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观楼 - 第 2 页/共 3 页
第九回 钱观保大宴雅观楼 陈一娘私探假山洞
话讲观保与费、尤商量铺陈一切。尤进绕道:“此事我已在心,定有章程。现在功亏一篑,待大工各账结清,我自有点缀,不用烦心。大约迁移过中秋团圆节,赏月饮酒,决不有误。铺陈约计千金。”观保说:“只要成功,也惜不得银子。”到七月将终,尤进缝将起造各账结下,共银一万几千,算至厘毫,一本细账。赖氏此刻,已是照账兑交,又另开铺陈一单。正宅只不过檀梨,应有什物。尤进缝知观保意在外边,花园除铺陈外,另请毕如刀起园名,并各进匾联,与新宅门楼、屏门、大厅匾联,写一清单,与观保过目。上写是:
谨将吉宅名园逐进匾联恭录呈政,间有一二妄参管见点景处祈酌而行之。
计开:
新宅门楼屏门:
联 射朝新世泽
让国旧家声
又大厅:
匾 睦谨堂
联 凤趾高冈堂构忽然俱改旧
莺迁乔木规模从此又重新
二厅:
联 谈笑有鸿儒观花自娱
春秋多佳日对酒当歌
住房(可以从俗用吉样句):
联 门前陡长摇钱树
堂上新添聚宝盆
花园大门:
匾 小安乐园
梅花厅:
联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
匾 吟到梅花馆
假山石洞:
匾 阳春曲径
两番轩套房(天井宣栽牡丹点宜石):
联 于此间得少佳趣
赤足以畅叙幽情
匾 迷香深处
惟观楼:
匾 改雅观楼
联 平地起楼台点出山林归大雅
依山培竹树偶来风月咏奇观
廊下方门:
匾 竹深留客
联 到门不肯题凡鸟
看竹何须问主人
荷花地(临水宜添水亭):
匾 南风消夏
联 到此调冰水
还教烹藕丝
蝴蝶厅:
联 四面轩窗临水阁
一庭明月浸幽居
楼下厅:
匾 三友草堂
联 逍遥岁月惟三友
啸傲琴书有一人
以上匾联俱含讥刺之意,只欺了费、尤等人。观保一一看过,不胜之喜。说:“要三两日办成。”尤进缝约计要作十天。花园匾联或用楠木板镌,或用漆粉灰镌,赶工加价,十日方可。”观保择定十三日搬家,十四日宴客,要尽初十日齐备。自初一日起,各匠裱糊油漆,费、尤去购买各物请善书者写匾联,以至画条签壁炕背,无一不备,整整忙到初十日齐全,十三日搬过去。是日,贺客送礼者,尤老实一人,余者平日玩友。十四日宴客,尤老实素不人家赴席。费、尤暨毕、管二人十番玩友等,晚间摆酒雅观楼下,有十番增福、增寿二旦敬酒,直饮到尽欢,更阑方散。以后凡遇饮酒,都在雅观楼下,与两番轩套房。尤进缝又代他觅了两个小妖,不过十三四岁。一名玉郎,一名桂郎。两名贴身服侍,在套房安宿。观保到套房,这两小厮侍立,无非茶烟微事。尤又知他鸦片有瘾,又代办了鸦片一套物件,教这两个小厮服侍。这一番大宴,外面人,背后也不称他小钱,也不叫他乳名,直以雅观楼三字作他的外号。遂传一传百,无人不唤(以下书中叙他的事,亦以此称之雅观楼)。到十五日,请的是费、尤两家女眷,陈一娘认费大娘为干娘,同到了钱家看新房,游花园。时桂花正放,诸女眷坐桂花厅,听十番唱曲,打嘉兴锣鼓弦词,说玉蜻蜒小说等书。晚间席散颇早,各人回家敬月。惟陈一娘不回,要与凤姐月下拜为姊妹,还要同凤姐进假山石洞、阳春曲径、迷香深处耍子,日间未曾游到。上雅观楼玩月,然后才回。这是一娘用的鬼计,他日闻见雅观楼刻刻与增福、增寿在一处,又见贴身有两个小妖,知雅观楼又有左癖。尤凤姐虽是件尤物,到底是良家女子。一娘是歌舞中人,况又尖伶,一见便知。此时凤姐不能却他,与他月下拜为姊妹。一娘大两岁为姊,姊妹称呼。更余同携手慢步,到假山石洞。这一天,女眷席不用增福、增寿敬酒,雅观楼自备一席,摆在套房,有费、尤并二旦一桌。雅观楼微饮即醉,酣时连玉郎、桂郎都在一桌,也就无言不谑。不料凤姐与一娘在帘外看得明白。一娘不悦,凤姐说:“姐姐他们闹酒,我陪姐姐雅观楼看月。”是日月色如银,一娘与凤姐慢慢步上楼来。四面短窗,推开一望,真一大观也。两下看了半晌,一娘要回去,凤姐仍留他过宿。说:“是了,今日佳节,姐夫要与姐姐团圆。”一娘说:“我是守寡的人。”凤姐惊问说:“姐夫怎么不待你好”一娘道:“贤妹不知,他终日在外,寻花问柳,还与恶少狭昵,干不洁勾当。这样下作,我能与他好么。”凤姐点点头说:“怪不得姐姐心冷。”说罢作辞,凤姐着家中妈妈送他回去,仍约菊花开时,还请来园赏菊。一娘多谢回家。是晚,雅观楼大醉,费、尤扶他在套房榻上睡,叫二小厮服侍着。家中人照料灯火毕,各自回家。一娘回到家中,心内暗忖道:“小钱子如此负心,前月来说告假一月搬家,我道是真话,如何能拗他。那知假山石洞内,添了这些妖精缠住,那有心肠记挂着(原书下缺)
第十回 雅观楼初请画观音 陈一娘复归旧夫婿
话讲雅观楼等得尤进缝来,尤见他面有忧色,一时不解。因问:“兄弟今日为何不乐想是宿酒未消,害酒不成”雅观楼道:“我正要同你谈谈。”遂将早起一娘事说了一遍。尤进缝道:“妇人家除此事,喜的是衣裳首饰,你办件他心爱的东西与他,包你无事。他见你有两个小的贴身,面孔衣服略为干净,他便疑到邪路去。不合叫他两个小的坐下吃酒,我后来听得,他同舍妹晚间步月,进假山石洞,雅观楼看月到二鼓,家中妈妈送他回去。”雅观楼方知为此动气。说:“为今之计如何办法”尤进缝说:“你把好珍珠换几粒与他,再用巧言粉饰其事。不妨将此事都推在我与费身上,你们和好,再请我们吃酒。如今依我办法,我与费太太商议,今晚悄悄到他家,轻轻推门进去,让他开门不及,你大踏步进房。这进房的关目,是出独脚戏,你一人唱。”雅观楼如法,晚间进了费宅,恰一娘独坐房中,便直走进房内,陪着笑脸说:“我换了几颗大圆珠子,与你穿枝花戴。待菊花开时,我家凤姐约你玩一天。”一娘说:“我便去,要甚么眼睛珠子,留与你两个标脸,钉钉小帽,到不更好看些。我这样人消受不起。”说着,雅观楼就将此件递与一娘手中,他也就来接。一见,不由得脸色便转了,说道:“也还合用。我留着嵌副耳环,少一对大些的做坠脚。”雅观楼说:“明日就办了来。”一娘赶口就说:“你明日倒进了洞,拿钩子也搭不出你来,还代我办哩。”雅观楼说:“此事冤枉难明。昨日费、尤两位,他们叫十番两个唱旦的,进来陪酒,后来酒吃深了,他抵死叫我家两个小的,坐下吃碗饭。他们两个小牙子,站着伺候两个时辰,是一时权便之处。况又在套房深处,并无外客。不料被你同我家凤姐,看月出来窥见,你就乱疑,我观保最不喜此一道。两个小厮,不过跟着出门,应酬到还伶俐,岂有别故。你如不信,发誓你听。”一娘说:“牙疼咒须要明日,待我打发吊了。”允定明日打发,嗣后照旧,一夜不问,一娘方与雅观楼共宿。过了一宵,次日并不打发两个小厮。午后又到同兴园会福官,将一娘闭门不纳,说与福官。福官道:“他是初闹,将来把全套做出,不怕你不请他出去过,要卷笔大银子,才肯住手。有几句闲言,你试记着,日后句句总是要应。一哭二饿三睡觉,四剪头发五上吊。到上吊时,看你怎么了事。”说着,雅观楼脸便吓白。幅官道:“你不用怕,早为斟酌。”又说道:“一娘与我,对天发过誓的。”福官道:“这是弄人的套子,你不晓得,不知我们正经。”自此,雅观楼怀了鬼胎在肚。
不觉重阳将近,菊花初放,凤姐接一娘赏菊,二次游园,仍进假山石洞内,与凤姐游曲折套房。走到深处,另有暗门半掩。一娘欲进去,被凤姐拉住说:“姐姐不用进去,这是你家妹夫,两个小跟班在内做房,我从不到此。”一娘眼快,早窥见两个在内,折叠衣裳,便不进去。回头上雅观楼眺望,他心中有了主见。当晚回家,雅观楼来过宿,也不与他说闲话。推道:“今日体倦”,让他混闹半夜。去后想起一件的心事,央人把他当日的王妈妈约来,着他带信与陈一子。这陈一得了一娘身价,在南京秦淮寻了一所房子,开了大门头。今番王妈着人专信叫他来拐,钱事有活动处。陈家星夜赶来,住王妈家中。一娘得了信,早起在房也不梳洗,也不饮食,倒在床上,阴阴的哭。费大娘不知何故,问他不说,劝他不住。再问他,他起来拿把剪刀要剪头发。费大娘连忙抢下,即着人悄悄寻钱大爷来。雅观楼得信,又不敢到。费、尤二人在坐知情,说:“此事须要你去调停,必有开罪之处。”雅观楼说:“就是菊花一看,看出这场事来,叫我有甚法。我如今心已灰了,这样吵,还有甚好处,分明是冤家对头到了。相宜拜托二位,把他男的喊来,叫他带去罢了。”尤进缝说:“你太看得容易。他来得还去不得,他家男人并不在扬州。我闻得他在南京开了门头,此事非经官不可。”雅观楼说:“要托二位想法,把我眼前钉拔掉,拼用几两银子。”费、尤二人道:“你到底要去解释,这人平时并不见有不妥贴处。”雅观楼有福官之言在肚,死也不去。尤进缝说:“你不去,恐老这样弄出件事情。今日费兄家,要夜间防备些,明日再作区处。”果一娘到晚间,见雅观楼不来,他便起来梳洗,敷粉涂朱,穿起衣裳,坐于房内。费大娘即送粥与他吃,他便吃了一两碗,并不同人说话。独坐房中,如有心事之状。费大娘也不好问他,专等雅观楼来交代他。及费人才家来,方知不到。把日间尤进缝夜间防备的话,说与费大娘。都来劝他睡觉,他便叹口气,将门拴起。费大娘不睡,在儿子房中听他动静。只听得箱柜响声,不知何故。少顷,听得开房门声,阴阴哭出。在板缝里偷瞧,是夜月光正满,堂屋大槅未上。见一娘穿一身新鲜衣服,钗环首饰,妆束得齐整,如出门模样。仍将自己房门闭住,即取小杌一张,双脚站上,腰间解下大红顾绣洋绉长腰巾,做成一圈,挂于门帘钉上,欲去投缳。费大娘知其不妙,忙开门出来,双手把一娘抱住。说:“姑娘做甚呆事。”一娘说:“亲娘,我不害你,让你女儿超生去罢。”费大娘说:“你遇见邪了。”这里,费人才拿苕帚来,在他身上打了几下。费大娘即将一娘拉到房中,叫小厮烧开水。又叫人到钱家,悄悄把信与雅观楼。此时还在套房与玉郎、桂郎混。闻得信,便请尤进缝议事。尤得信,便连夜来会雅观楼。说:“事已至此,非经官不得了事。”雅观楼说:“我要避避才好。”尤说:“不用避,我请毕如刀来,他专代人办官事,且一枝好笔,无词不准,无理亦赢。此人请他来一议,包管六爻安静,不过用笔银子。”雅观楼情愿用银,催着请毕如刀办事。尤进缝又到费家开说,要他婆媳看着一娘,约费人才次早会毕如刀。毕知是笔财气,大有生色,就捏了费、尤一把。说:“你我一人。”毕如刀同到了钱门,雅观楼见了,就下他一礼。连忙拉住说:“小事,包我身上。先做个底子,你看何如”即坐下,取张纸写个底稿,与雅观楼看过。说:“此事叫做宰闷猪,我这东西进去,即刻内单出来,驱人出门。但一件事,要破费你千金。一切事,有令舅我小弟,帮办效劳。非明即后,人便出门。”雅观楼听说大喜,说:“拜托,事后重重有谢。”毕如刀到县前,会值日头翁一谈,将内外事说定。三日内将人逐出,着娘家领回。果然说:“熟事易办。”次日即有差人,率同众伙计多人,喊了引居,打一乘小轿,将一娘抬到官媒家,着他家来领人。陈一子知他用了手脚,不写领子,声言上府喊状,告他谋买人妻。又有原差,来会毕如刀,叫他问钱某,早为想法。有毕如刀同费、尤于中说合,房内东西,尽他发去,外银三百两,名曰遮羞钱,方才陈一子认为胞兄,写了领状带回。此事才息。陈一子又将一娘二次入南京河房,倚门卖笑。雅观楼才把心里块石头放下,旋备酒酬客,毕另有润笔之资。从此又添一个讼师朋友。这一来,有分教:
家有讼师多讼事,鼠牙雀角日来争。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安乐园玩灯起衅 女僧庵入柜藏奸
话讲雅观楼,与陈一娘打账之后,每日家中与费、尤专讲园中添补摆设。先是赶办成功,不十分精美,他二人诱他买古玩、瓷铜玉器等件,俱重价购买伪物。又添补套房、牡丹厅、池边临水小亭各处,窗槅嵌大洋玻璃。雅观楼下厅三间,隔板裱糊,作暖房过冬。忙了三个月,连福官家不过到两三次。中间增福、增寿二旦,来玩一天。到次年正月,贺节过,雅观楼欲买几张灯园中张挂。商之费、尤两人,说:“园中张灯之地颇多,据我们看来,四处天井搭五彩大布棚,张挂红灯、玻璃灯等。雅观楼前扎大鳌山一座,五色滚龙二条。十五日元宵用十番打细锣鼓,席上看放烟火,各色花炮流星,龙灯舞于庭下,杂耍戏于筵间,此乐非凡之乐,真天下之一大乐也。”雅观楼听得大喜,便托代办。两人得了此言,即行购买,十三日,一应俱全。家中先玩。十五日请费、尤两家女眷看灯。这十五日晚,到处点得灯山灯海一般,十番奏细乐。费大娘婆媳到,赖氏与凤姐接进。礼毕,凤姐便问:“陈家姐姐因何不到”他说去年腊月,陈姐夫带家去,家内无人。说话间尤奶奶婆媳已到,同坐在雅观楼下,摆上酒肴,看鳌山灯并龙灯,滚球,杂耍戏法。外边灯都点齐,雅观楼说声开宴,坐客有费、尤、毕、管四人。三巡酒过,正在热闹之间,忽听得一片喧嚷之声。园丁急来回话,说:“有一群恶少,三五成群,不由分说挤进看灯。梅花厅槅玻璃都碰碎,小人阻挡不住。”雅观楼说:“看灯也是件雅事,何得如此粗鲁。托诸位出去,好言劝他莫挤,我家灯要点到三更,慢慢看不妨。”谁知这四人都有了酒意,带醉出来,用势语压之。内有两个带醉少年,无非张三李四之类,口中出言不逊。大众也跟他发狂,遂一拥进了假山石洞,直到鳌山面前,口中还有不堪言语。说:“小钱子,你家妈妈从前代人洗洗衣裳,做做稍媒,弄几吊钱放债,你家局气好,该得要发财。开钱铺,又得了西侉子笔横财。你家老子一钱不使,二钱不用,去下来你们享用。我们都是邻居,看见你长大,你家灯节闹灯,把脸面你家,看看灯,叫你家篾老来骂人。放把火,把这倒霉的山子烧得干干净净,把得老爷们怎干。”尤进缝识事,用好言将恶焰挽住。赖氏句句听得明白,大气雅观楼,气得目瞪痴呆。尤进缝进来同赖氏说:“此事非经官不可,将来一回被人欺了。耐下,下次由渐而入,还了得。”赖氏说:“亲翁代我母子出气,我拼用几两银子,把这两个魍魉枷号园门,重重打他四十头号,示众三个月,才得出气。”尤进缝说:“要如此办法。”即与毕如刀商议,先把坊保叫来,把为首两个名字记下。坊保把二人带去,押在铺房。
毕如刀写报呈,文坊连夜会值日头翁,讲笔后堂礼金,要把刮棍二名,重打四十,枷号园门三个月示众。里外说定,连夜过彩。果是钱可通神,接着报呈,即发内单拿人。次日早堂带到,当堂不问,喝令每名重责四十。头号枷安乐园门口三个月。责放不到午刻,两人已枷在花园门口。计用有千金。这一天十六日,重开筵宴,再点红灯,直饮到更阑方散。毕如刀又代他县前雇四个红黑帽子,门口拦人。这一晚,街巷真是一个也不敢到,敢怒不敢言,惟有背后唾骂而已。又另择日,请毕如刀等酬劳。十五日事毕,如刀说:“钱家兄弟年轻,致人欺负。我们相好,尽力代他办出个样子。到底少年人,保不住不时在外玩玩,逢场作戏,也是应世之人,所不可少。受这些无赖欺还了得,外面人头又生。我闻得某处你有个相好,有人几次要挤你,我暗中代你吹散了几回,你心明白。”雅观楼不觉面赤,说:“好哥哥大爷,你要代晚生想个法,杜绝这些魍魉,真莫大之恩人。”毕如刀说:“不难,只可惜你不肯结交朋友。能于赔个酒水,约几个一等有脸面的朋友,做个主人,拜个弟兄,所费无多,便宜甚大。我是乱谈,听兄弟斟酌。”雅观楼说:“此事全仗哥哥大爷大力,约几位明日园中小聚,看看梅花。”毕如刀知他肯行,次日即代他约有十人,无非狐群狗党之类。这番大会安乐园,合费、尤、毕、管、雅观楼,计十五人,同时结拜。毕如刀居长,管次之,余依齿序,雅观楼居末。开怀宴会,倍极豪奢。雅观楼从此玩心日甚,玩胆日大。闻得城中某庵有女尼妖艳异常,晚间仍作女郎,装束不亚秦谁光景。心慕神追,欲探这门风月。
一日午后,独自出门,直叩禅扉。内有老尼,引入曲室。便有小尼接入,真乃又一洞天。雅观楼一次之后,不时即到。渐渐外面有了风闻。园门口这两个枷犯,到了十余日后,再四央众街邻求情,到钱家磕头,嗣后永不敢滋事,方准他告病疏枷。两人怀恨在胸,访得雅观楼在某庵走动,他便另纠合匪徒,自不出面。探得进庵,大众便逾墙而入,直奔小尼接客之所。雅观楼此时,与小尼正在吃紧之处。登时闻变,无计可施,惟有大空柜一张,不得已请君入柜,销住为佳。众匪向小尼,叫把雅观楼献出,借个大大当包。小尼回没有。众进房遍搜无影,雅观楼在柜,浑身发颤,柜门摇动。众人说:“古怪,柜有跷蹊宝贝在内抖腿,我们抬你回去,挑担把银子来赎。”于是众人七手八脚,抬到一所僻静空地放下,候尼庵取银来赎。小尼知雅观楼有尤进缝主谋,即请尤来庵议事,尤旋即约毕如刀同议。那空地众人,又向柜问说道:“你要斟酌个调停出来,代你讲讲,你好回去。我们大众,用气力抬你到此地,大大沾你个光,下回就是朋友,庵中尽管你到。”雅观楼在内,喘嘘嘘说了个“尤进缝”三字。这里人即寻尤进缝去。尤会了毕如刀,毕说:“此事非了不可,我去了得便宜些。”适途间两边请的人,都遇见毕如刀。到了空地,叫众人将销扭开,放出雅观楼来。此时才得了命,方不发抖,面带羞容。毕如刀说:“你们不访访就做这件事情,钱某是我们兄弟,要你们照应。”众人惟说:“该死,不知,得罪钱大爷,随他老人家意思。”毕说:“你们把柜仍抬回原处,明日到我家来,我有道理。”众人说就是。于是毕如刀又拉雅观楼,进庵吃酒。说:“兄弟不该单行,此番有我在内,一来代庵中长长行,也为足下扳个脸儿,明日舍他们几两银子,下次再不敢放肆。”说得雅观楼大快。这番入僧尼庵饮酒大乐,雅观楼又过了一宿才回,有分教:
席间几句闲言语,惹出平地波浪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尤进缝遇盗身亡 雅观楼捐官财散
话讲尤进缝,自尼庵酒散归家,心中自忖说:“雅观楼只我同费人才两人盘住,目下毕如刀又代他拉拢了多少朋友,皆是分肥之物。如今须想一法,大大弄他笔银子。”想自己将来受用。俗语“先下手为强”,想了半夜,偶然触着胸中一件,记他从小,先生劝他,读书可以做官。他回先生说,不消,将来买个官做做罢。虽是小孩子话,可以见其志量。明日用话打动他,看他何如次日将中,会雅观楼在迷香深处吃鸦片烟,两个小妖服侍。尤寻到便说:“昨日你胆太大,如此软地,没点价钱就冒险去,若非毕兄,没得百十银子,贤弟不能出柜。”雅观楼说:“不用谈,我已称了十两银子,绝早订发人送与毕府,以后闲走,大可放心。”尤进缝便道:“非是我说倒旗枪话,你我背后讲,大小要有个老虎皮遮身,原不出奇。即如昨日事,你若有个功名在身上,无论自挣捐纳,那些匪徒也不敢罗唣。平日再同些小官酬应,他肯来碰这个方子。都是你我受他的气,亏我是个□脚,平时有朋情。你是初出土的嫩笋,外人把你当做呆鹅。前者娶一娘,若非我有点手段,未必平安无事。人抬到家,让你睡得安稳。”雅观楼听这一席话,说:“好哥哥,我怎么好哩,从小又不肯读书,人家进学,中举做官,是读书中出来。我的书到放在九霄云外。”尤说:“捐个前程,也是一样。便做一任小官,那怕到任一个月,告假归家,就是乡绅了,那个不敬重。你回家享田园之乐,过一世快活日子,出去便是老爷。”雅观楼此时,心已被他说动。道:“我今要捐个甚的官才好”尤说:“有大有小,听人捐去。”雅观楼说:“想做个县官玩玩。”尤说:“要得二万金,可以到任。只要官运好,到任后遇几件事就可将本寻起,久坐寻得多,又可以加捐知府。俗说,三年穷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稳准得很的。”雅观楼说:“此事非玩笑事件,须与母亲说明。”尤说,“你与太亲母说知,等我代你办得停停妥妥,在部里领了凭下来。你去到任,辗转不过三个月功夫,门口就换了样子。”雅观楼听到此处,不由得心里一定要办。旋即将一番言语,告诉赖氏。赖氏说:“此是正经事,我不拦你。但你年纪尚小,未过二十岁,此事须在三十内外人做,那里有这样小孩子老爷,须迟得十年才可。目下捐个监生顶带,再捐现任官做,岂不是好。”雅观楼道:“我等不得,我恨不得明日就到任,才称我心志。”赖氏说:“须请尤哥哥来商议,看他想个法,可以行得。”尤进缝坐园中,即有人来请说话,知其有几分妥局。尤进内宅,赖氏接见,如此云云。尤说:“太太所虑者,妹夫年幼。明日履历上多填几岁,喜得身体像三十内外人的样子。若做州县官,到还去得。”赖氏说:“他那里会审事。”尤说:“做官全靠师爷,多大年纪人做官,离了师爷就不是的。”赖氏说:“我到底愁他年轻。”尤说:“亲母家中同妹夫斟酌,这是无非闲谈,可行可止。”雅观楼决意要行,赖氏无法,说:“家中这几两银子,都是你的,听你用罢。我也不管,让你做个官玩玩,你才得死心踏地,在家里过安稳日子。这些做官事情,做娘的一毫不晓得办。你去与尤亲翁商议,要多少银子如何办法”此时,雅观楼与尤进缝在园中密议,不期费人才来到园中,尤便止住不谈。雅观楼留他吃饭,饭毕,专候雅观楼出去闲玩,好作陪堂。尤推有小事告辞,止费一人,他也就走。晚间,尤进缝独自到园,与雅观楼细谈。到半夜,说定三五日内择吉动身。尤进缝见事已说定,银子随他带出去办,他便起了昧心之见,说:“我先弄两千金,捐个典吏做起来,谅他不能来同我要银子。找到我任上,我自有道理办法。且家中一概都瞒住,只说出门代人办件债务事情。”主意想定,他便叫雅观楼一应人都瞒着,三个月后,我领了到任文书下来,那时再为张扬,收拾到任。雅观楼一一遵从。
钱家银子,都在银号,取票到铺中兑齐,即到码头看船。刚刚事有凑巧,恰有一只大船泊于空处。见船尾坐一个俏丽梢婆,不由得一见,魂灵儿被他勾摄去了。两只眼就盯在这女郎身上。这女郎偏伶俐可人,即唤梢公上岸,问:“这位客人,可是叫船的?”尤进缝听他是山东人口音,说:“我们要叫船进京,你家船可装么”梢公说:“我们专装进京人。”尤进缝说:“我们有二万银子,进京办公,须要小心妥贴。”这梢公听得有二万银子,船钱随便将就,彼时说定,尤进缝归家,带了一个仆人、银子上船,即扬帆北上。临行时,会见费人才,淡淡说了句:“代家父出门办件首尾事,约个月即回。”此时,雅观楼心无二用,专望京报到门,一切玩处总不到。费人才只说他收了心,每到园中,但见吃鸦片烟,静坐而已,莫明其故。
单讲尤进缝,船到山东地界,舟人将船泊于芦荻深处。尤以为一路船行,绝少偷空之处。今日泊舟不行,要与这妇人挑逗一番,若能得手,客边颇不孤恓。正想间,只听见前面梢公说:“动手罢。”后面梢婆穿大红窄袖短袄,手执双刀,从船中小门跳出。尤进缝此时还说油儿话,说:“奶奶还会玩双刀,可会玩独棍”这妇人骂了一句:“瞎眼囚,滚了罢。”手起一刀,挥成两段,弃于河中。这仆人唬得魂飞天外,双膝跪在舱内,求女王爷饶命。女郎说:“我不杀你,借你口带个信与他家,这囚囊瞎了鸟眼,把我们当做花船看待,该得送死。你上岸滚去,我们船已到家门口,再迟一刻,我家老王爷出来,你就没命。”仆人拿了行李,即行登岸,身边只有几钱散碎银子,觅饭店住一宿,再作归计。谁知遭唬染病,一病三个月,行李衣裳典卖俱尽。幸得已到五月,天气渐热,病亦小愈,饭店催他出门,只得沿途行乞。一天走十数里,竟要走到夏末秋初,才得到家。这里,雅观楼望到三个月,诸事打点,预备到任荣行,渐渐说出捐官之事。费人才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说:“当初与他茶馆立议,何等说法。他今两万银子到手,足有几千两银子可寻,他便瞒我做事。这等负心,叫他翻在天妃闸淹死。”此是费人才怀恨闲话。雅观楼心里,想到不日要赴任出门,六月初一日又是赖氏生日,指望贴起报子来过生日,因请毕、费二人来问:“可以行得吗”他们二人见此事又是尤姓去办,也随便含糊其词,说:“已经报捐,贴报亦不碍。不过贴个即用知县而已。分发未见部文。”于是雅观楼即请人写报贴。到初一日,拜寿者无非玩友结拜等人,说些恭维的话。尤老实来拜寿,大加惊诧。问及始知,他儿子出门,是办此事。真是个老实人,他腹中便说:“此事也不应瞒我,可笑。”
彼时座中有一个人,席散心里打稿,有了篇文章。此人即毕如刀,说这事是笔大财气,小钱要大大用笔银子。明日就要去办,迟则捷足先得。次早,去会一个专门搭台多事的个劣绅,告他“贱役矇捐,诉出钱是命本姓吴,幼年曾为某宦服役,其妻做稍媒与贩人口,某年有案在县。如此卑污身家,岂容滥侧绅衿之列。”这一纸进去,分明是送的分大礼,官里即出票,带人质讯。可怜才过生日,到第三天。即有当地坊保,同几个差人到大厅坐下,要请钱大爷一会,说分礼金。雅观楼尚未起来,说厅上有多少人请会。只道报子到门,连忙起来,穿了衣服,即到厅上。有两个头翁,身边取出花边票子,请钱大爷过目。说:“老爷等钱大爷回话。”雅观楼吓得面如土色。内有一个头翁说:“钱大爷,你不是不开口,要屈你同我们走走。不要带累我们,已把轿务现成,抬你老人家到县前,觅个好地方你住下,包好如意。”雅观楼仍迟疑,这两个将他带拖带拉,到门口推他上轿,一溜烟抬去。赖氏不知儿子闯出甚么祸,叫人请费人才与毕、管三人到县前,代他儿子办官事。毕如刀是安定的绳索,差人进门,他就在费人才家客位内谈心,说雅观楼事,大家都要进进财。如尤进缝独得,下次不好办事。正说间,赖氏来请。毕、费二人先去见赖氏,管嘉卿仍未请到。赖氏尚蓬着头,说出早间的事故。毕如刀说:“不碍事,我去办得妥妥贴贴,不叫兄弟吃苦。”赖氏重重拜托了毕如刀说:“事后重谢。”毕如刀说:“此事长在晚生身,止不必多渎。此刻要几两银子,县前零用。”赖氏随即取一封银子,交与毕手,速赴县前,差人在县前左远,暂租了一所空房,收拾得齐齐整整。雅观楼下轿,即有人打水净面,泡上盖碗龙井茶来,即刻摆上满桌点心,宽汤细面。有两个小伙计陪他,又有说书唱曲玩友,纸牌色子,一应俱备。雅观楼此时,反不过意,说:“诸位如此待我,何以为报。”内有两个小伙计说:“大爷把府上用不着的银子,挑担把我家伙计,就算拜你大光。”闲话间,毕、费二人已到。雅观楼此时已麻木,说:“他们拉我在这里,如此管待何故”毕、费说:“兄弟,你自己闯的祸,不向我们商议,听信尤进缝的话。要晓得,这件事没万把银子,是有红衣裳穿的。小小一个军罪,还要打四十大板。话回坏了,嘴要打出血来。”雅观楼一听,就哭起来,要寻死。毕如刀说:“有我,若叫你到老爷堂上跪讯,我誓不见你。”雅观楼跪下,求他救命。毕说:“你舍得用银子,我包你三天回家。”雅观楼无有不依,但求早些归家。毕、费说:“安稳在此地坐坐,我去代你办事。”刚说话,管嘉卿亦到,三人同去会原差,讲定差房五百两,老爷三千两,告状劣绅一千两,将状子说明,拿出销毁,不留形迹,着费人才回赖氏信,请他放心:“不过用几千两银子,事是一点没有。”毕、管二人回雅观楼信,亦如此说法。彼时,原差又摆上七簋中饭,肴极精美。饭过,又拿出牌色来,请雅观楼手谈。雅观楼又回说:“牌我认不得,掷色子罢。”众说:“到是掷掷热闹。”来到下午,雅观楼已输下五百两,大众停住色子,说结清一账再玩。雅观楼说:“让我回去取银子去。”众说:“你只批个手票,到尊府来取,晚间再掷,恐怕做了上家,即将此帖缴上,如此最妙。”晚饭精美不叙。饭毕,又叙上夜局,他便欣然从事。几人攻打一门,未及天明,又输下一千五百两,连前,共二千两。又写手票一纸,天明始睡。毕、管二人,微睡片刻,来会赖氏,催他办事,起速将银办齐,“令郎在下处,一天一夜已输下二千两。”赖氏无法,在银号内兑出六千五百两来了事。仍有寓所堂食、伙计一切杂费,又五百两,通共七千两。破出银票几张,当天了事。雅观楼回家,赖氏百般安慰,怕儿子受了惊吓。说了句勉强话:“道是财去人安乐。”这一番风浪过去,有分教:
朱提作祟难施法,祸到临头尚不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赵福官合谋迷浪子 尤老实丧命哭亡儿
话讲雅观楼归家,歇了两日,自儿暗想说:“不合预贴起条,候尤进缝部文来,悄悄到任,做了老爷,谁敢告我。这一着原是自家错了。”连日部文不到,闷坐无聊,何以消遣,新学得掷色子,遂约毕、管二人并费人才,再搭上两个人,园中小掷,不过几两输赢。岂知,出小至大,毕、管二人又勾合了软硬相识,掷色子的名曰酒花,一输数百金,渐至门牌也会,竟是不学而能。也是银子要散,不两月间,约输去数千金。有同兴园赵福官,打发门子来请数次,都未曾到。一日,局中人都有事,时届初秋,节后同费人才驾一叶扁舟,经同兴河房前过,福官招之吃茶。晚间请过吃酒,少慰渴衷。雅观楼回说:“归舟即来小聚,不可又招外客。”雅观楼湖上一到即回舟,到同兴园时,红灯初上,狎客盈庭。雅观楼乘兴而来,欲与福官修旧。岂知又来相好留住,情不能却,只得叫鸨子在河岸伺候,候船到,善为婉辞,推说某府接去,三鼓始回。雅观楼大怒:“既已约定,又应他局,明系玩人,从此再不到你家了。”闷闷而回。次日,会见毕如刀等谈及,说:“这些忘八,非打不可。我代你多件事,约几百人摆个阵他看看,叫他丧胆忘魂。”雅观楼说:“托众位哥哥,代我吓他下子,不可动手打,事就大了。”毕如刀说:“你同费兄在园中,我出马代你去办。”于是,毕如刀约管嘉卿,同到同兴园。福官接住,说:“你家昨日得罪个人。某人来,你留他晚间吃酒,以接外客。雅观楼动了气。你知道,他有钱有势,祸不远矣。”福官说:“要托二位老爷施恩,我同东家说,备个东,选几位好姑娘,奉陪玩一天,要来吉星化解。”毕如刀说:“这到扰你,我代你家又生出股财气,我们来进房告诉你。”二人同进福官房,便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福官喜得粉脸堆下笑来,即说与忘八鸨母,合家欢喜。即刻备下美肴,请用中饭。午后,毕如刀与福官盘相,管嘉卿另选一个尤物,各人进房,以至晚间坐席,闲文不叙。专待睡至三鼓,各人披衣而走,直奔雅观楼家。时雅观楼与费人才二人,在园中摸骨牌下棋,消磨时刻。见毕、管二人到,便问:“如何办法”说:“已代约了武朋友两百人,打得干干净净。龟子只是磕头,婊子四处潜躲。福官唬得翻眼抽过去,姜汤灌醒。龟子已知你约的人,明日到门磕头请罪,备酒请大爷陪礼。”雅观楼说:“难道这样打法,他就肯甘心了。”毕如刀说;“你好不油,他是做的受人欺压生意,你不欺压他,他便就欺压人。明日早早,即有鸨子来请你,去设席陪礼,自认不是。你明日要施点恩,他打的家伙,赏他几两银子置备。”雅观楼听说大喜。二人说:“我们也不回去,相宜手谈一乐。”雅观楼也想手谈,要抓两下。于是四人小掷。这都是毕、管二人与同兴园说明,做出打降样子,地下损些破碗盏,桌椅推得东倒西歪。福官假装唬出病来,仍着人请雅观楼来吃酒,作陪礼介。
雅观楼色子掷到天明,即有个小厮在雅观楼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由不得丢了色子到门口,他们三人心里明白。雅观楼到门口,说:“福官因打降遭唬,知道自己不是,要请钱大爷过去说一句话,他就死也瞑目。”雅观楼道:“不必说,我就会他。即刻来你家去回他信。”雅观楼即歇局,说:“今日输赢有限,再算。我们洗洗险,要上同兴园看看福官如何”毕、管、费齐说:“我们同去,大家打个花脸,以后谅他也不敢。”四人到了同兴园,走到客位,满地肴品,破碗盏损了一地,门窗倒了几扇,并无一个女脚,惟有几个下人。到了福官房中,满地粉盒等件,画片粉碎,福官在床上将被裹头,哼声不绝。雅观楼见此情形,不觉心中难过难舍,到床边,将手轻轻捧出福官脸来,说非是我叫人打你家,前日你约我来吃酒,又接他客,我回去同人说,毕、管二人动气,喊了两百人打你家,我都不晓得。”福官说:“我们散家了,将来讨饭回苏州,大家各散,那敢怨人,恨不该做这受欺生意,遇见你这狼心的人,下这样毒手。你龙目看看,我不过是一死。指望与你相好几年,有个倚靠。”观保说:“事已如此,你且起来吃点东西,收拾收拾,等我送笔银子来你们置办。我今晚陪你过一宿谈谈,不可再接外人吃酒。”福官说:“再如此,是不要性命了。”雅观楼说:“如此狼藉,我们三人先回去,即着人送银子来你家。”当下四人回去,雅观楼说打得如此落花流水,要与他一百两银子。这些动手的也要汏化他分礼金。问:“需多少”毕、管但云:“随你意思谢谢。”再三问及,说:“不过每人把个鞋袜礼。他两百人,就要两百金。”他二人与费人才,干没两百金。当晚,雅观楼到了同兴园,这人家,把一家女人,都打扮得妖艳百出,齐齐出来迎接。真是目不遐接,止有福官不出,独坐房中,不施脂粉,齐眉边扎了个包头。雅观楼见了,不胜之喜。说:“受用了,吃些甚么东西”说:“我自从昨日一唬,心里时刻乱跳,才合眼就像那些狼人站在面前,我疑感是魂掉了。你今日要早些同我睡一夜,我神气才得复元。你出去吃酒,莫贪杯酣饮,若还迟了,我坐不住。我是为你来,才勉强挣起。”雅观楼说:“你不吃东西,我也不勉强你吃酒,要吃碗稀饭过夜才好。”福官说:“我晓得,你出去做席罢,多少人候着你哩。”雅观楼出去,勉强吃两杯酒,吃碗饭,就说:“我倦得很,要睡了。少陪诸位,得罪。”他们三人,各自归房不提。雅观楼进房,安慰了福官半夜,允了他呆包一百两一月,不接外客。他才回嗔作喜,与雅观楼如意畅所欲为。天明回家各散。雅观楼到园中套房,足足睡到日已正午,方才起来。自有玉郎、桂郎服侍洗脸。早饭后,免不得毕、管、费三人并新结拜弟兄到席,无非聚赌狎妓而已。不必烦叙。
看看中秋将至,园中桂花大放。想到尤进缝,如何半年不到越想越焦,只得借手谈消遣。约几个朋友,挂花厅赏挂花吃酒。有一班匪友,就来迎合。赞说挂花香妙,不可无酒。雅观楼依从,桂花厅设席。意在叫十番增福、增寿并小伴娘,又想约福官来,一同赏桂,为永夜之欢。却有一件扫兴事到,是晚竟罢宴而散。
尤进缝仆人自五月带病出饭店,每天走不上数里,一路行乞到了扬州,至八月初十日,到了尤家。见尤老实夫妇,将被盗遭杀、自己求饶得命、饭店染病、一路行乞来扬的话,说了一遍。举家大哭。尤老实夫妇要寻死,到是翠官哭过,还有主见,把他夫妇劝住。说:“我家的人,代钱府办事,人遭此恶死,我们三人到他家去,看他家如何说法。”尤老实说:“这句话到是的。”三人到了钱家,哭哭啼啼,说出如此这般。凤姐已大哭起来。雅观楼在园中与众人议论,怎么开心玩法。一闻此信,只唬得瞪目不言,赖氏在内,将凤姐劝住不哭,出来请教众人主意。那毕如刀问明,说:“此事须尊府善为安慰。据晚生愚见,尤兄之尸,谅已无着,被害之地,仆人亦不能指出。为今之计,取平日衣冠,招魂入殓,安葬,设灵位七七斋蘸,超度亡魂。”老夫妇养赡,也要出目,尤府高夫人,听其自便,如矢志守节,择族中有子承继,或无人,钱兄弟生子,须过继一位,以接尤氏宗祠。一定不易之良法,尤老翁夫妇谅无异说。”当下众人请尤老实出来,百般劝慰。尤老本忠厚人,也就依说,打发尤老一家回去。所有赏花之筵,变为烦恼之席。次日,如说办理。谁知祸不单行,尤老实因丧子,得病,不到五日,即呜呼哀哉。少不得一切丧葬事,俱钱家办理。足足忙了三个月,安葬后才得无事。这一场大变,有分教:
钱如流水滔滔去,还有狂澜在后头。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雅观楼发毒延高士 王二保拐物归故夫
话讲雅观楼,自办尤家事毕,又近岁暮。赖氏将帐目用度,约计三年中,自起房至捐官,一切已用过六七万金。目下尚有五万金家财,遂向雅观楼说:“自你老子死后,三年我约算已用去六七万金,此刻止存银五万金有零。若如此用法,再三年惟有大房一所而已。明年须要整顿过日子,不可如此乱动妄为。你又少了尤哥哥一个帮手,诸事都要谨慎。”雅观楼说:“不但尤哥哥,毕如刀又为甚么官事拖累,十月里被上司差人拿了,解到苏州,闻说收了禁。平日听见毕、尤等人谈闲闲,说某人在盐务中挂窝子,一寻几万,某人亏折几万。今日偶然想着,娘不用愁,明年我去挂挂窝子,或者寻几万银子。我听得人说,挂窝子寻盈千累万,精穷人暂时富翁。现在管嘉卿他已代着做盐务生意,我们明年办千把两银子试试何如。”赖氏说:“这交易同赌钱一般,有输有赢,我看见有人发财,有人冲家,此事办不得,不若明年还等我出去放债。盐务中人最吃得苦,这几万银子本钱,不愁不寻几万银子起来。”雅观楼说:“母亲明年放盐务人债,我只预备千把银子,叫管嘉卿代我挂笔窝子,试试何如。”赖氏点头说:“把新年过了,大家要出去办事。”年下琐事易过,雅观楼想挂窝发财,商之管嘉卿,正入他彀中,说得花团锦簇一般。雅观楼兑出一千两银子,下场不到三五天,竟寻有五千两银子,举家大喜,司徒庙演戏酬神。雅观楼初做生意即寻有五千金,更觉骄傲淫佚。
也是乐极悲生,不知下部怎么起了个鱼口,疼得钻肌入骨,茶饭不沾。赖氏唬煞,四处寻名医调治,加之外科再用言语恐吓,赖氏跪在医士前,求他救命,悉听多少银子包医,总不吝惜。此事有费人才说合,五百两银子包医。当兑一百两合药,完日后,要一百天不近男女二色,犯者性命不保。赖氏叮嘱儿子,切不可有犯。雅观楼疼得难当,说我若逃出条命来,从此诸事都戒。赖氏说:“好乖乖,你已诸事见过世面,那件事你没有玩过,不过如此而已。我代你各处许下多少愿来,好了代你唱戏谢菩萨。”雅观楼说:“我今上了药,觉疼得轻些,我到花园套房,住家中颇为不静。”赖氏不能拗他,只得让他在花园养病,贴身惟玉郎、桂郎二人服侍。外科一天看两回,指望收功,好得找项。无如两个怪物在他左右,不无有了余事,一时疮口迸裂,疼昏过去。赖氏唬得浑身发抖,即请外科来看。外科说:“我与费公说过,百日内不犯色欲。女色犹可,况系男色。非我误事,不能医好,速将药本找项见赐,所办药料,即刻送到尊府,听府上斟酌。”此刻赖氏惟有磕头,求他想法。他故意沉吟说:“目下非人参八宝不可,若无人参,此人不过今夜。还是府上办参委我代办”赖氏说:“都托太爷。”“如此,先兑出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我即刻带药来,迟则难保。”赖氏即着人,挑一石银子,送到外科家中。不多时,送了药来。果然药效通神,登时便转。赖氏此刻无法,只得昼夜在他榻旁坐卧。外科又托费人才,要另加药本五百金。赖氏此时,已乱了,只求人好,情愿把寻的银子用了,也不吝惜,一说便允。从此就在套房,服侍儿子,苦了那些玩友结拜等人,不过到门问候而已。
费人才亦无事办,费自幼搭上个雅观楼十余年来,吃用都是他的,身边有两千两银子,这银惧二保收藏。二保见有了此数,却暗自起了要去之念,叫小厮将做媒王妈叫来,只说要买珠翠花换首饰,把他唤进房中,叫约他男的某日来是。费人才出去,有事一天不归,将王二装作王妈儿子,同王妈来商议大事。如期,王二同王妈到了,费大娘并不疑惑。平时卖花走惯的,只说二保到客位买花,那晓他夫妻相会,到商议定了,如此这般行事。雅观楼养病花园,费人才除出去过宿,回家都早。一日傍晚归来,二保催他吃酒,早吃晚饭睡觉。说身子不爽快,将酒叫费人才吃。费有半醉,与二保上床,不无有例。办事件做过,乘费人才睡熟,二保起来打了一个大大包袱,均是细软物件。现物已做三四回预出脱了。起来开后门,费大娘问,二保说:“日间开门,恐怕拴锁不牢。”他出了后门,即有一乘轿子现成,将自己包袱放在轿内,即刻抬去,不知所到何方。且缓讲他下落,这办法都前日客位内说定。 费人才天明酒醒,见二保不在床,只说他起得早,也不在意,仍然睡着。及费大娘起来,见后门未拴,叫二保。费人才起来,不见了二保。回头进房,见箱笼二千金不见,细软皆无。费人才知道拐逃,母子二人气得发抖。有个小厮,却在前面客位厢房住,那里得知,真是摸头不着。平时并无外人来往,后来想起,止有卖花王妈妈,时常来卖花,十几日前他有儿子跟了来,在前客位卖花,不多刻就去了。问家中小厮,跟王妈来的人甚么样子那天小厮又不在家。费大娘亦未出来,但见二保拿了两对花进内,一直到今日。费人才一想王妈,从不带儿子出门,他儿子是在外头学活儿,那里肯跟妈妈到人家卖花,一定是老虔婆,把王二带来,将二保拐去。如今人是离了本城,问王妈是白话,他将人拐去,自然仍干旧业。几处婊子窟里,我都要找着,他同王二不得过门。费大娘劝说:“这样人到底野性,相宜由他去罢,不必张扬。拐去东西作少欠他的,他已跟你几年,只当在他家花消了的罢。挣两年,娶个经纪人家女儿,是个正理。”费人才不信,把房内不甚值钱物件,变换了二十两银子,思量到南京。他听得一娘在南京河房生意,猜量他们是熟人,必要投他。这一番上路寻妻,有分教:
桃花已逐随流水,苦煞狂蜂浪蝶争。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不惜千金买笑欢娱过半月 再迁一炬可怜母子乞长途
这回书不讲费人才寻妻,也不言二保下落。单言雅观楼,自疮口迸裂之后,赖氏日夜在他榻前,防闲将近三个月,看看完口。赖氏和他一床安宿,昼夜无闲。又不令玉郎、桂郎在他面前,这两个小厮渐渐进了内宅,凤姐也爱他伶俐,落得使唤。赖氏又另请内科,代儿子合人参丸药,恙后调补。外科因完口索找项,此时费人才又出门,都是赖氏当面交清。时交夏令,雅观楼可以起床行走。赖氏细细劝他:“过了夏天,欲来待你还福之后,再出门。”雅观楼要命,也就依了。内科又叫戒鸦片烟,他觉不能,先生代为想法,另合了一料丸药,每早吃三钱,百日后可以戒住。晚间吃人参丸药三钱,两种并行,到秋天自然身体爽健,百病不生。果调理到八月,雅观楼竟发了身,又白又胖,比前容貌壮观。赖氏此刻,到还欢喜。算下账来,可也奇怪,寻的五千金。自得外症到谢先生、酬神、唱戏后,用得一毫没有。赖氏说:“财去人安乐,此言不谬。”中秋日,赖氏母子,各归正宅。此时凤姐颇不喜雅观楼进房,说:“你就在园中,住过今年,调理身子。这场祸是你自己作出来的。”雅观楼说:“我此后再不做混帐事情,连玉郎、挂郎我明日把几两银子,也开发去。”凤姐说:“这小伙,留他出门跟跟你,少要到那些娼妇家去。他们人家妇女,个个有毒,靠都靠不得的。你今日要在家里住,只好睡睡,若要缠人,我是不能。你身上毒气未净,不要害我。到明年此日,我与你一样同床共枕。”雅观楼急得下跪求他,他就狠将起来,要到太太房里去说话。雅观楼见此光景,一团火热之兴,都化作冷水一般。原来这些话,都是玉郎、桂郎,教他这般说法。从此雅观楼仍在花园,或赵福官处过宿。又想要做挂窝生意,谁知有输无赢,不到两个月,都是管嘉卿一手把现物折尽,赖氏尚还不知。他家银子,都在银号中生息,纸上传情,两三回辗转,就已罄尽。地窖银子,起了新房,家中仅存几百两银子,尚不敷年下需用。雅观楼无法,欲与管嘉卿商议,管又是毕如刀在苏州供出,拿上苏州质讯。此时进退无门,茶饭俱减,凤姐并不问他。赖氏见这般模样,心下大焦,说:“观保连日神气大减,不知何故”因问观保,俱回无事。叫凤姐背地问他,凤姐便说:“他心又不知想到甚么邪路了,他有甚心事。”渐渐精神更恍惚,面目消瘦,只得到花园盘问他,他才说出银子折尽之由。赖氏由不得放声大哭。雅观楼亦哭,要撞山石,投荷池寻死。赖氏只得不哭,反来劝说:“目下已将过年,莫被人笑。把家中细软首饰,权当几百两银子,敷衍过年,明年再为想法。”岂知节下要千余金开发,真是茫茫无措,都回到新年灯节后。这个风声传出,外边人都晓得雅观楼报干,做了郭脚。同兴园福官,遇一个过路官买去。玉郎、桂郎,将园中玩物,硬行拿去典卖吃用。雅观楼反向这两个恶少手里要几两银子使用。又欠下福官家两月包银,又怕他家鸨子来索,也不能到。就在园中,与这两个小妖盘桓。看看正月将终,家中日用,非典不可。赖氏想到凤姐房中细软,叫儿子拿出来当。凤姐就大哭,要寻死。母子无法,思量把花园卖与人。人来买者,要连正宅。此时急卖,并园中摆设,一应不动,只卖了五千两银子,只得硬着心肠,立契绝卖。赖氏指望将几千两银子,从新放债,再整家园。雅观楼故态复萌,成交后诸事不作,先拿二百两还同兴园两月包银。这家把银子收下,说福官同母回苏州,一两月即来扬。雅观楼不胜败兴,开门头人留他吃酒,另选陪酒之人,他却不愿而去。赖氏家中,把银子勒住,经不得雅观楼用惯。这头当,兑下三千金,除还年节项外,仅存不足二千金。个月又输去千余金,所剩无几,专等找项交房。赖氏想,此刻不必寻房,当初费大娘房子是我家起的,相宜在他家居住,彼此不算。商之费大娘,费见此光景,恐怕将来事坏,房子准折与人,立锥之地俱无,不若做人情让他。随他把几十两银子,我去上庵,等儿子家来再议。这个说头,赖氏大喜。说:“送府上二百两银子,我母子权且栖身。观保稍有转机,仍将此宅与姨母居住。”房子说定,费大娘觅庵栖身。这里赖氏将住宅什物卖出几百两银子,同儿子商议过经纪日子。雅观楼说:“从此收心,家下用人一概开发,止留了玉郎、桂郎两人。”赖氏亦要开发。雅观楼与凤姐都不能割爱。他两人亦情愿服侍,过经纪日子。可怜雅观楼搬家,十分寂寞,不过拣个好日,晚间走过去。这些朋友,一个不到。若从此回头,二千金找兑,房价在手,尚可小康。又有破财星到同兴园,访得雅观楼有了房价,即着人来请,说福官到了,请他过去。雅观楼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两脚如飞,走到同兴园,要见福官。有开头同兴园人,取出苏州礼物,如龙井茶叶糕饼之类,外书一封,书写福官有堂妹名喜官,初次来扬,着他来服侍,随后自己即到云云。看过,即令唤来会会。这喜官却有几分姿色,雅观楼一见,满心欢喜。说:“名不虚传,真令人喜也。”一连就与喜官住了半月,指望福官到,做个双美合欢会。那知迟迟不到,这半月允下喜官衣裳,一切半月花酒之费,结算有一千两将近。虔婆开口同他借五百两银子,雅观楼说:“我明日家去,取来与你。”赖氏在家,见儿子迟迟不回,知道他在同兴园,日夜焦虑,如何是好。转是凤姐说:“留他玩死,我婆媳们过经纪日子。”这日雅观楼到了家,拿了五百两银子,交与鸨子去。赖氏问他,也不回言,就长行了。晚间喜官又向他说,叫他把银子找清他家:“省得他们说闲话,我们也玩得安逸。”果然,雅观楼又到家拿了五百两银子,交与鸨子。同兴园主意毒极,雅观楼随后来,不见喜官。虔婆回说:“他是到扬州来玩玩,适才早间有一苏州便船,他已回苏州去了。不过暂在我家与你盘桓,我家不能留他做伙计,他苏州有门头。”雅观楼闷闷回家,已无可消遣。又约人手谈,不到半月,把银子输得罄尽。赖氏几番气得要寻死,到底舍不得儿子。凤姐软物都寄在他母亲家,只随身几件衣裳。家中一天不当,就要盖锅。每天薪水,到有玉郎、桂郎拿出钱来。此时已没规矩,这两个小厮出入,也不分上下,不时凤姐与他说笑话。雅观楼已无可如何,这两个又撮凤姐把房子卖了:“你回娘家,我两人到你母亲家服侍你。”于是凤姐催促卖房,各人想良方吃饭。赖氏已没法说,才住了不到三月,即行出卖。此刻已无可如何,只得卖了二百两银子。赖氏说:“从前上万银子,尚且用完。此刻二百银子,从何办起。”凤姐说:“我回娘家,帮母亲做针线度日。你母子想个良方糊口。”赖氏说:“如今权且依你,分饭减口,我仍去放债,不怕你笑,当初从几千文起手,如今但愿观保不玩,他在家吃碗现成的,等我苦几年,再整家园。”雅观楼说:“我从此足不出户。”赖氏说:“若如此,我情愿替你成交。”凤姐连夜归娘家,玉、桂二人要去,雅观楼留他不住。赖氏在城根,寻了两间房子居住。岂知才搬过去,夜间即遭邻人回禄延烧,只逃出母子二人。次早赖氏来扒砖瓦,料想银子火烧不去。任凭掘地,毫厘没有。可怜掘了一天,一粒未曾下肚。雅观楼饿得睡在地下,四肢无力。赖氏无法,去到尤奶奶家门口,央人进去说被禄之惨。尤奶奶拿出两吊钱来与他。凤姐说:“他们房价银子,一丝未动,又来做色。”尤奶奶说:“人家遭此横事,只当做好事一般。还有女婿在那里受罪,此心何忍。”赖氏拿了二千文,在城外搭个篷子代人洗衣服度日。每天有百余文。雅观楼又将人家送洗衣服卷去,当了两吊钱,便同些无赖在赌钱场上,输得一文没有。人家来取,无处偿还,各人认晦气,将票要回自取。从此生路遂绝。赖氏到此际,向儿子说:“我如今也不怪你,是我该死不听你家父亲临终之言,致有今日。”雅观楼不知,说:“娘怎么讲”赖氏将钱是命得病,梦中神明指示,以及昧下西商十万银子,生他时见西商到门,一一说出。雅观楼到此时,有几分悔悟。说:“母亲,你何不早说,我也不至下流至此。”赖氏说:“是我该死,如今也不能束手待毙。俗云,一日不害羞,三日不忍饿。说不得明日带个篮子,上街讨些饭来养你。你在家中看着篷子。”雅观楼此时,良心发现,不觉大哭。赖氏说:“不用哭,且捱到那块说那块,或者你丈母可怜你,收你家去,我代他家照应,帮他收拾,不白吃他家饭。明日且等我上街,在他家左右行乞,也顾不得人笑话。”第二日,果在尤家左右。早有人把信与尤奶奶。尤知是他真穷,转出旁边邻人,送些饭菜与他,叫他别处去化。赖氏得了这些饭菜,忙自回去,与儿子同食。这里尤奶奶与凤姐说;“你家婆婆上街乞化,我们也难过。自然你家丈夫也上街了。我今得信,盛了些饭菜与他,如今莫若收他母子家来,把碗饭他吃。你丈夫一文也不把他用,自无处花消。”凤姐说:“他是偷嘴猫,将来到家,搭着东西,都可偷的。”尤奶奶被他说得,也有些害怕。后来又听得人说,雅观楼改装,更属不堪。原来城外火房恶丐,见他母亲上街讨乞,那些恶丐便来勾他入伙,说:“你坐在家中,等老妈妈讨你吃,也不过意。手头又无钱用,你又少年,我们和你扮出戏文上街,一天都有几百文。晚间回来,饮酒开怀,也是一乐。”雅观楼被他说动,说:“我们扮出甚么戏”那丐说:“扮出花鼓,你年少,做个花鼓婆,我上些当,做个龟大老,还有一个伙计扮个呆公子,我们行头有处租。今日到我屋里演演,明日上街。”当晚同去,剩肴剩饭,吃得大乐。第二天妆成,送与赖氏看。不由得大笑,说:“该死,活现形。”雅观楼说:“母亲你今日不用上街,我们晚间回来,大酒大肉,吃他一饱。”果然,晚间竟分有两百文,买些市脯荒饭,母子大啖一顿。自此遂以为常,恬不为怪。这一番出丑,装女乞化,有分教:
冷饭铺中添弱丐,可怜浪子下场头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周厚安重报故人子 观我堂明现三世因
不讲钱家母子乞化,单讲凤姐在家,时有玉郎、桂郎走动,有代凤姐解渴之意。适高翠官其夫,在外跟官回扬。闻翠官嫁人守寡,托说堂兄在外多年,到尤家来看堂妹。这翠官明白,出来即叫:“大哥,数年不会。”说了些出门的事故。尤奶奶叫人备饭,翠官陪他在客位吃饭。当时二人即定计,如此这般,二人会意。这翠官,是个允惯。他见凤姐已是件尤物,遂姑嫂二人,晚间商议。他便同他说出真话。说:“我却不能守寡的人。你而今有了玉郎、桂郎两个相好,我这几年实在不耐烦人了。”凤姐说:“你比哥哥年纪大些,怎么还如此作怪。”翠官说:“我不瞒你。”遂将当初事,说与凤姐。凤姐说:“怪不得嫂嫂这般洒乐。我们今生已莫想这般快活日子。”翠官乘便说:“你如果要做这快活交易,今日来的人,是我丈夫,他叫门跟官。我在家开门头,都是各人自寻饭吃。妹妹,你丈夫已下了地狱,莫若明日同我高大爷,到南京陈一娘家中,去过几年快活日子。”凤姐说:“母亲不肯,如何办法”翠官说:“自然肯,我去向太太说,到南京堂兄家暂住,避避钱家母子,眼不见为净。将来还有后累,被人笑死。一说包他必行。”果然,尤奶奶听了,十分合式,即请高姓来,重重托他。满口允说:“宾至如归,一切都不用置办。”翠官此时,即将房子退与房东,把家中什物变卖罄尽,只留几个箱子,叫一只大船,连高大在内,同上南京。凤姐又离不得玉郎、桂郎,翠官说带他去也有事他办。一帆风,直送到桃叶渡头,入了一娘河房。尤奶奶此刻知事已如此,且喜有自在饭吃,就不懊悔。玉、桂两人做了手下人侍席,也落得在花丛中热闹而已。只苦了钱家母子,二人指望尤家收他,谁知三五日举家都搬,不知下落,终日惟行乞而已。不觉就讨了三四年,雅观楼已过了二十岁。这三四年,扮女行乞,都不必叙。
一日,赶镇江会市,又扮花鼓。到了镇江,有钱是命故人周厚安,闻人说钱是命儿子装女行乞。当日钱是命因他为人周正,借一百银子,与他家中办理丧葬事,每年在店,俸金代扣。及至更店,钱是命便慨然说作帮项,不必归还。后来此老,又帮别家生意。数年前,曾于新正,途次退钱是命茶话。后闻其子日趋于下,钱是命又物故。念故人百金情重,俟此子流落下来,再为救他。今日果遇于途,疑是钱某之子,又恐不是,踌躇半日,说:“今日此地会期,他定来赶会要钱,不如问他一声,即问错了,亦不碍事。”于是抢上前,直接问装女的少丐说:“你是钱某儿子”这雅观楼一听,便住了花鼓,站下来不吱声。周厚安大声呼叱:“如何搭此等匪类,做此不肖事情,明白对我讲。我是你盟叔,要把这些匪类,都要枷打充发出去。”那两个丐者,见话头不妙,就逃之夭夭走了。周厚安把雅观楼带到冷静处,一座荒庵,买好几件衣服,叫他把女妆换却。问他肚中可饥他说早间吃了一饱出来。遂叫他混堂洗澡,带到家中,逐细问他,把十年所为,说了一温。周老惟叹气而已。说:“贤侄,你已二十余岁,我如今有几两银子,走广置货,来往发卖。我承你父亲帮我百金营葬之费,我岂肯忘本。你今如此漂零,相宜跟我到广,路上代我照应,另拿百金,代你置货,来去几年,可以成个小小人家。你家母亲,我着人接来,在我家住。你如今回不得扬州,将来少有进步,再为商酌。”雅观楼感恩戴德,在周家住了几日。赖氏接到,母子相会,同雅观楼磕了周老个头。周老连忙搀住,说:“尊嫂在舍下,莫嫌简慢。令郎事,都在我。”谁知赖氏在周老处,住了三日。周老行将上广东买货,不想赖氏睡到半夜,只听痰响。举家连忙起来看时,已呜呼哀哉。这一切身后事,俱周老置备。事毕,周老同雅观楼长行,一路直到了广东。周老同雅观楼进了洋行,周老出门,叫雅观楼看守货物。一连十余日,交易往来,他听得同住客人,谈说码头花艇,大有物色,遂动买花之兴,苦乏囊资。他听周老说,欠他家百金,他便把他箱中花边洋钱拿了一包,不问数目,直奔马头。但见花艇成阵,游女如云,眼花缭乱。正望间,却遇见一人,真是风流冤孽,原来是费人才。他寻妻寻到南京,会见陈一娘,说二保要在他家生意,因人数多,二保又年近四旬,当即辞去。二保在南京买了个十三四岁女子,认为己女,同王二上了广东。费人才赶到广东,盘缠已尽。及至遇见二保与王二,他寡不敌众。无可如何。只得央二保与王二说,在他船上做个相帮,代王二讨讨客欠,岸上招揽客人生意,没客仍与二保共宿。
这一日,雅观楼岸上徘徊,遇见费人才。两相惊诧。各叙毕,雅观楼正要上船,尝尝风味,难得他乡遇故。费人才知他脾气,遂约他上船。二保与雅观楼,素有交情,又将养女小保,叫出陪他。雅观楼自从行乞数年,此调不弹久矣。今一见美丽,如饿鬼得食,当夜在他船上住下,叫费人才将船开下数里,择僻静处多玩几天。这包洋钱在身,二保百般盘他。将近十日,二保与王二、费人才想法要吃他这包洋钱,到了半个月,费人才便向雅观楼说:“我们此地,船上行情你可知道我家小保同人过一宿,十块二十块洋钱不等。你已玩了半个月,论理不该开口,刻有一急事,要同你借一百块钱,开发使费。”雅观楼知钱玩尽,说:“今日再过一夜,明日将钱与你,我住某行。”费人才说:“就是我船送你回去。”雅观楼此时,大有心事。当晚与二保乐到半夜。是夜,月明如昼,满船人都睡熟,他便起来。二保问他,他回小解。二保说:“现成夜壶,何必上岸,莫吹了身子,明日回去,还要和你玩玩。我家小保,那里舍得你去,恨不得要天长地久,同你结发。”雅观楼说:“我看看月就来。”披衣上岸。但见水天一色,心中百端交集,进退维难。路旁有一块石头,权且少坐,心下踌躇,不觉体倦,恍惚间来了一位老妇人,走到他面前,即呼:“观保,休得胡乱思想,随我走,带你到一所在,你便明白。”雅观楼此时,正在无聊,也就跟着走到一处。似庙非庙,门口横匾书“观我堂”三字,进了门,见大厅三间,空无一物。三面粉墙,中间一面大镜,约广丈余。老妇人说:“你望望镜中景致,可以开怀。”雅观楼对镜谛视,但见里面现出一人,年近六旬内外,身体魁伟,手拿纸片等件,逐件交与一人。这人是他父亲钱是命,旋即不见。忽见赖氏母亲,手抱婴儿,平空安乐园一座,又在面前套房内,玉郎、桂郎同凤姐一床而卧,俨似一幅秘戏图。再望去,尤进缝身首异处,现出高翠官、陈一娘与众少年,河房酣饮。忽尔毕、管二人,披枷带锁,有二鬼牵之过去。转瞬见一村庄,一寒儒教书茅檐,诸徒环绕。又见一人,肩挑重物,劳苦不堪,自镜中过去。凡所见诸般,但见走动,不闻其声。雅观楼心下大悟,触起被禄之后,赖氏所说一番话。此时已知自己是西商投生,知凤姐与玉郎等是偿淫报,所见两般,不能参解。他知老妇人非凡,因跪下求指示。那老妇人说:“这教书者,是你父亲钱是命,冥王罚变一世穷人。这肩挑者是你母亲,曾索债逼死一人,罚来生辛苦一世,挣下千金家私,与亲生一子消受,此子即前生遭逼命者。”雅观楼听到此处,浑身冷汗如雨。老妇人又说:“你再看看镜中甚么光景”但见茫茫一片大水,忽粉墙上现出,上写是明明白白七言诗一首:
倚翠偎红总是空,前因后果了然胸。
今朝指尔迷途去,都付烟波浩淼中。
再回头,老妇人已不见,仍坐在一块石上。雅观楼起身高声吟咏这二十八字,惟末句玩味不出。忽然失脚落水,山水悠悠,流而不返。后不知所终。至今广陵城中,犹有雅观楼之口碑云。有观者,阅至终篇,题其词曰:
雅从平韵读为(犭亚),有号如斯半丧家。
况是夙因偿夙负,此间冥漠几曾差。
好色贪财尤进缝,偏教遇着雅观楼。
死遭妇手膏双刀,看下场头是不油。
迷香深处蝶蜂忙,狡兔无端匿绣床。
寄与世间营窟者,莫将断袖易闺房。
有笔知刀未足珍,周君高谊笃情真。
脱他水灾登衽席,世上酬恩见几人。
观我堂中镜照知,借神设教醒盲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