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观楼 - 第 1 页/共 3 页

雅观楼   檀园主人 编   前言   《雅观搂》四卷十六回,系清末风行的劝戒小说,叙善恶有报事:高利贷主吴某,刻薄成家,人送外号钱是命,昧着良心,赖得盐商在他家存放的十万巨资,自以为足够一生安享,岂知其子观保吃喝嫖赌,不数年间,数十万财产被骗、拐净尽,流落街头行乞。故事源于扬州的实事,所以书中时有方言,特别是以地方语音借字较多,如以“已”字代“也”字,以“只”字代“这”字。   是书有两种版本,一为“檀园主人编”的“芥轩刊本”,一为道光元年维扬同文堂刻本。流传不广。据阿英《小谈二谈》称:“此书系纪实,予曾于蔡愚道人《寄蜗残赘》卷五‘扬州雅观楼事’条中,得知其本事。”作者为竹溪逸史。但据蔡愚道人文中有“扬州人著有《雅观楼》小说,演述其事”一语,则《雅观楼》一书似著于《寄蜗残赘》之先。   目录   第一回 钱是命建楼求子   老西商索项投生   第二回 费家子跳离义学馆   尤老实喜得钱家婿   第三回 游平山乘舟邀妓女   进水关带醉闹娼门   第四回 钱观保结盟誓青楼   尤进缝作烟花月老   第五回 贺新年途间逢旧雨   感寒疾梦里入阴曹   第六回 过大礼三朝送殡   脱凶服七里完姻   第七回 茶坊私议诱花消   空地绘图兴土木   第八回 钱观保落水妄站龙头   赵福官定情诱尝鸦片   第九回 钱观保大宴雅观楼   陈一娘私探假山洞   第十回 雅观楼初请画观音   陈一娘复归旧夫婿   第十一回 安乐园玩灯起衅   女僧庵入柜藏奸   第十二回 尤进缝遇盗身亡   雅观楼捐官财散   第十三回 赵福官合谋迷浪子   尤老实丧命哭亡儿   第十四回 雅观楼发毒延高士   王二保拐物归故夫   第十五回 不惜千金买笑欢娱过半月   再迁一炬可怜母子乞长途   第十六回 周厚安重报故人子   观我堂明现三世因   第一回 钱是命建楼求子 老西商索项投生   诗曰:   钱财无义莫贪求,巧里谋来拙里丢。   不信但看新说部,开场听讲雅观楼。   这部小说,莫问出于何代。单讲一人,姓吴名文礼,住扬州,娶妻赖氏。祖父并无家资,从小未读书,不过做些微贱营业,赖氏兼代人家洗衣服,敷衍度日。父母亡过,只夫妇二人。因思没有出头日子,与妻计议。妻本打把市浪账人家女儿,父母在日,做些经手借贷营生,房产绰行交易,于放债一途,最为耳熟。因说道:“目下扬城,惟放债最易发人。我们设措几千文,先从八折加二加一,坠二钱印子钱不等放起,托菩萨,三年不打坌,何愁不成个人家。”夫遂依从办理。也是合当发财,不三年,就盘剥到千金有余现物。外人估他,有三千两家财。他又搭台开个钱庄,店号文盛,在一卖盐西商人家对门。   这西商在扬多年,卖盐为业,约有二三十万金盐本,与文盛共换银钱交易。西商无事,在文盛店小坐消遣,吴又善于周旋,且外面朴实,间有大宗银两与伊倾换,毫厘不欺,前后数年,西商信为正人君子。一日,西商闻得银主要来扬盘账,有收本之意。西商本无盐本,每年生意,却私下赚得十余万金,意在独得,不便入公,思量要隐瞒十万金,无处寄放。因数年与文盛交易,见其为人周正,谅不昧心。遂密约吴某至家,别室置酒谈心。屏退左右,西商膝地恳求:“寄放本银十万两。事平来取,当有重报,没世不忘。”吴某始而推却,继而坚求甫允。席散,次日西商即检点帐簿内凡可隐匿者,或根卷纲单智头盐课等项,陆续交存文盛钱庄。不半月间,已得十万金之数,家人不知。况且纸片财物,毫不惊天动地。吴某收下这宗银子,少不得回家与赖氏大娘谈及。谁知赖氏一闻此言,即起昧良之见,意在鲸吞。吴某说:“西商与我,数年交易,每年公平正道,都要寻他几百金。他待我如骨肉,何忍为此不义之举。天理难容,来生变驴马填,还不知几千百世才得还清。”赖氏又道:“老爷非也,这分明是西商前世欠我家这宗银子,今生来还宿债。不然如何不凭人交待,又不要立店票。分明是鬼使神差,来了此一段公案,只管放心享用。日后来取,我自有妙计。”吴某被一席话,心已活了。说:“依你如何办法”赖氏道:“明日将店过人,另更字号。我们远远寻一所房子居住,总以僻静为佳,改名换姓。他是同你对面做的事,即一时会见,直装做诧异笑话,看他如何分剖。他若是到我家来,我自然会开发他,你不必会面。”吴某道:“就是心太毒了。”赖氏道:“一不做,二不休。现钟不打转撞铜,你我快活一生,连子孙都穿吃不了。”这番议论,登时吴某把心改变了。次日果然过店与人,另更店号为大盛钱庄,一切照旧不动,所有西商寄放之件,都存大盛号,一分生息。另迁一所僻静房子,更姓为钱,名士俊,他却有个命意在内。当初从几千文放债得手,可见钱是贵重东西,遂以钱为姓,消受十万之富。真人鬼不知,深藏不露。更兼俭朴,鲜衣美食从不入门。外人但笑他一文如命,谁知他有这股横财。亲友因见他如此悭吝,遂呼他为钱是命。此是人不足,赠他的个绰号,连作小说人,此后已称他为钱是命。   这钱是命,亦由人笑骂,落得自己有钱快活。俗语说:“银上万,无边岸。”这钱是命却有心机,想到十万金一分息算,每月利有千金,仍有别项。就于床下起一地窖,以为藏金之窟。自歇店搬家以来,足忙了个月。同时,西商银主已到,盘账结算已约个月,方才事毕。银主回家,西商另行章程,再办生意,约有个月。   一日午后,到对门闲坐。众伙计招呼,免不得说些久违套语。西商旋问:“贵东有何公干”伙计遂将旧东过店、新东某某更名大盛、旧东迁居某处,一一说知。西商大惊,旋即回家。暗想道:“某人若拐这宗银子,就该远走高扬,如何乃搬在本处搬家亦人之常事,况此人诚实不欺,或者代我收藏这宗财物,不便存留在店,亦未可知。此人大有古风,明日且去会他,自然明白。”西商忖度已定,次日午后,带一短童,一路问到钱是命住处。谁知昨日伙计不曾谈着更改姓名,仍问吴某。邻人总回:“新迁钱姓,并无吴姓在此。”西商又加惊诧,只得独回。自忖说:“是了,此人代我收藏这宗银两,他怕风声耳目,因而更改了名姓。说不得明日大早去,直接叩门请会。”   次日大早,西商仍带短童到门。事有凑巧,钱是命开门小解,劈面撞见,不无有些面赤。招呼入室,惟以闲话虚词托散。西商不耐,即开言说:“向蒙大德,刻刻不忘。”钱是命依妻言不答,装作不知。西商又说:“托收存之项,连日事定,早晚来取,仍当重谢。”钱是命作大惊状,说“与台翁丝毫无欠,有何存项有何凭据可有文盛印票”这一句话,把个西商问得无言,真是满口衔冰。赖氏大娘在内听见,恐怕其夫不能抵赖,连喊:“老爷进来说话。”钱是命巴不得脱身,连忙进内,说:“就来奉陪。”赖氏大娘在内,撒泼说:“我家丈夫,在外与人共事,清清白白,并无分文不清。如果有银,在店定有文盛印票,取来一对,照数归结。”西商听如此言语,明系夫妻串同抵赖,有口难分。只得叹气而回,自悔当初晦气,有万千“早知道”横塞胸中,又不可告人。终日抑郁,不数月抱疾,旋登鬼箓。死之日,家人但见切齿恨恨而终。   钱是命闻得西商物故,放下这条肠子。夫妻二人,辛苦拾有余年,年近四十无子。赖氏望子,各庙烧香许愿。遇石将军狮子显灵,都要倒倒;上念佛会,偷罗汉帽,下土地灯,攀桥砖,偷番瓜,无一不做,都是空谈。与丈夫商议,想到家中屋后有一空地,约亩许,建造一楼,供观音圣像,朝夕焚香,“虔心求他,自然有灵。俗语说得好,就是铜铁铸的菩萨,也要把他心烧软了。”主意已定,次日即唤匠人估定,不日起就一座高楼,单供大士。钱是命又央左近义学馆先生,起个楼名。说此楼只供观音,余者不供。先生起“惟观”二字,惟者独也,言其惟供观音也。择日上匾,夫妇朝夕焚香礼拜,每月吃斋无间。可也奇怪,不到半年,妇已怀孕。自此上楼礼拜,俱钱代劳。看看足月,一切生子应办之事,早停停妥妥,齐齐备备,专待足月分娩。到期,钱是命坐客位内,恍惚间见西商直入后堂。欲向前拦住,忽闻小儿啼声,旋有妈妈出来,恭喜老爷说:“生了官官了。”钱是命不语,心里明白,肚里有句话却未说出。做小说人代说,他说是“讨债鬼来了。”赖氏却从心眼里欢喜出来。他也有句话,索性代说,他说是“亲生子著已财,带个会伢子养,终是别人骨血,那有我这滴滴亲亲的好。”他夫妇心里的话也太多,不必赘叙。   单讲吉日洗三,稳婆问乳名、拜娘娘,赖氏说:“我这儿子是求观音赏的,叫个观保罢。”当日亲友道喜寥寥,因素不与人交接,不甚热闹。始而钱是命无子,望子甚切。此时反闷闷不乐,这件事又不好向赖氏说出,惟有自己寻思说:“从前若不听妻言,焉有今日,那晓冤家债主,如此顶真。细想来,这宗银子,却是我夫妇代他看守,嗣后不必吝惜。将来他把十万金用完,终不成我自挣的几千金,他讨去不成。”所以此子,除衣服装饰外,凡有微疾延医,药饵药金等费用,周岁内已用去二三百金。周岁外出痘,又用去千余金。看看六岁,思量请一塾师,教他读书,指望将来他把银子用尽,尚可教书糊口,不致流于乞丐。岂知此子是来讨债的,总不上你心路。这钱是命请师进馆,有妈妈抱观保出来拜师,代他起名世英。初读书,无非《千字文》、《百家姓》,喜得聪明,一遍成诵,不用费事。只终日不肯到书房读书,兼赖氏惯得骄傲性成,竟是随他如意上学。钱是命暗想:“此子尚小,不知上学规矩,须觅一附从孩子上过学的,让他看看样子。”男有邻人费姓小儿,计年十岁,无父寡母,藉针指度日,一向在义学馆读书。钱是命到他家,一说便成,次日即送儿子到钱府上学。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家财散尽从今始,十万花银作雪消。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费家子跳离义学馆 尤老实喜得钱家婿   说这费家小儿,名人才,在义学读书二载,只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大学》、《白文尚书》未终篇。八岁入义学,把一堂学生,都遭他带坏。不但顽皮第一,还叫同窗小儿家去榆钱,他代买耍货、吃物,于中取利。或踢球、跳鞬、跌三星、打墙迸种种弄钱,诱引花消。每每败露,人家闹到塾中。先生几次要逐出门墙,念其寡母在堂,勉强二载。今闻附从钱宅,喜得冤家离眼,深为钱小官虑。业已事成,听之而已。   这费人才到馆,书不会读,自不必言。引人花消,故态仍是不改,较在义学尤甚。钱观保始而怕进书房,今遇费家儿,竟寸步不离馆地。若互相砥砺读书,岂不是件美事。无如专听费家儿引诱之言,随便说件东西,即刻就要钱买。稍一展转间,放赖打滚,哭僵过去。赖氏恐他因气染疾,一说便依。还要费哥哥去买,他才欢喜。凡有要货,无不买到。虽上书房,竟终日在戏房一般。先生自忖道:“我年逾六旬,在学多年,处馆多年,此馆如何教法。父母姑息如此,功课不严,师之咎也。意在辞馆别图。光阴迅速,又到次年,他处又无馆地,只得来冷坐。   一日,先生叫世英来:“我问你说,你家请我来教你读书,你尚聪明,非费生可比,可以读书上进做官,岂不荣宗耀祖,连我面上已有光辉。”观保说:“先生,我家银子多,将来买个老爷做罢。这书苦苦恼恼,读他勿的。”先生点点头,微笑说:“罢了。”又叫费人才说:“世英可以读书,他不肯读。你实不能读,终日引世英皮顽,不是长久之计。你也要认得几个字会写几个字,将来学个生意,也可以养老母。”这费人才说:“我会弄人钱,何愁母亲没饭吃。”先生亦点点头,暗说:“罢了。两徒如此,此馆不能教。明年无地,亦不能在此。”次年先生辞馆,钱是命依赖氏言,说“小儿十岁外,再请先生,功课从严。这八九十三岁,听他随意读书。”先生唯唯,暗忖道:“如此惯法,到十一岁,便尼山设教,已化裁不来,敷衍三载,再作别图。”到三年,是钱观保十岁。赖氏说:“罢罢,小孩子养到十岁,生日已该代他做做,下个长寿面,办几席酒,请些亲友来热闹一天。”钱是命一说即行。到日不过几家亲眷,并无朋友,只有个尤姓字实夫,为人朴实,人遂呼他老实,生有一男一女。男年十九,女十岁,与钱是命有通家之好。观保生日,尤奶奶带小女凤姑来拜寿,留子在家看门。尤大娘虽年近五旬,十分俏丽。凤姑更算件尤物,生得乖巧伶俐,有几分姿色。钱是命一见便喜。赖氏心已喜他,当日事过,次日赖氏同夫计议,说:“尤家小女,好个乖巧女孩子,喜得,已是十岁,若配我家观保,到也门户相当。”钱是命道:“我也有此意。从古无对面说亲之理,须凭媒氏撮合。伊家允了,择吉下个求书,也要通知亲友,此为人一生之大事也。”于是央媒,一说即成。那知尤奶奶亦有此意,看定钱观保,欲做女婚。故此媒人无多话说,专候择吉起红,俟五六年后,再行择吉议娶。渐交腊月,先生决意辞馆归家,钱亦不留。钱是命思量,儿子已大,须请位举人进士为师,自然儿子有用。这五年的先生,不过是个老秀才,他的火候已退了,因慕名请一位新中举人。他以为:“举人滥不济事,教人进个学,唾手可得,谅不难也。”这一日,举人进馆,与前监师大不相同。室则张灯结彩,席则海错山珍,邀两位在痒朋友作陪。当日到馆,不过派些功课。到了次日,进馆先背书。观保死记背去,费人才连宇尚认不得。先生说:“世英敷衍皆得,明日不准死记,如违定责。费生全不能读,去年先生如何教法”观保说:“我们读书,是如意办,这书房人叫做个如意馆。”先生说:“我来教书,是不能如意办的。”观保闻说,心里暗忖道:“这个老儿顶火呢,我会赖在家中不来看,他能进来拿我。”有了这下流心肺,他一溜烟就走家去。先生着馆童喊他进馆,赖氏反代他说谎,说:“官官有些肚疼。”并喊费相公进去和他玩耍。这孝廉做诸生时,未教过这宗纨绔馆,对此不觉难过,他便引经书两句,说是“教不严,师之惰,我岂可无功食禄,坐享脩脯乎。明日将朴作教刑,略施夏楚之威,反其骄傲之习。”次日,两生进馆,先生先欲责观保不禀明逃学之过,要责十下。这观保从出娘胎肚,连重话没人敢向他说句。从前塾师是说明,不加朴责,随他高兴读的。今日平空如闻霹雳,不觉放声大哭,就地一路十八滚。其实未曾打一下,他就喊出:“救命,打死人”的刁话。赖氏在内听见,吓得魂不附体,跑到书房,就将观保抱家去。乖乖儿子叫了有几百遍。先生没趣,连早饭已不暇吃,就到荐馆人家,一一说知。荐馆人说:“他家原是娇生惯养,不能照资格规矩,我去会钱某,代足下申明,明日仍进馆,敷衍终局可也。”其人向钱说“令郎不受师教。”之意,钱百般陪小心,要求先生慢慢化导他,自行登门叩请,因而进馆,听钱费二子如意上学,自己转可用会试功夫,希冀释祸,免作活狲王也。又糊混个月,到底于心不安。一日,二子偶到书斋,先生说:“你们久不读书,我在此已无益。尔等玩兴已该稍减。今不教尔等读书,出一对与二子属之,直作闲玩可也。”观保欣然。师出“映雪”二字。“向曾与尔等,讲日记故事说过。”观保随口即对“贪花”。先生欣然,认作对“探花”二字。随说“我再续上几字与尔对。”遂作“映雪曾经千万卷”句。观保道:“有了,‘贪花不满三十岁’。”先生不悦,恨声道:“平仄不谐尚是小病,语太不吉祥,如何出口作此语也。”问费生:“对有么”挣了半日,只说“开花”二字。问能接下去否?他便随口说:“开花冲了一人家。”先生大恨一声,说每况愈下,呜呼难矣。二子须要读书,变化气质,不可流于轻薄,贻祖父忧也。”观保口虽不言,心里暗笑。说:“好肉头话,我们还是同费哥哥街上闲耍去好。”一溜烟同出了书房,不知闹到何处去了。岂知人越大玩头越甚,凡一切玩笑之事,费人才无不引观保入局。渐渐由门户到上街,教场看把戏、西洋景、掷糖、赶羊、吃茶、跌成无一不为,每日都要带几百文出去,回来总有东西到家。赖氏反喜得儿子有伴,出去玩有照应,可以放心。还要叫裁缝,代观保做身新衣服。他丈人家有个大生日,是他舅子二十岁。从小在他家玩,如今做了亲,岂有不到之理。这边赖氏要打发儿子拜寿,尤奶奶在家已与尤老实议道:“我家大学生本月二十岁,也该请钱奶奶来玩一天。去年观保十岁,我家扰他一天。如今做了亲,兼可就此接女婿上门,嗣后也好来往。”尤老实说:“言之极是,免不得备个舆金名帖,到钱家具请他们。”一处忙出门,一处忙生日,约有几日。闲中且将尤老实儿子,略叙几句。   这尤家子,名乐山,字静峰,从小刁钻情性,曾读书,勉强完篇。现随波□县府试人。因他狡猾,呼他为尤进缝。他到了这天生日,钱氏一门都到。钱观保一见了尤进缝,如半天见月一般,就拉住尤进缝不放手,就要同他上街玩耍散心。尤奶奶暗喜,心里说“姑爷同我家儿子自幼这般相好,将来我家儿子不愁没事拉扯。”到晚席散,观保还叮嘱“尤哥哥,明日到我家去。”从此尤进缝不时到观保家来,与费人才合同一气,只糊弄观保一人。叙他两人家世,在《封神演义》中是封王两个臣子,一名费仲,一名尤浑,却是他家始祖。真乃遥遥华胄,谁想于百年后,子孙同入钱门。此是书中闲话。   不觉一岁将终,先生解馆,公车北上。钱是命向赖氏说:“尤亲家儿子,县考复试,我亲见团案上,每次取在第一,不知大案怎么就低了。他不知新例照报,名册写草案。”意在请他代馆,儿子不致荒废。赖氏闻说:“此举甚善,明日同尤亲家说知,早晚即可请进馆。”只因尤进缝此番进门代馆,有分教:   钱家气运应当败,狼狈为奸鬼在门。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游平山乘舟邀妓女 进水关带醉闹娼门   单讲这尤进缝,巴不得到钱家走动。一闻代馆,欣然欲往。尤老实恐他学问浅薄,难为人师,未便即允。尤进缝说:“我去陪妹夫读书,自己且可用功,免得在家,终日三朋四友,拉去酒食,不无多费。太亲翁真一举三善,晚生敢不从命。”尤老听他所说甚喜,钱亦喜。当下无话,次年择吉期,请尤进缝来代馆。其年,费人才十六岁,钱观保十二岁。费读书几年,不过作公子陪堂而已。观保四书尚未读完,尤进缝来,又添一位玩朋。况不拜从,并无师生之谊,无非豺狼之交。钱是命也不另请先生,就是尤费二人,终日陪相公游荡。每日在书房日少,游玩日多。这费、尤二位,得了个钱观保,视同鱼肉。钱是命见如此光景,心里明白知道,十万金要出窖了。“事已如此,姑且听之,十万银子随他用罢;我自挣几千金,便金钩子随他也搭不去。再过三五年,替他娶了亲,我两口儿把几两银子携去,削发入空,了结此生。这作做场春梦。”因此,听儿子玩去,赖氏又不管儿子学好。渐渐一年过去,昔日举人先生北闱未售,又在本京教书。到了十三岁,钱观保一切皆知,渐渐愿头不是从前光景。早间茶点徽面,中要点菜吃饭,晚间还要约几个说书唱曲,猜拳行令,饮酒开怀。每天总有两桌。闹了一年,钱是命虽看得达,到底怕人闲语,说某人不能教子,将来倾家败业,因与赖氏说:“儿子今年十四岁,看看成丁。如此玩法,终非了局。外人骂我们夫妇不能教子,将来不好。”这番话未说终,反被赖氏抢白了几句,说:“我家银子,够他一生玩吃不了。等他娶了亲,养了儿子,难道还这样玩呢他自然收心,你不必过虑。”钱是命叹口气,说:“罢了,听他闹去罢。”赖氏当即将费、尤二人请进去,说:“老爹如此云云,他是个不曾开过眼的人,要把儿子,也学他做个鬼不搭。从今以后,拜托二位,同观保每日出去玩耍罢,银子到我这里取,不必在家惹他说些霉话,得罪了朋友,叫儿子怎么做人。”费、尤二人同说道:“太太如此行事,光明正大,真扫眉才子,巾帼丈夫。晚生二人,敢不惟命是听。包管兄弟出去,没得苦吃。”赖氏千拜托,万拜托,把个十四岁儿子,交与这两个冤家,听他摆弄,分明有鬼撮合。看官不可不知,他两人巴不得要带观保出去游走,因碍着他父母不便,平日不过到教场为止,游湖惟每年扫墓二次,龙舟从未看过。今得赖氏之言,喜出望外。   时维首夏,芍药初酣,二人公议:“次日湖上看芍药,永日一乐。要他十分快活,我辈均可润色。”尤进缝说:“岂曰小补之哉。”   到次早,约观保。赖氏说:“带几两银子,出去使用。”尤进缝说:“有我去,一文不用带,明日叫他们来取。”赖氏更把尤进缝当作好人。果然踱到码头,就有舟人招呼上船,一切停妥。原来尤进缝,玩头门中无不认识,又处处代人帮衬说好话,自己从不出钱。别人钱拿做人情,故脸面极好。钱观保见如此光景,如得命友,思量要和二人拜为兄弟,作同胞手足一般,此是后话。当下船出虹桥,红日方中。假馆午饭饭毕,船到三贤祠,看芍药男女杂遝,一时毕至。观保眼都望花,真个心花儿大放了。回船上平山,复登尺五楼看花。尤进缝促登舟:“泊花台左右,看来回船只,看女戏子唱船,晚间看灯船打招。”二人说这番话,把个钱观保说得,喜从心上起,笑向脸边生,眼睛都望定了睛,不暇转。刚望间见一只划船,荡桨而来,坐两个打辫子的女郎,又两个梳大头的女客,船头坐一半老婆子。观保不知何等人家女眷,因问费、尤二位哥哥。这费、尤乘便即说:“你不知道,此是湖上唱大小曲的女玩友,前在家中是男玩友,这两种人,是天地生下来代人消愁解闷的东西,下酒开心的物件。为人在世,不可不领略。也有两句话道得好,若无花共酒,神仙白了头。”钱观保说:“我们可以教他唱唱么”费、尤说:“一呼即至,何难之有。”尤进缝复说:“妹夫万安,包管如意。”于是尤进缝着船家到码头,重雇大船一只,将划船四妓,安插大船,泊于僻静,邀请观保上大船,所坐划船,俟酒后赶快送归。这观保上大船,四妓招呼三人入座。少不得茶烹盖碗,烟喷铜壶。俗套毕,观保无言,反觉害羞。这尤进缝要开他玩窍,倩女优等唱艳情小曲,荡其心志。这观保始而腼腆,继而轻狂百出。夕阳将坠,早有送席人到。尤进缝把钱观保安置上横坐下,两个打辫左右,两个人头坐小妓下,费、尤坐下横。席间猜拳行令唱曲,各献所长,总要得一人欢心。原来尤进缝酒量极大,凡观保输拳,俱尤代饮。更余,船家催回船,恐城门之阻。观保恋恋不舍,恨不得乐到东方既白。这两个小脚色,一个苏州人氏,姓赵,小字福官,约年十二三岁,尚未梳拢。一个姓陈,系有夫之女,因夫行一,呼他为陈一娘,系本地人氏,约年十六七岁,已在风尘三年,虽不十分姿色,却有一段迷人伎俩。把个初出甲的观保,盘得难解难分。临别时,还携陈一娘手,约到后日湖间欢会,千万不可入他人之局。湖上归来,约有二鼓。费、尤送观保归家各回。赖氏见儿子回来,说:“乖乖今日玩得好有甚玩头,说与我听听。”观保细述一遍,赖氏大喜。说:“好儿子,见过世面了。不知用了几十两银子,怎么一文不要?你家舅子才算得个市面上人,脸面不小,须要学他行为。你家老子是个活死人,万分无用。”闲词不叙。   次早,费、尤二人到了钱门,直入内室。观保未起,早有赖氏出来。“难为二位,你家兄弟玩了家来,连睡着都笑醒了。我这里有一封银子,交与二位开发,候用完再来取,不必家中言及,老爹晓得,又有厌话,累我母子受气。”费、尤二人答应:“就是,包管机密,老爹不知。”原来钱是命,自生观保后,就在惟观楼居住,与赖氏分榻,十有余年,意在仟悔前愆。故观保玩闹,都不十分晓得,终日惟跪求大士,慈悲解结。   且言费、尤同拿了银子,到茶馆中,每人先拿十两银子用,以为进财。开发船钱、酒馆、堂名一切去十余金,余银为次日游费。到第三日,观保起来,专等费、尤来约,二人傍午始到。观保怪其来迟,二人说过早寂寞,何趣之有。三人同到码头,有前日船家招之上船。尤进缝叫船家拢双喜堂带人。船家说:“双喜堂赵福官、陈一娘早间院道爷们带去看花,吃上顿饭,傍晚始回家中。只开门东家高翠官,伙计王二保,他二人前日湖上陪过酒的,就他两个带了玩玩罢。”观保说:“没得陈一娘,我都不要。”说着,船到双喜堂门口。翠官同王二保在搂窗看见,忙出来迎。连说数声:“得罪,晚间请来吃酒,把福官、陈一娘留下奉陪。”观保不乐。尤进缝说:“晚间不可再留他客人,我辈空走扫兴,再不替你家邀姑爷了。”说着船摇出水关游园看花。午饭上平山眺望。观保终是闷闷,如有求而弗得。尤进缝思量,何以为观保解忧遂不等到晚,移船总口处泊,即着倌人送席到船,他借酒意,说风月笑话,观保稍觉色喜。正笑语间,见一只快划船,摇桨而来,上坐赵福官、陈一娘,从观保船傍经过。观保喜从天降,认作他赶来入局。那知这两个小脚色,总招呼了一声。一娘回望观保,丢了个眼风,船竟不顾,直入水关。此是门头人家,勾人入门俗套。观保不知,说:“他们到我船上唱个曲儿,陪我们吃杯酒才是,怎么这等大模大样。”尤进缝乘酒兴,遂骂道:“这些贱媚根,把妹夫不当人,欺你年幼。约几个武朋友,弄场祸他,叫他上门磕头。今日且等我先去骂他一阵,以消妹夫之气。”观保说:“我们且到他家去,看他如何,再把祸他不迟。”说着,天气将晚。也是合当有事,观保虽迷恋陈一娘,尚不敢到他家去。费人才又怕有祸,不能抵挡。独尤进缝乘酒兴,将到水关,大叫进关。船家答应,抽跳进关,重访秦淮佳丽。到了双喜堂河房门首,尤进缝抢上几步,进了耳门,就从门口一路骂进去说:“我们三日前留的人,怎么今日同人游湖,老爷来把你几间牢拉吊,不许在扬州混这个帐。”惊得翠官,连忙出来陪小心,带扯带拉,捏腰捏手,推入自己房内,亲手捧茶递饮,说些恩爱软语。初来,尤进缝有万人莫敌之威。到此温柔乡中,只好作饧糖也似。那边王二保把费人才邀到房中,无非俗套样子。单言陈一娘,把观保招进房中。观保就问:“我在船上,望你到船上来吃酒,你怎么就赶回去”一娘说:“我特为赶到家收拾,等你来,我们亲热亲热,做个亲家。”说着,将茶递与观保,说:“请吃茶,我献丑,且来唱只小曲你听。”一娘将琵琶拨起,唱道:   千山万水将你盼,盼到跟前已是枉然。想当初山盟海誓,两相情愿。到如今有了新人,你心改变。你只图新鲜,不愿长远。恨将起,喝口水儿将你咽。   唱毕,一娘媚态百生。观保初次攀花,如入桃源仙境。那边费、尤了事出房,邀观保同赴花筵,各携相好,比肩而坐。饮到更阑,尽欢而散。费、尤送观保归家,叮嘱不可说出到双喜堂云云。观保点点头晓得。这一场大乐,有分教:   从今只喜秦淮水,除却桃源不问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钱观保结盟誓青楼 尤进缝作烟花月老   话讲观保游湖归家,不免赖氏要问,只如前日云云。赖氏无词,令其早睡。次早观保起来,一人独坐书房,想到昨日:“一娘待我何等恩爱情重,天下无此好人,须要同一娘枕席一宵,便是天上神仙了。记我临行,他还约我今日畅叙幽情。可怜,泪珠儿都要滚将下来。我只得硬着心肠走出,今日一定去会他。此刻费、尤两个哥哥,怎么还不来。”那知费、尤已到,观保一见便说:“今日须到双喜堂走走,不可失信。”尤进缝说:“这不难,恐怕太亲母不允。”观保说:“母亲托你二人带我玩的,他有甚话说。”尤进缝说:“不能过夜,早去早回。”观保说:“也罢。”就拉二人同行,此番又到双喜堂,观保熟径,直到一娘房中。一娘梳洗方毕,摆上茶点,观保与一娘同吃早汤。尤进缝在外,着伊家办中晚两顿,永日宴乐,外客概不准接。早饭后,费、尤同高、王二妓抹牌掷色为乐。观保不博弈,只与一娘在房中,寸步不离。写不出他千般缱绻,万种缠绵之态,连午饭也在房中与一娘并坐而食。饭后无事,一娘问观保贵庚,观保说:“我今年十四岁。”一娘便叹口气,不觉珠泪欲下。观保不知何意,双手捧住一娘粉面说:“你有甚苦恼说与我听。”一娘说:“我的苦处不能告诉人,惟有一时自己想想,淌淌眼泪就罢了。”一娘始终不说,观保无计,说:“你再不说,我就跪在你面前哀求你说,把你心跪软了。”一娘说:“我说也是白说,不如不说,留你跪去。你要我说,除非你娶了我,做了结发夫妻,才对你讲。”观保说:“我一定娶你为妻,你肯嫁我么”一娘说:“我正为此事伤心,你今年十四岁,记我当初十四岁,嫁与陈大这狼心忘八,把家资荡尽,去年将我送到双喜堂接客。今年十六岁,从未遇见个好人。似你这般样,风流儒雅,待人又好,恨不得与你生同罗帐,死则同坟。想我生来命薄,那里有这样福气,都是妄想,空流下这几点泪来,反惹人笑话。”观保听这番话,到认真哭起。一娘将他嘴按住说:“你放乖些,都是我这贱人嘴快不好,累你流泪。”观保说:“你的心事,我已明白,你是真心要嫁我。但我十岁,父母又代我订了尤家凤姐,如何办法”一娘说:“只要真心娶我,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你不曾听过弦词《十美图》么”说着,观保就双膝脆地,对天发誓,说:“我钱世英若负了陈姐姐,不来娶他,就不逢好死,永坠地狱。”一娘自跪地发誓:“我若负心,不跟钱小官到老,叫我也不逢好死,永坠地狱。”当下二人私盟,费、尤不知,只道他们两人做混账鬼事,也不问,信他另有手谈,消遣生活。到晚席上,费、尤与二妓百般戏谑,惟观保与一娘正容端坐,彼此另有一种相亲相近之意。虽费、尤这般狡猾,都猜不着。当晚花酒各散,观保归家。赖氏说:“今日又玩一天,也要歇歇。花市已过,到龙船市玩两回罢。”观保说:“今日不曾游湖,到戏园看戏,晚间小饮步月而回。”赖氏说:“也好,还有一件事,银子大约用完,不可累他们两个哥哥,再贴钱同你玩。明日拿封银子,交与你舅子代你用。” 一宿无话,次日观保又独坐书斋,暗忖说:“怎得将陈一娘娶了家来才好。若还母亲不肯,我就假意寻死吓他,不怕他不肯。须得尤哥哥来,同他商议。”是日费人才有事,尤进缝一人来。观保见他到了,忙说:“我正要着人来请你,同你到茶馆,有要话相商。”尤进缝说:“家里说罢,无非要想双喜堂叙旧。”观保说:“非也,难得费兄未到,我和你静处一谈。”二人到了茶馆,观保将昨日陈一娘订盟之事,说了一遍。尤进缝说:“只要舍得用几千金,包管到手。所虑太太不肯,我就无法可使。”观保说:“这要待我办成银子,尽有得用,不怕太太不肯。”尤进缝说:“此事长在我身上,今日午后,双喜堂走走,你在家中权且瞒着,只到用银子时,再去大题神通。”说着,观保从袖中取出一封银子,交与尤手。尤进缝说:“差得多哩。不到用银子之时,这几两银子不够赏他家下人。”观保说:“此是母亲,恐怕这三四天内银子用完,存封银子你身上用,不必算甚么账。”尤进缝说:“我权存下,过一日到底开一清账,交太太过目。此刻有件俗事,下午来约你,到双喜堂吃酒。你两个郎才女貌,真一对玉人也。”各散后,观保下午,门户望尤进缝。刚望得他个影儿,即迎上去,拉了同赶到双喜堂。尤进缝自与高、王二妓鬼混,观保抢进一娘房中。一娘并不抬身,说了句:“你来了,昨日的话你记不得了”观保说:“我怎么记不得,今日到你家特为办这件事。有尤大爷说合。”一娘说:“我又下了火坑了。”观保摸头不着,急问缘由。说:“我没造化,昨日你在我房中,我二人对天发誓,我家忘八在外,将我呆包与院上个公子,即前日游湖那个本京人,呆包八个月,钱八百两,与东家高翠官平分,明日起到院,后要进京,若不买我,还可同你生死白头,好歹守到十二月终。如有买我之信,我即与你永别了。”说着泪如雨下。“此一刻,还可陪你玩过今夜,等那公子来过宿,万不能与你亲近。”观保听说,犹如提到冷水中,即出房与尤进缝商议。尤进缝说:“这且莫谈,俟我明日访确。恐怕这小丫头做的鬼,也未可知。你且胡乱闹闹,早些吃酒回去。”一刻,高翠官来,请二保房中摆酒,并观保一同坐席。一娘出来,向观保说:“今日不来陪你,他家三儿已到,把过信在外伺候,我得空着人来请你。彼此在心,我还要梳洗妆饰,重整罗帏,莫怪,莫怪。”   观保不乐,只得到二保房中。二保是个三十内外半老佳人,风尘多年。席间百般撩攘观保,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酒至半酣,翠官出席。尤进缝也随他出席,明让观保与二保订交。观保亦借二保消渴。事过,二保同观保闹到翠官房中。忽闻酣歌弦索之声,却是一娘陪本京人在上面客位,弹唱琵琶饮酒。观保闻之,心中不乐,即拉尤进缝,“速走罢。”到家愁眉不展,面带忧容。赖氏不知,说:“乖乖,往日玩了家来,欢欢喜喜,今日回来,为何不乐?是那个欺你,还是同尤哥哥搅嘴有甚事,说与做娘的听。只要你放乖些,随便甚的事,你老子不肯,有我做主。”观保到底是个小孩子,被娘一问,就把一娘如此这般,一一说出。赖氏说:“这件事你愁甚的,好个呆小伙。今日早些睡,明日请尤哥哥来,等我托他代你办。”观保说:“若本京人要买他怎么”赖氏说:“你又呆了,他是有夫之女,怎么能强买他。我们先下手为强,预先说定价钱,多几两银子与他男的,余事人银两交。这些事,你家娘从前都代人办过,那怕三只眼王令官,我钱可通神。”观保得了赖氏这番话,方转忧为喜。   一宿已过,次日大早,赖氏着人请尤大爷说要紧话,即刻请到。尤闻请即至,赖氏重托尤进缝,代观保办陈一娘事。只要成功,不惜银子。尤进缝说:“太亲母委晚生办这件事,敢不尽心。昨已同老妹丈谈,恐怕高家见一娘与老妹丈这等亲热相好,做出本京人呆包八个月事,自抬声价,希图得多金亦未可知。俟晚生即去访确,再来定计买他。”赖氏说:“尤小亲翁,做事不错,娼家往往如此做色。”尤进缝说:“我就此出马。”赖氏说:“事成重谢。”尤进缝说:“岂有此理,骨亲如何说此套话。只是一件事成,不能娶在家中,只好在外寻房居住,瞒着亲友,寒舍断不可晓得。”赖氏说:“看小亲翁做事,可谓周密之至。”当下尤进缝四处访实,果非虚情。即回赖氏信,商量谋买一娘。赖氏特办一席,请他上坐。观保执壶敬酒。赖氏亲自上茶,大事奉托,朝上拜了一拜。尤进缝连忙回礼。又叫儿子下他一礼,连忙拉住,说:“如此盛意,晚生若不尽心,是禽兽不如。”当日席散,观保送至大门,深深打一躬,说:“拜托,大事办就,永不忘恩。”这些闲文不叙。尤进缝已有成见在胸,说:“这件大财爻,淌到我手里来,我一生穿吃不了,明日须上紧代他捏成。”次日即来拉观保,到双喜堂吃酒。直接就与赖氏说:“迟了到二鼓后,即在他家过宿,明早家来。”赖氏点点头,向观保说:“到人家,睡觉放乖些,不要在床上夜里搅嘴。”说说笑笑出门,早到双喜堂。真是事有凑巧,本京人住了一宿,次日官府点他出门公干,有十余日不到这。观保到了高家,陈一娘即将观保拉到房中。观保即把娘允他一切说知。一娘大喜,不免有些琐事,不叙。   且言尤进缝,进了翠官房中,说:“我有个大财神送你,你肯收下么”翠官说:“你我相好,不曾分家,诸事要你挑我。倘有财爻,均沾福庇,你伙计也不是外人。你的财神,我也晓得,此刻在一娘房中混账哩。”尤进缝说:“你实在太油。”翠官说:“那有你,油进缝了。”尤进缝说:“我只会进你的缝。”翠官说:“你代我抹皮放乖。说说正经话,是件甚么财气”尤进缝才说出,观保要买一娘一番话。翠官说:“此事,小钱子没得一万两银子,须得五千两才打得动他。他家男的,把这个女人当作摇钱树一般,每年借他身体,要寻几千两银子。有某少爷出银千两买他为妾,还打不动他。现在呆包一百两一月,仍有差办。也作一百两,没几担银子,打他不动。你我代他做这件事,未免伤天害理,活拆散人家夫妻。不要寻千把两银子,我说万金是宽打窄用,那里没人拜光,还要悄悄。”尤进缝说:“今日小钱在你家过夜,我陪你晚间谈谈。”翠官说:“又来挑我,我代你把事办成,我也不开这牢门,瘟气难受。在这件事上,寻千把银子,闭了堂名,和你过经纪日子。我从小做生意,到而今又没得个亲男人,混了这些年代。”尤进缝说:“若如此,我也不娶亲了。”翠官说:“有了我,你也不敢出去胡行,试试我的手段。”尤进缝说:“还未到我家,预先吃醋。”翠官即把尤进缝身上一把掐,把个尤进缝掐了跳起来,说:“好奶奶,我不敢了。”翠官方才放手,同出房来,唤观保一娘坐席。他二人同出房门,席间翠官发挥,敬观保一大杯酒,要他即干:“我代你做个好媒,你就明白了。”观保不善饮,勉强吃了一口,早有一娘说:“你不济事,我代你干罢。”翠官看见,说:“这小丫头,专会疼男人。明日嫁钱相公,真正当作儿子待哩。”当下说说笑笑,观保忽问到二保:“如何不叫他出来吃酒”翠官说:“他今日有人带出游湖去了。”这句话,提起一娘心中件事,说:“无耻淫货,前日他把十四岁小孩子,拉了混账,真正是个滥淫妇,不值钱。”把个观保好没意思。有尤进缝打花脸,说:“不用多言,大家早些进房干正事。”随即一娘起身,拉观保进房吃酒。他们是熟径,不叙。   单讲尤进缝与翠官,夜间说定,一娘身价五千两,陈一子净得三千两,外二千两,媒人偏手当兑五百两立契,余俟抬人交兑清讫。次日一说与观保,观保归家,告诉赖氏。赖氏说:“只要人合你式,几千两银子不为过,须要稳妥,不可有变。”观保说:“明日尤哥哥来,自然明白。事已定局,来年新正即可抬人。今年须要看所房子才好。”赖氏细想:“单门独户,没人照应。他年纪又轻,如何住法,须想出一条万全万美善策,必要与人同住。家中亲眷,一个都倚靠不得,就忽然想出一条路来,说眼前一个好好人家,如何忘却。这因生出这一段无情枝叶,有分教:   钱成蝶舞如飞燕,又入寻常百姓家。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贺新年途间逢旧雨 感寒疾梦里入阴曹   这赖氏想到费人才家:“止母子二人,住了两三间房子。在他左近寻一所大些房子,先安置费母子在内,我与费奶奶拜为姊妹,观保便是他姨侄,明年一娘娶到他家,岂不是两全其美,谅费家母子不能推辞。独这两三天,费人才不到我家相应,明早到他家去面谈。”次早,赖氏到了费家,见了费大娘,问及费人才,说:“连日代人管件闲事,羁绊住了,故而三日未来陪府上少爷。小儿一切,蒙太太盛情,念念在心,无以为报。”赖氏便说:“相好莫作客话,还有一事奉求。”赖氏把所想之事,一一说出。费大娘大喜,满口应承。“房子仍托令郎代觅,看定成交,到我处来兑价。”当下赖氏,约费大娘并伊子到家,先结拜姊妹,然后观保拜认姨母,钱家添出一门姨亲。钱是命终日在楼,并不管赖氏这些闲事。银子出入,俱赖氏经理。费人才在家,母子商议说:“寻房不如自起,我家屋后,现有空地,平常种些菜蔬,莫若撮他有钱财主,起造朝南三间,两厢大大一进,后边余地,可起几间厨房下房。有法怂恿他,包管一说便成。”果然费人才向赖氏说:“外边房子尽有生处,居住总不妥贴。兄弟年幼,且此事到底略为牵强,府上有此事业,外面人都晓得,若离家过宿,太远亦不便。”费人才即将商议办法,细细说与赖氏。赖氏大喜,说:“好极,就如此行,索性连府上外面两三间,一起动手,改作客位。太太同贤侄,先请正室住下,留一房间与观保,岂不大妙。”费人才故意推说:“我家仍住旧屋,后面空地,借府上盖屋,为兄弟恭喜娶如夫人之宅。”赖氏说:“还好哩,我家观保,诸事要姨娘照应,与亲生一般,将来他两口儿,要格外孝顺你家母亲才是。贤侄这般说法,不像至戚。”费人才说:“如此真切,光莫大矣。”赖氏说:“套话莫说,拜托把匠人叫来,一切起造花样,都托你办,到我这里兑银。”费人才说:“敢不尽心。”银子凑手,诸事易办。不一月间,已起造毕。这里费人才代钱家监工,尤进缝得便即带观保到双喜堂,与陈一娘相会,兼将一娘身价,与翠官谈定。其夫陈一子,得银三千两,当兑五百两,余十二月三十日,银票一纸,交人给银。外二千两,偏手使费,也到一娘进门交兑。与赖氏说知,一切如命。费家房子已成,费大娘先搬进住下。陈一娘探得本京人差出,即着小厮来请观保,到堂过宿。凡到一次,总用十余金不等。赖氏又要了一娘衣裳尺寸,代他做四季衣裳,打造时尚首饰。忙了几个月。   不觉一年将尽,这本京人,要跟本官来年进京,遂与一娘打账。一娘喜出望外,其夫又急需钱项,年下应用,催促钱家拾人。这观保巴不得,即娶来家,就于三十日,用一乘小轿抬到费家新房。当夜将银交兑清讫。观保如得至宝,不暇择日,就与一娘旧店新开,成其好事。尤进缝这一夜,将二千两交与翠官,开发一切,仍余一千六七百两,便就在高翠官河房守岁,天明始回家拜年。观保亦于次早,回家拜年。新正贺节事毕,赖氏欲见一娘,到初四日,只说到费府拜年,钱是命那里得知。赖氏见了一娘,满心欢喜。一娘向赖氏请安磕头,又递上一碗莲子果茶,代太太发兆。赖氏递手赤金二锭,一娘又下礼说:“多谢。”这赖氏,原是放印子钱,做稍媒的人,那里受过这种恭维,真个心满意足。不时就过来走动,爱如掌珠,只瞒了钱是命一人。钱是命虽无多朋友,有几家亲族,一两个朋友。到平时,足不出户,亦不大下楼,银钱出入,交与赖氏。   也是合当此事要破,有一个文盛钱庄老伙计,京江人氏,姓周字厚安。为人口快心直,自钱是命过店之后,几年不曾见。今日途间巧遇,便喊:“吴老爹久违了。”说两句新年套话,便邀钱是命到茶馆,少坐谈心,将观保娶有夫之妇为妻,告诉钱是命。虽然钱知债主找到,听这番话,不觉又气又恨。说:“怪道如此,他母子瞒我,做出这种事来。”继又暗想:“若家去与他们理论,又怕赖氏说出恶言恶语。不如代观保完娶尤家亲事,了其首尾。事后已不与赖氏说,带几两银子出门,访一禅门高僧,拜他为师,忏悔从前过失。”主意已定,与京江人无多谈,各别。次日,与赖氏说:“观保今年已十五岁,人已长成,早晚须烦媒保,同尤亲家说,今年择吉,代他们成其百年大事。”赖氏说:“老爹今年要大发了,我说你也该把儿子身上事办办,终日登在楼上,对着个观音,磕头烧香。你又不是个和尚,菩萨赏了你个儿子,你还求他甚的。休整年也不与我同床,难道叫我找人代你再养个现成儿子。”钱是命说:“你又来说笑话,有个儿子就罢了,如今代他们成就起来,明年你就可抱孙子了。”赖氏欢喜说:“老爹莫说空话,就要去办,一切事有我料理。你办桌酒,请媒人家来谈谈。”于是,钱是命请媒吃酒,两边说定,择了吉,于八月二十一日过门。赖氏忙儿子亲事,少不得费、尤二人。观保自得一娘,足有三个月不曾出门。高翠官收了门头,辞了王伙计,二保、福官随母带去,房子退与业主。尤进缝要娶翠官,同父亲尤老实说是大家打发出来的小老婆,有二千金现物,首饰衣裳在外,又不花费多钱,只用择了吉日,用一乘轿子悄悄抬到家中,衣裳什物到日发来。尤老实信为真事,满心大喜。此是尤进缝娶老婆一段佳话。   还有费人才,代赖氏起屋,兼观保娶亲事,大有沾润。语云:“饱暖思淫欲。”他见尤进缝娶了翠官,观保娶了一娘,独他当日相好王二保,自翠官脱籍,二保不知何往。原来王二保是本城剃头王二老婆,虽不甚美,却生得油样。从前未上门头,阅人甚众。后来王二将他送到翠官家做伙计,颇得客家欢心。今翠官歇业归家,意在重寻旧好,费人才亦思叙旧。一日遇于途次,二保邀至家中吃酒。他二人是渴衷初解,嗣后得便即往。王二素有生癖,与二保琴瑟久悬,竟听二保自便,且可博金。费人才想到自己尚未娶亲,与二保商议说:“你做王二之妻,若非你有相好,岂不终年守寡。”二保说:“他与坤道,恶之如矢,终日在矢里寻乐境,我也不喜他来缠我。他能开笼放鸟,你也未娶,我跟你家去,一夫一妻,那里还做这些勾当。”费人才说:“你若真心跟我,你问王二肯卖你否如卖,我出银子,凭媒嫁我。”二保说:“你今日莫在我家宿,等他晚间回来,我套套他口气,明日你来讨信。”费人才说:“我去了,明日耳听好音。”二保心中暗想说:“观保现将一娘娶在费家,观保与我有一次之交,将来我去,他断不能忘我,岂不是一举两得。”王二家来吃晚饭,二保即说:“你今日不必出去打兔子,在家里睡,我同你有个心谈。”王二说:“奶奶,你连日颇有个把脚,难道还吃不够哩,又找到老王了。”二保将王二啐了一口,骂道:“嚼舌头哩,我同你说正经话。你晓得,小费子被我盘住了。他想买我家去,我同你是一个人,如今同你商议,将计就计,卖与他混几个月,卷他一股大财出来,叫做放鹰。他若不依,就告他一状,叫他嫌的不义银子,花消干净。”王二说:“你好主意,就如此办法。”当晚,王二过了一宿,次早出去,费人才即来讨信。二保说:“我代你办得便宜,有观保撒下几个钱。”费问若干二保说:“便宜得很哩,连靡费二百金,人即到你家了。”费说:“就是。”又问:“你二人说定,没得反悔了。”二保说:“决无反悔,如今就凭隔壁做媒王妈妈写张喜书,明日即可抬人。你须家去收拾房间,办齐银子,莫漏风声,怕有拦妆打降争论。”费人才说:“我即去办事。”当下回家,与费大娘说知,旋即让出房间,移向厢屋,取银去做事。到次日晚间,一乘轿子,抬到家中,草草成礼。从此,一娘不悦,时刻提防观保不题。   且讲赖氏,代观保办理娶亲,每每已届七月。观保终日与一娘形影不离,费、尤办自己亲事,兼办观保亲事。这半年如在雾中过去。钱是命在楼间,秋来偶感寒疾,赖氏也不经意。一日夜间,合眼睡去,见有二青衣持票至楼。票标:“吴文礼即钱士俊,该差扭赴来辕”字样。钱不知不觉飘飘荡荡,随二青衣至一大衙署,仿佛郡庙规模。上坐一位官长,又听有人报名:“吴文礼带到。”钱是命匍匐阶下,听上面叫:“吴文礼,尔本无赖细民,不能安贫。先听妻言放债,盘剥人家幼年子弟,赚有多金;后开店,又听妻言,干杀西商十万金。西商控尔案下。尔家供大士求子,已命西商托生尔家,消此十万之金。尔又畏强妻,不教之以正。明示前因与尔,尔坐观成败,任交匪友,不日财尽,仍有困苦,以偿暴殄之愆。尔妻曾逼一富家子,私债未偿,致寻自尽,累人斩祀。此子祖父,控尔妻案下,尔妻阳寿未终,尚有恶报。了结后,冥间自有发落。尔寿已尽,亏尔平日虔奉大士,今大士为尔救苦,减去大罪一等,发在穷乡,做一迂腐秀才,终年教一副馆。有八口之家,无百亩之田。日闻号寒啼饥之声,一世不见细丝白纹,惟得几吊青蚨,养活老小。今权放尔回阳,将此言传谕尔妻知之。”言讫不见,仍卧在床。天明,即唤赖氏上楼,将此一番言语,说与赖氏。他不信,说:“你是个时邪之病,有鬼晓得你我隐事。来戏弄你的王爷,独不拿我去分付,可想而知。”钱是命又将生观保时,恍惚见西商进去,一并说出。赖氏说:“这更没相干,我记得不来的。你放精神些,儿子快是稳婆家老伙娶亲了。我下去,把幅天师符挂上楼来,再代你到东岳神堂,请两个香火,今晚来代你退送。再寻服秘方丸药你吃,自然就好。”钱是命心里明白,说:“这些事都不用做,我今日下楼住。”赖氏说:“原该下楼,等儿子娶亲,我们老夫妻受拜。那个人家像我家,又没有斗气,整年不同床共枕,也是件好笑事情。十几年阴阳不和,人都干出病来了。我下面煨粥你吃,好来搀你下楼。”这赖氏也是个骚货,听得钱是命下楼,指望做些关目,病就好了。这一下楼,有分教:   阴曹添个看财鬼,从此门庭鬼更多。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过大礼三朝送殡 脱凶服七里完姻   说这赖氏,听得钱是命下楼来住,喜笑颜开,叫人煨粥,请神堂香火,今晚到家退送。又将自己床铺收拾洁净,扶钱是命起来吃粥。钱是命闻了一下,不能下咽。说:“慢慢扶我下去,有浓茶把碗我吃。”此时心如火热,茶下去稍觉好过,浑身汗如雨下。赖氏代他用手巾抹干,又着两个小厮,左右衬垫,一步一步,搀下楼来。到得床前,就睡下去。说:“这床自观保养后,我就没有睡过。”赖氏说:“是你老人家心苗所发,那人推你出去的,还是那件待你坏了。你平空嫌人,今日是我福气,到又来同我成双作对在一处。等你病大好了,要同你再养几个小孩子,摆在面前开开心,何等不乐。还是愁他没得穿没得吃,不怕三个五个,都会抚养。”钱是命说:“我不过今晚的人,在世随你,死后更随你。你须记我梦中之言,勉行为善,以赎前愆。”赖氏说:“我不信这些邪,待你做些符法,自然没事。”钱是命已不复再言。到晚,香火来跳过。刚出大门,钱是命神气大变,眼朝上转,痰如牛吼。赖氏知道不妙,要喊观保来见一面,又恐儿子害怕。到三更气绝,才着人去唤观保。观保与一娘伉俪方兴,一闻凶信,魂不附身,浑身汗出。一娘说:“你不要怕,多叫几个人陪你,进房见见面。到家先要变服报丧。”观保说:“我在此躲几天,让家中抬吊了再回去。”一娘说:“这行不得。”观保无奈,只得同人回家,变服报丧。赖氏放声大哭,早有费大娘已来劝说:“老爹百年大事,一切未备,七月天气尚暖,须早为置办。”赖氏即拿出二百两银子,交与费、尤二人,办棺衣等事。可怜观保报丧回来,不由得大放悲声,说:“叫我八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喜事怎样办法。单为这一天,我苦死了。”哭得碰头打滚。赖氏劝说:“呆牙子,你莫哭,先把死的事办过,难道你身上大事就不办了,我自有道理。目下人家遇此等事,都行孝里招的礼。看下年庚,不能又改,也不吉利。他死是他没福,少不得关起殓来供三天,放台焰口送他到土。古语入土为安。奔土如奔金。做娘主见,不得错的。今日是七月二十一日,八月初一日过大礼,这些事我都想定。”观保方才不哭。当下草草收殓,几家亲眷勉强来一拜而已。止费、尤二人,内外照管。旋着人下乡,与工佃说知,到第三日,请几个和尚,念念经。焰口毕,到五鼓,天未明起柩出门。赖氏与观保,坐两乘轿子下乡,并无亲友送葬。费、尤在家收拾,七个七都在坟上缴了。三日后,复过山,一概无事,家中专办喜事。赖氏说:“今日办两样菜,叫观保在他老子牌位前磕个头,烧个包子,借他一个月孝,多戴一个月孝再脱,不能喜事穿此孝服,又不少他一天。此事也该行得,没人骂我。”问之费、尤,都说:“大市通行,太太不可过拘。”赖氏道:“我说行得。”自八月初一日起,观保仍穿吉服。家中并无丧事样子。大礼已过,赖氏说:“我家这些亲眷,平素都不到。今日大事,每家转送他一盒果子,到正日,随他来与不来,我叫班十番,玩三天,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吹打拜个堂,强如这些穷人来吃两天白大,他背后还有鬼话说。”费、尤说:“太太此行甚是。你不把个信他,他日后不出人情,还要怪说把他穷人看不上眼哩。”果子送毕,尤进缝家中,有尤老实办事。   到十五日后,尤进缝要在家中,因请了两个相好朋友,一个姓毕字瀛洲,一个姓管字嘉卿,他两人都做些没本钱的营生。毕善画观音相,人赠他如刀二字外号,管凡玩头门中,无人不认识,均与尤进缝有刎颈之交。来向赖氏说及:“寒舍打发妹子,到尊府不能来帮忙。这两个朋友,一应事都能办。铺房以至正日大轿开发,他到了,说句就是,连高声也没有一句。”赖氏说:“尤亲翁的相好,定不差事。”十六日,毕、管二人,进门调停,一切尽善。赖氏大喜。到正日,花轿进门,委实二人说出,都无争论。费人才在内管账。新人进门,做富贵,一切俗事不说。是日,亲族一个不到。十番吹打坐席,并无一客。毕、管二人眼亮,说:“今日不惊动亲族,外客相应,烦诸位吹打,送了回来,我们如意畅饮,请两个小伴娘,出来吃杯酒,大家闹闹,早些送房,好让新贵人做团圆大戏。”众人齐声赞好。于是,送子后坐席,十番两桌,平时书曲玩友做两桌,毕、管、费三人一桌,叫十番两个唱旦的同桌坐。这两个唱旦的,一名增福,一名增寿,恰是两件尤物。不多刻伴娘代观保出来拜菜,早有费人才将红毡抢去,说:“胡闹了,我们不晓得这些礼数。相宜二位,同新郎官,我们吃几大杯,回来送房,还要大闹新人。”观保见这两个唱旦的,十分爱他,恨不得带他同入洞房。七碗菜毕,有两个老伴娘,出来催请同着全福人送房,并无其人。赖氏说:“怎么办法”内有个小伴娘说:“太太府上没有请人,如今席上两个相公,一名增福,一名增寿,合成福寿双全,真乃万全吉兆。请别的相公奏细乐,这两个相公送姑爷进房,真乃天缘凑巧。”赖氏闻说大喜,就如此办。观保进房,赖氏另取两锭银子赏十番,两个送房的、小伴娘想出这个法来,又消化他一定银子。外面毕、管回家,费人才在内。办明日拜堂事。次早,尤家送茶拜堂,晚间新娘做席,诸俗事不叙。分朝后,赖氏另请毕、管、费三人,办两席酬谢,肴极精美。观保又着人将十番增福、增寿并前小伴娘唤来。是日大宴钱门。赖氏封银二宗,每封十两,酬毕、管二人,二人再三不受。到是费人才说:“如不受,太太反不欢喜。”谦之至再,说声:“权领。”观保在席上,和这两个唱旦的,闹得不成话说,还有毕、管于中招着发挥。是日席散,来日尤家看亲事过,尤进缝仍来走动。观保恋着新婚,终日与凤姐绸缪。到满月做过,无事更了素服。   一日,想起一娘来,说:“不觉得已一月不会。”即走到一娘处,一娘独坐房中,把当初琵琶抱着,轻轻拨动。观保进房,也不理他。到是观保笑嘻嘻说:“一娘,你自从到我家来,几时要请你唱只曲儿,再三求你,总不肯。今日难得姑娘高兴,我洗耳静听。”一娘也不回答,便把当日千山万水小曲,重唱一遍。唱毕,放下琵琶,倒身向床里睡。观保知道怪他不来,只得陪个小心,双膝跪下,求他掉过脸来。苦求至再,一娘方才转身说:“你家有如花似玉美人,又来缠我做甚。我们是可怜没福的人,一个月连面见都不曾见过。我看你连日瘦了一层,辛苦坏了。我劝你落落篷,热锅里着罢,冷锅里也着罢。”观保说:“我当初和你,对天发过誓的。我那肯丢你。我实在家中有事,万不得分身。”一娘说:“月已满了,可以无事。今晚能赏光,屈你来过一宵不勉强你。”观保说:“我今晚定来,此刻且暂回,不到日落即到。”原来观保娶一娘,止尤进缝知道,尤老实一门,并不知情。观保回来,反向凤姐面前说谎,说到仪征谢孝。还有赖氏帮说:“该去得很,须两日就回来。”观保说:“夜行船去,来可傍晚。”观保到了一娘处。一娘说:“我有句话同你说明:‘合下我说过,你娶亲我不阻你’,今有句闲话,须要依我。你若不行,我们就从今日打账,我还干我旧业。”观保满口应承:“但说但依。”一娘说:“一家半月,公道无欺。”观保发誓遵教,无敢更变。一娘说:“一言为定,你若更变,与你打账。我从前发的誓,也是不应的。就从十月初一日起,月之大小不论,到十六日才许你回去。如其不然,那时莫怪我无情。”观保此时,到有难处。心想:今夜且同他住一宵再作区处。连住两宿,观保欲回家,想出一法,与一娘说:“每晚上半夜在此处,下半夜回去。一娘点头,说若有一晚不到,我就不依。”自此,遂以为例,总不离两处卧室,与费、尤久疏宴乐。这因一番冷淡,有分教:   嫩杨朝夕经双斧,还有狂风横雨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茶坊私议诱花消 空地绘图兴土木   话讲费、尤二人,早间无事,在茶社闲聚吃茶。费人才向尤进缝说:“这两个月,小钱子足不出户,不在家中就在舍下,几番约他,他都不理我们。不但没钱,连酒食都混不到。想出个甚么法来,要他用动银子,你我才有生色。俗云:碓磨不动,鸡犬无食。”尤进缝说:“费兄也该饱了,他代你空地起堂房子,难道日后还让他不成。二保身价,是那里来的。”费人才说:“你代他办一娘,不知寻多少银子。独我那几天有事,不得分身,你赚了个翠官做老婆了。”尤进缝说:“这些已过的事,都不谈。你我今日起,日后恶赚义分,你不欺我,我不欺你,大家热闹,难得捉住个肥鹅。”尤进缝细细一想,说:“有了,此事撮他必行。他家住房隔壁,有一空地,是一旧家。两个宅子,久无售主。去年卖与拆剥户拆料,至今空地尚无人售去,租入起草房居住,已经住下两三家。今日就去说这句话,我自有说法。事成,你我都照今日说头。”费人才说倘有欺心,天诛地灭。二人各散。   尤进缝直奔钱家见赖氏,闲话过,观保才起来洗脸。约已将中,尤进缝借问话,引到正文,说:“现届冬令,火烛偏多,府上隔壁空地,新起草房,颇为犯嫌。”赖氏说:“我岂不知,何能阻他不起,除非买他。我家要他无用,现在这几间房子已够住,还有惟观楼三大间,堆贮什物,下人住住。”尤便说:“据晚生代亲母想,这块地到可起得十几进房子。不过百金,便可以买下,起几进房子租与人住,亦可生利。”赖氏说,如果百金,还可以买得。观保在旁说:“我们买他,何不起所大房子居住,比今日岂不冠冕些,能要多少银子。”尤进缝说:“你家住已太多,须留一半租与人住。”当下尤进缝作句闲话,知道已有几分光景,暂且不谈。也不约观保出去,就要他往。赖氏留他吃中饭,也就坐下。观保同他到客位谈谈,便说:“你哥哥所说空地,我要买他起所大房子,还要起个花园,约些朋友天天聚会,也是一乐。”尤进缝说:“你志量颇大,如此作事,真荣宗耀祖之规模,发福起家之气象。须要说与亲母听,使他明白,自然我代你办得合式。”饭后,尤进缝去了,观保与赖氏商议,买空地起房。赖氏便依他,请尤进缝来谈说交易,正价百金,糜费中资几金,立契买定。龙即请人绘图,除正宅前后七进,旁一宅空地,与旧宅毗连合并,起花园一座,从正宅甬道旁圆门进去,假山一岭,朝南大厅二间,沼山高下,尽种春梅,从假山石洞进去,连旧住房二进,改两番轩套房,后惟观楼不动。另换装修空院,栽芍药几堂,左右廊房。右首廊房中间,方门一座,进去有竹一林,花墙透露,通梅花厅。花墙后,荷花池,池边垂柳数株,蝴蝶厅一进,四面轩窗,厅后桂树十数株,山石高低点缀。中有楼下厅三间,旁有月台,中楼通惟观楼,楼上四面轩窗,兼可眺远。余地有茶房,园丁住房通新宅厨房。此图绘成,花树竹石,加之设色,真一幅本地洋画。赖氏、观保见了此园大喜。观保恨不得早晚构成。尤进缝说:“万不得已,今年开工,明年落成。”赖氏说:“且把匠人叫来,着他先估看,要多少银子。”大凡匠人估看,都从少里说起,果然匠人估了二千两银子。赖氏尚嫌多,匠人说:“若敷市起,不必十分坚固,可以千余金,如今且择日开工,砖瓦木料,一切代府上,都从省俭里用,包管便宜好看。”赖氏即择日开工,托费、尤二人采买砖瓦木料,兑出银一千两。岂知平地起房,这一千两银子材料到家,有掌作匠人一算,才得十分之一。赖氏向前匠人说:“当初你估看二千两银子,如何今日掌作大师傅这般说法。”匠人说:“我是约略估看,那知动起手来不够。太太府上开大工,我请两个大师傅来算料,都是从省俭里办。我匠人保佑府上千年万年,是我个门楼生意。将来大爷日后做官,还要我来起府第哩。太太旧宅是老爹在日我办的,房子成功就生子,相公今年到娶了小娘,明年大房成功,太太又要抱孙孙了。”赖氏被匠人一番奉承,说得快活。说:“拜托师傅办省俭些,明日再付银一千两,置办一切。”话无多烦,到年终已用到五千两银子,初具规模。费、尤二人监工购货材料,观保日与两少妇盘桓。到了春初,房子才有三分样子。转瞬又届四月.芍药花开。观保想:“我当时得陈一娘,大亏芍药为媒。自看龙船后,就办陈一娘事,未曾登过游船。今花事正盛,相宜约二人,看来往女郎看花。费、尤二位,湖上一游。唱船有出色俏丽,可唤上来,开怀行乐。连日实在困倦无力,藉此以消长昼。”想定,即约二人同行。这番复游,保障惹出风流案件,有分教:   绣帏重结鸳鸯带,再到天台访玉人。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钱观保落水妄站龙头 赵福官定情诱尝鸦片   话讲钱观保,带了费、尤二人,同到码头。这些船家,都认得观保,就有多少舟人,捡只大划船请他上来,看过花,闲坐船中,见岸旁匠人收拾龙舟,观保说道:“去年五月,龙舟上站头少年,颇为出色。”因向费、尤二人说:“我想站个龙头倒还有趣。”尤进缝说:“这龙头是一等有脸面的朋友,头等把什才能站,如何得到外人。”观保说:“你代我想个法,让我站站。”尤沉吟半响,说:“须得在船上做个大功德。他们船是敬神的,太子最灵。若做了功德,站上去有太子保佑,如履平地一般,心并不怕。若旁念一生,失脚落水,有性命之忧。此事我担不起。”观保说:“我用宗银子,略站一刻就罢了。”尤说:“一刻也要小心。明日代你会会船上会头谈谈。”当日游湖,各归无话。次日,尤进缝代同费人才,会玩船把什,谈定出五十两银子,一应不开,包站五天龙头。他两人回说:“在会上出一百两银子,办顾绣旗伞、水手等人。五天服侍,每天十两。观保点头就是,专等五月初一日站头。这十余天,也不出门,费、尤二人赚得银百金平分。月底即雇下一只大船,包定五天,到初一日,勉强站了一刻,便叫头晕足软,上大船安坐不站。初五日晌午过,坐上大船。观保素不善饮,这日在家晌午,吃了一小杯雄黄烧酒。来酒兴,要趁人众里夺趣,龙头上一站。费、尤说:“让过酒兴,到闹热处站一站,且稍定定。”那龙船上人不知,早来请大爷站头。观保即跳上龙头。两边划船人,都是得过□化,人人亲热照应,把船摇得稳稳。谁知远远有只大船,不知谁家堂名,带了几个人出来看龙船抢标。瞧见一个冤家,妆扮得似玉人一般。观保望出神,忘却站在龙头,便手舞足蹈,轻狂起来。摇船人喊:“大爷站稳,不要乱动。”尚未说完,观保从旁落水。大亏跳水抢标人眼快,即跳下将观保捧上。口中尚未有水,浑身衣服湿透。幸未出虹桥,水浅,早有大船接住,将他坐在船头上。费、尤二人,吓得面貌失色,船上人晓得,说:“不碍事,起水快,口中幸没多水,速换衣裳,定定神,吃碗姜汤。”船上人送上姜汤,打热手巾揩脸,衣裳没得换,尤进缝忙中有计,说:“幸才离码头,着人跟我,我到混堂洗澡,将我衣裳即刻拿来与钱大爷换,不必家去拿衣服鞋袜,恐太太受惊。到城里店铺。把衣裳鞋袜查全了来。”尤进缝进了混堂,早有人将衣服鞋袜拿去,与观保换。另有人进城查衣服鞋袜,不到一个时辰,俱办停妥。观保二次换衣,仍将衣服送与混堂,闹了两个时辰,才平安上船静坐。观保站头之心已灰,又有一条肠子。此刻事定,才说出来道:“怪不得尤哥哥说,站头不可有他事出神。独巧下水之先,遇见那只大船。上有无限女玩友,内有一女人,是前年双喜堂赵福官。不过年余未见,便留起头来,梳了大头,比从前标致多少。我眼睛望他,他已将眼睛望我,留意我,一恍忽,不觉两只脚就空了,从旁边歪下,大亏划水人抱起,明日要格外□化他十两银子。”费、尤说:“原来为此。”尤进缝说:“你算是同赵福官下过水了,不用胡思乱想,早些家去,明日谢谢菩萨,是个人险板。”观保说:“龙船无可看,我们趁早去望望赵福官,看他在那家堂名,无事到他家走走,也是一个消遣地方。”尤进缝说:“你要晓得他的落脚,他自离了双喜堂,就上了同兴园苏帮。今年才十五岁,他的相好甚多,其门如市。今日端阳,或者他家无客,还可陪你吃顿酒。”观保闻说,心痒难挠,即换三把桨快划,摇进水关,到了同兴园。这同兴园,是个大门头。他家苏扬两帮,有二十余人。观保要定福官,费、尤看定两个女脚,各自回房。观保进了福官房,便说:“我为看你站龙头落水。”福官说:“我装鸦片烟你吃,先代你消去寒气,嚼与你亲热。”观保说:“我不会吃。”福官说:“你不像个玩的人,你睡在我这榻子上,我来服侍你吃。”那福官取出鸦片,一套家伙。观保从未看见,福官说:“你先左右两边吃过,慢慢把你看。”福官卷起袖子,在小盒内挑出烟来,在小灯上点着,叫他左边嗅过,又叫翻身如前,也嗅过。观保觉得清香异常,如入芝兰之室,浑身精神抖长。说:“有趣有趣。”福官说:“这是第一件有趣东西,你若想吃,不时到我家来,包你长长吃去,不愁不做地上神仙。你把陈家一娘娶到家中,可有这些有趣的东西。当初弥呆心同他赌咒,那时我才十三岁。你去,他便同他家男的商议,说借你家放场大生意,少不得不出三年内,就有变动。当初若还要了我,我是没得男的,有个寡居母亲,同你一线到头过日子。我貌丑,你不中意。今日有缘相会,我陪你吃过酒。若还不弃嫌,下次可来挑挑我家。”观保说:“你的人多,那里有我在眼。”福官说:“你如此说,我明日便不接客,专接你一人。”观保被这一番话,说得茫茫无主。事后吃酒。费、尤因他落水,匆匆催他家去。不知观保心内,又怀了个核子,但觉心中时时有一福官在内。家中凤姐与陈一娘,虽照常过宿,只是敷衍门面。日里只觉四肢无力,由得要鸦片嗅嗅,才得清爽。越想福官之言不谬。这鸦片,岂是人一日离得的件东西,就要到他家吃两口,这一天才得过去。始而与费、尤同去,后来渐渐胆玩大了,直接自去自来。每到一次,总要用数金。从前用银还向赖氏说,自娶亲后,以至起大房,一切事故,要用多寡,即取之不论。房子到五月,才有六分工程。观保不耐烦,催匠人日夜赶办。他自吃鸦片后,大有精神,往往一夜不睡,催起成功。赶到七月,大工将以告竣,与费、尤商办摆设裱糊,这一番焕然改观,有分教:      大厦将成谁是主,暂时行乐等浮云。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