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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熙甫女二二圹志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时又戊戌戊午,予以为奇。
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门,二二尚跃人予怀中也。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予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瘗于城武公之墓阴。呜呼!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归熙甫女如兰圹志
须浦先茔之北累累者,故诸殇冢也。坎方封有新土者,吾女如兰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
女生逾周,能呼予矣。呜呼!母微而生之又艰,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抚,临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为也?
○归熙甫寒花葬志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热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余人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余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方灵皋杜苍略先生墓志铭
先生姓杜氏,讳介,字苍略,号些山,湖广黄冈人。明季为诸生,与兄浚避乱居金陵,即世所称茶村先生也。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异。茶村先生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贵人,必以气折之,于众人未常接语言,用此丛忌嫉;然名在天下,诗每出,远近争传诵之。先生则退然一同于众人,所著诗歌古文,虽子弟弗示也。方壮丧妻,遂不复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数十年未尝易。室中终岁不扫除。有子教授里巷间,窭艰,每日中不得食,男女啼号;客至,无水浆,意色间无几微不自适者。间过戚友,坐有盛衣冠者,即默默去之。行于途,尝避人,不中道与人语,虽儿童、厮舆,惟恐有伤也。
初,余大父与先生善,先君子嗣从游,苞与兄百川亦获侍焉。先生中岁道仆,遂跛,而好游,非雨雪常独行,徘徊墟莽间。先君子暨苞兄弟暇则追随,寻花莳,玩景光,藉草而坐,相视而嘻,冲然若有以自得,而忘身世之有系牵也。辛未、壬申间,苞兄弟客游燕、齐,先生悄然不怡,每语先君子曰:“吾思二子,亦为君惜之。”
先生生于明万历丁巳四月初九日,卒于康熙癸酉七月十九日,年七十有七,后茶村先生凡七年,而得年同。所著《些山集》藏于家。其子掞以某年月日,卜葬某乡某原,来征辞。铭曰:
蔽其光,中不息也。虚而委蛇,与时适也。古之人与!此其的也。
○方灵皋李抑亭墓志铭
雍正十年冬十月朔后九日,过吾友抑亭,遂赴海淀。次日归,闻抑亭蹶而暗,日再往视,越六日而死。
始余见君于其世父文贞公所,终日温温,非有问不言。及供事蒙养斋,始习而慕焉,期月而后,无贵贱老少,背面皆曰:“李君,君子人也。”其后余移武英殿领修书事,首举君自助,殿中无贵贱老少,称之如蒙养斋。君自人翰林,再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典试云南,士论翕然。视学江西,高安朱相国每曰:“百年中无或并也。”按察司李兰,以咨革诸生‘君常难之,劾君牵制有司之法,而弹章亦具列其廉明。余自获交文贞,习于李氏族姻,及泉、漳间士大夫,其私论乡人,各有向背,而信君无异辞。君被劾,当降补国子监丞,群士日夜望君之至。既受职,长官相庆,而莅事未弥月。用此六馆之士,尤深痛焉。
往者岁在戊申,君弟锺旺蹶而喑,卒于君寓,余既哭而铭之。君在江西,丧其良子清江,又为之铭,以塞君悲。而今复见君之死。古者亲旧相与宴乐,而乐歌之辞乃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有以也。君在蒙养斋及殿中,与余共晨夕各一二年,返自江西,无兼旬不再三见者。辛亥春‘余益病衰,凡公事必私引君自助,无旬日不再三见者。一日不见而君疾,一言不接而君死,故每欲铭君,则怆然不能举其辞。丧归有日矣,乃力疾而就之。
君讳锺侨,字世那,福建泉州安溪县人。康熙壬午举于乡,壬辰成进士,年五十有四。所著《论语孟子讲蒙》十卷、《诗经测义》十卷、《易解》八卷,藏于家。《尚书》、《周官》,皆有说,未就。父讳鼎征;康熙庚申举人,户部主事,诰授奉直大夫。母庄氏,赠宜人。兄弟五人,四举甲乙科。兄天宠,自人翰林十余年,与君相依,皆不取室人自随。痛两弟羁死,乃引疾送君之丧以归。君娶黄氏,敕封孺人。子五人,四举甲乙科。长清载,庚戌进士,兵部武选司额外主事;次清芳,癸卯举人,拣选知县;次清江,癸卯举人,拣选知县;次清恺,壬子副榜贡生;次清时,壬子举人,世父抚为己子。女一,适士族。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铭曰:
蓄之也深,而施者微;将踵武于儒先,而年命摧。悼余生之无成,犹有望者夫人,而今谁与归?
○刘才甫舅氏杨君权厝志
舅氏杨君讳绍奭,字稚棠,于书无所不读。少工为科举之文,而郁不得志。既困无所合,而读书益奋发不衰。年已老,头白且秃,犹依灯火坐读《礼经》,至城上三鼓不辍。盖君之于书,自其天性,而非以求名声利禄也。舅氏性刚直,于寻常人未尝苟有所酬答。与乡人处,虽贵显,有不善,即面责无少依阿。临财廉,执事果,可谓好学有道君子者也。娶邱氏,累生男不育,而舅氏遂无子。以康熙六十年六月二十七日,病痈而卒。呜呼!可痛也。
舅氏于诸甥中,尤爱怜櫆,尝抚予指吾父而言曰:“此子殆能大刘氏之门,然未知吾及见之否。”平居设酒食,召櫆与饮,舅氏自提觞行趣令醉。櫆谢已醉,不能饮,舅氏笑曰:“予性嗜饮,每过从人家饮酒,主饮者不趣予饮,吾意辄不乐,以此度人意皆然。乃者舅氏实饮汝酒,当不使甥意不乐也。”酒半,仰首欺欷,徐顾谓櫆曰:“予穷于世,今老,旦暮且死,然未有子息。汝读书能为古文辞,其传于后世无疑,当为我作传,则吾虽无子,犹有子焉。”櫆受命而退,未及为,而舅氏遂舍予以卒。悲夫!
君既卒之七日,其兄子某,以君之柩权厝于县城北月山之麓,櫆涕泣而为之志。
卷五十二
○韩退之郓州溪堂诗(并序)
宪宗之十四年,始定东平,三分其地,以华州刺史、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扶风马公,为郓、曹、濮节度、观察等使,镇其地。既一年,褒其军号日“天平军”。上即位之二年,召公入,且将用之,以其人之安公也,复归之镇。
上之三年,公为政于郓、曹、濮也适四年矣,治成制定,众志大固,恶绝于心,仁形于色,专心一力,以供国家之职。于时沂、密始分而残其帅,其后幽、镇、魏不悦于政,相扇继变,复归于旧,徐亦乘势逐帅自置,同于三方。惟郓也截然中居,四邻望之,若防之制水,恃以无恐。然而皆日:郓为虏巢且六十年,将强卒武。曹、濮于郓,州大而近,军所根柢,皆骄以易怨。而公承死亡之后,掇拾之余,剥肤椎髓,公私扫地赤立,新旧不相保持,万目睽睽。公于此时能安以治之,其功为大;若幽、镇、魏徐之乱,不扇而变,此功反小,何也?公之始至,众末熟化,以武则忿以憾,以恩则横而肆,一以为赤子,一以为龙蛇,惫心罢精,磨以岁月,然后致之,难也。及教之行,众皆戴公为亲父母,夫叛父母,从仇雠,非人之情,故日易。
于是天子以公为尚书右仆射,封扶风县开国伯,以褒嘉之。公亦乐众之和,知人之悦,而侈上之赐也。于是为堂于其居之西北隅,号日“溪堂”,以飨士大夫,通上下之志。既飨,其从事陈曾谓其众言:“公之畜此邦,其勤不亦至乎?此邦之人,累公之化,惟所令之,不亦顺乎?上勤下顺,遂济登兹,不亦休乎?昔者人谓斯何!今者人谓斯何!虽然,斯堂之作,意其有
谓,而喑无诗歌,是不考引公德,而接邦人于道也。”乃使来请。其诗日:
帝奠九廛,有叶有年,有荒不条,河岱之间。及我宪考,一收正之,视邦选侯,以公来尸。公来尸之,人始未信,公不饮食,以训以徇:孰饥无食,孰呻孰叹,孰冤不问,不得分愿。孰为邦蟊,节根之螟,羊很狼贪,以口覆城。吹之煦之,摩手拊之;箴之石之,膊而磔之。凡公四封,既富以强,谓公吾父,孰违公令?可以师征,不宁守邦。公作溪堂,播播流水,浅有蒲莲,深有蒹苇,公以宾燕,其鼓骇骇。公燕溪堂,宾校醉饱,流有跳鱼,岸有集鸟,既歌以舞,其鼓考考。公在溪堂,公御琴瑟,公暨宾赞,稽经诹律,施用不差,人用不屈。溪有薲苽,有龟有鱼,公在中流,右《诗》左《书》。无我斁遗,此邦是庥。
○韩退之蓝田县丞厅壁记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警。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
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氵虢々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韩退之新修滕王阁记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
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阳,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号,加恩区内,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其无事且还,倘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春生秋杀,阳开阴闭,令修于庭户数日之间,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欲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
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入,无废后观。
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
○韩退之燕喜亭记
太原王弘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丘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谷,洼者为池,而缺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自是弘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丘曰“俟德之丘”,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人时也;池曰“君子之池”,虚以钟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
弘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人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由郴逾岭,猿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弘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韩退之河南府同官记
永贞元年,愈自阳山移江陵法曹参军,获事河东公。公尝与其从事言:建中初,天子始纪年更元,命官司举贞观、开元之烈,群臣惕栗奉职,命材登良,不敢私违。当时自齿朝之士而上,以及下百执事,官阙一人,将补,必取其良。然而河南同时于天下称多,独得将相五人:故于府之参军,则得我公;于河南主簿,则得故相国范阳卢公;于汜水主簿,则得故相国今太子宾客荥阳郑公;于陆浑主簿,则得相国今吏部侍郎天水赵公;于登封主簿,则得故吏部尚书东都留守吴郡顾公。卢公去河南为右补阙,其后由尚书左丞至宰相;郑公去汜水为监察御史,佐山南军,其后由工部侍郎至宰相,罢而又为;赵公去陆浑为右拾遗,其后由给事中为宰相;顾公去登封为监察御史,其后由京兆尹至吏部尚书东都留守;我公去府为长水尉,其后由膳部郎中为荆南节度行军司马,遂为节度使,自工部尚书至吏部尚书。三相国之劳在史册。顾吏部慎职小心,于时有声。我公愿洁而沉密,开亮而卓伟,行茂于宗,事修于官,嗣绍家烈,不违其先。作帅荆南,厥闻休显,武志既扬,文教亦熙;登槐赞元,其庆且至。故好语故事者,以为五公之始迹也同,其后进而偕大也亦同;其称名臣也又同;官职虽分,而功德有巨细,其有忠劳于国家也同;有若将同其后而先同其初也。有闻而问者,于是焉书。
既五年,始立石刻其语河南府参军舍庭中。于是河东公为左仆射、宰相,出藩大邦,开府汉南;郑公以工部尚书留守东都;赵公以吏部尚书镇江陵。汉南地连七州,戎士十万,其官宰相也;留守之官,居禁省中,岁时出旌旗,序留司文武百官于宫城门外而衙之;江陵,故楚都也,戎士五万。三公同时,千里相望,可谓盛矣。河东公名均,姓裴氏。
○韩退之汴州东西水门记
贞元十四年正月戊子,陇西公命作东西水门。越三月辛巳朔,水门成。三日癸未,大合乐,设水嬉,会监军军司马宾佐僚属将校熊罴之土,肃四方之宾客以落之。士女和会,阗郭溢郛。既卒事,其从事昌黎韩愈请纪成绩。其词曰:
维汴州河水自中注,厥初距河为城,其不合者,诞置联锁于河,宵浮昼湛,舟不潜通。然其襟抱亏疏,风气宣泄,邑居弗宁,讹言屡腾。历载已来,孰究孰思?皇帝御天下十有八载此邦之人,遭逢疾威,嚣童嗷呼,劫众阻兵,懔懔栗栗,若坠若覆。时维陇西公受命作藩,爰自洛京,单车来临。遂拯其危,遂去其疵;弗肃弗厉,薰为太和;神应祥福,五谷穰熟。既庶而丰,人力有余,监军是咨,司马是谋;乃作水门,为邦之郛;以固风气,以闸寇偷。黄流浑浑,飞阁渠渠,因而饰之,匪为观游。天子之武,惟陇西公是布;天子之文,惟陇西公是宣。河之沄沄,源于昆仑;天子万祀,公多受祉。乃伐山石,刻之日月,尚俾来者,知作之所始。
○韩退之画记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鈇钺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筥、锜、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韩退之题李生壁
余始得李生于河中,今相遇于下邳,自始及今十四年矣。始相见,吾与之皆未冠,未通人事,追思多有可笑者,与生皆然也。今者相遇,皆有妻子。昔时无度量之心,宁复可有是。生之为交,何其近古人也!是来也,余黜于徐州,将西居于洛阳。泛舟于清泠池,泊于文雅台下,西望商丘,东望修竹园,人微子庙,求邹阳、枚叔、司马相如之故文,久立于庙陛间,悲《那颂》之不作于是者已久。陇西李翱、太原王涯、上谷侯喜,实同与焉。贞元十六年五月十四日,昌黎韩愈书。
卷五十三
○柳子厚游黄溪记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断腭。其下大石离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焉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柳子厚永州万石亭记
御史中丞、清河男崔公来莅永州,闲日登城北墉,临于荒野丛翳之隙,见怪石特出,度其下必有殊胜,步自西门,以求其墟。伐竹披奥,欹仄以人,绵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涣若奔云,错若置棋,怒者虎斗,企者鸟厉。抉其穴,则鼻口相呀;搜其根,则蹄股交峙。环行卒愕,疑若搏噬。于是刳辟朽壤,翦焚榛薉,决浍沟,导伏流,散为疏林,洄为清池,寥廓泓渟,若造物者始判清浊,效奇于兹地,非人力也。乃立游亭,以宅厥中。直亭之西,石若掖分,可以眺望。其上青壁斗绝,沉于渊源,莫究其极。自下而望,则合乎攒峦,与山无穷。
明日州邑耋老杂然而至,曰:“吾侪生是州,艺是野,眉厖齿鲵,未尝知此。岂天坠地出设兹神物,以彰我公之德欤!”既贺而请名。公曰:“是石之数,不可知也。以其多,而命之曰万石亭。”耋老又言曰:“懿夫公之名亭也,岂专状物而已哉!公尝六为二千石,既盈其数。然而有道之士咸恨公之嘉绩未洽于人,敢颂休声,祝公于明神。汉之三公,秩号万石,我公之德,宜受兹锡。汉有礼臣,惟万石君,我公之化,始于闺门,道合于古,祐之白天。野夫献词,公寿万年。”
宗元尝以笺奏隶尚书,敢专笔削,以附零陵故事。时元和十年正月五日记。
○柳子厚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人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遨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蝼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人,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柳子厚钴鉧潭记
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
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潀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柳子厚钴鉧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鱼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々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柳子厚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堪,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已,日奉壹。
○柳子厚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支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楠、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翏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柳子厚石渠记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菖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儵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人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颠,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柳子厚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于此邪?后之来者,有能追余之践履邪?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柳子厚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柳子厚柳州东亭记
出州南谯门左行二十六步,有弃地在道南。南值江,西际垂杨传置。东曰东馆,其内草木猥奥,有崖谷倾亚缺圮,豕得以为囿,蛇得以为薮,人莫能居。至是始命披刜蠲疏,树以竹箭、松、柽、桂、桧、柏、杉,易为堂亭,峭为杠梁。下上回翔,前出两翼,冯空拒江,江化为湖,众山横环,尞阔瀴湾,当邑居之剧,而忘乎人间,斯亦奇矣。乃取馆之北宇,右辟之以为夕室;取传置之东宇,左辟之以为朝室;又北辟之以为阴室;作屋于北牖下,以为阳室;作斯亭于中,以为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阴室以违温风焉,阳室以违凄风焉。若无寒暑也,则朝夕复其号。
既成,作石于中室,书以告后之人,庶勿坏。元和十二年九月某日,柳宗元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