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 - 第 29 页/共 33 页
瑞芍佳名金带围,侯家花发有光辉。
三枝的历风披砌,千叶婆娑露染衣。
奇草根来天上种,华筵客卷席前帏。
姚黄魏紫留春色,满苑名葩宇内稀。
侯国兴道:“对此名花,何可无酒?”叫家人备酒来。少顷,摆下酒席,二人对酌,觉得没兴趣,魏良卿叫家人去访才看见的那妇人。管园的回道:“没有。”侯国兴道:“分明才看见的,怎说没有?”只见对过廊外,有个小孩子在那里顽耍,良卿抓了些果子,走来把他吃,便问他那妇人在哪里?“孩子指着朝东的屋道:”在那里哩!是我老爷的亲。“良卿道:”你带我去顽顽,我还与你的钱哩!“那孩子道:”我不去,爹要打我哩。“良卿道:”不妨!若打你,我代你说情。我先与你五十个好大钱,回来还把这些与你哩。“
向家人身边拿了钱与他。那孩子见了钱,甚是欢喜,便引着他来到门前,道:“在里面哩!我不进去。”那孩子仍到旧处顽去的。良卿见门半开半掩,那妇人朝里坐着做针线。只见他发光可鉴,颈白如蝤,手如玉笋。良卿要看他的面貌,便把门推了一下。那妇人回头见有人来,便起身往房里去了。
良卿呆了半晌才回来,对国兴道:“真个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国兴笑道:“哪里就这样好法?你是情人眼,故说得如此好法。”良卿道:“实是生平未曾见过!说不得,我竟要弄他来吃杯酒。”国兴道:“良家妇女。
如何使得?“几个家人道:”爷若要他来,管甚么良家妇女,小的们去叫他来。“一起豪奴不由分说,一窝蜂拥了去,把那妇人平抬了去,放下来。那妇人也没奈何,只得上前道个万福。侯国兴道:”你是哪里人?姓甚么?可有丈夫?“妇人道:”我是河南开封人,丈夫姓李,母家姓吴。丈夫是监生,来京候选的,因与张皇亲是亲,借他这园子住些时,选了官就去的。“良卿道:”我姓魏,这位是侯爷,随你丈夫要甚么官,我们分付部里一声,不敢不依。只要你和我们吃杯酒儿,包你丈夫有官做。“吴氏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怎样说乱话?你们虽是官长贵客,我却也非低三下四的人家,当今国母是我嫡亲表妹,青天白日之下,岂可这等横行!“说着就走。众家人拦住道:”不要走,吃杯酒儿罢了,又不咬下你一块来,这般做作怎么?要等我们硬做起来,叫你当不得哩。“吴氏料道不能脱身,只得坐在旁边。良卿斟杯酒来奉他,他把两手紧紧掩面,不肯吃。国兴道:”不可过急。“二人复猜拳痛饮。
只见那妇人愁容羞态,分外可人。良卿越觉动火。起初还禁得住,到后酒酣时便捻手捻脚的起来。吴氏要走不能,急得痛哭。侯国兴忙取汗巾代他拭泪,被吴氏一推,几乎跌倒。良卿大怒道:“好不识抬举!莫说侯爷官高爵重,就是这样风流人物如此标致,也可配得过你了,怎么如此放肆?抬他家去!”众家人答应一声,一齐上前,扯的扯抬的抬,吴氏急得在地下打滚,当不得人多,竟把他抬上轿去了。
二人才出门,正要上轿,却好遇着李监生回来看见,忙跑到轿前打躬道:“监生是河南李某,闻得妻子冲撞二位大人,特来请罪。”良卿道:“你妻子已取到我府中去了。随你要何处好缺,总在我二人身上,包你即日就选的。把令正送与侯爷,你再另娶罢。”李监生道:“荆钗裙布,贫贱之妻,不堪下陈。大人府中燕赵佳人尽多,岂少此等丑妇?监生也不愿为官,却也不肯卖妻求荣。”良卿道:“你既不肯,且权寄在府中,等你选了官时与你带去罢。”
说毕上轿而行。李监生此时气不留命,就街上拾起一块石头来掷打,刚刚把侯国兴的轿顶打坏,国兴大怒,叫人带了送到城上去。正是:
男子无才方是福,女人有貌必招灾。
街上番役听见侯国兴分付,便把李监生锁了,带上城指挥处审问一番。一则情事可怜,二者因是皇亲的亲眷,不好动刑;却又怕侯、魏两家的权势,好生难处。便来见巡城御史,正遇着张皇亲拿帖来说,连御史也没法,便道:“且缓两日再处,让李监生讨保回去。”不题。
再说魏良卿,把吴氏抬到家,大娘子知道了叫去。见吴氏貌美,已是吃醋,及问他来历,吴氏哭诉原由,大娘子愈加其怒,便嚷骂起来。良卿吓得不敢拢边,又不敢留在家,只得着人送他到侯家来。国兴一见,如获至宝,温存了半夜,吴氏坚执不从。没法,只得由他,叫仆妇们陪伴劝化他。次日,城上来侯家讨主意。
国兴道:“叫他将就些罢。”不料缉事的已将此事报知忠贤,忠贤与李永贞等商议。永贞道:“这事不好,他比不得别的皇亲,中宫面上行不得此事。原做得不正,闻得此妇不从,不如叫他们送回,再向吏部要个好缺放他去,以救云梦之失,庶于两下体面都好看。”忠贤应允。
忽见小内侍来回道:“客太太请爷说话。”忠贤只得进内来。客巴巴一见便问道:“你可知道孩子们被人欺?”忠贤道:“这是小孩子家不安分,抢夺良家妇女,他才敢放肆的,如今正要送他去哩。”印月道:“咱们侯伯人家,就要个妇女,也不为非分。”忠贤道“这妇人非庶民之妻,乃张皇亲的亲眷,于体面上不好看。”印月道:“张皇亲也是惯欺人的,你也太怕他了。”忠贤道:“不是怕他。一则孩子们做事悖理,家中岂少这等妇人,却要去乱缠,也不可弄惯了他。再者中宫分上,不比别的皇亲。”那客氏终是妇人家见识,一味护短,不肯说儿子不是,便焦躁道:“你不说中宫犹可,若拿中宫来压,我却不怕,偏要与他作对!你不敢惹他。等我自去对他,砍去头也只得碗大个疤。我当日受了他的气,你曾说代我报仇,可见都是鬼话。今日爬上头来了,还只管怕他,你说孩子们做事不正气,你平日做的事都是正气的?大家去皇爷面前说一说!”忠贤见印月恼了,忙陪小心道:“好姐姐!不要躁,等我叫永贞来计较。”客氏道:“计较甚么?你是如今根深蒂固用不着人了,大家开交罢!你这负心的贼,自有天雷打你。”忠贤由他骂,只是笑。
少顷,李永贞进来,见印月坐着气喷喷的,便问道:“姐姐为何着恼?”忠贤道:“就为兴官儿那妇人的事。”永贞道:“这样小事,何须动气?孩子们酒后没正经,有甚要紧,恼怎的?”印月道:“没要紧呀!惹了皇亲要砍头哩!”永贞就知其意,便道:“不要忙,我自有道理。此地不是说话处。”
二人出到私宅商议,永贞道:“只须如此,如此。”
次日,梁梦环便上一本道:“张国纪起造店房,安歇客商,包揽皇税,容隐奸细。”忠贤便矫旨着拿家属刑讯。城上刘御史也上本道:“张国纪纵容亲戚监生李某,包揽各衙门事体,说事过赃。”忠贤也矫旨着拿问。是时张皇亲尚想央分上,要放李监生,不知火反烧身,免不得来会掌刑的杨寰、理刑的孙云鹤,哪个理他?把家人打做张皇亲主使招集客商,私收皇税,代为透漏,侵肥入己。监生李某,倚势害人,包揽各衙门说事过贿,与张国纪均分。题上本去,只因这本事关皇亲,忠贤不敢矫旨批断,只得票了个“拟拿问”,听皇上再批。皇上是个贤圣之君,见是后父张皇亲的名字,想道:“若行了,就要废亲;不行,又废了法。”便叫过忠贤来道:“这事只处他几个家人罢。”客氏在旁,插口道:“闻得此都是张国纪指使,若不处他,恐别的皇亲都要倚起势来,那时国法何在?”
皇上道:“看娘娘面上,处他几个家人并那监生罢!张国纪便对娘娘说了,着人分付他。”忠贤见皇上主意已定,不敢违旨,只得批出来,将几个家人并李监生重处之后,活活枷死。
可怜李监生因妻殒命,正是:
宝槛朱栏紧护持,好花莫使蝶蜂窥。
从来艳色亡家国,试看当年息国姬。
这张皇亲平日原是个谨慎之人,及见枷死了亲戚并家人,愈加谨饰。只是客家的声势一发大了,便有宰相拜为义子的。朝廷虽在忠贤之操纵,而忠贤又在客氏之掌握。客氏在皇上面前颇说得话,随你天大的事,只消他几句冷言冷语,就可转祸为福。忠贤因此惧他。张皇亲之事,若非他簸弄,忠贤也不敢如此。
过了几日,又有顺天府丞刘志选上本,论张国纪要皇上割恩正法,且微刺皇后。忠贤便把本票拟拿问,送到御前。皇上见了,意颇不然。客巴巴又从旁垫嘴,皇上道:“谁没个亲戚?”客氏才不敢言。皇上幸中宫时,对皇后说知张皇亲包揽被劾始末。皇后道:“既是他生事,不如放他回去,也免是非。”皇上道:“也罢。”皇后便亲自批出旨来,着他回籍。张皇亲得旨,即日辞朝而去。正是:
葭莩义结邱山重,贝锦身随毛羽轻。
归去好开桑落酒,金梁桥上听啼莺。
客巴巴又逐去张皇帝,人人惧怕,于是子侄家人,便在外生事,强夺妇女,硬占园亭器物,种种不法,人都不敢奈何他,就是个花花太岁,比魏家声势更大。
那吴氏被侯国兴奸占了些时,终是大娘子吃醋难容,他却也兴败了,竟把他常与小唱。后来张皇亲访知,叫人赎回去了。
再说客巴巴势倾朝野,人都来钻他的门路。向日有个尚日监太监纪信,旧曾在东宫伏役过的,与客氏是联手。因他近日尊贵了,不敢常来亲近。一日在宫中遇见客巴巴,未免动故人之念,便问道:“纪掌使久不见你了。”纪信道:“常在这里,如今有云泥之隔,老太看不见小的了。”客氏道:“甚么话?你可曾管件甚么事儿?”纪信道:“不过在营内管几个军士,有甚好执事到小的管!”客巴巴道:“管兵彀干甚么事?你去看外边有甚好差使寻件来,我向皇爷讨与你去。”纪信答应出来,查问别缺没得,只有山海关缺了抚守的内臣,他便去备了分礼来求客氏。印月道:“你这老花子,定是有个好差才求,见兔放鹰哩!”纪信道:“没甚好差,只有山海关出了抚守的缺,求老太在皇爷前方便一言。”印月道:“说便代你说,后日割去了头莫怪我!”纪信哎道:“将军怕谶语,说这晦气话,我还是去求魏爷罢。”印月道:“你也对他说声,我允了,也不怕他不依。”晚间,印月先对忠贤说过。
次日,纪信见过忠贤。忠贤就于缺官本上批出来道:“山海关抚守着纪信去。”命下,纪信便来拜辞忠贤,就有本处将领官员来迎接送礼,好不热闹。领了敕就辞朝赴任,一路上前遮后拥,出了关来衙门,在锦州到任。袁崇焕便上疏乞养,忠贤便矫旨道:“近日锦宁危急,实赖厂臣调度有方,以致奇功。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多,准终养回籍。”此时忠贤已议了进爵国公,其余凡关着个兵字的官儿,都议荫袭,单把个袁巡抚逐回。其时兵部尚书是霍维华,他却在内力持公道,说崇焕功在徙薪,反着他回籍,这班因人成事的到得恩荫。于是上本,情愿将自己的恩荫让与袁崇焕,以鼓边臣之气。这明是借己愧人之意,反触恼了魏忠贤,不但不准移荫,反将袁崇焕从前的荫袭都夺去了。可惜那袁公:
躬膺介胄固封疆,韩范成名播白狼。
苦战阵云消羽扇,奇谋边月唱沙囊。
帐无死士金应尽,朝有奸权志怎偿。
一日金牌来十二,何如归去老柴桑?
有功如袁崇焕的反遭斤逐,他那贼子魏良卿,不过一牧豕奴,今日肃宁仁,明日进封侯爵,后又借他人血战之功,票旨进封为宁国公,加太师,准世袭其职。
的意要出战,听得入犯的消息,见锦州是他攻关的要路,慌得上本到兵部请救、户部请饷。不知城郭自袁巡抚操练后,都振作起来,也可以御得他了。袁巡抚又行牌,着小堡军民收入大堡。锦州、宁远附近军民屯收的暂行入城,坚垒不出,听其深入。只有锦宁二城多贮火药,以备放西洋大炮,两城各添重兵,附近添驻游兵,以逸待劳。这些敌人因前此广宁之败,知道袁巡抚威名,又怕他西洋炮的利害,况又不是大队如广宁之寇,只有七八万人马,又知有准备,只得来锦宁二处抢夺些收不尽的牛羊马匹,杀几个走不及的疲老残兵,烧去几间草房,骚扰了几日,不敢近城,竟自回去了。锦宁城中发兵追袭,也斩了他百十颗首级。纪太监便上本报锦州献俘,便叫做大捷,报入京叙功。只说杀了六百余人,这些人都随声附和,这个道敌锋已挫,那个道元臣殚心制胜,无一个不归功于厂臣。
忠贤正在里面慌慌张张的这里调兵,那里拨饷,哪知边上事久已定了。
那纪信不知自己的兵势这等撩乱,反怪袁巡抚懦怯,论他坐视,请国公的禄米。便矫旨道:“自有辽事以来,厂臣毁家抒国,士饱其粟,马饱其刍,禄米宜从优给,着岁给二千万百担。”又因请田土。传旨道:“绩著塞垣,劳推堂构,所赐宁国公庄田一千顷,并前七百顷后三百顷,共二千顷,俱着各州县,每年租粒解京转给”又请第宅。旨下道:“厂臣内营殿廷,外靖边塞,奇功种种,着进爵上公,位居五等之上,第宅宜优。除给过一万九千两外,再给内库银三万五千两,以示优礼元臣之至意。”那魏良卿居然锦袍玉带,立于诸元勋之上,岂不可笑?
谁知带砺簪缨胄,却下屠沽市井儿。
毕竟不知忠贤进爵上公之后更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进谄谀祠内生芝 征祥瑞河南出玺
诗曰:
百岁光阴似水流,荣华富贵等浮沤。
簪中华发经时变,镜里朱颜不少留。
金谷楼空珠翠冷,馆娃人去绮罗羞。
劝君莫作千年计,早早知机急转头。
话说魏忠贤攘别人之功,叨封了上公,富贵已极,四方官员俱送贺礼,说不尽礼仪丰盛,词章褒美,其中就有阿谀的,生出许多没影儿事来奉承他。
杭州织造李实差掌家来送礼,又说上公的功德祠内假山上,生了紫芝一本,画成图做一道贺启上忠贤。内中道:“恭惟上公魏殿下:赤心捧日,元德格天;秀产仙芝,祥生福地。聚千年之灵气,钦万木之精英。诚玉京之上品,贯瑶池而独尊。”看此等颂语,竟俨然是以上位尊他了。忠贤也明知事涉虚妄,便与李永贞道:“从来真人受命,必假祥瑞以收人心。如今须厚赏来人,回去叫李实夸张其事,以鼓人心。”忠贤大喜,收拾些礼物回答李实。便叫进来人,亲自分付道:“多谢你爷费心,祠内的灵芝可好生保护。”于是重赏来人而去。
那些阿谀的人,听见此风,都思量去寻访异物来献。于是山东产麒麟,河南凤皇降,陕西献白龟,江南进玄鹿。有的道:某县甘露降,某处醴泉生。
凡深山穷谷中一草一木奇异些的,都把来当作祥瑞,纷纷供献不绝。举国若狂,互相愚弄,皆是明知而故昧,一味的乱缠。正是妖由人兴。是时河南果然生出件异事来:
举世纷纷论美新,却将祥瑞惑愚民。
伤残多少麟和凤,何事区区草木神。
话说许州有个隐士,姓赵名全,家私富厚,才学兼优,不乐仕进,专爱啸傲林泉。夫妻皆年过四十,止生一子名唤赵祥。年交十六,生得美如冠玉,真个爱若掌珠。家下男女共有三四十人,亲丁实只三口。一日赵祥自书房回来,他母亲道:“你今年已十六,尚未到外公家去过,明日可备些礼物往省城探望外公、外婆去。”
次日收拾了行李礼物,赵祥上了牲口,带了两个童仆,一路行来。正值暮秋天气,但见:
枫叶满山红,黄花斗晚风。
老蝉吟渐懒,愁蝶思无穷。
荷破青纨扇,橙垂金弹丛。
可怜数行雁,阵阵远排空。
主仆在路行了两日,贪看景致,只见铜台高峙,济水西流,顺路而来。不觉错了宿头,渐渐天色晚了。只见:
月挂一川白,霞余几缕红。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灯火依林出,炊烟隐雾中。
归鸦飞作阵,点点入深丛。
三人只得顺着济河而行。月光渐上,并无人家可以借宿,心中好生着忙。只见前面山坡下有一道灯光射出,童仆道:“好了,我们依着灯光行去,自有宿头。”
便带过马从小路走。不上里许,见山坡下现出一所庄院来。走近跟前,只见一簇房舍倒也轩昂: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竿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芙蓉映水寒。粉墙泥壁,砖砌围圆。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门楼下都镌象鼻垂莲,屋脊上皆绘飞禽走兽。牛马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主仆走到门前,下马歇下行李,时已夜深。见重门紧闭,仆人上前叩门,半晌才有人应道:“是谁叩门?”仆人道:“我们是借宿的。”里面道:“要投宿,寻客店去。夜半来此叩门,莫不是歹人么?”仆人道:“我们并非歹人,实是过路的相公,因错了宿头,暂借贵庄一宿,乞方便一声。”里面才开了门,请赵祥进来。小厮们牵马搬行李,见开门的是个妇人,将门关上,邀进中堂。赵祥坐下,随有几个丫环点上灯,取出茶来。那妇人道:“请问相公尊姓。贵处哪里?”
赵祥道:“贱姓赵,许州人,因往省城探亲,家人走错了路,赶不上宿店,故此轻造贵庄。得罪!得罪!”那妇人道:“好说!
穷途逆旅,人情之常。“赵祥道:”敢问庄主上姓?“妇人道:”这是萧都尉的别野,主人久宦在外,家中止有闺阁中人,故此应问无三尺之童。久无外客至此,今得相公光降,大是有幸。想总饿了,且请用夜饭。“丫头们抬桌子摆酒饭,甚是精洁。那妇人进去,等他们饭罢,又出来问道:”许昌赵氏,乃清献公之裔,相公可是嫡派?“赵祥道:”正是。“妇人道:”家主母亦是天水本宗,与相公同一支派,今欲伸宾主之礼,未知可否?“赵祥道:”羁旅之人,以得见主人为幸;况同一脉,何有嫌疑?“那妇人进去,少刻,开了中门,两对绛纱灯,一丛青衣侍女,簇拥着一个妇人出来。看那妇人怎生模样?但见他:
头戴皂纱冠,穿珠点翠;身衣紵丝袄,舞凤团花。腰系结绿白绫裙,下衬着三寸金莲瓣;头梳宫样盘龙髻,斜簪着两股玉鸾钗。窈窕身材色稳重,温和气宇更周详。宛似少年时。
那妇人约有三十左右的年纪,出来相见,序宾主礼坐下。见赵祥仪容俏雅,气度谦恭,十分敬重。叙起家世,一一皆同;分悉支派,极其详细,赵祥反不能尽知。妇人笑道:“郎君年少,论老身尚是君家祖辈,今已世代相悬,只称姑侄罢。”赵祥是个老实人,真个起身拜了姑娘。妇人道:“郎君祖父世德,今日来此,亦非偶然,郎君曾毕姻否?”赵祥道:“尚未有室。”妇人道:“请多住几日,我为你觅一佳偶。”女使重又摆上酒来,举杯相劝,妇人道:“你姑丈宦游未归,我在家独守田园,桑梓亲戚颇多,明日都请来与郎君相会。”饮至更深而散。妇人道:“郎君鞍马劳倦,且请安置。”送他到东廊下小轩歇宿。其中精洁华丽无比,一切应用之物,无所不备,命两小环伺候。
次日,果然大开筵席,请了许多亲眷,一个个高轩盛从,珠履华裾,或称中表弟兄,或称姻家世丈,与赵祥相见,十分款洽。赵祥皆不知所以。姑娘席间便以赵祥亲事相托众人。一二日间,便有个吴中丞来说亲道:“今有合尊太师的甥女,年十五岁,言、德、工、容为各亲家所推重。”那姑娘欣然允可。吴中丞去了。赵祥道:“承姑娘亲爱,敢不如命?只是不告而娶非礼也,须回去禀命过,好备聘礼来,再择吉迎娶。”姑娘道:“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你今娶了回去,你父母难道不喜么?有我代你主婚,便与你父母一样。一应聘礼,都是我代你备办,等娶了新妇,一同双双回去”。赵样为人老实,且是年纪小,尚且害羞,不好再言。
隔了几日,姑娘果然备了聘礼送去,择定十二月初八日亲迎。是日亲友毕集,女家先有人来铺设,真个是锦绣重重,金珠灿烂。堂上大开筵宴,一时名士戏作《催妆诗》道:
盈盈十五嫁王昌,被被花笺列两行。
千骑使君来作合,一时名士赋催妆。
神女初离白玉阶,彤云犹拥牡丹台。
翩翩彩凤迎箫史,仿佛床头溜短钗。
咫尺天河罢织绡,天风忽忽动金翘。
定教青鸟传王母,不许乌鸢噪鹊桥。
晚间花烛熏天,笙歌匝地。新人到门,赵祥盛服亲迎。众女眷簇拥着进房。
新郎揭起盖头,行合卺礼。灯下看时,果然十分美丽。但见他:
蛾眉横翠,粉面生香。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并现色娇态,绣带飘摇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熏。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珠环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钿。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合卺后出来上席,觥筹交错,席散后送房,看新人顽耍,至夜方散,让二人成亲,说不尽软玉温香,娇柔旖旎。赵祥如入天台仙境。三朝,众女眷齐集拜堂,姑娘又摆盛筵款待。新人不独仪容俊雅,更兼德性幽闲,夫妻和顺,如胶似漆。真是朝朝行乐,便忘却了归期。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来。只见江梅点雪,岸柳含苞。一日,赵祥对新妇道:“承姑娘情,得结丝萝,何久不见岳翁?”新妇道:“妾少失怙恃,寄养外家,与君婚姻,俱是天数。妾亦尚未见翁姑。”赵祥道:“我来时才暮秋,今不觉又是春初,恐家中悬望,欲暂别回家省问,不日即来接你。”新妇道:“你奉父母之命去省外家,今欲回去,未见外祖而归,何以复命?且不告而娶,二罪难逭。闻此去汴梁甚近,还是先到开封一走,再回家为是。须早早回来,免妾牵挂。”
夫妻商议停当,来见姑娘说知。姑娘道:“郎君来此数月,家中自然悬望。本当令你夫妇同归,既你要先到开封,新妇且缓同行。但是此去却有点是非口舌,须要小心仔细,然亦无碍大事。你到外家,不可说在此处,也不可向外人言及。若到急难时,说亦不妨。”随收拾了行李鞍马。新妇拿出一个小小黄罗包袱,包着一件物事,交与赵祥道:“此乃人间至宝,君收藏好了,带回以奉公公。切不可与外人见,恐惹是非;你到家方可开看。他人亦不识此,公公是博雅君子,方识此宝。可收好了,切记!切记!”赵祥果然也不看,收起去。夫妻一夜绸缪,到天明起来,收拾完备,辞别姑娘、妻子上路。新妇送至门首,不胜眷恋,对赵祥道:“昨晚之言,切记!你若有急难,可速来此。此地名为凤尾坡,去省城甚近,紧记!”二人洒泪分手而别。
童仆把马领上大路,问人,说离朱仙镇三十里。不半日,蚤进了夷门,竟投外家来。外公、外婆接见大喜,拜见过坐下,外公问道:“去年腊底,你父亲有信来说,你秋间就来了,一向你在哪里的?”赵祥道:“因路上受了风寒,卧病不起,适遇友家留住养病,今才平复,始得来此。”外婆道:“你在此住些时,先着人送个信与你父母,以免悬望。”一面置酒相待。终日有些中表亲戚来候,赵祥一一回拜,日逐各家请酒,不得闲。夜间想起妻子,巴不得即刻回去。
次日,便辞别,外公、外婆再三相留,只得又住下来。一日,有几个亲戚,来约赵祥次日到大相国寺看开宝市。次日早饭后,众人来同去。走过周王府向东不远,便到寺前,却也十分壮丽。但见:
松阴遮古刹,石径现招提。公字墙尽泥红粉,大雄殿满布金钉。层层宝阙,叠叠楼台。万佛阁并如来殿,朝阳门对藏经楼。铁浮屠高分七级,一层层宿雾留云;铜旛杆铸就千层,一节节披霜溜雨。祖师堂、伽蓝阁东西相向;弥勒殿、文殊台南北争雄。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禅堂处处清。参禅处禅僧开讲,演乐房乐器齐鸣。妙高台上昙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正是:
云遮三宝地,山拥梵王宫。布金远胜檀那国,短碣犹镌贞观年。
赵祥同众人进了山门,见两边都堆满了客货,甚是闹热。看的、买卖的挨挤不开。到了殿上,只见金珠璀灿,宝贝争辉。殿东设一座官厅,是布政司的委员在此监税。许多牙侩商贾俱捧着宝物在那里交易评价。赵祥同众人挤进去,见两边案上摆得精光夺目。只见:
珠光映日,宝气连城。珊瑚树曲曲湾环,牟尼珠团团流走。猫睛石、鸦青石间着桃花刺瓣;组母绿、鸭头绿对着鹧鸪黄斑。玛瑙盘、琥珀杯红光灿烂;水晶壶、玻璃盏冰色澄清。泪珠来粤海,香玉出于阗。鲛鮹精巧本龙宫,文锦光莹分织女。紫磨金赤如火炭,枣瓤金艳若桃花。摆几箱蜀锦秦绒,列数对文犀异贝。千般奇货穷南北,万种珠玑尽海山。
这些人也有买卖的,也有比赛的。买卖牙侩评定价,当官交兑。比赛的又在一旁。后殿藏经阁下,都摆着齐整酒席。交易定后,即来吃酒,宝货高的便坐上席,直至天晚方散。
赵祥见了这样热闹,便想道:“这些宝物都是世上有的。我那黄包袱内的物事,妻子说是人间无二的至宝,何不明日也带来一赛?”天晚归来。次早取出包袱打开看时,只见重重叠叠四五层绫锦袱子包着一方白玉图书,约有六寸多阔七寸多高,下镌古篆,全不认得,缺了一角,用金子镶着。想道:“这样一块大玉却也难得,妻子叫我收好,不要擅开,何不带去赛赛?谅亦无碍。”
早饭后,带了家人,竟到寺中。那官儿才到,众商贾俱捧着宝物,齐集之下,两边衙役拦住人。只见吏员手持白牌道:“赛宝的上来!”赵祥望上就走,家人忙来扯时,他已上去了。那官儿问道:“秀才有何宝可赛?”赵祥道:“有!”向袖中取出锦袱,放在公案上。官儿亲手解开,细细看了一会道:“这却是人间至宝,秀才从何得来?”赵祥道:“是小民家传之物。”官儿笑道:“此物岂是家传得的?必有来历。”赵祥道:“实系家传。”官儿道:“这是传国玉玺,惟朝廷家才有,岂是民间可家传得的?你年幼不知,我也不必问你,同你见上台去。”随即上轿,把赵祥带着,令吏员捧玺前行。
来到衙门,禀知本司。藩司见了,即同来见抚院,禀过,呈上玉玺,抚院并司道等公同细看,见上面镌着八个字,乃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抚院道:“这定是传国之玺。当日卞和得璞于荆山,献于楚王,楚王刖其二足,卞和抱璞而泣,楚王使玉工剖之,果得美玉。后此玉入秦始皇,剖而为三,命李斯篆此八字镌于上,屡朝相传。王莽篡汉,命王褒入宫取玺,文明太后举此玺击之,跌损一角,以金镶之。传至宋、元,后为元顺帝带入沙漠,我朝故未得此。今此玺篆文制度皆同,故知之。”司道等皆打躬谢教。抚院叫带赵祥来问。那赵祥是个少年书生,何曾见过官府?进来,见了堂上威严,先自吓坏。抚院问道:“你这宝从何处得来的?”赵祥哪里说得出话来,颤做一堆。两司在旁道:“你不要怕,你只直说,不难为你。”赵祥过了半日,才将前事细说一遍。抚院道:“你姑娘、妻子今在何处?”赵祥道:“现在凤尾坡。”抚院道:“且差人押他去拿他姑娘、妻子来问,便知根由。”
随差了两员标下官,带了兵,后押着赵祥,同往凤尾坡来。不半日早到。
依旧朱门掩映,画阁凌霄。众人拥着赵祥来至桥边,只见一簇妇女都在树下游玩。赵祥高叫道:“姑娘救命!”只见他姑娘、妻子都上桥来问道:“你为何这等光景?”赵祥将赛宝被执的事说了一遍。姑娘道:“我曾说你此去要惹是非。”妻子也抱怨道:“我原叫你不要与人看,你不听我言,可是惹出事来了!”
那些兵役正要拥上桥来拿人,只见他姑娘大喝一声,那桥便断了,连赵祥也到桥那边去了,众人俱在对岸。标将道:“我们是奉抚院大老爷的令来唤你们去问话,若因大家的女眷不肯出官,也须着个男人去回话,怎么连我押来的人都带去了?”他姑娘道:“拜上你那狗官,他倒骗了我的宝贝去,还要来拿人!”言毕把袖一挥,只见一阵清风过去,连房屋都不见了,只见一片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