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 - 第 20 页/共 30 页
猛抬头,见一座高台,约有十丈,四面窗■齐全,上写“望乡台”三字。挹香道:“上去一看如何,”鬼卒道:“你要还阳的,去看他什么?况为善之人,不登此台。”挹香道:“我仍只算游玩,看看何妨。”
鬼卒只得同他上去。挹香见台前悬一额,曰“回首已非”,两旁楹联道:
阴律本难逃,向鬼卒哀求,那复容汝返也;
阳间原不远,看妻孥啼哭,谁能替你生乎。
挹香正在徘徊,鬼卒开了南窗道:“你要看家乡,这里来看。”挹香便至南窗一望,果见家庭十分忙碌,门墙上都扎了青布彩球,自己的尸首停在承志堂,灵前绿烛高烧,东西两廊僧道们在那里做什么功德。挹香想道:“什么僧道可以超度亡灵,经忏冥中有用,如今我家里做功德,我也并无什么应用处。此所谓淫僧妖道,无非骗人财物而已。”又看孝帏中钮爱卿在那里揩抹尸身,见他泪涔涔十分苦楚。
又见四妾都是披麻带孝,哀哀啼哭。
又见许多穿白裙衫的妇女,也在那里悲啼。挹香倒想不出是何人,细细一看,却原来都是他的心爱美人,数之恰好三十一位。大喜道:“我曾在虎阜灯舫上说过,有一日死在你们众美人之前,待你们都来送我,斯之谓全福。如今果应了那话了。蒙他们虽死不改,仍旧十分情重,却也难得。”
又见孝帏东首有一男人,在彼擗踊大恸,视之乃好友邹拜林也,心中更加感激。
又见孝帏之外姚梦仙、叶仲英、周纪莲、陈传云、端木探梅、吴紫臣、徐福庭、屈昌侯许多好友,一个个都在那里祭奠。
又见省亲堂中父母十分悲惨,哭泪如珠,幸有旁边侍儿们劝慰。
挹香看到其间,不觉凄然泪下,想道:“幸亏要还阳的,不然叫我那里丢得下?”
便对鬼卒道:“我要回去了。”鬼卒笑道:“如何,你上了此台,自然要想回去了。既如此,你可看定自己臭皮囊。”挹香听了鬼卒的话,便看定了自己臭皮囊,鬼卒便将他两足一抬,一个反签斛斗跌下台去。挹香大喊道:啊呀呀,跌死我也!众美人快些救我!一声大喝而醒。
却说众人正在哀哀啼哭,六局人正在端整成殓,猛听见一声大喝,尸首坐了起来,吓得六局人等都逃了出来,嚷道:“活鬼出现了!”
吓得众美人如飞散白蝴蝶一般,纷纷乱窜。
端木探梅、陈传云、徐福庭、屈昌侯素来胆小,吓得都逃回家去。
姚梦仙素来刚勇,全无畏惧,谓叶仲英、周纪莲、吴紫臣道:“君勿惊怕,有我在此。”
众亲戚逃往省亲堂,与铁山说话。
此时承志堂上霎时走空,孝帏中仅剩一个爱卿了。爱卿见尸首坐了起来,他苦都来不及,那里还有畏惧之心,便抱住尸首大哭道:“香弟弟,你还有什么丢不下,替我说个明白,不要去吓他们了。”
挹香笑道:“爱姐姐,我还阳了。”爱卿又哭道:“我也极欲你还阳,只怕阎君不让你还阳,仍要催你去的。你有什么说话,快些说罢。”说着又哭将起来。挹香道:“爱姐姐,我真个还魂了。我前日一魂不散,随鬼卒见了阎王,道明姓氏籍贯,孰知要勾常州府金益乡,鬼卒误勾我长洲县金挹香。冥君查我寿数未终,又说我是月老祠金童下世,奈凡身已溃,不可还阳,着鬼卒送我到月老祠请旨。所历处尽是昔日梦境。月老查明一切,赐我仙丹,故得复还阳世。望爱姐不要哭了。”知
爱卿听罢,心中快活得如梦里一般,笑都笑不出。忽又想到前日挹香死后,不料今日重生,从新哭将起来。
众美人蓦听哭声,认道挹香仍死,俱来窥探,见挹香已上了灵床与爱卿说话,急欲退出。
挹香连忙追出来道:“众姊妹勿慌,我还阳了。”众姐妹方安慰了些,动问爱卿,方知底细,大家欢喜。
秋兰、小素、琴音、素玉至省亲堂面禀翁姑,弄得铁山夫妇犹如梦里一般,十分不信,直至见了挹香方才大喜。挹香复于父母之前细说一遍,便命人至外说明其事,令六局们一齐回去,请诸亲朋内堂相见。
此信传出,外边人人称异,都一齐来看挹香。挹香道:“今日与众位相见,事出再生,情如隔世。蒙众位至此凭吊,我心感激非凡。众位请上,待我拜谢。”众人道:“此时身体亏弱,不可劳动。你既还阳,我等还要贺喜,何必言谢。”挹香道:“我今不比从前了。服了吴大仙返魂丹,不觉精神充足,较未病时更加强健了。”
说着便向众人拜下。众人连忙扶起,口称不敢当,一个个也替挹香贺喜。
挹香回顾不见拜林,心中想道:“方才我望乡台上曾见他在我灵帏擗踊大恸,为何此时不见?”
便问仲英道:“林哥为什么不在?”仲英道:“他因你要成殓了,知你生平所著的《一碧草庐词钞》是得意之作,又有《文章游戏》一部,你在生爱看的,所以他到你书馆中去取来,要替你放在棺中的。”
梦仙道:“少顷林哥哥知你还阳,不知他要何等快活来。”周纪莲道:“可笑端木探梅等四人吓得逃回家去。林哥哥现在书馆未出。”吴紫臣道:“待我去请林哥哥来。”挹香喜道:“林哥哥真个知心,我死了他犹如此当心,真不愧我的知己。”便向紫臣道:“待我去看他。”径往书馆中来。
且说内堂早命人将承志堂上一切灵床衣椁收拾一空,阖家欢乐称贺。如今宅中只剩得一个邹拜林未知挹香还阳,在书馆中检点挹香的书稿,一头寻一头哭道:“香弟在日,我与他何等欢乐,何等莫逆,如今我一个人弄得独行踽踽,替他收拾残稿,好不凄楚!”
一个人垂头丧气,自言自语,收拾好了正欲出来,恰巧挹香步入书房,将拜林对面撞了一撞。拜林蓦地里不曾防备,抬头一看,吃吓不小。
不知二人如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悲中喜挹香魂返 意外望诸美心欢
话说拜林收拾残稿已毕,正待出来,忽见挹香撞进书房,心中十分吃吓。按定了神,想了一想道:“他在生与我知已,情若同胞,死后谅来总是一样的。大约恋恋故人,是以一灵不泯,来与我叙旧的。”
想到此,便放大了胆上前相见,乃道:“香弟,愚兄正在这里检你心爱的诗词,要替你放在棺木中,以表你平生所爱了。敢是丢不下愚兄,一灵不泯,重来看看我么?你前者五桩大事,吾日后无有不从,弟请放心可也。”说着抱了挹香大哭起来。
挹香倒亦一阵心酸,涔涔泪下。本要告诉他还魂之事,如今听了他如此说法,趁着泪下的时节,倒要骗他一骗了。
便答道:“弟自前日弃世之后,终日思兄,被这许多夜叉小鬼押解冥司,不由分说,欺侮夜台。这一般苦况,真是不可言宣。最可畏者,遍地泥涂,终朝风雨,神嚎鬼哭,举目无亲。冥君又十分威赫,不肯容情。幸查得弟之生平可以将功抵过,如今在着冥司,无飘无荡,或在奈何桥晚眺,或登枉死城邀游,那里有阳世的偕了二三知己,饮酒吟诗之乐!”说着,又佯装下泪道:“今日因鬼卒们不在,偷至家庭与兄一叙,不知以后又要何时相见的了。”说罢放声大哭
拜林便挽了挹香的手,正欲开言,忽然大讶道,“鬼是冷的,为什香弟两手十分温暖?”便对挹香谛视之。
挹香恐拜林疑心,便向地下一蹲,嚷道:“鬼卒来寻我了,从此与君别矣!”说着立起来,睁圆了两目,伸出了舌儿,摇了几摇头,顷刻间披发跄踉,拜林十分着急。又见挹香往门后避了片时,重复出来道:“好了,好了,鬼卒被我躲过了。林哥哥,我同你去看爱姐姐与四美人去。”不由分说,扯了拜林到宅中来,拜林只得随之。
行走到厅堂,见众人不在,拜林大讶道:“做什么,做什么?”对挹香看看;又看看房屋,说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不成么?”挹香见拜林发急,乃道:“弟因夜台无伴,欲邀你去聚首聚首。我们且到梅花馆看了爱姐,然后同往如何?”拜林听了大叹道:“原来如此。你为何不早一天把个信我,我好料理料理未了的事儿。如今要我去作伴,我也决不推辞的。生既同道,死亦不妨同伴,如此方为知己朋友。不过我家事未曾料理,心中有些不安。罢罢罢,同你去见爱姐,一同去就是了。”挹香听了大笑道:“好,好,这才是生死之交。”
迤逦行来,已至梅花馆,挹香先叫拜林进去。拜林步进梅花馆,见爱卿一身艳服,笑嘻嘻相接,拜林此时倒弄得木偶一般,一些头路都没有。见爱卿又不带孝,又无悲苦之状,心中大异,暗道:“爱姐莫非做了蝴蝶梦中庄周之妇了么?”又想道:“不要放屁,爱姐岂是这般人,”又想道:“既不是,为什么这般艳妆快活?”却未想到挹香还阳。正要启口,又见秋、素、琴、玉四人皆浓妆吉服而来。
拜林此时忍不住了,便向爱卿道。“嫂嫂,香弟的灵枢停在何方?何以成殓得如此之速?为何嫂嫂穿着艳服,可知丈夫的服制乃是终身服制,如今香弟弟鬼魂在此,说什么来看了你,要逼我去阴司作伴。”说着便唤挹香,那知挹香的形迹毫无。拜林道,“方才明明同我到梅花馆来的,为何此时不见了?”拜林说罢,爱卿方晓挹香没有说明还阳之事,反去骗他,不禁笑将起来。
拜林益发不懂,便道:“嫂嫂为什么好笑?”爱卿道:“你们香弟弟已活转来了。”拜林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信。”爱卿道:“他不还阳,为何我们穿著吉服?”便细将挹香还阳之事,一一诉知,拜林抚掌夭喜道,“谢天谢地,我原说香弟非大寿之人。方才书馆中说得十分苦楚,扮了许多鬼脸,又扯我来看你,说什么生死之交,要我阴司作伴。我怎一时糊涂,想不到此?”
说罢,便出了梅花馆,来寻挹香。
却说挹香扯了拜林到梅花馆,明知爱卿要说破的,自己便往园中去寻众美。众美人已在春水船守候挹香,看他来了,三十一美你也“香哥哥”,我也“香弟弟”,因为死而复生,更加亲近。挹香听见,连忙趋入轩中,挽了两个美人手道“今日与众芳卿再叙园中,真是出人意外的了。”吕桂卿道:“香弟, 你既到阴司,究竟如何式样?”挹香道:“阴司的景象与阳间大不相同,阴风拂面,鬼哭惊人。我见了两殿冥君,一乃第一殿秦广王,一乃第十殿转轮王。游遍枉死城、剥衣亭、六道轮回之所。最可怕者奈何桥,高有百丈,阔仅三分,下面血污池中,有许多男女沉溺其中。问其所由,说男者是奸臣逆子、污吏贪官,女者是不孝翁姑、不避三光、触怒神■之辈。堕入此池,永难超出。你们千万听听,不要犯着。”众美听了都毛骨悚然。挹香又道:“后来我又至望乡台,见你们毕集孝帏,引动我思归之念,被鬼卒推我下台,大呼而醒。”众美人听罢,摇头伸舌,个个称奇。
正说间,忽见拜林走到,不由分说,一把扯了挹香道:“我同你到阴司作伴去!”挹香道:“去去去!”弄得众美人愕然不解。拜林道:“如今叫你去,只怕不肯去的了,倒是我拖你在阳世做了伴罢。”便说与众美知之,一齐大笑。
拜林又谓挹香道:“今日相逢,实出意外。且问阴间之事,究属如何?”挹香复细细述与拜林,又道:“更有一桩极爽快事。”拜林道:“何事?”挹香道:“遇着秦桧夫妇,万俟、张二贼,被我骂了一回,拳打脚踢了一顿。你想爽快不爽快?”拜林拍手道:“好好好,正合我意。”挹香又说道:“前者与你梦游的月老祠,冥君又着我往那处请旨,幸亏院主赐我仙丹,方得回阳,否则仍旧不能相见。”说罢众人称异。
拜林道:“方才爱嫂嫂说众亲朋在着省亲堂贺喜,你可去应酬应酬。如今丧事变为喜事,千古难逢,我想不如趁众亲友在此,替你供个寿堂,改作寿事,唤几席酒肴相款,以博一乐。你想可好?”挹香拍手大喜道:“林哥之言诚是,但依旧要劳你的了。”
拜林点头应允,一面命人端整寿堂与着酒席,大家称善。
俄而酒筵已到,正厅上摆了八桌,挹香陪众宾朋饮酒,曲尽殷勤。握翠园中摆了六桌,爱卿陪众夫人饮酒。省亲堂上摆了一桌,请父母一同欢饮。家人仆妇等俱有酒肉厚赏,一门喜气,阖宅欢娱。到了晚间,方才散席。邹拜林胸中万分乐意,是日住在挹香书馆中,与挹香联榻深谈,所以挹香未至梅花馆安睡。明日,挹香吩咐省亲堂排酒两席,要与父母妻妾同宴家庭,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省亲堂合家欢乐 梅花馆五美诙谐
话说那日挹香吩咐治酒于省亲堂上,便同拜林往内请了父母相见,重宴家庭,十分欢喜。又命侍儿往梅花馆以及各院去请五人到来,顷刻间环佩叮当,香飘兰麝,爱卿同秋、素、琴、玉等至堂上见了翁姑,又与拜林见礼毕,一同入席。挹香与父母、拜林坐了一席,五位美人坐了一席,传杯弄盏,欢乐非凡。拜林道:“今日香弟弟得能重生阳世,再庆家庭,与伯父母及众位嫂嫂一堂欢宴,亦是伯父母素来好善以致也。小侄奉敬一觞。”铁山夫妇十分欢喜,举杯领了拜林的酒。挹香道:“孩儿喜得余生,重亲色笑,望爹爹母亲开怀畅饮一杯。”便斟上两杯,奉与父母二人饮了。五位美人俱上前劝酒。真个满堂喜气,欢乐非凡。饮至日哺方才散席,五媳辞了翁姑,各自回房。拜林别了挹香,也归家去了。人知挹香还阳之事,互相传说,街谈巷语当作异闻,咸称曰:此金翁平日乐善好施所致也。”
挹香送了拜林,便往梅花馆而来,恰好秋兰与爱卿在彼叙谈,小素亦在,手中还做自己绣履。挹香笑道:“如此天寒,还要做什么针线?”便夺去鞋儿,替他藏好了。小素笑道:“你何苦与人吵闹。我们无聊,故在此做些针黹。”挹香道:“如此我来同你们消遣便了。”便勾了小素的粉颈,在着醉翁椅内亲近了一回。小素红着脸道:“为什么不好好的去坐,来与别人胡闹?”挹香便嚷道:“与别人胡闹,不干你事,你也不必发急。”小素道:“我不来与你这般小人说。”挹香道:“我与你消遣消遣,你倒当我小人,你忒煞欺人了。”小素道:“既不是小人,为什么捕风捉影的胡闹?”挹香道:“妹妹,我实在爱着你惜着你,所以叫你勿做针线,与你说说笑话。”
爱卿与秋兰看见挹香与小素游戏,倒觉好笑,便道:“挹香,你这般滑稽,我们那里说得过你,只合素妹妹来制服你的。”
正说间,恰好素玉走来听见了,便回道:“你们在这里说我什么?”挹香连忙接口道:“在这里说你。”素玉道:“说我甚么?”挹香道:“不对你说了。”素玉一把扯了挹香到外房道:“你说不说?”挹香道:“我不说,你去问爱姐。”素玉便放了挹香,来问爱卿。爱卿笑道:“没有别话,不过说你善于滑稽。方才他与小素妹妹滑稽,小素妹吃了他亏,所以我说‘你的伎俩,只有素妹妹制服的。’只此一说,别无他语,他倒说了你许多。”素玉道:“说我甚么?”爱卿道:“你去问他。”
素玉见爱卿不说,复身来问挹香道:“爱姐说你还说我许多话儿,你可实对我说,不说我却不肯干休。”挹香听了又好笑又好气,连忙道:“我从未说你,你不要去听他海市蜃楼,无中生有。”素玉听了便说道,“你还要瞒我?今天定要说的。”挹香道:“我其实没有说你,不信你问小素妹就明白了。”素玉正要去问,恰好小素走来,便接口道:“姐姐不要听他。他说了许多,倒耍赖了。”
素玉道:“如何?此时你也赖不成了,快些招罢,究竟说我甚么?”挹香弄得十分好笑,便道,“我何曾说你,你怎听他们胡言乱语,”素玉道:“你还要抵赖,”便揿倒挹香在炕上。挹香道:“说是说的,不过说你是个可人,我爱煞你,好妹妹,今日还阳,必须先到妹妹房中叙叙旧情。就这几句话,你想快活不快活?”素玉听了道:“你嘲笑我。”便揿住挹香,以小栗子拳将他额上轻轻的点了几下,又拧住了不放。挹香道:“真个是这几句话,并无别说。”
素玉见他不说,便生出一个妙计来,说道:“你不说,我倒早已听见了。方才我到这里,听见你说五美之中惟我最恶,出言吐语,往往不知轻重,一种假情假义,故而你也假意待我。如今你也不必说了,我替你代说了罢。”说着放了挹香,顷刻间怒色生于翠黛,嗔霞飞上红腮,装作万分动气,独自一个坐在椅内,不言不语。急得挹香手足无措,连忙起来向素玉分辨道:“我金挹香蒙你们十分相爱,我那里有甚么你善彼恶之语?你不要堕入他们二人的猾计,反来怪我。”说着连连的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只管讨饶。素玉只是不理。
挹香又去对爱卿道:“都是你无中生有,害得我分辩不清。”小素笑道:“你是善于说辞的人,有甚么分辩不明?”爱卿道:“就是分辩不明,只要素妹妹那里讨个饶,下个跪,他自然就饶你了。”挹香摇摇头道:“都是你们不好,如今就是讨饶,素妹妹也要怪我的了。”爱卿道:“痴生,你且先去讨饶,然后我替你说情可好?”挹香道:“要来的W。”于是又至素玉面前道:“好妹妹, 你不要错怪了我,真个没有说甚么。就算说了么,我金挹香赌个重咒儿,以后我待妹妹总胜三个一分可好,”说着双膝跪在素玉面前。
素玉本来诡计,见他以假作真,如此发急讨饶,倒好笑起来,便立起身来一洒,走向爱卿内房而来。挹香看见素玉去了,连忙道:“素妹妹,你不叫我起来,我是不立起来的。”说罢仍旧跪着。
素玉走到爱卿内房,轻轻的笑说道:“我与他说说笑话,他竟认起真来了,如今还在外房做矮人。”爱卿听了不觉好笑起来,便挽了素玉与着秋兰、小素出房,见挹香犹是跪在那里。爱卿道:“痴郎起来,素妹妹同你说的都是笑话儿。”说着来扶挹香。挹香道,“我要素妹妹自己叫我起来,我方才肯起。不然我情愿一天做矮人。”素玉听了满面堆欢,只得扶起挹香。小素见挹香跪了长久,有些不舍,便扶了挹香到榻上坐定,说道:“他们都是骗骗你,你为甚么当起真来?”挹香道:“原来爱姐骗了素妹,素妹反用诡计冒我,你们好狡猾也。”正说间,琴音走到,五个人闲谈了良久,极其欢洽。
挹香道:“我们久未做诗了,今朝必须吟咏吟咏。”爱卿道:“六个人在此,倒不如联句罢。”挹香道:“好。”小素、秋兰连忙道:“我们两个人是不会做诗的。”挹香道:“你们字多认识的,焉得不会做诗?”二人道:“真个不会的。”挹香道,“这也不能勉强的。你们明日为始,可拜投爱姐为师习学。况做诗一道是极容易的,不过要佳句为难。你们资质秀灵,只消半月,包你们会得做的。”秋兰、小素听了大喜道,“明日一准拜投爱姐门下。”爱卿道:“不来,不来。我自己做诗尚且不佳,怎样好收徒弟?还是夫婿作先生。”挹香道:“但是我做先生是要打的。”
说罢大家都笑。挹香又道:“今日联句,你二人先做两句,如有不通,我来更改。”爱卿道:“不错。”秋兰道:“我平仄不谙,古典没有。”挹香道:“只要读来顺溜,就不失韵。古典没有,写景可也。”
爱卿道,“即景为题,先让秋妹妹起句,我做依他韵脚续下,不知可否?”挹香道,“好。,便对秋兰道:“你先想一句出来。”秋兰红着脸道,“不知可像的。”便细细的想了又想。因素尝看南词唱本,七字言见过颇多,犹恐做出不像,所以十分发急。想了良久,方想着了一句,便道:“有是有一句在此,你们不要好笑。”琴音道:“不妨,秋妹妹你说就是了。”于是秋兰停了半晌道:“挹香,你要替我改的。”挹香道:“你说你说,决不有人笑的。况且做诗由渐而来,有谁驳你?”秋兰道:“如此我说了。寒讯连朝水结冰。”秋兰说罢道:“可是不像诗的?”古
挹香道,“虽只初吟,句调平仄与着用意倒也不甚大谬。”爱卿道:“秋妹妹初次吟诗就有如此之句,他日必能于诗坛中独立一帜。”挹香对秋兰道:“‘水结冰’的‘结’字似嫌不雅,须易一‘■’字。‘■’,结也,便觉雅了。”秋兰点头听训。
挹香即续下云:“图消九九宴良朋。”挹香吟罢,便道:“琴妹妹,你来续一句看。”琴音不假思索,便云:“放歌拈管狂初纵。”爱卿便接一句云,“笑语围炉候正应。”挹香道:“小素妹妹也来想一句。”小素道:“我是不会的,如何?”挹香道:“随你念一句,我改就是了。”小素无奈,想了俄顷,只得说道:“白雪未飘寒冷淡。”挹香道:“倒也有些诗意。不过‘寒冷淡’,三字似乎不妥,只消用‘偏料峭”三字,就觉妥适了。”说着又叫琴音押韵。琴音便云:“青山如睡觉峋嶙。”琴音吟完,挹香道:“秋妹,又请你来了。”秋兰摇手道:“不来了。方才一句已经想了半日,那能再做得出。”
挹香道:“如此爱姐你说一句,待我来收韵罢。”爱卿便云:“南技即见春回早。”挹香结一句云:“从此家园乐事仍。”
六人联罢一律,复闲谈欢笑,极尽绸缪。到了黄昏,六人都在梅花馆用了晚膳。挹香欲宿沁香居,不好启齿,便对爱卿道:“时候尚早,你们谈谈,我要到挹香居去取件东西就来的。”说着往沁香居而去。坐了一回,命侍婢去请小素,只说已经睡着了。侍儿奉命到梅花馆来说知,爱卿便道:“小素妹,他已睡熟了,你可回房去罢,看他不要冻了。”小素便辞了四人,回沁香居去。挹香见小素到,便道:“好妹妹,我等你长久了,所以特设小计来邀你的。”说着二人笑了一回,方才安睡。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夫作先生二乔受业 妻操中馈众美钦贤
话说挹香次日起身,众人仍集梅花馆说话。挹香道:“今日秋、素两妹从事门墙,理该执贽拜师才是。”小素与秋兰听了,都好笑起来,便道:“请先生教诲,我们洗耳恭听。”挹香道:“如此你们二位贤契听着,凡作诗宜先知平仄,继而要知锻炼。《袁简斋诗话》中说得好:‘吟成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又要日将诸大家的诗集时时翻阅,熟读深思,参其如何起,如何转,如何合。诗贵用意,不贵词华,对仗却要工致。即景诗要做得诗中有画,咏史诗要做得慷慨激昂,香奁诗要做得温柔敦厚,感慨诗要做得兴会淋漓。此皆做诗的法则。其余押韵、选韵,俱要切当,有倒韵,有虚韵,有叠韵,俱不可草率。倒韵如‘是时山水秋,光景何鲜新’;虚韵如‘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客世人非我独’。一无生敲杂凑,熨贴非凡;叠韵如‘废砌翳薛荔,枯湖无菰蒲’。天然工妙,绝不硬装。凡此皆宜留意。”
二人听了便问道:“平仄如何说法?”挹香道:“待我抄些式样与你们,便可体会了。”于是写了一张,付与二人。二人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七言律诗式平起平收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