑灯灺,遂宿其舍,自此风晨雨夕,时与往来,爰结百岁之盟,订三生之好。方拟措赀为之脱籍,适家中催归符至,其母促生急行返棹,生不得已遽发,临行置酒为别,姬举觞属生,丁宁约期,生曰:“速则半年,迟则一载。”生归后,母不令远行。姬自骊歌既唱,即复闭门谢客,佳日良辰,惟吟诗词以自遣。既而逾期不至,望眼欲穿。妆阁之旁,植一桂树,花时香满一室。生之归也,桂花大开,姬折一枝,为生簪于帽檐曰:“此郎君蟾宫折桂兆也。明岁回时,当共饮于花下。”逾冬桂忽萎,姬凄然曰:“吕郎不来矣!”倚树长号,泪尽而继之以血,不一月,仰郁以死。生家居忽忽,如有所失,凡有友自北来者,必询姬状,友告以故,生嘿然不语,是夕饮药自尽,案头遗有绝命挽联云:“无端成孽障,看山样途长,海样流长,天样时长,百丈红丝空系恨;从此了凡因,怅才人福薄,佳人命薄,情人缘薄,一抔黄土各埋愁。”呜呼!月缺花残,天荒地老,如姬与生者,其恨曷有终穷哉!   汉镇教坊,向称蜀部为巨擘。近来江西之习此艺者,为福喜堂。堂中姊妹花七人,皆能歌,唱彻西江之月,响停北里之云,而尤以小金宝为翘楚。盖其姊亦名金宝,故以小字别之。自幼鬻身假母,隶于乐籍,问年仅十有五龄,而轻盈体态,艳绝一时,既非燕瘦,又不环肥,风致翩翩,见者疑为神仙中人。工酬应,尤精音律,玉弦指拨,白纻牙调,每度一曲,座客莫不神移。自是声名鹊起,访春色于桃源者,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几无余地。时有某公子者,固春风得意人也,倚棹汉皋,偶作狎邪游,问柳寻花,迄无当意。艳小金宝之名,特费千金作缠头锦,招之侑酒,姬琵琶斜抱,时作憨态勾人,一阕未终,而公子魂销心醉,几不克自持。遂与鸨母商欲为姬脱籍,鸨母曰:“一株钱树子,老身以为生活;贵人欲移植后庭,贮以金屋,非三千金,侬不与易也。”公子曰:“自高声价,殆以奇货居也。无已,先定一夕情。”鸨母曰:“恐小妮子不禁攀折。”公子强嫐之,鸨母曰:“碧玉年华,破瓜尚早,贵人肯舍买笑钱三百金,则桃花洞口,可任渔父问津耳。”公子笑颔之,遂为梳拢。讵知黄金徒费,白璧非完,公子拂袖竟去。无何为邑令所访闻,逮诸案下,诸妓则下令遣嫁,小金宝竟为江东小吏所得。呜呼!于此时竟无为十万金铃护落花者,佳人命薄,竟至误归厮养,亦可慨已。   绣蓉,姓李氏,金陵人。姿容端丽,丰韵苗条,正如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其妹紫蓉,态尤艳绝,双翘瘦不盈指,凌波欲渡,翾风疑仙,且复发不加泽,肌不留手,非尘寰中寻常女子也。鸨母尤怜爱之,居以为奇货。陈生,吴门名下士也,一时多以伟器目之,而生亦毅然不作第二人想。顾负才不羁,喜作狭邪游,白纻征歌,红牙按拍,时复跌宕绮筵,有所属意。春间以就试,故僦居白下,见绣蓉悦之,因与定情。旋见紫蓉,疑以为神仙中人,会当破瓜之年,正殷择婿,生许贮以金屋。紫蓉私幸得人,遂杜门谢客,筵席无生不复侑酒,非生至,亦不出户。三月间遂作眠香会,昵枕低帷,情好益笃。无何紫以孕告,促登簉室。生家非素封,而又夙秉慈训,未敢遽告,进退维谷,渐至积愁成疾。母知之而无如何,惟诫以揣摩精进,得意秋风,虽为之脱籍,不汝靳也。顾生流连已久,学业稍荒,紫时规之,仍复狂游如昔。紫知其不可以虚言勖也,使居己院,下帷攻苦,青灯佐读,红袖添香,朝夕罔倦,复为之考勤惰,课工拙,操业少怠,即白眼相加,竟以青楼作绛帐焉。鸨母欲夺其志,矢不渝。比生入闱,绣佛长斋,焚香顶祝,属望之切,逾于生母。揭晓之夕,侦者四出,仿徨中夜,杳无好音,则手合鸩药一刀圭,持谓生日:“若不得志,则足为妾地道者,赖有此耳。”生为泫然。漏四下,喧声达户外,盖报捷者,知生匿院,而踪迹之也。生闻捷之下,惊喜欲狂,旋议践前约。鸨母复故索千金以靳之,姬以好事多磨,濒死者再,鸨母知其不可夺也,乃归生。未逾月,举一子,戚里之赴汤饼会者,咸以阿侯绝类其母,群请见之,惊为天人,于是无不艳生之遭际焉。呜呼!如紫蓉者,抱一死相从之念,具百折不回之志,而其事竟成,谓非造物者怜其情而丰其遇欤!   孔芝,姓叶氏,乳名庚庚,吴中弹词女郎也。年十七八,绝代容华,孤芳自赏,性复狷洁,不屑为侧媚态。招者必多方罗致,始珊珊而来,意有所许,辄终日无一语。盖艳如桃李,凛若冰霜,诸年少无敢狎之者。茂苑颜生,饶于赀,弃书而贾,年逾弱冠,恂恂如处子,虽居邻柳巷,曾未一作狎邪游。人或以妓箑索书,辄正色却之,谓“此龌龊物,何足污我管城子耶?”途遇姣好,即避道引去。咸谓柳下风规,于今复遘矣。一日值戚家初度,生往祝,识孔芝于席间,举止端庄,丰神淡远,生阴念院中人大都流荡,不意有温存若此者,心深怜惜。迨酒阑人静,孔芝回眸一笑,妖艳无匹,非复平时庄重,生亦神迷志乱,几不自持。由是时相过从,渐通款曲,姬亦屡过其家。狎昵既久,订以婚嫁,虽不及乱,却有甚于画眉者。无何,生别有所属意,曰戌卿,榜人女也。遂与姬踪迹稍疏。旋生以重金啖戌卿父,事成,涓吉有期,日夕仿徨,营谋金屋,亦无暇视姬。姬侦得其详,伪为游虎阜,雇坐戌舟,入舱平视,见戌卿亭亭玉立,眉目如画,自顾以为不如,偶与倾谈,两情自洽,且言:“苗条若此,我见犹怜,无怪郎君之眠思梦想也。”戌不解,急询颠末,曰:“妾孔芝,郎君非他,乃颜生耳。”彼此解颐,化妒为爱,戌且欲孔共事颜生。姬曰:“此事大难。”因与戍商为接木移花计。至期,彩舆至门,及出,则孔芝也。方错愕间,门外七香车又至,升堂揭帘,则戌卿也。各盈盈而拜,生因两纳之。生妇素贤,两女曲意承顺,暇则孔芝拨琶琶丁丁然,戌卿唱棹歌一阕,闺闹乐事,无以加也。颜生尝语人曰:“不图温柔乡佳趣,一至于此!”颜生得贤妇,拥二美,享人间艳福,果何修而得此哉?   红兰,吴门女子也。以家贫,隶乐籍,非其志也。媚态羞花,娇姿夺月,既入勾栏,名誉噪一时。顾姬于富贵家子视之漠然,而独与某生称莫逆,啮臂为盟,订以婚嫁。生虽世家,而非素封,力不能为之脱籍。姬郁伊寡欢,久之成疾。时有佣媪费姓者,姬所信任者也,知姬意之所属,因谓曰:“某郎虽好丰姿,然一穷措大耳。以娘子今日香名,何忧无巨公贵宦,以金屋为藏娇地耶?”姬曰:“始以媪为解人,何犹未知我心也?走马章台者,率皆纨袴儿,巨腹贾,谁似某郎之甘苦相怜者?彼也力绵,我也命薄,孽海茫茫,此生不知伊于何底矣?”媪曰:“果尔,我当为娘子玉成之,亦易事耳。”一夕,乘假母他出,负红兰至某生所,生惧不敢受,媪乃出红兰身契付生,曰:“我已为盗得此纸,彼虽知,无如何矣。”媪归,乃迹假母所在,而告以红兰逸去,寻觅数日,始同至生处见之。假母促兰归,兰誓死不从,媪曰:“此心变矣,速归取身契,讼于官,必得直。”假母归觅契,则无矣,不得讼。媪乃为调停,使生酬假母百金,而红兰竟归生矣。此媪其古之许俊、昆仑奴欤?   珍珠,钱江舟妓也,小字毛头,从假父姓陈氏。舟自桐江西来时,年仅十八,艳名噪于一时。面微丰,修短合度,清秀之气,溢于眉目。性淡泊,不似爱珠爱翠之媚人。故富商大贾辄远之,所与游者,类多文士,间解吟咏。邓尉山人方就宦浙西、应官听鼓之余,辄作狭邪游,而与姬为最昵,曾作品花诗百绝,珠和之,朗然有音节。亦善音律,月满江心,风敲篷背,唱《盘夫》、《廊会》诸出,执笛而倚之,清声发水上,随晚潮往来,闻之伤心。然珠亦不轻弄喉,意似不屑也。壬申之夏,邓尉山人与花痴方征逐于江上,日至其舟,是时莲蓬人、耐翁、之江一客辈,亦日策马而来,而珠傲睨之,故诸人亦遂舍之他去。惟生与花痴则始终无间。同时有郑君者,黔产也,曾令山阴,与珠善,珠方属意花痴,郑颇不怿,花痴乃谓珠曰:“郑君可从也。家毁于三苗,孑身就官,偶之,当不以妾媵齿。”越明年,花痴返暨阳,继又来江上视珠,复力劝之,珠意乃决。自此不常为冶游,俾珠得专意于郑,而生亦敛趾绝迹矣。甲戌年夏间,郑君握黄岩篆,为之脱籍携去,年盖二十有二,江上之人咸啧啧称之,以为如愿,谈者多喜珠之为人,而羡郑君之能识珠也。至花痴能成两人之好,而俾遂百岁之缘,为尤难耳。珠左颊近鼻处,有痣黑如蚕子,白璧之瑕,为相者所不取,然以石灰秫粉点之,则应手而落。其方固非甚秘也,则亦无损于珠之媚也。   素琴,姓张,广陵人。其入章台时,年才及笄,姿容娟丽,态度娉婷,为红桥诸院之首,一时车马骈阗盈户外。姬视之殊落寞,客至略作寒暄数语外,即复翩然却入。惟闻文士谈诗词,则久坐不去,若有心会。与郡中某名士相昵,有啮臂盟,常言“愿为才子妇,勿作俗人妻。”将有成说,而贵介某欲夺之去,姬心颇不愿,招生至,闭户饮泣,目尽肿。苦迫于势,遂饮莺粟酪死焉。时癸酉孟秋之月也,于是好事者为葬于平山堂侧,埋香之日,素车络绎道中,诚青楼之佳话也。方姬服毒后,犹陪客饮,客强之作席纠,斟以酒,立尽数觥,死时犹带酒气,客色微酡,作桃花色,某生闻耗,方浴,徒跣而至,哭之恸,欲于墓旁盖屋树碑,后以当事者勿许,遂寝焉。闽中梦仙主人,追摹小像,神韵酷肖,枫溪逸史作诗四律题其图,并以吊之:   溷迹红桥瞬数年,优昙一现总堪怜。   生来体态原倾国,何处豪华欲比肩。   紫玉肯藏金屋内,绿珠忍死画楼前。     烟花从此无颜色,赢得萧郎泪似泉。   百辆油车绕北邙,辚辚争送杜韦娘。   玉棺七尺埋秋径,金榼千巡奠荔浆。   短碣未镌长恨字,故衣犹剩辟寒香。   最怜钱树因风折,谁把明珠十斛偿。   断肠草露泛琼罍,饮罢犹斟北海杯。   秋雨梧桐方落叶,春风豆蔻未含胎。   登筵谁识花将谢,闭户旋闻玉已摧。   千载红颜多薄命,冰魂何日梦中回。   花下何人似蝶痴,经年替写旧丰姿。   已令海上添精卫,漫向城头听子规。   香箧但遗鲛室帕,银钩空挂象床帷。   青楼不少知心侣,从此临妆懒画眉。 浙西丽水生,亦有四律云:   画眉窗下见婵娟,正是浓桃艳李年。   素性自知冰作骨,琴心难遇月初圆。   一痕帘影遮香玉,半帧湘汶涌妙莲。   此是嫦娥离殿阙,应将补就有情天。   强欲开成并蒂香,冶游底事太猖狂。   东风未嫁花先落,流水无声恨正长。   生未有缘看碧落,死原如梦痛黄粱。   酒阑烛灺芳魂去,谢却人间错爱郎。   记得樽前笑语溶,如何此会竟难重。   粉锁钗坠辞同命,鬓影衣香怅乍逢。   未许含情猜豆蔻,应知历劫掌芙蓉。   可怜旧日探花客,酒醒香残泪渍浓。   飘零身世比苕华,一现优昙最可嗟。   白草无因飞蛱蝶,青骢何处听琵琶。   魂销廿四红桥月,梦逐三千弱水涯。   从此桃花三尺墓,行人指点笑村沙。   某姬,讳其姓氏,行六,竹西人,寓于秦淮水榭。雏发未髻,艳名已噪,工度曲,当道招以侑酒,无虚日,座中无姬,举座为之不欢,其见重于人如此。姬寓利涉桥东,棐几湘帘,位置楚楚,客来煮茗清谈,凝妆相对,不作姊妹行妖冶态。入其室者,亦一尘不染,万念都消,以故士大夫益赏之。有世家子,一见悦焉,昵之尤甚,恒从姬游,弃缠头锦如粪土,惟恐不当姬意。姬亦感其情,欲委身事之。不谓香盟虽密,而好事多磨,卒以事相左不果,姬亦赴广陵,为沙咤利夺去。世家子有诗纪其事,哀感顽艳,妙绝一时,见之者无不嗟叹,斯亦情天之恨事已。   翠云,忘其姓,广陵青楼中尤物也。客多昵好之,缠头所掷,动至不赀,以是箧中积金颇饶,思火坑中不可久居,意将择人而事。吴中朱某,浮浪子也,美丰姿,年仅弱冠,作贾扬州,偕同侪偶作寻芳计,一见姬,即相倾倒。姬亦悦朱貌,极意款留,昵枕低帏,尽吐衷曲。姬年视朱稍长,而风度娉婷,性情温婉,在章台中为独步焉,朱亦溺之,遂订白头约。姬尽以所蓄畀朱,使其返告北堂。顾朱母已为聘张氏女,既归,即出朱赀行婚礼。逾年至扬,姬知之,怨而不怒,谓朱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但得咏小星之什,永侍衾裯,无使秋扇见捐,平生之愿足矣。未知君意若何?”朱许诺,且矢之曰:“苟不与卿偕老者,有如皎日!”姬惑之不疑也。无何假母死,姬又多病,门前冷落,车马稀疏,药饵之需,渐以不给,日望朱至。朱以别有意中人,竟尔绝迹。姬幽怨盈怀,病亦日剧,临危犹呼负心郎不置。姬死之夕,朱方独坐,忽见翠云自外入,批其颊,遂成癫疾,口喃喃如有所语,百计治之,终不效,乃束装归里。呜呼!喜耦成仇,欢情变怨,李郎背约,弃旧怜新,霍女含冤,香消玉碎,为足伤已。   张云卿,西泠女校书也。出自宦家,举止不凡。父某,金陵人,曾官皖中,阴险贪婪,民间隐受其害,没后为匪人所诳,宦橐星散,妻已早逝,妾媵相率随人去,遗女云卿,无以为生,遂隶平康籍。扫眉窗下,宾从如云。继选事者入以蜚语,遂为大令所逐,因偕流媪王氏,由皖至虎林,依鸨母为生。云卿虽系中人姿,而婀娜娉婷,自有一种柔媚态,临风卖笑,醉月侑觞,一时声名大着,所得缠头赀颇丰。袖海生与之莫逆,每于酒阑烛灺,历述前后情事,潸潸泪下。庚申储寇难作,不知所终。嗟夫!一行作吏,误国殃民,卒至女入烟花,身受辱报,可悲而亦可鉴也已。   胡兰芳眉史,姑苏人。工于弹词,曾寓四明城内,一时听鹂走马之流,咸集其门,争以一见颜色为幸。姬歌喉清越,谈吐风流,年虽二十余,而绰约丰姿,正如芙菜映日,杨柳临风,以是昵之者众。姬长于歌曲,颇识字,性爱文士,不屑为丁娘之十索,而于俗贾富商,虽多得其缠头赀,亦不甚为礼。惟所居湫隘,无邃房密室,客来可以久坐留香,得亲芳泽,畅领清声,苟意所不属者,辄托故辞之不见,且车马盈门,不免有骄人之色,因此受其简慢者,多怀不平,遂纠市井无赖子,日夕滋闹,摧裂琵琶,有如陈子昂之掷碎胡琴焉。而四明胜地,竟无一人为护花铃者。姬因叹此中不可久居,急思择人而事。后嫁吴人詹姓者,同返胥台,倡随相得。方庆获所归矣,乃不一年,詹竟以消渴疾卒,家无所蓄,不得已仍操故业,素衣淡妆,益增其媚。天涯沦落如姬者,亦其尤者也。可悲夫!   卷下   玉如,姓金氏,毗陵小家女也。庚申之乱,发才覆额,假母以三十金得之歇浦,携归教以歌曲。姬性慧绝,一按拍辄能工其节奏。假母欲以奇货居之,不轻见客。时郡中姊妹花多明艳绰约,莺娇燕媚者,殆十余人,玉如固尚未知名也。吴趋王生偶踏青郊外,一见姬,不觉神飞色夺。询侍牌,知其居,暇日叩关造访,母延之上座,先见其妹,生固谢,始导入妆阁。值姬更衣而出,黛影流波,红潮晕颊,秀媚中露羞涩态,含词蓄意,殆欲销魂,生不能尽其语而退。生虽归,而心如系也。懒云生与生交最契,知其有佳遇,请同往探之。生约以弗泄。既至其家,陈设精雅,历数重复室,乃至姬卧房,绣榻锦茵,虽豪贵家弗逮。姬晚妆初罢,珊珊来迟,默坐生侧,不作一语,以生之抑而见也,翠敛双眉,若萦愁绪。懒云求度小歌,良久始应,檀槽乍拨,清韵继兴,轻圆流利,为击节弗置。壁间粘诸诗词,镜奁旁杂陈文具。诘以素习否?他顾而笑,意似怪生引至,因别生先归。自是生与姬往来愈密,情益深,数日不见,则寝食锐减。母窥知其隐,语生曰:“郎君宜频过,勿令玉儿瘦削成疾,闷损老身也。”生笑诺。由此月夕花晨,风潇雨晦,生必在姬处。秘嘱婢媪勿扬,故人竟不知有姬也。生后谋以金屋贮姬,事竟中格。姬工韵语,而不长于填词,所作皆楚婉可诵,其《长相思》曰:   惜年芳,懒自妆,镇日如酲坐绣房,思君春昼长。 背灯光,炷炉香,衾枕闲留惯半床,更阑梦醒忙。   其《如梦令》用坡仙韵曰:   前度郎何归骤,近日妾如病酒。怕听夜笙歌,小妹娇憨依旧。知否?知否?镜里容儿较瘦。            呜呼!天下所难者,情缘耳,生与姬深于情,而悭于缘,能不令千万世才士美人同为一哭哉!   韵秋,白门人。其母梦吞桂蕊而生,小字桂珠。幼常依外家穆氏,故从其姓。年十三,遭粤寇之乱,移家雉皋,遂居曲中。及笄,明眸皓齿,艳绝一时,玉骨冰肌,光彩四射。性柔顺,而尤聪颖异常,针黹丝竹之属,偶一效之,无不精妙。丙寅之秋,始至吴门。其时苏台缙绅,方竞以靡华相尚,问柳寻花,征歌选舞,裙屐之宴,排日为欢。闻韵秋名,咸思一见为快,因是门外车马阗咽,而姬处之漠然也。每遇贵人宴集,招之辄不往。即往,或三两语,却坐移时即去。惟值文字饮,则流连忘返,促之亦不行。是殆其生平夙好,或有结习未忘欤?善歌曲,每一发声,合座倾听,无敢哗者。平居不御铅华,而天然妩媚,衣履间,洁无纤尘。所善某生,倜傥不群,善属文,甚得姬欢,愿委身事之,信誓甚坚。会某方面谬作威福,打鸭惊鸳,知韵秋负重名,意在摧折之。遂仓皇出走,寄居乡落戚家。招某生申前约,议垂成矣,其家有嫉之者,中以蜚语,生遂托故辞去,姬涕泣欲死。某乙,佣保子也,积赀设肆,如逆旅然,多导富人游狭邪,逢迎冠盖间。久涎韵秋美,以出身微,不敢言。至是以诡词乘间篡取去,其家悔之,已无及。后遂不知所终。呜呼!韵秋一娟好女子,容态修丽,言词敏淑,犹有六朝金粉之遗,使之沦落风尘,已深慨惜;乃又使之失身于佣奴之子,可胜叹哉!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此古今所同J慨也。   汪蟾辉,珠江才妓也。本南海良家女,秉性温和,吐词隽雅。幼时母授以书,辄能记诵。稍长,爱作小诗,颇有风致。及笄,误嫁娼家,其夫病疾不能人,深以为恨,然已无可如何,惟时时背人饮泣而已。家贫,遂理姑倚门旧业,姑亦怜其俊慧,俗客造访概勿与通,遇文人词客,始令接见。所居小楼三椽,窗明几净,法帖奇书,杂陈于香奁镜槛之旁,笙笛之类,不屑置也。客至焚香煮茗,相对清谈,不杂淫亵语。逢二三知己,或飞觞月下,或分韵花前,兴亦不浅。与番禺徐生菊仙性情最洽,几于无日不至。常持葵扇乞诗,生戏题二绝云:   不须蝉噪画来工,己得常持素手中。   好问小亭花影里,扑来萤火一星红。   欲锡嘉名定合欢,暑消三伏胜裁纨。   只愁约赴黄昏后,故障娇容不许看。   既而生父闻之,严加防范,欲寻旧好,不得其便。汪犹未之知也,以书招之,不至,因缄诗以寄云:   情书昨已倩鳞鸿,满拟西窗话旧衷。   不意近来踪迹阔,仍将离恨寄丝桐。   记否当年月下时,双携素手入帘迟。   纵然未定三生约,合向春风忆旧知。   半缕情丝表热肠,更裁诗句问平康。   倘无别院娇姿恋,妾拟邀君共一觞。   君如许妾卜佳期,宜惜流光若马驰。   春去苦留留不住,及今犹有好花枝。 生读之,感念昔游,亦寄诗以谢云:   初度相逢卿忆不?嫩凉天气近中秋。   凭栏共玩西楼月,残夜疏帘半下钩。   醉月评花兴一般,每逢佳月共追欢。   怜余小病秋风里,药检奇方手自丸。   舟从邻郡乍归时,即寄鱼笺报我知。   无限离情浑未诉,先持葵扇乞新诗。   裁将佳句诉情浓,更翦香云密寄侬。   良会渐稀无别故,只缘生性近疏墉。   及秋,生赴试羊城,竟寓其家,缠绵甚挚。生出重金赠其姑,迎置别墅,以为阿娇金屋之藏。逾年生一子,遂告于父迎归,正小星位,伉俪间倡和极相得云。   王盼云,都中名妓。丰姿朗润,韶秀无双,贵介子弟多结纳之,名重一时。有某观察筮仕北方,以事至都门,偶作狎邪游,闻盼云名,往访之。初见于樱桃花下,晚妆甫罢,脂粉不施,而媚态闲情,殊令人心醉。某观察昵之甚,以为温柔乡在是矣,盼云亦愿托以终身,两情胶膝,眷恋殊深,即出重金为之脱籍,携赴保阳,旋又差次析津,宠以专房。观察夫人系望族名媛,淑慧知书,观察广置姬媵,绝无妒嫉。此次盼云居簉室之列,夫人亦莫之阻。盼云既从观察,恃宠而骄,观察并将出入会计,悉付盼云管领。无何,观察病殁,诸姬星散,知盼云不能守,遣之不肯去。继屡与夫人勃溪,言欲分家赀之半,夫人性贤而量广,梢梢畀之。盼云本有积蓄,又得分金,携赀至都,依然作倚门生活。惟盼云马齿日增,蛾眉渐老,未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矣。嗟呼!盼云负宠孤恩,为人齿冷,是青楼之下材,黑海之孽障,殊无足取已。   桂仙,金陵人。从假母姓王,秦淮画舫中之翘楚也。色艺冠一时,居丁字帘前,精音律,好文墨,尤善箫管,以诗画受学于侯广文青甫、汤贞愍雨生,两公剧赏之,列女弟子行,名益噪。喜应接才人韵士,遇龌龊富贵者,辄加以白眼,虽婴假母怒,恒不顾,终以此堕假母计,卒归伧父,姬抑郁不自得,不一年瘵死,年仅二十。兰簃主人,于丙午秋就试白门,以文字订交桂仙,愿委身焉,兰簃亦亟谋纳诸金屋,格于父命,不果,濒行画桃花一枚以赠,缀短句云:   点笔蒸为十里云,留春不住意徒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