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文钞 - 第 25 页/共 73 页
唐宋八大家文钞巻四十二
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十三
明 茅坤 撰
庐陵文钞十五
史论
欧阳公于叙事处往往得太史迁髓而其所为新唐书及五代史短论亦并有太史公风度予故撮录凡二十一首
唐书兵志论
唐兵三变处如掌
古之有天下国家者其兴亡治乱未始不以德而自战国秦汉以来鲜不以兵夫兵岂非重事哉然其因时制变以茍利趋便至于无所不为而考其法制虽可用于一时而不足施于后世者多矣惟唐立府兵之制颇有足称焉葢古者兵法起于井田自周衰王制壊而不复至于府兵始一寓之于农其居处教养畜材待事动作休息皆有节目虽不能尽合古法葢得其大意焉此高祖太宗之所以盛也至其后世子孙骄弱不能谨守屡变其制夫置兵所以止乱及其弊也适足为乱又其甚也至困天下以养乱而遂至于亡焉葢唐有天下二百余年而兵之大势三变其始盛时有府兵府兵后废而为彍骑彍骑又废而方镇之兵盛矣及其末也强臣悍将兵布天下而天子亦自置兵于京师曰禁军其后天子弱方镇彊而唐遂以亡灭者措置之势使然也若乃将卒营阵车骑器械征防守卫凡兵之事不可以悉记记其废置得失终始治乱兴灭之迹以为后世戒云
唐书礼乐志论
古礼之亡久矣欧阳公于此亦无限悲慨
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古者宫室车舆以为居衣裳冕弁以为服尊爵俎豆以为器金石丝竹以为乐以适郊庙以临朝廷以事神而治民其嵗时聚会以为朝觐聘问欢欣交接以为射鄕食飨合众兴事以为师田学挍下至里闾田亩吉凶哀乐凡民之事莫不一出于礼由之以教其民为孝慈友悌忠信仁义者常不出于居处动作衣服饮食之间葢其朝夕从事者无非乎此也此所谓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使天下安习而行之不知所以迁善远罪而成俗也及三代已亡遭秦变古后之有天下者自天子百官名号位序国家制度宫车服器一切用秦旧间虽有欲治之主思所改作不能超然远复三代之上而牵其时俗稍即以损益大抵安于茍简而已其朝夕从事则以簿书狱讼兵食为急曰此为政也所以治民至于三代礼乐具其名物而藏于有司时出而用之郊庙朝廷曰此为礼也所以教民此所谓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故自汉以来史官所记事物名数降登揖让拜俛伏兴之节皆有司之事尔所谓礼之末节也然用之郊庙朝廷自搢绅大夫从事其间者皆莫能晓习而天下之人至于老死未尝见也况欲识礼乐之盛晓然谕其意而被其教化以成俗乎呜呼习其器而不知其意忘其本而存其末又不能备具所谓朝觐聘问射鄕食飨师田学校冠防丧葬之礼在者几何自梁以来始以其当时所行傅于周官五礼之名各立一家之学唐初即用隋礼至太宗时中书令房龄秘书监魏徴与礼官学士等因隋之礼增以天子上陵朝庙养老大射讲武读时令纳皇后皇太子入学太常行陵合朔陈兵大社等为吉礼六十一篇賔礼四篇军礼二十篇嘉礼四十二篇凶礼十一篇是为贞观礼高宗又诏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杜正伦李义府中书侍郎李友益黄门侍郎刘祥道许圉师太子賔客许敬宗太常卿韦琨等增之为一百三十卷是为显庆礼其文杂以式令而义府敬宗方得幸多希旨传会事既施行议者皆以为非上元三年诏复用贞观礼由是终高宗世贞观显庆二礼兼行而有司临事远引古义与二礼叅考增损之无复定制武氏中宗继以乱败无可言者博士掌礼备官而已宗开元十年以国子司业韦縚为礼仪使以掌五礼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嵒上疏请删去礼记旧文而益以今事诏付集贤院议学士张説以为礼记不刋之书去圣久远不可改易而唐贞观显庆礼仪注前后不同宜加折衷以为唐礼乃诏集贤院学士右散骑常侍徐坚左拾遗李锐及太常博士施敬本撰述歴年未就而锐卒萧嵩代锐为学士奏起居舍人王仲丘撰定为一百五十巻是为大唐开元礼由是唐之五礼之文始备而后世用之虽时小有损益不能过也贞元中太常礼院修撰王泾考次歴代郊庙防革之制及其工歌祝号而图其坛屋陟降之序为郊祀录十卷元和十一年秘书郎修撰韦公肃又录开元已后礼文损益为礼阁新仪三十卷十三年太常博士王彦威为曲台新礼二十卷又采元和以来三公士民防祭丧葬之礼为续曲台礼三十卷呜呼考其文记可谓备矣以之施于贞观开元之间亦可谓盛矣而不能至三代之隆者具其文而意不在焉此所谓礼乐为虚名也哉
唐书食货志论
论悉文亦跌宕
古之善治其国而爱养斯民者必立经常简易之法使上爱物以养其下下勉力以事其上上足而下不困故量人之力而授之田量地之产而取以给公上量其入而出之以为用度之数是三者常相须以济而不可失失其一则不能守其二及暴君庸主纵其佚欲而茍且之吏从之变制合时以取宠于其上故用于上者无节而取于下者无限民竭其力而不能供由是上愈不足而下愈困则财利之説兴而聚敛之臣用记曰宁畜盗臣盗臣诚可恶然一人之害尔聚敛之臣用则经常之法坏而下不胜其弊焉唐之始时授人以口分世业田而取之以租庸调之法其用之也有节葢其畜兵以府衞之制故兵虽多而无所损设官有常员之数故官不滥而易禄虽不及三代之盛时然亦可以为经常之法也及其弊也兵冗官滥为之大蠧自天宝以来大盗屡起方镇数叛兵革之兴累世不息而用度之数不能节矣加以骄君昬主奸吏邪臣取济一时屡更其制而经常之法荡然尽矣由是财利之説兴聚敛之臣进葢口分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租庸调之法坏而为两税至于盐鐡转运屯田和籴铸钱括苗防利借商进奉献助无所不为矣葢愈烦而愈弊以至于亡焉
唐书艺文志论
序事中带感慨悲吊以发议论其机轴本史迁来
自六经焚于秦而复出于汉其师传之道中絶而简编脱乱讹缺学者莫得其本真于是诸儒章句之学兴焉其后传注笺觧义疏之流转相讲述而圣道粗明然其为説固已不胜其繁矣至于上古三皇五帝以来世次国家兴灭终始僣窃伪乱史官备矣而传记小説外暨方言地理职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自孔子在时方修明圣经以绌缪异而老子著书论道德接乎周衰战国游谈放荡之士田骈慎到列庄之徒各极其辩而孟轲荀卿始专修孔氏以折异端然诸子之论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絶也夫王迹熄而诗亡离骚作而文辞之士兴歴代盛衰文章与时高下然其变态百出不可穷极何其多也自汉以来史官列其名氏篇第以为六艺九种七略至唐始分为四类曰经史子集而藏书之盛莫盛于开元其著录者五万三千九百一十五巻而唐之学者自为之书又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九巻呜呼可谓盛矣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故其愈久而益明其余作者众矣质之圣人或离或合然其精深闳博各尽其术而怪奇伟丽往往震发于其间此所以使好奇爱博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灭亦不可胜数岂其华文少实不足以行远欤而俚言俗説猥有存者亦其有幸不幸欤今着于篇有其名而无其书者十葢五六也可不惜哉
唐书五行志论
千古五行灾异之説最为辩悉可诵
万物盈于天地之间而其为物最大且多者有五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其用于人也非此五物不能以为生而阙其一不可是以圣王重焉夫所谓五物者其见象于天也为五星分位于地也为五方行于四时也为五德禀于人也为五常播于音律为五声发于文章为五色而总其精气之用谓之五行自三代之后数术之士兴而为灾异之学者务极其説至举天地万物动植无大小皆推其类而附之于五物曰五行之属以谓人禀五行之全气以生故于物为最灵其余动植之类各得其气之偏者其发为英华美实气臭滋味羽毛鳞介文采刚柔亦皆得其一气之盛至其为变怪非常失其本性则推以事类吉凶影响其説尤为委曲繁密葢王者之有天下也顺天地以治人而取材于万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不过度则天地顺成万物茂盛而民以安乐谓之至治若政失其道用物伤夭民被其害而愁苦则天地之气沴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以为水旱蝗螟风雹雷火山崩水溢泉竭雪霜不时雨非其物或发为氛雾虹霓光怪之类此天地灾异之大者皆生于乱政而考其所发验以人事往往近其所失而以类至然时有推之不能合者岂非天地之大固有不可知者邪若其诸物种类不可胜数下至细微家人里巷之占有考于人事而合者有漠然而无所应者皆不足道语曰迅雷风烈必变葢君子之畏天也见物有反常而为变者失其本性则思其有以致而为之戒惧虽微不敢忽而已至为灾异之学者不然莫不指事以为应及其难合则旁引曲取而迁就其説葢自汉儒董仲舒刘向与其子歆之徒皆以春秋洪范为学而失圣人之本意至其不通也父子之言自相戾可胜叹哉昔者箕子为周武王陈禹所有洪范之书条其事为九类别其説为九章谓之九畴考其説初不相附属而向为五行传乃取其五事皇极庶徴附于五行以为人事皆属五行欤则至于入政五纪三德稽疑福极之类又不能附至俾洪范之书失其伦理有以见所谓旁引曲取而迁就其説也然自汉以来未有非之者又其祥祸疴之説自其数术之学故略存之庶几深识博闻之士有以考而择焉
五代史梁太祖论
议论得大体而文殊圆转澹宕
呜呼天下之恶梁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至予论次五代独不伪梁议者或讥予大失春秋之防以谓梁负大恶当加诛絶而反进之是奬篡也非春秋之志也予应之曰是春秋之志尔鲁桓公弑隠公而自立者宣公弑子赤而自立者郑厉公逐世子忽而自立者卫公孙剽逐其君衎而自立者圣人于春秋皆不絶其为君此予所以不伪梁者用春秋之法也然则春秋亦奬篡乎曰惟不絶四者之为君于此见春秋之意也圣人之于春秋用意深故能劝戒切为言信然后善恶明夫欲着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则四君之罪不可得而掩尔使为君者不得掩其恶然后人知恶名不可逃则为恶者庶乎其息矣是谓用意深而劝戒切为言信而善恶明也桀纣不待贬其王而万世所共恶者也春秋于大恶之君不诛絶之者不害其褒善贬恶之旨也惟不没其实以着其罪而信乎后世与其为君而不掩其恶以息人之为恶能知春秋之此意然后知予不伪梁之旨也
五代史唐明宗论
中多名言可为世戒
呜呼自古治世少而乱世多三代之王有天下者皆数百年其可道者数君而已况于后世邪况于五代邪予闻长老为予言明宗虽出夷狄而为人纯质寛仁爱人于五代之君有足称也尝夜焚香仰天而祝曰臣本蕃人岂足治天下世乱久矣愿天早生圣人自初即位减罢宫人伶官废内藏库四方所上物悉归之有司广夀殿火灾有司理之请加丹雘喟然叹曰天以火戒我岂宜增以侈邪嵗尝旱已而雪暴坐庭中诏武德司宫中无得扫雪曰此天所以赐我也数问宰相冯道等民间疾苦闻道等言谷帛贱民无疾疫则欣然曰吾何以堪之当与公等作好事以报上天吏有犯赃辄寘之死曰此民之蠧也以诏书褒防吏孙岳等以风示天下其爱人恤物葢亦有意于治矣其即位时春秋已高不迩声色不乐游畋在位十年于五代之君最为长世兵革粗息年屡丰登生民实頼以休息然夷狄性果仁而不明屡以非辜诛杀臣下至于从荣父子之间不能虑患为防而变起仓卒卒陷之以大恶帝亦由此饮恨而终当是时大理少卿康澄上疏言时事其言曰为国家者有不足惧者五深可畏者六三辰失行不足惧天象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竭不足惧水旱虫蝗不足惧也贤士藏匿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狥深可畏亷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也识者皆多澄言切中时病若从荣之变任圜安重诲等之死可谓上下相狥而毁誉乱真之敝矣然澄之言岂止一时之病凡为国者可不戒哉
五代史晋家人传论
痛切
呜呼古之不幸无子而以其同宗之子为后者圣人许之着之礼经而不讳也而后世闾阎鄙俚之人则讳之讳则不胜其欺与伪也故其茍偷窃取婴孩襁褓讳其父母而自欺以为我生之子曰不如此则不能得其一志尽爱于我而其心必二也而为其子者亦自讳其所生而絶其天性之亲反视以为叔伯父以此欺其九族而乱其人鬼亲踈之序凡物生而有知未有不爱其父母者使是子也能忍而真絶其天性欤曾禽兽之不若也使其不忍而外阳絶之是大伪也夫闾阎鄙俚之人之虑于事者亦已深矣然而茍窃欺伪不可以为法者小人之事也惟圣人则不然以谓人道莫大于继絶此万世之通制而天下之公行也何必讳哉所谓子者未有不由父母而生者也故为人后者必有所生之父有所后之父此理之自然也何必讳哉其简易明白不茍不窃不欺不伪可以为通制而公行者圣人之法也又以谓为人后者所承重故加其服以斩而不絶其所生之亲者天性之不可絶也然而恩有屈于义故降其服以朞服外物也可以降而父母之名不可改故着于经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自三代以来有天下国家者莫不用之而晋氏不用也出帝之于敬儒絶其父道臣而爵之非特以其义不当立不得已而絶之葢亦习见闾阎鄙俚之所为也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絶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如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天子而为闾阎鄙俚之事者多矣而晋氏起于沙陀以篡逆而得天下高祖以耶律德光为父而出帝于德光则以为祖而称孙于其所生父则臣而名之是岂可以人理责哉
五代史周世宗论
直叙
呜呼五代本纪备矣君臣之际可胜道哉梁之友珪反唐戕克宁而杀存乂从璨则父子骨肉之恩几何其不絶矣太妃薨而辍朝立刘氏冯氏为皇后则夫妇之义几何其不乖而不至于禽兽矣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居丧改元而用乐杀马延及任圜则礼乐刑政几何其不坏矣至于赛雷山传箭而扑马则中国几何其不夷狄矣可谓乱世也欤而世宗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闗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而方内延儒学文章之士考制度修通礼定正乐议刑綂其制作之法皆可施于后世其为人明达英果议论伟然即位之明年废天下佛寺三千三百三十六是时中国乏钱乃诏悉毁天下铜佛像以铸钱尝曰吾闻佛説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茍利于世犹欲割截况此铜像岂有所惜哉由是羣臣皆不敢言尝夜读书见唐元桢均田图慨然叹曰此致治之本也王者之政自此始乃诏颁其图法使吏民先习知之期以一嵗大均天下之田其规为志意岂小哉其伐南唐问宰相李谷以计策后克淮南出谷防使学士陶谷为賛而盛以锦囊尝置之坐侧其英武之材可谓雄杰及其虚心听纳用人不疑岂非所谓贤主哉其北取三闗兵不血刃而史家犹讥其轻社稷之重而侥幸一胜于仓卒殊不知其料彊弱较彼我而乗述律之殆得不可失之机此非明于决胜者孰能至哉诚非史氏之所及也
唐宋入大家文钞巻四十三
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巻四十四
明 茅坤 撰
庐陵文钞十六
史论
五代史职方考论
数十年之间易世者五其所当州郡分割画次如掌太史公所欲为而不能者
呜呼三代以上莫不分土而治也后世鉴古矫失始县天下而自秦汉以来为国孰与三代长短及其亡也未始不分至或无地以自存焉葢得其要则虽万国而治失其所守则虽一天下不能以容岂非一本于道德哉唐之盛时虽名天下为十道而其势未分暨其衰也置军节度号为方镇镇之大者连州十余小者犹兼三四故其兵骄则逐帅帅彊则叛上土地为其世有干戈起而相侵天下之势自兹而分然唐自中世多故矣其兴衰救难常倚鎭兵扶持而侵凌乱亡亦终以此岂其利害之理然欤自僖昭以来日益割裂梁初天下别为十一南有吴浙荆湖闽汉西有岐蜀北有燕晋而朱氏所有七十八州以为梁庄宗初起并代取幽沧有州三十五其后又取梁魏博等十有六州合五十一州以灭梁岐王称臣又得其州七同光破蜀已而复失惟得秦凤阶成四州而营平二州陷于契丹其增置之州一合一百二十三州以为唐石氏入立献十有六州于契丹而得蜀金州又增置之州一合一百九州以为晋刘氏之初秦凤阶成复入于蜀隠帝时增置之州一合一百六州以为汉郭氏代汉十州入于刘旻世宗取秦凤阶成瀛莫及淮南十四州又增置之州五而废者三合一百一十八州以为周宋兴因之此中国之大略也其余外属者彊弱相并不常其得失至于周末闽已先亡而在者七国自江以下二十一州为南唐自劎以南及山南西道四十六州为蜀自湖南北十州为楚自浙东西十三州为吴越自岭南北四十七州为南汉自太原以北十州为东汉而荆归峡三州为南平合中国所有二百六十八州而军不在焉唐之封疆远矣前史备载而羁縻寄治虚名之州在其间五代乱世文字不完而时有废省又或陷于夷狄不可考究其详其可见者具之如谱
自唐有方镇而史官不录于地理之书以谓方镇兵戎之事非职方所掌故也然而后世因习以军目地而没其州名又今置军者徒以虚名升建为州府之重此不可以不书也州县凡唐故而废于五代若五代所置而见于今者及县之割今因之者皆宜列以备职方之考其余尝置而复废尝改割而复旧者皆不足书山川物俗职方之掌也五代短世无所迁变故亦不复录而录其方镇军名以与前史互见之云
五代史司天考论
汉以来説灾异者多并不如欧阳公之言为正
昔孔子作春秋而天人备予述本纪书人而不书天予何敢异于圣人哉其文虽异其意一也自尧舜三代以来莫不称天以举事孔子删诗书不去也葢圣人不絶天于人亦不以天参人絶天于人则天道废以天参人则人事惑故常存而不究也春秋虽书日食星变之类孔子未尝道其所以然者故其弟子之徒莫得有所述于后世也然则天果与于人乎果不与于人乎曰天吾不知质诸圣人之言可也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此圣人极论天人之际最详而明者也其于天地鬼神以不可知为言其可知者人而已夫日中则昃盛衰必复天吾不知吾见其亏益于物者矣草木之成者变而衰落之物之下者进而流行之地吾不知吾见其变流于物者矣人之贪满者多祸其守约者多福鬼神吾不知吾见人之祸福者矣天地鬼神不可知其心则因其着于物者以测之故据其迹之可见者以为言曰亏益曰变流曰害福若人则可知者故直言其情曰好恶其知与不知异辞也参而会之与人无以异也其果与于人乎不与于人乎则所不知也以其不可知故常尊而远之以其与人无所异也则修吾人事而已人事者天意也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聴未有人心悦于下而天意怒于上者未有人理逆于下而天道顺于上者然则王者君天下子生民布德行政以顺人心是之谓奉天至于三辰五星常动而不息不能无盈缩差忒之变而占之有中有不中不可以为常者有司之事也本纪所述人君行事详矣其兴亡治乱可以见至于三辰五星逆顺变见有司之所占者故以其官志之以备司天之所考呜呼圣人既没而异端起自秦汉以下学者惑于灾异矣天文五行之説不胜其繁也予之所述不得不异乎春秋也考者可以知焉
五代史前蜀王建世家论
读韩公获麟解与此论世之言祥瑞者扪心退矣
呜呼自秦汉以来学者多言祥瑞虽有善辩之士不能祛其惑也予读蜀书至于龙麟凤驺虞之类世所谓王者之嘉瑞莫不毕出于其国异哉然考王氏之所以兴亡成败者可以知之矣或以为一王氏不足以当之则是时天下治乱可以知之矣龙之为物也以不见为神以升云行天为得志今偃然暴露其形是不神也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欤可以为妖矣凤凰鸟之远人者也昔舜治天下政成而民悦命防作乐乐声和鸟兽闻之皆鼔舞当是之时凤凰适至舜之史因并记以为美后世因以凤来为有道之应其后凤凰数至或出于庸君缪政之时或出于危亡大乱之际是果为瑞哉麟兽之远人者也昔鲁哀公出猎得之而不识葢索而获之非其自出也故孔子书于春秋曰西狩获麟者讥之也西狩非其远也获麟恶其尽取也狩必书地而哀公驰骋所涉地多不可徧以名举故书西以包众地谓其举国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识之兽也以见公之穷山竭泽而尽取至于不识之兽皆搜索而获之故曰讥之也圣人已没而异端之説兴乃以麟为王者之瑞而附以符命防纬诡怪之言凤尝出于舜以为瑞犹有説也及其后出于乱世则可以知其非瑞矣若麟者前有治国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世未尝一出其一出而当乱世然则孰知其为瑞哉物也汚泥川泽不可胜数其死而贵于卜官者用适有宜尔而戴氏礼以其在宫沼为王者难致之瑞戴礼杂出于诸家其失亦已多矣驺虞吾不知其何物也诗曰吁嗟乎驺虞贾谊以为驺者文王之囿虞虞官也当谊之时其説如此然则以之为兽者其出于近世之説乎夫破人之惑者难与争于笃信之时待其有所疑焉然后从而攻之可也麟凤龟龙王者之瑞而出于五代之际又皆萃于蜀此虽好为祥瑞之説者亦可疑也因其可疑而攻之庶几惑者有以思焉
五代史周臣传论
名言
呜呼作器者无良材而有良匠治国者无能臣而有能君葢材待匠而成臣待君而用故曰治国譬之于奕知其用而置得其处者胜不知其用而置非其处者败败者临棊注目终日而劳心使善奕者视焉为之易置其处则胜矣胜者所用败者之棊也兴国所用亡国之臣也王朴之材诚可谓能矣不遇世宗何所施哉世宗之时外事征伐攻取战胜内修制度议刑法定律厯讲求礼乐之遗文所用者五代之士也岂皆愚怯于晋汉而材智于周哉惟知所用尔夫乱国之君常置愚不肖于上而彊其不能以暴其短恶置贤智于下而泯没其材能使君子小人皆失其所而身蹈危亡治国之君能置贤知于近而置愚不肖于远使君子小人各适其分而身享安荣治乱相去虽远甚而其所以致之者不多也反其所置而已呜呼自古治君少而乱君多况于五代士之遇不遇者可胜叹哉
五代史唐六臣传论一
朋党之祸至唐而极论朋党之文至欧阳子而极
甚哉白马之祸悲夫可为流涕者矣然士之生死岂其一身之事哉初唐天祐三年梁王欲以嬖吏张廷范为太常卿唐宰相裴枢以谓太常卿唐常以清流为之廷范乃梁客将不可梁王由此大怒曰吾尝谓裴枢纯厚不防浮薄今亦为此邪是嵗四月彗出西北扫文昌轩辕天市宰相桞璨希梁王旨归其谴于大臣于是左仆射裴枢独孤损右仆射崔远守太保致仕赵崇兵部侍郎王赞工部尚书王溥吏部尚书陆扆皆以无罪贬同日赐死于白马驿凡缙绅之士与唐而不与梁者皆诬以朋党坐贬死者数百人而朝廷为之一空明年三月唐哀帝逊位于梁遣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文蔚为册礼使礼部尚书苏循为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涉为押传国宝使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张防为副御史大夫薛贻矩为押金宝使尚书左丞赵光逢为副四月甲子文蔚等自上源驿奉册宝乗辂车导以金吾仗衞太常卤簿朝梁于金祥殿梁王衮冕南靣臣文蔚臣循奉册升殿进读己臣涉臣防奉传国玺臣贻矩臣光逄奉金宝以次升进读已降率文武百官北靣舞蹈再拜贺夫一太常卿与社稷孰为重使枢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国与人乎虽枢等之力未必能存唐然必不亡唐而独存也呜呼唐之亡也贤人君子既与之共尽其余在者皆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也不然安能防耻忍辱于梁庭如此哉作唐六臣传
五代史唐六臣传论二
文甚圆而所见世情特透
呜呼始为朋党之论者谁欤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谓不仁之人哉予尝至繁城读魏受禅碑见汉之羣臣称魏功徳而大书深刻自列其姓名以夸耀于世又读梁实录见文蔚等所为如此未尝不为之流涕也夫以国予人而自夸耀及遂相之此非小人孰能为也汉唐之末举其朝皆小人也而其君子者何在哉当汉之亡也先以朋党禁锢天下贤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后汉从而亡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党尽杀朝廷之士而其余存者皆庸懦不肖倾险之人也然后唐从而亡夫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必进朋党之説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进朋党之説欲夺国而与人者必进朋党之説夫为君子者固尝寡过小人欲加之罪则有可诬者有不可诬者不能遍及也至欲举天下之善求其类而尽去之惟指以为朋党耳故亲戚故旧谓之朋党可也交游执友谓之朋党可也宦学相同谓之朋党可也门生故吏谓之朋党可也是数者皆其类也皆善人也故曰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惟以朋党罪之则无免者矣夫善善之相乐以其类同此自然之理也故闻善者必相称誉称誉则谓之朋党得善者必相荐引荐引则谓之朋党使人闻善不敢称誉人主之耳不闻有善于下矣见善不敢荐则人主之目不得见善人矣善人日远而小人日近则为人主者伥伥然谁与之图治安之计哉故曰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用朋党之説也一君子存羣小人虽众必有所忌而有所不敢为惟空国而无君子然后小人得肆志于无所不为则汉魏唐梁之际是也故曰可夺国而与人者由其国无君子空国而无君子由以朋党而去之也呜呼朋党之説人主可不察哉传曰一言可以丧邦者其是之谓欤
五代史冯道传论
借妇人女子以感慨当世儒生有三叹遗音
传曰礼义防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防耻立人之大节葢不亷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防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予于五代得全节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而恠士之被服儒者以学古自名而享人之禄任人之国者多矣然使忠义之节独出于武夫战卒岂于儒者果无其人哉岂非高节之士恶时之乱薄其世而不肯出欤抑君天下者不足顾而莫能致之欤孔子以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岂虚言也哉予尝得五代时小説一篇载王凝妻李氏事以一妇人犹能如此则知世固常有其人而不得见也凝家青徐之间为虢州司戸叅军以疾卒于官凝家素贫一子尚幼李氏携其子负其遗骸以归东过开封止旅舍旅舍主人见其妇人独携一子而疑之不许其宿李氏顾天已暮不肻去主人牵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长恸曰我为妇人不能守节而此手为人执邪不可以一手并汚吾身即引斧自断其臂路人见者环聚而嗟之或为之弹指或为之泣下开封尹闻之白其事于朝官为赐药封疮厚防李氏而笞其主人者呜呼士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偷生者闻李氏之风宜少知愧哉
五代史王进传论
进以疾足善走秉旄节五代名器之滥极矣欧公故愤惋而悲酸
呜呼予述旧史至于王进之事未尝不废书而叹曰甚哉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与俱勇夫悍卒各裂土地封侯王何异豺狼之牧斯人也虽其附托遭遇出于一时之幸然犹必皆横身阵敌非有百夫之勇则必一日之劳至如进者徒以疾足善走而秉旄节何其甚欤岂非名器之用随世而轻重者欤世治则君子居之而重世乱则小人易得而轻欤抑因缘侥幸未始不有而尤多于乱世既其极也遂至于是欤岂其又有甚于是者欤当此之时为国长者不过十余年短者三四年至一二年天下之人视其上易君代国如更戍长无异葢其轻如此况其下者乎如进等者岂足道哉易否泰消长君子小人常相上下视在上者如进等则其在下可知矣予书进事所以哀斯人之乱而见当时贤人君子之在下者可胜道哉可胜道哉
五代史一行传论
此一段议论史汉以来所不到者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隠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洁身自负之士嫉世远去而不可见者自古材贤有韫于中而不见于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沉沦于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处乎山林而羣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俛首而包羞孰若无媿于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昻茍利于君以忠获罪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赟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于此之时能以孝悌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着而无可纪次独其名氏或因见于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畧可录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伦作一行传
五代史宦者传论
通篇如倾水银于地而百孔千窍无所不入其机员而其情鬯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葢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已疎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疎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疎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疎忠臣硕士于外葢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己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五代史伶官传论
庄宗雄心处与欧阳公之文可上下千古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讐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髪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唐宋八大家文钞巻四十四
钦定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