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咏 - 第 7 页/共 10 页

不一时,小姐走到,问:“父亲何事呼唤孩儿?”昌全道:“我因常总兵,送他儿子几篇文字来,要我批阅。我因久不丹黄,未免荆棘,一时难于详确。孩儿你可为我一看。若果然可观,孩儿可加些好评,使他服我知文。”小姐果然将常奇文字一一看去,看完,小姐说道:“此数篇文字虽皆具科甲之才,可以奋起功名,但各有各妙,笔墨参差。性情差别。似乎不出一手,莫非有抄袭之弊?”   昌全听了,暗暗吃惊。因说道:“孩儿看得不差。论的也是。但才人学问到了高深之处,手笔到了活泼之时,往往逞才,如生龙活虎。有时而春风花柳,有时而枯木寒鸦。焉肯与人一手捉定?亦或有之。孩儿亦不可多疑。”小姐见父亲如此立论,便不好再辩。只得说道:“父亲之见,又高出孩儿矣。”昌全遂举笔添批,着实赞赏。次日即差人送还常勇去了。正是:   看文各自有明眼,评文各自有深心。   以假乱真蒙鉴赏,知音还是不知音。   常勇见昌全送还文章,又见文后批点十分称扬,不胜快活。遂走来见吴趋,说道:“小儿之文,昌老甚是心服。”遂将原文递与吴趋。吴趋一看,果然篇后着实批奖。喜得他手舞足蹈起来,道:“何如?我原说令公子之才大进,今他见了,果然折服。方知晚生之言不谬。”常勇道:“小儿之学,实由先生造就。其功不小,容图厚报。但我今尚有一事,要烦先生为我一行,万勿推却。”吴趋连忙拱揖道:“不识大人何事相托?”常勇方慢慢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蕉分鹿梦,李代桃僵。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题词写恨忽遗失露出幽情 行聘求婚乍闻知惊成死病     词云:   情难说,须防透出诗喉舌。诗喉舌,见影闻声,轻轻漏泄。婚姻只道丝萝结,谁知别有花枝节。花枝节,不是友欢,便成永诀。                      右调《忆秦娥》   话说常总镇,见昌参军批赞他儿子的文章精采,不胜大喜。遂来见吴趋道:“有事奉烦。”吴趋慌忙问道:“不知何事?望即赐教。”常勇道:“小弟心中,实欲要求昌小姐为儿媳。一向只愁昌老眼睛高大,又恐小儿文字粗浅,不能打动他。今见昌老批阅,甚是称扬。则昌老之心,必有几分打动。今乘其心动之时,请良媒说合,则婚姻有可成之机。今想良媒,非先生不可。故特相求。”吴趋连忙打恭道:“以老大人泰山北斗之尊,令公郎冰清玉润之誉,晚生再掉三寸不烂之舌,自然十有九成。但据愚意想来,还得老大人再致一字与贵同寅,托其从中撮合,则两处着力,无不妥矣。”常勇道:“先生此论极妙。我即写书。”便别了出来,着人写书不题。   却说昌小姐,自从父亲叫他看文之后,心中甚是不乐。此时小姐已是十七岁了,因想道:“我那唐生,此时正在弱冠之年,多应入泮久矣。青青子衿,桂枝易折。但思他既具掷果之容,他父母自应择配成婚,以娱现在。岂肯为我飘萍生死未定之人,而使他守盟失偶?断断必无此理。但我看那唐生,为人年纪虽小,却十分至诚,言如金石。既与我定盟终身,焉肯相负?即使父母逼之,恐他亦不肯负心,作薄幸之人。”   小姐几番自解,又几番自叹,早不觉眉黛低颦,香消玉减。春辉看见小姐无情无绪,早窥八九。只说是小姐怀春,愆期伤感,不知其别有心事。因百般解慰,以博小姐之欢。一日,小姐想到无聊之际,制一桃源忆故人的小词,以消烦闷。小姐做完看了,甚是得意。想道:“我二人日后果得相逢,也不枉我一番忍死偷生。”正打点录出,不期秋素走来说道:“奶奶忽然病发,小姐作急去看要紧。”小姐听见吃惊,慌忙将词藏入袖中,到母亲房中问候。杜氏在牀呻吟,小姐在旁服侍了半晌,方得渐渐苏醒,有些清头。   不一会,昌全也急急走来,问了一番。见杜氏平复,方放心去了。杜氏见小姐在房中忙了一日,因说道:“我疼已定。你回房去歇息,歇息吧。”小姐只得回到自己房中,吃过夜饭,因劳碌了一日,正打帐收拾安寝。忽想起日间所做的词儿,连忙在袖中一摸,却不见了。心下着惊道:“词中吐露幽情,一旦被人拾去,传到父亲眼里,只说我女孩儿家涉邪。却怎么处!”连忙唤春辉、秋素道:“我日间曾做了一首诗词在袖中,如今不见了。必定失落在太太房中。你二人可速去为我寻来要紧。”   二人转身就走,走至中门,不期中门早已锁了。二人无奈,只得走回对小姐说知。小姐听见,急得没法。道:“待我自去叫开。”遂同了春辉、秋素走出房门,忽又想道:“父母已睡,夜间无故去惊他,非女孩儿之为也。”遂又回房,叫二人点灯于房中,一路各处找寻,直寻到半夜,并不见片纸只字。小姐无奈,只得上牀而睡,一夜无眠。正是:   心事关心心不支,不禁默默见于词。   词儿失去为人见,道是无私也有私。   却说昌全次早起来,忽见使女扫地,拾起一条字纸来。昌全看见,忙讨来看。看来,却是女儿写的一首词儿。只见上写道:   朝朝暮暮皆挨过,音信杳无一个。胡涂坐久胡涂卧,泪也胡涂堕。帘都卷起巢都破,燕雀还来称贺。新词只当旧词做,料想无人和。                      右调《桃源忆故人》   昌全看完,暗暗惊讶道:“这妮子如何有此艳词?”因想道:“常言:『女大不中留。』我若执此词询问起来,那时牵枝带叶,一旦声扬,未免参商骨肉。抑且败名。”又想道:“他年已及笄,又多才多识。感怀借喻,有所不免也。未必便有他意。但他不见此词,必然惊惶,虑我看见。我若收藏了,相见时未免有些形迹芥蒂,使他局蹐不安。莫若竟做不知,仍将此词置于原处。待他寻觅而去,方无疑虑。且他一个慧心女子经此一番,必然改悔,何必尽情托出?”遂将此词放在原处。   隔不得一会,小姐果然使了春辉先来问安,就留心将眼四下偷看。忽见牀旁果有一团字纸,他便遮遮掩掩,乘着奶奶不看,他就连忙踅去拾了。藏入袖中,如飞走回,来见小姐。小姐正在穿衣,春辉走到面前,笑说道:“小姐,一天疑虑皆消矣!”遂于袖中取出原词。小姐接看,不胜欢喜道:“毕竟还是你伶俐,作事妥当。”又问奶奶如何光景了?春辉道:“奶奶已好了。”   不一时,小姐梳洗打扮完了,欢欢喜喜,同了春辉,到母亲处问安。就在母亲房中伴了一日,到晚方才归房。正是:   亡羊只道善追寻,寻着亡羊已放心。   儿女慢夸遮饰巧,谁知父母实恩深。   却说吴趋受了常勇之托,遂携了书札,带了仆从,竟轩轩昂昂,骑马来见周重文。到了辕门外,先使人拿了常总镇的名帖,又拿了自己的禀谒见的名帖,入去投递。去不多时,早有门上人出来,说道:“那位是吴相公老爷?在后衙请见。”吴趋连忙下马,家人即在毡包中取出一幅儒巾儒服,粉底皂靴,与吴趋穿戴得齐齐整整,随着门役走入衙中。   周重文已知书中之意,连忙走出迎住道:“先生下临,不及迎接,获罪多矣。”吴趋即使左右铺下红毡,欲行大礼拜见。周重文连忙扶住道:“先生与敝寅翁有师范之尊,即与本镇相同。安有拜见之理。况先生素推名望,又居太学,只宜行宾主之礼,岂可过分。”吴趋道:“老大人名镇寰宇,晚生末学,上下相悬,进谒岂有不行拜见之礼,少申颙望之诚。”   二人再三谦让,先行师生,后行宾客。坐定茶罢,吴趋即一恭道:“晚学生受敝主翁之命,进谒台台。盖缘敝主翁公郎,英英弱冠。老台台前已寓目。今敝主翁闻知昌公有令爱,笄年淑媛,久擅才华,尚然待字。敝主翁景仰之极,欲求聘为关雎之偶。诚恐晚学生体貌卑陋,言不惊人,不足取重于昌参军。故致书老大人,求老大人鼎力,曲谕参谋,以偕秦晋之好。使才不孤生,两贤并蒂,则不独敝主翁感德台台,即晚学生借此成荣,亦与有荣光矣。”   周重文道:“常寅翁令公郎,前一望而即知其为翩翩佳公子。昌参谋令爱,窈窕久闻,词华素着,实一代之佳人。若结丝萝,才子佳人,诚千秋盛事。乞先生归致寅翁,本镇愿执柯斧,准偕秦晋。红丝一系,即奉闻矣。”吴趋道:“蒙老大人慨诺,归报敝主翁,自感铭无已。谨斋沐以俟好音矣。”即便辞出,去回复常总镇不题。   周重文随即请昌全来,细细告知其事。因劝说道:“以令爱之才,而配常公子之才,两才对美,与梁孟何殊?况常公子翩翩之美,前已见矣,的的之才,昨又观矣。依我看来,这段良缘,美如锦片,不可失了。”   昌全听了,一时主意不定。只得说道:“小女葑菲陋质,恐未称耳。”周重文道:“常寅翁已知令爱之才之贤,故作如是想。又何谦乎?先生可归,与尊阃令爱商之可也。”昌全退归,见了杜氏,即将常总镇致书周重文,并遣人为媒,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道:“若据我看来,常公子人物倒也丰厚,文才竟有可观。况孩儿渐长,若再愆期,未免有标梅之叹。况此地要选择才人,恐除此人之外,不能复得。”杜氏道:“你所见虽然不差,但我想来尚有未妥。”   昌全忙问道:“这是为何?”杜氏道:“养儿所以备老。你我在此,亦非久远之地。今若一定就便联姻,焉保日后他无升迁,我不归里?彼此阻隔,如之奈何?”昌全道:“我闻得他是北直人,在此为官,久后自然回去。我非昔比,也要寻个机会回乡。若皆同回到京中,相逢也还容易。但我所嫌者,常勇系权门之人,恐终有祸。”   两人说话之间,早被秋素细细听见,见老爷将小姐许嫁常总兵的儿子,不胜欢喜。也不等他二人说完,即转身飞走,来见小姐。不住的笑,又忍不住,只得笑说道:“小姐恭喜了!”小姐忽然听见喜字,遂吃惊道:“你这贱人,怎这等无礼!我日处深闺,祸不轻来,喜非易至。怎敢在我面前出此狂言?真可恶也。”秋素又笑道:“小姐果然恭喜了!我方才在房中,听见老爷对奶奶说到小姐姻事,老爷已将小姐许了常公子了。这不是小姐一场天大的喜事?”   小姐见说罢,只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使女看见,竟扑籁籁吊下泪来,道:“红颜薄命,一至此乎?苟延于此,久已失魂。今再为此,是夺我魄矣!”便一时坐立不宁,只是落泪。春辉、秋素忽见小姐如此光景,俱摸不着根苗。春辉复再三宽慰,而小姐终无一言。惟含泪说道:“命薄如斯,焉可强也。你二人可体吾心,不可传知父母。”小姐竟上牀而睡。春辉、秋素俱吓得无法,春辉埋怨秋素,秋素又抱怨春辉。只不知小姐为何伤心至此?又不敢通知老爷奶奶,只得在房中看管服侍,寸步不离。小姐只是闷闷的半眠半坐,正是:   蛾眉蝉鬓正生春,一念差池与死邻。   不是女儿情性劣,此中名节认来真。   却说昌全意虽两可,当不得周重文为媒撮合,推辞不得,竟满口应承。周重文大喜,即写回书,说昌参谋自愧卑微,不敢仰攀。小弟委曲执柯,方得允请。常勇见书,不胜大喜,即对来人说道:“你回去多拜上二位老爷,说我明日先着人来讨吉日。我这边就好行礼过来。”来人自去回复周重文、昌全不题。   且说常公子见父亲与他议亲,又见昌家允了,又知昌小姐能诗能文,不胜欢喜道:“我的才学中中,今若娶了他为妻,日后凡有诗文,皆替我代做。即明日宗师考较,少不得也是他代做了,我有了他内助之才,我岂不俨然也是一个才子了?但不知他人物姿色如何?”因又想道:“从来才貌原不能兼。当初苏家小妹人物,也只平平。我今只喜其才,便人物差些,也罢了。”想到得意所在,因是先生为媒,便日日求先生催他父亲择日送礼。常勇遂拣了日子,要吴趋亲自送去,方见郑重。又见日子尚早,不便就去,且到临期送去不题。   却说昌小姐,自从那秋素来报喜之后,一连三四日,水米不沾。心中只以誓死见志。春辉再三劝进,小姐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强我。”言罢饮泣。春辉见小姐如此,心实不忍,因哭道:“小姐芳年,前程甚远。何自苦若是?我来服侍小姐,亦已多年。蒙小姐不以使女看待,情同骨肉,无言不说。小姐今日一病到此,有何心事,不妨与我略言一二。倘能效力,或者分得小姐一分之忧也好。”小姐长叹道:“娇花零落,难上枝头。今事已如此,言之何益?你若念相处有年,今亦无所望于你。你只与我打听常家消息,若有日期,可速来报知。便足见你之情。”说罢,鼻息奄奄。   春辉看见小姐十分沉重,只得去报知老爷、奶奶,道:“小姐忽得一病,甚是危笃。”二人听见大惊道:“既小姐有病,你这贱人如何不早来禀知!直到病深,方来报我。”春辉道:“小姐再三吩咐,不要惊动老爷、奶奶。故贱婢不敢乱传。贱婢也只道无妨,不期一病至此。”昌全、杜氏一齐来看小姐。只见小姐肌瘦面黄,奄奄一息。杜氏看见小姐一旦如此,不禁大哭道:“孩儿得此重病,我做父母的竟不晓得!”昌小姐总不开言,只将手摇,惟垂泪而已。昌全忙延医用药调治,又追问春辉、秋素二人小姐得病之由,俱说并不晓得。昌全、杜氏日夜惊慌,暗暗堕泪。正是:   只知有女正芳年,不道他心别挂牵。   若问冥冥兼悄悄,便教父母也徒然。   杜氏只得在小姐房中日夜看守,再三盘问。小姐只是短叹长吁,并无一语。杜氏道:“我二人飘零异国,实指望你长大成人,以娱晚景。倘你有些长短,我二人冷冷清清,虽生亦死了。”说罢,悲伤不已。小姐亦终无一言。昌全见他如此,因想起前词,悄悄对杜氏说道:“这般光景,莫非孩儿有甚心事,不便明言,以至如此?”杜氏见说,只疑女儿想念凤家父母,再不想到别处。因又再三问他,再三宽慰,小姐只是摇头。昌全、杜氏无法,只得朝夕不离看视。   却说常总镇到了吉日,真是官府人家做事容易,早备了许多礼物,着百十名军丁,俱披红挂彩的扛抬将来。吴趋也穿了吉服,骑了高头大马,一路上兴兴头头,望着周总兵衙中送来。周重文看见,连忙着人去请了昌全收看常家聘礼。   此时,昌全见女儿如此,也就神情恍惚,连常家的好日子都忘记了。今忽见周重文来请他收聘礼,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得与杜氏商量道:“如今常家送聘来,若是公然收了,如今女孩儿现已病重,恐怕日后三长两短,耽误人家怎了?若是不收,且回他等我女儿病好起来再送,他又是个总戎,又是本官撮合,却怎好出尔反尔?事在两难,实难区处。”杜氏也无法主张,又不好去问女儿,只得说道:“他们兴兴头头的送来,一个婚姻喜事,怎好回他?或者趁此喜事一冲,女儿的病好了,也不可知。”   昌全无法,又见周重文着人来催,只得走了出来,见了吴趋,彼此说了一番套话。周重文便叫昌全查收聘礼。昌全只得照礼单上逐件查收,叫人送了进去,随即管待来人。又不一时,昌全同了周重文,邀吴趋入席。正饮酒间,只见里面一人慌慌张张走至昌全耳边,不知悄悄说了几句甚话,昌全忽大惊失色,道:“小弟不得奉陪。”踅身就走了入去。周重文、吴趋正不知他是甚么缘故,连忙着人去打听,不一时,那人也惊惊慌慌跑来回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锦片前程,已化作飞花。   后事不知昌全果是如何?且听下回便晓。    第十二回 昌小姐苦在心头甘死节 周总兵变生意外悄移花     词云:   苦乐谁禁谁不禁,却出在人心。   不经斧凿不经火,炼不显黄金。   妙用投机浅也深,几个是知音。   一枝剪彩一枝丝,绣已作花簪。               右调《眼儿媚》   话说常总镇备了聘礼来定昌小姐,昌全不好推辞,只得将礼物着人送进,与杜氏去看。杜氏早忙忙碌碌的查收。不期秋素这丫头嘴快,竟瞒着春辉走进小姐房中,一五一十的尽情告诉了小姐。小姐在牀上,正昏昏沉沈,忽听见秋素来说,知收了常家的礼物,不觉惊醒。遂说道:“罢罢罢!我这段姻亲,大约前世无缘,今生已矣。不料昔年与唐家哥哥临别叮咛之言,果不出他所料,恰恰应在今日。我当日原设死誓,今日岂可偷生负约?所可恨者,今在天涯尽头,不能使他闻知,以明我志耳!”   遂叫秋素在箧中,取出他自己做的诗词曲儿,看着烧了,又叫取笔砚来,欲作一首断肠诗,留与他日后闻知,也见我前言不谬。秋素忙送过笔砚来,小姐举笔在手,忽又想道:“我好痴也!生前尚无一字相闻,怎尚作死后计耶?倒不如我早早速死,倘或一灵不昧,飞向天南,寻着哥哥,再结来生罢了!”乃将笔往地下一掷,遂大哭道:“哥哥,我妹子今日不负初心矣!”   言讫,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奄然长逝。秋素在旁,忽见小姐双目紧闭,四肢笔直,慌忙连叫几声小姐,见不答应,再走近牀前,将小姐身上一摸,早渐渐冰冷。秋素慌张,大哭起来。此时房中并无一人,俱在外边收拾常家送来的聘礼,只有秋素小丫头在房中。今忽见小姐死了,一时害怕起来,遂不顾性命跑出房外,一路大哭叫道:“奶奶不好了!小姐死了!”   杜氏正在料理未完,忽然听见,吓得魂不附体,忙将礼物丢下,赶进房中。见小姐死在牀上,竟擂天倒地大哭亲儿。春辉、秋素同众妇女,俱赶来哭做一团。杜氏忙着人去报知老爷。昌全正同着来亲饮酒,忽然见报,遂不顾他二人,慌忙抢入房来,抚尸大哭。只见小姐手脚虽然冰冷,却喜心头温热,还微微跳动。连忙对杜氏说道:“孩儿心头尚热,你们且不要哭,乱了主意。”杜氏只得停哭,大家守着。   却说周重文同着吴趋,饮了半日,只道昌全进去收礼,不期去了半日,尚不见出来。家人又不敢禀报。又饮了半晌,忽见一个家人走出,慌忙禀说昌小姐如此这般。周重文、吴趋听见,大惊失色。吴趋道:“这事却怎么处?”周重文也一时无法。二人面面相觑。不一时,昌全在内含泪出来,说道:“小女无福,一旦天夺其年,有辜常总戎丝萝之望。”二人也甚叹息。昌全道:“今将来礼,敢烦吴先生带回,与小弟多多致意。”遂即叫人将原礼退出。   吴趋正欲收拾作别,只见昌家一人飞走出来说道:“老爷恭喜!小姐又回生了!”三人听见,又一齐惊喜。周重文便说道:“小姐死后回生,则小姐之病无恙矣。”昌全、吴趋忙问道:“老大人何以知之?”周重文道:“自古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禄。』小姐此病不久自痊。况且今日常寅翁一团高兴,喜事匆匆,焉可说此不利之言去回复他?若依我看来,如今这些礼物,且不必退回,权且留下再看光景。莫若借重吴先生,回去且秘而不言为妙。”吴趋细想,也不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得依了周重文之言,将礼物放下。遂对众人说道:“昌小姐偶然气急,今已平复如旧矣。”于是众人依旧欢欢喜喜而回。正是:   又惊又喜又疑猜,任是聪明想不来。   尽道一时人事巧,谁知天别有安排。   却说昌小姐因一时感痛伤心,又是几日不曾饮食,一口气噎住,遂致手脚冰冷,俨然死去。今杜氏听见昌全说他心头未冷,尚微微跳动,遂不敢痛哭。忙叫人去快取姜汤来灌。不一时取到姜汤,杜氏拿瞭望着小姐口中轻轻灌入,一连灌了几口,忽小姐口中微微气出。杜氏见了大喜,叫道:“我儿快些苏醒!”又灌了两口,只见小姐回过气来,说道:“哥哥我好苦也。”开眼一看,见母亲在旁遂流泪,道:“孩儿命苦,已拚一死,何必又劳母亲救回。”   杜氏已听见小姐叫出哥哥二字,早已留心。因说道:“我二人暮年得你,爱如至宝,并无异视。满望将来娱我晚景。孩儿事我二人,孝过嫡亲,亦无彼此之嫌。况在此死生之际,孩儿若有心事,不妨与我说明,我好作商量。”   小姐连连叹息道:“孩儿不肖,实不便于明言。然事已至此,总是一死。与其寂寂无闻,又不如言明而死,死也快心。”遂将自己在凤家,从小已受了唐家表兄之聘,到后来各自长成,又诗句较才,相怜相爱说了……“只指望长大于归,不期凤家父母触奸遭难,孩儿失散途中,又蒙爹爹救归,母亲视为己出,实为不幸中之大幸。又不期父母怜惜孩儿,欲早遂室家之私。固是莫大之恩,但不知孩儿痴蠢,只知守节义为重,视身死为轻。只可惜负了父母深恩,今生不能补报,只好容来世作衔结之偿罢了。”说罢,泪流不止。   杜氏听了,说道:“孩儿且自耐烦。既有此一段姻缘,焉能强你?不妨谢绝常家就是了。”小姐道:“若得母亲为孩儿作主,使孩儿守义。俟月缺重圆,恩如天高地厚矣。”   昌全别过了吴趋、周重文,即忙入内,见小姐回生,欢喜无限。杜氏又将女儿的心事悄悄说知,昌全只要女儿病好,便满口应承。说道:“只要孩儿无恙,回也容易。”此时小姐身子,原不是甚么荣卫偏枯,膏肓受病,止不过断了几日的饮食,郁痰气结。又听见父母收了常家聘物,一时气塞痰迷而死。忽被杜氏将热姜汤连灌,赶散邪痰,回过气来,今又见父母许他肯退常聘,不觉神舒气畅。杜氏又终日看守调理,渐有生机。正是:   节义若亏拚一死,高堂谅我又回生。   自关风化人伦事,不是寻常儿女情。   小姐在牀月余,身子方得平复。却说昌全见女儿病好,虽是欢喜,然为着常家之事,心中着实惊忧。终日眉头不展。一日,对杜氏说道:“常家这头亲事,原不大差。谁知女儿心中有此情由。前日闻死,已打点将礼物退去,又不期女儿回生。周重文又再三叫我收了,日后若嫁女儿,又是这样烈性不嫁,今又收了常家礼物,如何回他?这事目下虽然挨过,到底不是了结!却怎生区处?”杜氏道:“我这些时,在女儿面前从不曾提着常字。口口声声只说是回绝了。我又吩咐春辉、秋素也是如此哄他,他便欢欢喜喜,留得性命。若使他闻知此事未了,一定又要死了。”   夫妻二人想来想去,事在两难。忽一日,常总镇差人来送催妆并嫁娶日期,昌全一发惊慌,只推说自己有病,不便查收,相烦周重文收了,打发来人回去。自此昌全连周重文也不敢去见他。周重文着人来问,又见他不十分有病,周重文甚是疑疑惑惑,遂自己步到昌全私第来。昌全无法,只得接见。周重文说道:“闻得令爱贵恙已全好了,果不出我所料。但常寅翁吉期已近,常寅翁虽不过望妆奁,然先生也要打点些,以遮世俗之眼。”   昌全蹙着双眉说道:“若只要妆奁遮眼,这还容易。但恐要人陪伴妆奁,则是苦事了。”周重文见他说话不明不白,因而惊讶道:“闻知令爱尊恙已全好了,先生更有何虑?”昌全闻言,愈加不乐道:“小女虽然好了,只怕我晚生又要死了。”周重文道:“先生往日,襟怀磊落。今日说话,为何吞吞吐吐,大不相同?得毋有暧昧难言,不欲向知己说乎?”因又再三盘问。   昌全见事不可瞒,只得垂泪说道:“小弟之苦,一言难尽!小弟自蒙勾摄,夫妻、父子一齐出门。行至中途,只因小儿尚在孩稚,不便同行,只得忍心割爱,继人抚养。不期到此,幸蒙大人帡幪覆载,得致身至此。此恩此德,无以加矣。又不期前次同大人剿抚天雄关之乱,军中获一幼女,流离可怜。小弟见之不忍,遂带归抚育成人,以图娱我晚景。不期他聪慧多才,小弟见了惊骇。再细细询问,方知他是御史公凤仪老先生的闺秀,一向殷懃膝下,过于亲生。小弟夫妇爱之如宝,欲觅一才婿以快其心。奈一时无才,只得因循下了。又不期常总戎前番留饮,接见他令公子,端庄稳重,又且文学可观,私心爱慕。又蒙大人于中牵结丝萝,遂不自揣,竟欣然从命。又不期小弟应允之日,即小女起病之日。小弟只道偶然,尚不在心。又不期常总戎才行过聘来,小弟尚未及收清,而小女闻知,已早死去。弟妇百般灌救,幸得回生。再三细问其得病之由,小女方说出当年幼时,曾在凤家受过唐家之聘。唐凤原系表亲,幼时常常往来,曾与唐表兄诗词唱和,曾与唐表兄立誓定盟。今虽流离不知生死,然其贞念,要敦从一之节。故一闻许嫁常公子,即恹恹抱病。一闻受常公子之聘,即以死自明。小弟与弟妇问明,彼时只要他的病好,只说常聘已退。小女信为实然,故调养至今,方觉如初。但常聘实未退回,今又送了娶期过来,小女到了临期,自然是死。小弟已知事情做拙,愚夫妇日夜思维,别无生计,只好挨到临时。待小女死后,愚夫妇亦即相继而死罢了。”说罢,凄凄哽咽。   周重文听了昌全这一番说话,殊觉惊讶。再三踌蹰,也一时无法可处。因说道:“原来令爱,原是凤老先生闺淑。我闻凤老先生,丹心耿介,触奸被谪,今还尚在。忠臣也,令爱一个忠臣之女,岂肯失义?自然要轻生了。但我想常寅翁这事又不能中止,如之奈何?”两人相对默然。   不期杜氏见周重文过来相会,又因话长坐久,遂备了数种果物点心,又将天泉水烹了好茶,使春辉、秋素二人送将出来,与周重文、昌全二人吃。二人吃着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周重文因说道:“这段姻亲,关系非小。当初是我赞襄而成,我今细细想来,若苦苦逼成,小姐有性命之忧;若回他不成,恐先生有不测之祸。到那临期参差起来,连我也有些不便。这事怎么处?”   周重文一面说话,不觉手中的茶早已呷完。春辉在旁看见茶完,连忙翠袖殷懃,仍将那壶内的苦茗,连忙轻移莲步,走至周重文面前,复又筛上。周重文忽抬头,看见好一个清秀女子,只见他白白的脸儿,弯弯的眉儿,细细的腰儿,小小的脚儿。头发披肩,正在破瓜之际,大有丰韵,绰约可爱。周重文看了,甚是喜欢。因暗想道:“这件事情我有计了!我若不为排解,使这有才女子,守义佳人,一旦捐生,岂不谓我不智?若欲两全,必须如此。”因对昌全说道:“这个女子倒也生得清秀,只不知可识些字吗?”   昌全见问,因说道:“此女今年十六,日侍小女闺中,捧侍笔墨。小女见他有些资性,往往教他。他虽不敢称才,若论笔墨之事,也还颇识一二。且其心灵机巧,敏捷过人。”周重文听了大喜道:“既如此,则令爱小姐名节可以保全,而老先生性命亦无忧矣!”   昌全听见,不觉惊喜,问道:“老大人有何妙策?得能两全。”周重文因使春辉、秋素二人回避,遂对昌全说道:“凡天下有才者未必有德,有德者又患无才。今观令爱,不独有才有德,抑且节义兼全,焉肯负约!若逼他去嫁,这一死是不消说了,于心何忍?且我看常寅翁此举止,不过因令爱之才名起见,而结此婚姻。实无定见,认得令爱为何许人?即常公子,纵使有才,也不敢十分责备令爱。我如今有一两全之法,除非如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