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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断肠处,旁人也泪悬。
那林孝廉宽慰他道:“你女儿是北京都察院冯老爷讨的,又是户部叶老爷做媒送去的,料不致为奴做婢。若是冯老爷喜欢你女儿,你两口儿的下半世富贵,便受用不尽了。待我对冯老爷说,差人接你们进京去,你宽心候这好消息,不要太悲切了。如今且过船去别一别女儿。”老汉眉花眼笑的感谢道:“若是老爷这等用情,便放心让女儿前去。”说罢,便向隔壁船上走。那隔壁船上嚷道:“户部老爷吩咐,不许闲杂人上船来。你是甚么人,这样大胆?”林孝廉走向船头上道:“我在这里,不许拦阻他们。”那两老口才下舱去,会见女儿,放声的哭起来。船家又嚷道:“我船上又不死人,为甚号天爷娘的这样哭?有眼泪在别处利市去!”老汉才止住了不哭。又叮嘱女儿道:“难得间壁船上那位爷的好意,说是到了北京,就差人接我两个,你在冯老爷里面该着实撺掇,叫他早着人接我们要紧。”船家催道:“我们要行船,被你这只小船拖住了,好难行哩。若是有说不尽的心上话,留着下次寄信来罢,快过去,快过去!”老汉才搀了婆子下小船儿里。林孝廉对着沈天孙道:“这样光景,我们其实过意不去。”沈天孙道:“扬州那一家不养瘦马?只也是他们常情。但不知这女儿可有几分姿色的?”林孝廉道:“我们只管送到了便罢,那去问他姿色?又不是我做的媒人,难道好要我包换的?只是这两个老人家,我毕竟要使他同女儿做一块。”沈天孙道:“且待看见冯都宪是甚么意思,再做区处。”却不知这女儿果然得所,那蔡老两个果得相聚,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雕龙梦惊致死,不必苛求生前之应该如是而死。但其生也为梦,其死也亦仍为梦。天孙之覆舟,孝廉之拯溺,事不期然而然,确是龙大兴波涛,为成就孝廉后来一番美姻缘章本。叶户部仓卒相托,虽卸脱干系,实在此老识人。不然,二八处女孟浪跟人上船,那得保其元封不动?因(下缺)
第四回 钱鹤举买妾迷情
新月溶溶,碧窗斜映天将晓。鹊声频报,深院花开了。 若个名花,难比墙头草。谁厮闹?狂蜂浪蝶,偏领春光早。右(上)调寄《点绛唇》
话说林孝廉的船才离了扬州,到京还有三千多里,路上正好行哩。我且不提。
却说那邬云汉三个举人,早早的到了北京,寻一个下处,住在烂面胡同姓花的家里。他们三个终日拿林孝廉做笑话,说他“走了几科的老举人,还不晓得出路。雇了一只破船,银子又交足了,此时在丹徒修船,又不知勒+他多少银子,一路上正好受气哩,那得如我们自自在在的,预先到了京里。”又说道:“举人做老了,便是滞货,不独文章没有气色,走出来连鬼也要斯负的。听见在苏州的时节,船家说避火这一夜,不知那里一个女子躲在他船上来,被那家寻着了,反讨一场臭骂,可不是滞货么?”三人谈笑不已,把文章都丢在脑后。
一日,邬云汉出去拜甚亲戚,只有钱鹤举、胡有容在寓中,两个疯头疯脑,说,说卵,笑在一堆。只见屏门后露着一条缝儿,影影的像个人在那里听话。钱鹤举无心中一瞧,只见门槛下放出一只小红鞋尖儿,往上偷看,却是雪白的一个粉面,簇黑的一个油头。看见有人瞧他,倒把门儿开大了,做出许多身段来。钱鹤举魂不附体。一双眼睛滴溜溜只管估上估下,连胡有容替他说话,也是两三句答应不出一句的。忽听得里面叫声:“小三汉醒了,快抱他起来!”那女子还丢了几个眼色,才跑了进去。钱鹤举慌忙赶到门缝边张个不了。那胡有容近觑了两只眼,走向钱鹤举背后,拍着肩头道:“有好处带挈我看看。”钱鹤举吃了一惊,道:“没相干,我偶然看他里面的房子。”胡有容也把眼睛贴在门缝边张了半会,不见甚么动静,走开来指着钱鹤举骂道:“你若看见好女人不对我说,叫你烂落眼眶!”钱鹤举道:“你这近觑眼,连自身下半截也认不真,还要看甚么女人!”只见邬云汉带着一个披头发的小官进来,他两个才住了口。你道这披头发的小官是那里来的?原来邬云汉去拜他的表兄,姓李讳鹏扬,现做通政司的。这小官是个清唱,叫做苏阿宝,时常在通政司衙门里答应。那李通政是福建人,惯好这件事的,苏阿宝也每每沾他些恩惠。不知怎么被邬云汉看见了,就拉了来。钱鹤举先晓得了,打着乡谈对邬云流说道:“这样好东西,不许一个人独受用的。”胡有容听见这句话,着实去看那苏阿宝,还不晓得他是男人是女人。看了半日,也笑起来,打着乡谈说道:“钱年兄有了水路的妙人,邬年兄又有了旱路的妙人,只若恼了我老胡一个。”邬云汉不晓得那里帐,便问道:“钱年兄的妙人在那里?”胡有容道:“你只问钱年兄就晓得了。”钱鹤举道:“不要采他,惯会说这样瞎话。”
苏阿宝听了他们乡谈,一些也不知,便说道:“爷们讲的甚么?也让小的得知一得知。”邬云汉道:“正是,我们从此不许打乡谈,若有那个打乡谈,罚他十钟酒。”随即叫小厮买些熟菜,摆了一桌,大家四面坐了,猜拳行令,直闹到夜才散。邬云汉定要拉苏阿宝过宿,苏阿宝苦苦推辞。钱鹤举、胡有容两个从旁帮衬道:“我们寓中是没有闲杂人来的,便在这里吃一夜酒有何妨?况且我们这邬年兄是此道中极在行的,替他相与也还有趣,何苦这等要去?”苏阿宝拉了邬云汉在旁边悄悄的耳语道:“爷们同寓的人多,我不便在此。待我回去。迟一两日来接爷在我舍下,去了心愿,今且放了我。”邬云汉倒替他解说道:“苏兄今夜有事,待他去罢。”钱鹤举道:“想是方才订下佳期了。”胡有容道:“邬年兄自家说人情,我们也随他去罢。”苏阿宝又向各位称谢了才去。世上爱男风的,有首《桂枝儿》道得好:
论风流,也只差前后。走前门,一道深沟,拖浆带水情难凑。女的又气苦,男的又易丢。寻一个后门,哥哥倒好藏些丑。
且说邬云汉被苏阿宝一句了心愿的话,直钻到心窝里,不知怎么摆布才好,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钱鹤举又绕着厅柱走来走去,心中却想着那门缝里的女人。倒是那胡有容笑道:“你们两个每夜说也有,笑也有,兴头也有,于今像个泥塑木雕的,连口也不开,声也不出。罢,我自去睡了,让你们好想心事的。”他们两个见胡有容先去睡了,也随后都上了床。独是胡有容心上没事,见了枕头就动天动地的打起鼾来。那邬云汉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难过。想到妙处,不觉虚火动了,厥物直竖起来,要勒个罐儿,又恐污了被,忙叫他身边一个三十多岁、奇麻极丑的秃小厮来应急。又怕惊动了众人,低声叫道:“秃小厮,拿夜壶来!”秃小厮又恋了热被窝,不肯起来,回道:“夜壶在上边床脚下。”邬云汉着了急,道:“我摸不着,你快起来拿与我。”秃小厮挨了半会,才起身披了衣服,说道:“夜壶端端正正的在原旧所在,是我倒干净了拿进来的,难道那个移动了不成?”邬云汉骂道:“奴才,尿急了!”秃小厮才摸着墙走来,邬云汉又骂道:“快些拿来,尿急了!”秃小厮摸到床面前道:“原在这里,又要我起来。”邬云汉两手就把秃小厮抱到床上,秃小厮还知窍,悄悄的道:“待我且放了夜壶。”邬云汉也不按纪律,寻着门路就插了进去。那晓得秃小厮竟是惯家,微微的也学妇人哼将起来,早惊动了那一位有心事的钱鹤举。他自从上床,也再不曾合眼,腹中打了无数的草稿,道是那女人怎么见了我反露出身子来,分明是要我看他。临进去怎么丢眼色,分明是他看上了我。摹拟了一回,又辗转了一回。忽又听得邬云汉叫秃小厮拿夜壶,只道他自家摸不着,要秃小厮寻与他。及于听见秃小厮哼将起来,他便忍笑不住,反坐起来听一听。只见秃小厮对邬云汉说道:“别人都有羊皮袄,我却没有,爷明日也要买一件与我。”邬云汉道:“我明日替你买。”钱鹤举笑得肚里几乎痛了,不觉咳了一声,秃小厮才轻脚轻手的回到自家铺上去睡。钱鹤举也听得不耐烦,竟自睡着了。正是:
联床懒听梆声,独被苦撑伞柄。
到得清晨,胡有容先起来,邬云汉也起来了,独有钱鹤举还浓浓的好睡。胡有容揭开帐子道:“日色晒到肚皮上,也不想起来吃饭么?”钱鹤举揉一揉眼道:“反是五更天,这一觉睡得甜。”胡有容道:“你夜间可曾做个好梦?”钱鹤举道:“我不曾做好梦,倒是邬年兄做一个好梦了。”胡有容道:“同被睡觉,各人做梦,你怎么晓得邬年兄的?”钱鹤举只是笑,再不做声。胡有容越问,钱鹤举越笑。胡有容道:“你这一笑,又不知笑出甚么故事来了?”钱鹤举穿起衣服来,只见秃小厮捧进面汤,钱鹤举道:“秃管家,你为甚么怕冷?”秃小厮道:“我们在家里,此时只好穿单衣服,不晓得到了北京,着上绵袄还是缩缩抖的。”钱鹤举道:“你不该怕冷,爷替你买羊皮袄哩。”秃子掩着面笑了跑出去。胡有容道:“这秃子平日极村,今日为甚害起羞来?这又奇了。”只见邬云汉走进来说道:“我们间壁的店里,羊肉极好,我叫他下羊肉面来吃哩。”胡有容道:“羊肉绝妙,是极补肾的。”钱鹤举道:“邬年兄正要补肾哩。”邬云汉只认做有了苏阿宝,他来取笑的意思。
三个吃了面,又吃了几钟漱口酒。忽听见门前打锣响,一齐走了出来,却是跑马走索的妇人在那里卖解。一个妇人来凑钱,到了邬云汉众人面前道:“爷们要大大的出个采。”邬云汉叫小厮取了几百钱赏他。看到热闹处,大家连声喝采。邬云汉道:“这样打得倒老虎的妇人,盘旋如意,就像浑身没有骨头的,想他到了床上,不知怎么会做事哩。”胡有容道:“妇人虽然要会做事,也要本质好,像他们这件东西,扭来扭去,夹得稀臭。况且卖解,又要用着下部气力,竖起两只脚来,那件东西不知开着多大口哩,有甚么好处!”钱鹤举道:“俗语说得好:若要妇人好厥物,除非遇着瞎与秃。”邬云汉道:“你又是荒唐之言了,同那瞎婆子干事,干到快活头上,他把两只眼白翻了,可不吓坏人么?至若妇女动人处,全在头上,男人闻见他那一种油香,就要起了淫念。倘搂着一个秃头,便有泼天的意兴也冰冷了。”钱鹤举接口道:“这样说来,妇人秃的不好,倒是男风要秃的了。”邬云汉红了脸,才晓得他是取笑夜来的光景。钱鹤举拍着掌笑个不了,胡有容道:“我猜着了,想是邬年兄同秃小厮有一手儿的。”钱鹤举连赞道:“胡年兄有悟性。”邬云汉道:“许多人立在这边,你们也不顾体统,胡乱取笑。”说罢便走,钱鹤举也跟了进来。只见昨日看见的女子躲不及,忙闪在门背后去。钱鹤举见他穿一领玄色袄子,映着那粉面,越发波俏了,懊恨道:“我若晓得他在门前,看甚么跑马走索的妇人?若早回过头来,也还饱看一会,毕竟是我没造化。”心中着急,眼内又出水,只见那女子往旁边一个小门里进去了。
只因月貌花容,生得可人可意。
引动心猿意马,教他不死不生。
话说胡有容看见钱鹤举立住了脚,就像呆了的一般,便道:“你是聪明透顶的人,怎么一时痴了,连我走在面前还不晓得么?”一只手扯了他进来,口中只叫“钱痴子”、“钱痴子”。邬云汉道:“他好不乖哩,你叫他是痴子。”胡有容道:“你不见他平日可肯让人的,像如今我叫他是痴子,他还死丕丕只当不听见哩。”邬云汉道:“莫不是他想痴了,要中进士?”胡有容道:“这却不在他的心上,我晓得他痴死了日子,还在后头哩。”
只见一个管家走向邬云汉耳边说道:“昨日来的那苏小官,在茶房里候爷讲话。”邬云汉连忙走了出去,胡有容道:“勾魂牌儿又勾了一个去了。”钱鹤举见屏门开得响,他是极经心的,大着胆走到门缝边,只见那女子笑嘻嘻的拿一件东西递与钱鹤举,依旧进去了。钱鹤举接在手里,就像活宝,忙到帐子里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大荷包儿,旁边又缀着许多小荷包,倒做得精巧。抽起线来,里面都藏着香茶。钱鹤举吃一片儿,比琼桨玉露还不同些。拿将出来要卖弄,适值邬云汉同苏阿宝也进来了。钱鹤举对胡有容说道:“年兄,你叫我痴,却不晓得我是情痴,我真正是渴杀了的相如,却遇着一个解渴的文君,你若不信,请尝一尝。”遂把那香茶每人送一片儿在他嘴里。邬云汉见他手里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便劈手去抢。钱鹤举怕夺坏了,递与他道:“你仔细看一看就还我。”胡有容也来看,一齐称赞不已。钱鹤举道:“还了我罢。”邬云汉道:“你对我说是那个送你的,我便还你。”累了半会,邬云汉只是拿定了不还。钱鹤举道:“你若不还,我便出你的丑,叫秃小厮来吃醋。”邬云汉道:“你若形容我的短,便拿这荷包去出首你了。”钱鹤举道:“首我也没甚么凭据。”胡有容解劝道:“你们两个扯了直罢,这件事料也瞒我不得。”钱鹤举便将昨日门缝里张望的事情说明了。邬云汉道:“我起先走进来,看见一个女娘,年纪也只好二十多岁,倒生得风骚,想是他了。只是这麻子怎么有这样福分?”胡有容道:“你不晓得,十麻九俏,钱年兄俏多哩。”苏阿宝道:“前日花伯伯家对我的娘讲,说有个女儿要寻人家,央我的娘替他做媒,却不晓得生的人材是好的。”邬云汉道:“年兄,你趁这机会正好娶他做妾,就央苏兄的令堂做媒罢了。”胡有容道:“央媒须要先送一分厚礼,不然我们外路人,他又不晓得深浅,怎肯轻易就许?这全要媒人口里说得灵应。”邬云汉道:“年兄,你快去备礼,我同你去求他令堂。”钱鹤举得意之极,笑得连眼都合了缝,连忙取了福建带来的几件绅匹,穿上一领新衣裳,同着邬云汉到苏阿宝家去。正是:
要问天台一座山,须借终南走将去。
话说苏阿宝领了路,串不上两三条胡同,就是他家里了。进得门来,看那房子虽小,倒收拾得干净。堂屋里挂一轴时人的画,一张香几儿上摆列着个假宣炉,壁上又挂着弦子、箫笛。苏阿宝道:“爷们请坐了,待我请母亲出来。”只见一个小丫鬟捧出两盏茶来,却有半钟的松子做茶果。两个吃完了,都极口的赞茶好。苏阿宝走出来道:“母亲来见爷们了。”看那门帘里走出一个妇人,约有四十多岁,那些风致还像个少年的,笑道问道:“谁是邬爷?谁是钱爷?待妇人好施礼。”他两个先恭恭敬敬的作了揖,邬云汉耍钱鹤举道:“你今日来求媒,该再行一个礼才是。”钱鹤举又深深一揖,把那礼物自家捧上来道:“这是粗礼,望乞笑纳。”妇人道:“咱不曾效得一些劳,怎么当这样重礼?只是爷们抬举咱的小孩子也勾了。”邬云汉道:“说那里话!敝年兄正有得藉重哩。”妇人道:“不好却盛情,且权领了。”邬云汉把钱鹤举要娶花家女儿做妾的事说了一遍,又取笑道:“花家的女儿,先与敝年兄勾上了。”妇人笑道:“两意和谐,这事越发容易成就。”忙叫阿宝:“你快喂好了牲口,待咱就去说合。”邬云汉两个先辞了出来。妇人道:“这好事成了,咱吃喜酒,要个盛筵席哩!”邬云汉道:“这个自然。”说罢,两人嬉嬉笑笑的回到寓中。正是:
女婿拜过丈母,新郎央杀媒人。
我且说那妇人,他娘家原姓仇,排行第七,因嫁了一个姓苏的南方人,京城里风俗,却依旧叫娘家姓,他少时极爱风月的,近来做了风月老主管了,那马泊六、撮合山,经了他的手,便山海样的相思,也顷刻变做恩爱。这一日,骑了牲口到花家来,那花家的婆子接着,笑道:“甚风儿吹得仇七妈到寒舍来?”仇七妈道:“是一阵红鸾欢喜风儿吹来的。”婆子道:“想是替咱女儿做媒了,若是你老人家来做媒,咱女儿便是天大的造化哩。”仇七妈道:“咱从来做媒是一张直嘴,不像那男家说长、女家说短,只贪了银钱,不顾人家儿女的。婆子道:“咱前日特地差汉子到府上来央你。”仇七妈怒道:“我接着的。”婆子道:“你老人家今日来说的是那个人家?”仇七妈道:“咱今日来说的是一个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婆子道:“这等是外路客人了,我前日原想个外路客人,好贪他些富贵。”仇七妈道:“这个女婿现住在你的家里,他是福建举人,你自然晓得的。”婆子道:“我听得有一伙会试的住在前面,却不曾看见他是甚么嘴脸。但是你老人家来讲,再没有不成的。”忙叫道:“二姐,快来陪着仇七妈,待我整治些素酒来吃一杯儿。”那花家二姐走出来万福了。仇七妈道:“我来替你成就心上人哩。”花二姐道:“咱没有心上人。”仇七妈道:“那前面住的俏麻子后生不是么?”花二姐道:“哦,是那怪声怪气的蛮子么?咱见他鬼张鬼致的,故意儿耍他害病。”仇七妈道:“你道是耍他,他却将来要认真的,入骨入髓的耍你了。”花二姐低着头只管笑。婆子捧了四碗菜、一壶酒放在桌子上,对着仇七妈道:“你老人家爱吃好东西,这都是外厢买来的,只怕不中吃。”仇七妈道:“说那里话!”婆子道:“你执着壶,筛一巡酒儿。”花二姐便先递一杯到仇七妈面前,又递一杯与娘,自家却筛个小半钟儿。仇七妈道:“你不要省酒待客,日后还要扰你哩。”婆子道:“自然孝顺你老人家的。”
仇七妈道:“你当家的不知几时回来,咱也要得他应承了,才好去回复。”婆子道:“这不要采他,他是平日随我做主的。”仇七妈道:“你要多少财礼?该预先对咱讲了。”婆子道:“咱也不论财礼,只要女婿精壮,得咱二姐实落受用,咱便放下肚肠了。就是一百两也罢,再少些也情愿的。”仇七妈便要起身。婆子道:“你再饮几钟儿,一壶酒还不曾吃完哩。”仇七妈道:“他们望信,待我回头了他。”婆子道:“你若回头他,不消打小巷道里走,开了屏门就是的。”婆子便先去开了屏门,仇七妈作谢了一声就走出来。
只见钱鹤举伸长了颈子,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口嘴,比那未中时盼报小录的还着紧些。邬云汉问道:“好事何如?”仇七妈吃了些酒,便露出些风魔来,憨憨的道:“老身做媒,不是夸口说,十家也没有一家不成的。”扯了邬云汉到房里去讲财礼。邬云汉道:“敝年兄原不打帐娶妾,带来的银子不多。因为两下相爱了,做这件事,若是财礼轻些,媒钱自然加倍酬谢。”仇七妈道:“说着媒钱越发俗杀了,据咱算计,财礼也要六十两才说得出口。”邬云汉道:“我也拟这个数儿。”正是:
两意若谐明月下,千金不用赤绳牵。
话说胡有容见了仇七妈这个半老佳人,不觉动了火。又见邬云汉同他挨肩擦背,亲亲切切的说话,他也要杂一句话儿,又没处说起,只得假意斟一杯茶,要近前亲切一番。中口故意骂道:“这些没用的小厮,客来了半日,也不献茶。”两只手却兢兢业业的捧着茶钟儿,只为眼力有些不济,又兢持太过了,把茶泼了仇七妈一身。邬云汉道:“太造次了些。”仇七妈道:“折了老身的福,怎敢劳爷来送茶。”胡有容听见了这句话,满身都酥了,口中只叫“得罪,得罪,”手里又要去重斟一杯茶。倒被那邬云汉看不上眼,见他斟完了,就拿了来自己送与仇七妈吃。胡有容气闷不过,又不好声张出来,撇转头把邬云汉瞅了两眼,才跑了进去。正是:
热锅上的蚂蚁滚汤浇死,花朵内的蝴蝶狂风赶来开。
且说仇七妈对邬云汉道:“这财礼的话,待咱进去再讲一讲定。”钱鹤举道:“怎好只管劳动。”迟了半响,仇七妈出来说道:“一一如议了,准备择日做亲罢。”钱鹤举就像皇帝要招他做驸马的一般,便跳手跳脚的欢喜。但做亲的光景与那做亲以后的光景,定有些笑话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三举人是绝顶顽皮,一刻闲不得。想花二姐则全副精神在花二姐,想苏阿宝则全副精神在苏阿宝。只有胡有容心事还闲。我道胡有容心事更不得闲,其一无所事者,只为一双近觑眼误人耳。仇七妈举动言谈,是风月老前辈。胡有容借茶献勤,未免贻笔大方。然胡有容全副精神亦有着落,从此心事正不得闲矣。三举人真是一窑里烧出来的道地货。
第五回 花二姐悔亲坑陷
春到小楼前,蚁向花枝走。谁不解贪生,一点情难朽。 少年艳春汝,那惯孤房守。眼看浪子来,马系横塘柳。右(上)调《生查子》
话说钱鹤举得了仇七妈口内的喜信,便忙去取了历日来看,道是:“明后日都好。明日先行礼,后日做亲罢。”邬云汉道:“你这样性急,也不思前想后,难道做亲的洞房也不要的?我们寓中又只三间屋,许多眉毛眼睛挤在一块,可好安顿如嫂么?”胡有容道:“这个容易,把我们日间看书的这间小屋出空了,把他作洞房,省得我们客中寂寞,夜夜好听些梆声的。”邬云汉道:“我们商量正经事,不要取笑。”只见阿宝来了,问他们商议甚么。邬云汉对他说了缘故,阿宝道:“我回去替母亲商议,爷们不用心焦。”邬云汉道:“总是这件事始终要藉重你令堂。明日就要行礼,屈令堂早些过来。”阿宝道:“我晓得了。”说罢,就要去。邬云汉搀着他的手送了出来,道:“你许我了心愿,怎么再不提起?”阿宝道:“这两日你们做媒忙,没有工夫,我家下又到了一个亲眷,倒是他们做亲的后日罢。”邬云汉笑了一笑,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来,道:“这是西洋汗巾,倒稀罕的,你拿去戏戏。”阿宝接在手中,称谢了才去。邬云汉又目送了半里,然后进来,胡有容取笑道:“你好像个蛆虫。”邬云汉道:“我那些像蛆?”胡有容道:“你若不是蛆虫,为何钉住了粪门不放?”邬云汉道:“你这瞎鳅,倒不像我们福建人,福建出了你这一个,真是败类了。”大家笑个不住。是夜欢欢喜喜的睡了觉。
到了次日,仇七妈绝早来了,钱鹤举封了财礼,又贴上四个尺头送进去。花家听见就要做亲,道是日子促了,不曾办得妆奁,还要改期。钱鹤举执意不肯,道是成亲后也好制办,花家便应承了。仇七妈道:“钱爷要另寻房子做亲,咱的意思道是权且在你二姐房里团圆了,待过了三朝,从容去寻一所适意的房子,不知可使得?”花家婆子道:“这个极好,咱也舍不得二姐嫁到外厢去。”随即叫汉子去寻个裱褙匠来,重新把房儿糊得雪亮。正是:
请看行雨行云处,好待襄王入梦来。
话说他成亲的这一夜,把那拜堂吃合卺的虚文且丢过了。但说那仇七妈送新人入房,说了许多吉利话,邬云汉、胡有容又带着苏阿宝进来闹了一回,大家吃些喜酒才散。那胡有容看见邬云汉又跟着阿宝去了,他自家寂寞不过,又讨了些酒吃才睡。
且说那钱鹤举在灯烛下看花二姐,还娇羞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恨不得一口-下肚去,低声道:“夜深了,睡罢。”花二姐才慢慢挪步,向镜台边去除冠子。有首《黄莺儿》道得好:
一对好夫妻,到黄昏,请脱衣,两般心事曾传寄。灯儿又吹,门儿又闭,暗中摸索风流味。莫狐疑,儿家朱户,旧有个老僧题。
话说钱鹤举一面也去了巾帻,心中又想道:“今夜少不得用些水磨工夫,做一个开天辟地的圣人。”哪晓得上了床,一些不要钱鹤举费力,两只金莲不用扛在肩上,他先*起了。钱鹤举的本钱又小,不知不觉的竟放了进去。抽递了几百,却搔不着花二姐一些痛痒。钱鹤举才晓得不是个处子。花二姐也任凭他乱戳了一阵,将就完了局面就睡了。
到得天明,钱鹤举便跑到仇七妈家来。敲了半日,只见一个老汉出来开门,见了钱鹤举道:“你有甚要紧事,这样绝早来撞门?”钱鹤举道:“我是寻仇七妈说话的。”老汉道:“他们昨夜三更天才回来,又带了一个蛮子,说是来借宿的,直炒到鸡叫才住,此时他们正好浓睡,你老人家转一转再来罢。”钱鹤举道:“我在里面候一候着。”老汉道:“你进来,待咱关好了门,咱还要睡一睡,好起来挑水的。”钱鹤举走进堂屋里坐了。只听见板壁后面有人说话,听了几句,却认得是邬云汉的声气。钱鹤举侧着耳朵又去听,原来是邬云汉同着阿宝睡,已是做过一篇了,又要告考做第二篇。那阿宝终是孩子家,只要贪睡。邬云汉摇了千数摇,才摇得醒。阿宝道:“我身子着实疲倦,下次尽欢罢!”邬云汉哀求道:“我不敢动作,只要沾一沾儿。”那邬云汉骗得阿宝转身,他竟学了鄱阳湖大战起来。阿宝心上不耐烦,像是把他的阳物撇了出门,那邬云汉的精直冒了一被。正是:
木樨花何曾沾着一点,人参汁干自折了许多。
那阿宝反取笑道:“好本事,好本事!只怕明日我的娘看见这被上,反疑心我打手铳哩。”邬云汉道:“我做一床新的送你。”钱鹤举听了,气闷道:“男风有何情趣?”不觉喊道:“邬年兄,文章做完了,也该出场。”邬云汉忙披了衣服起来,说道:“笑话,笑话!”钱鹤举道:“年兄的文章还不是笑话,只是大结没力量,做不着本题,被考试官赶出场了。”邬云汉开了房门,出来道:“年兄,你做新郎,此时正该温存,怎么跑了出来。想也是主试官不中意,赶出场的么?”钱鹤举道:“我有话要对仇七妈说。只见阿宝也走了出来道:“钱爷来得这样早,我们的丑态都被钱爷听得了。”邬云汉道:“这是风流事,怎么是丑态。”钱鹤举道:“你们的风流不风流,与我没相干,快请你令堂起来。”
阿宝走进去,不多时,同着仇七妈蓬着个头走出来,道:“钱爷,你怎么丢了热被窝到寒舍来,可不令新人怪么?”钱鹤举道:“仇七妈,我只认做是个处女,那晓得是二婚!”仇七妈道:“是爷们两相情愿,央咱出来说成的。爷这句话忒罪过了些,像这样花枝一般的妇人,便抬上轮千的银子,买不得他的欢心。他待爷这样有情,爷就该称心称意了。若说是要闺女,据咱看来,那惯腥臭的小行货子,晓得甚么?弄在身边,还要费若干的气力替他开窍,女人又受苦,男人又不快活。况且做闺女的是个死货,你便为他开了情窦,他不过在下面安享其逸,那晓得知疼着热的妙处?不知一个二婚,轻车熟路,男子汉有技俩,施展不出来的,他还会教导哩。”说得钱鹤举恍然大悟道:“是我一时见左了,还要七妈在二姐处包瞒些。”仇七妈道:“爷只管去用功,这话不消吩咐的。”邬云汉道:“钱年兄真正不在行,须拜我们七妈做老师,自家执了门生之礼,还不屑教哩。”钱鹤举道:“我如今受教了。”仇七妈又留他两个吃了点心茶才出来。正是:
空读十年书,不如一席话。
话说花二姐见钱鹤举绝早的下了床,他在床上翻一个身道:“晦气,嫁这蛮子,弄得不爽不利,倒灌上一小肚子的龌龊,好不难过哩。”要睡又睡不着,只得也爬起了,起到娘房里来,埋怨道:“要他那几两碎银子,也不顾咱的死活么?”坐在床沿上只管哭。老婆子只认做蛮子狠,女儿经不起,宽慰他道:“一遭生,两遭热,你捱到后面,少不得尝着好滋味。就是你做娘的,少年时也曾经过几场大风浪,后来惯了,却只看得平常。你不要小心太过了。”二姐啣着眼泪啐道:“若是这样,咱倒不哭了。那蛮子活现世哩。”婆子笑道:“你再陪他几时,若果然心上不情愿,寻个事故,弄他出门,任凭你拣个好后生嫁他罢了。”花二姐才转过笑容来,又听得说钱爷回来了,花二姐只得到自家房里去。钱鹤举嘻着一张嘴道:“我是有事出门,你为甚不迟些起来?”花二姐道:“独自一个也睡不着。”钱鹤举上前搂抱着:“待我再同你睡。”花二姐虚打一掌道:“青天白日,你倒不识羞,走开来,待咱好洗脸梳头的。”钱鹤举坐在旁边看他梳头,又说些笑话,倒像一对恩爱的。
到了第三日,诸亲眷都来做三朝,钱鹤举又费了些银子办酒席。邬云汉崔促他谢媒,钱鹤举才封了八两的一个红封,送与仇七妈。花婆子又差+派他些杂费,二姐又勒他做衣服、打首饰,当不起众亲眷又来做七朝、做十二朝,连办酒也措手不及,夜间又要去应差徭,弄得钱鹤举像个打盹猢狲了。
一日,邬云汉对胡有容道:“老钱娶亲才十余夜,便这样狼狈像,那妇人是个战将了。我闻得北京是会叫床的,却不知怎么叫法。今夜我和你悄悄的弄开了屏门,去听一听看。”胡有容道:“他明日晓得,只道我们没正经。”邬云汉道:“他这尖酸鬼是极要听人枕席上故事的,我们何妨也去报复这一遭儿。”正是: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话说他两个到了更阑人静,拨开了门闩,直蹲在花二姐的房门外,看见里面还点着灯。只听得花二姐喘吁吁的说道:“我的爷,你这件东西像一条小龙哩。”钱鹤举不知道是他取笑,呆问道:“怎么这东西像龙?”花二姐道:“若不是一条龙,怎么滔滔的吸出小妇人这些水来?”邬云汉两个听到此处,忍不住笑,只得跑了出来,说道:“人叫北京的妇人会浪,果然不差,只怕老钱汤不得他的手,弄上两三个月,敢要送命了。”胡有容道:“现今有了效验,你看他有气无烟,终日只是打呵欠哩。”邬云汉道:“我们明日起他的浑名,就叫做‘龙王’罢了。”胡有容道:“这还便宜他,依着我讲,只好叫做‘泥鳅。’”两个又笑了一会。
到了次日,只听见门前喝道响,却是李通政来望邬云汉的。又补了两个帖子,来拜钱鹤举、胡有容。只得一齐出来迎到厅上。李通政望着邬云汉道:“这几日怎么不来会会?”邬云汉道:“就为钱年兄纳妾,我们在此帮忙,不得偷暇过来奉侯。”李通政又恭喜了钱鹤举,说道:“岁暮之际,朝务冗繁,不曾尽得一毫情。待封过印,还要屈过去叙一叙。表弟,你替我代做一做主人,临期我走字来,托你转邀。”说罢,就起身,大家又送他上了轿。胡有容道:“邬年兄,你的令表兄忒大胆,怎么倚着通政司,见了钱年兄也不行礼?”邬云汉诧异道:“同是乡亲,没甚统属,你这句话说得好笑。”钱鹤举道:“真好笑。”胡有容道:“倒不好笑哩。你是吸水的龙神,他怎么不行礼?”邬云汉笑倒了,连腰都立不直。钱鹤举恨道:“你们这起人,行藏鬼诈,不是个光明正大的。”邬云汉道:“年兄也欠正大。”自此就把“龙神”叫出名了。正是:
佳人亲口曾厮唤,浪子名声到处传。
那钱鹤举为了这桩亲事,费过二百余金,那妇人还要长要短。钱鹤举只得向邬云汉借些银两,草草的过了残年。到得新正,花二姐又想出去借亲眷家看春。钱鹤举只得买了四盘礼,送到他那亲眷人家去。花二姐见他苦苦恼恼,看不过意,这夜倒假亲热了一阵儿。那晓得钱鹤举是个乖里呆的,高兴时竟把心腹话和盘托出,夸向花二姐道:“你不要愁,我今年稳稳当当的是个进士了。中了的时节,众乡亲自然送银子与我用。”花二姐要讨他的口气,假意儿说道:“咱巴不得你中状元哩!只是中也要命,你怎么拿得稳?”钱鹤举道:“我不哄你,就是那通政司,他今年自然入帘,说包管我们中进士哩。”花二姐道:“这却好。”
次日绝早去看了春,过不几日,又要看上元的灯了。这也是妇人的常情,他们终夜在被窝里浪,只好讨这些快活,那里学得男子汉便宜行事,游山玩水,选妓征歌,要东便东,要西便西的么。我道那妇人像一只鸟一般有翅儿,却关他在笼子里,便要在外边浪一浪,除非遇着好时节,同着众女眷,借个看春、看灯、看会、看台戏、踏月、游青、烧香、祈子的名色,才好出门。最可恨那不晓事的男子汉,拘管着妇人就像那话儿生在妇人额角头上,唯恐人瞧见的。我见那不出闺门守着丈夫规矩的,也未尝都见得贞节。便在外面好胜,脚步儿勤出门的,也不见得都是淫奔。且喜得钱鹤举还是肯圆融妇人的,便由花二姐出去浪浪,他还着实帮衬。那晓得这妇人水性杨花,终是不着肉的。起初钱鹤举还手头容易,诸事勉强得来,便是本钱小,做事还勇猛,一多干几次,也有撞得着花二姐丢身子的时节。到了后来,渐渐挣持不住了。手头又不便当,扯长补短,终有些露筋露骨。做事又不勇猛,应些虚文就要装醉装睡。花二姐也吵闹了几次。
一日,钱鹤举大振夫纲,嚷道:“你说是我怕你,我只为两位年兄住在前面,恐怕闹起来不像模样,每事让你些儿。你若是欺上头来,我也是有血性的男子,那里耐得这许多!”花二姐泼天地的襄道:“你这臭蛮子,耐咱不得,难道处置了咱不成?咱的眼里也看得多了,不怕你中了进士来摆布咱一家儿哩。”钱鹤举道:“你难道拦得住我不中进士么?”花二姐道:“咱晓得你买了关节,咱如今先和你拚个死活!”钱鹤举着急道:“你失心疯了,说这样胡话么!”遂跑了出来,花二姐还拖泥带水的骂个不了。老婆子道:“你跟了他,料没有甚么出息的,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就拿这个禁头,发觉他罢了!”
不料钱鹤举有心,他便跑出来,还怕花二姐说闲话,遂倚着屏门口儿,听那婆子说得利害,吓得舌头伸了出来也缩不进去。忙忙的向邬云汉计较,邬云汉跌脚道:“你也不老成,像是枕席上露出些风声了。这件事若发觉出来抗人不浅哩。”钱鹤举慌道:“你还为我出个主意。”邬云汉道:“这样离心离德的妇人,便在你身边,终久有祸的,况又不是拆不开的结发夫妻,你离了他便罢。”钱鹤举见他说得有理,便要央邬云汉为他决绝了这冤孽。邬云汉忙叫请花家的汉子出来,说道:“敝年兄娶你的令爱,费了些银钱,原是寻快活的。不料你们令爱终日炒闹,却没一些恩情,敝年兄的意思也冷了。倒是学生出个愚主意,劝敝年兄离了这段亲,曲全你的令爱。敝年兄还不肯,道是费了若干钱钞,怎么丢在东洋大海,一些也不见情?是学生再三劝解,他才依了。你的意下如何?”花家汉子道:“咱做不得主,待与敝房商议妥了,来回复你老人家。”汉子便一五一十的对婆子说了。婆子骂道:“你真是个浪亡八羔子了,娶也由你,退也由你,咱们家里是个娼妓么?赔了酒饭茶水,养着他两口儿,咱在锅底下,累得七死八活的。莫讲别的,就是咱们从来身上不用着水,偏这蛮子说爱干净,每晚上并早晨的脚汤水,也不知费咱们多少的柴火。咱的女儿难道那些不如人?赔他睡了三四个月,便白白的由他退了亲不成?你这亡八羔子,一句话儿也对答不出来么!你对他说,若要退亲,送咱一千两买命钱,不然叫他们都是死哩!”正是:
携将覆雨颠云手,断送求科取第人。
话说钱鹤举听得,无明火直冒,按捺不住,便骂道:“老娼根,老淫归!你说手段狠么,我便拚了这举人,同你做一场!”邬云汉也帮着骂道:“你要一千两银子,何不多养几个女儿,做粉头赚钱么?”婆子直骂了出来,披着头发在厅上打了一阵滚。胡有容只得劝了邬云汉、钱鹤举出来。
婆子见厅上没人采他,也不打滚,也不哭了,叫汉子拿个包头来,他扎了头,道:“你跟我到巡城御史那边去出首。”才出得门,刚刚的撞着巡城金御史喝了道来。婆子喊道:“爷爷,出首买关节的!”这御史忙叫锁了,回到衙门里来,审问道:“你这婆子,不顾死活,喊我马头,你出首甚么人?快讲上来!”婆子道:“是一伙福建举人,带了几万银子来买进士的。”御史喝道:“不是你切己事,你为何来出首?”婆子道:“是关系妇人一家儿性命的。”便诉出女儿嫁与钱鹤举,钱鹤举在李通政那里买关节一番话。御史又喝道:“这通关节是密事,你老婆子怎得知?明明是诬陷了,俺金铁面是不循情的,快取刑罚过来!”老婆子慌了,道:“妇人不是诬陷他,是钱举人亲口在床上对女儿说的。”御史想一想,道:“你这老婆子又拿不着他字眼,怎么由得你信口儿一偏之辞么?”婆子道:“现在同来的邬举人,是通政司的表弟,字眼都是他拿着。”御史当堂差人叫密拿钱、邬两个举人,并花氏一同来审。这场天大的祸事虽是花家负心,却是钱鹤举自家好淫讨出来的。但不知为了这件事,还是葬送了性命,还是有个救星,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经》云:“革囊贮秽。”此语令人想不得。俗云:“水性杨花。”此语令人下手不得。诗云:“最毒妇人心。”此语令人护短不得。如花二姐辈,不知世界上坑陷了多少乖巧伶俐汉子,不止一钱鹤举作榜样也。看过钱鹤举榜样,大众定醒然、觉然,始知世界上坑陷乖巧伶俐汉子者,皆花二姐辈。
又评曰:
看小说图燥脾,这回却都是扫兴说话。余又附会为扫兴说话,不几抹杀古古今今、佳人才子之一个“情”字乎?不知我谐道人亦是个情种。但两人相合谓之情,一人独痴不可谓之情。谐道人还是独痴,尚算不得情种,故敢附会其为扫兴说话。
第六回 冯都宪报友除奸
黄蜂尾上针尖刺,无端惹着浑难避。受毒倩谁拿,当初悔爱花。 摘花想连理,手动黄蜂起。花下死还荣,何期花薄情。右(上)调《菩萨蛮》
话说金御史的差人秘密的到花家去,就像鹰拿燕捉的一般,把那邬云汉、钱鹤举并花氏都解了来。只见花家婆子也跪在一边,邬云汉、钱鹤举两个恃了举人,上来挺撞道:“举人不曾犯法,便犯了法,也待奉过旨才好拿问,怎么胡乱就锁解了来?难道朝廷待士是没有礼法的么?”金御史大怒道:“朝廷待你们有礼法,便容你们买进士么?会试不远,正奉旨要拿那等营谋钻刺的,你敢是要来寻死!”邬云汉两个辩道:“那见得我们买进士?一些凭据也没有,捕风投影,就要害人。”金御史气得脸都失了色,身子直立起来,道:“你赖说没凭据,那老婆子现口供出通政司来。俺也不同你辩论,待奏过朝廷,不怕你抵赖。”忙叫差人一齐收了禁。
邬云汉两个还气愤愤的,一路嚷道:“为了家务事,拿这样大题目害我们,问官也不分个皂白,一味糊涂任性,少不得击了鸣冤鼓,大家不得开交。”金御史都听得了。他初意原不过是拘来问一问,要保全这两个举人。当不起他们两个言语挺撞得忒狠,全没些婉转求他的意思。那金御史又是山西人,性子极暴燥的,发了兵倒收不得阵脚,意思要动本。他又道是碍了通政司,只得会同了冯都宪,然后好出本的。正是:
福祸本相倚,吉凶在转关。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攒。
话说胡有容见拿了他们,双恐牵累自家,忙到御史衙门前探问。只听得邬云汉一班都收了禁,自家才脱了干系。又听得他要会同都察院上本,连忙到都察院衙门前来讨消息。只见衙门里走出一个带方巾、穿绿直缀的相公来,前边又有人喊道:“快立起身来!”那衙役们都纷纷立在两旁。胡有容是近觑眼,看不明白,倒是跟的家人说道:“那是我们福建的林爷,怎么打从里面出来?”胡有容赶上前去,认了一认,叫道:“林先生,几时到京的?”林孝廉道:“来此一月多了。”胡有容便一路跟到林孝廉的下处去。正是:
若遇祸危逢吉曜,任他凶极不遭凶。
时流莫漫轻前辈,大海浮萍有处逢。
你道林孝廉怎么同都察院相与的?原来是送那扬州的妾到京,冯之箓见了叶户部的书,知道为他买了妾,忙忙打发轿子,把这个妾接到衙里去。林孝廉不得已,也投一个手本,迟了几日,不见打发人出来谢一谢。林孝廉对沈天孙道:“我还指望会会当事,好周全那蔡老夫妇同女儿做一处,看这样不揪不采的光景,也则索罢了。”
那晓得冯之鉝不来照管却有个缘故。他的结发夫人姓阎,是天下第一个吃醋的妇人。另的妇人还吃真醋,他却吃的是极没有紧的寡醋,真是顶冠、不束带的活阎王。只那阎氏是个大家,他的胞兄叫阎奎光,现在朝中做礼部侍郎。冯之鉝却是未发达的时节娶的,阎氏也曾共过甘苦,冯之鉝倒还伏手伏脚,极尽夫道的。可怜做秀才的人,终年穿的、吃的、用度的,都是坐热了板凳、磨易了唇皮,弄来的馆谷。除了自己读些书,又教学生读些书,辛辛苦苦的宿在馆中,再那里有闲工夫去看好女人,闲钱钞去嫖好娼妓么?过了几时才到家中宿一夜看着黄脸婆子就是活观音,可经得一些奉承不到,妇人家作怪起来,拿班不肯上床去睡。便睡了,连着衣服,不肯和男人干事。那男人家急张急致,像饿虎一般,只得跑到踏板上下跪,扯着颈皮儿杀鸡,千般的陪不是,又叫“下次不敢了。”那妇人才容他同睡。可见穷秀才没有一个不怕老婆就是这缘故。怪不得冯之鉝兢兢守法,他起初还是尽礼,后来便酿成了怕局。一个怕老婆的名声出了,任凭怎么振作起来,也挽回不得。及至冯之鉝中后,家私渐渐好了,外面也有人奉承他了,眼界未免广了些,那胆子也未免大了些。或者出去,看见几个好妇人,陪酒遇着几个名妓,回家就要卖弄赞叹。那阎氏耳朵里,那容得这样没理的话,不是掷破碗盏,就是扯碎巾服,连茶饭都不肯吃,假推害病,只等冯之鉝去陪礼才罢。到得京中去做官,忙个不了,整整的做了十余年,才得做到都察院。亲友们见他没有儿子,都劝他娶妾,他也晓得无后是不孝,又不敢在夫人面前开口。正是:
鹦鹉前头还须缩舌,虎狼同室那好撄锋。
话说有一日,是阎奎光纳妾,众人都为他暖房。冯之鉝也在那边吃了酒回来,不觉对着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别人有儿子的还娶妾作乐,偏我这等命苦,这也是他前世里修得好贤慧大夫人。”阎氏晓得了,大怒道:“我那不成人的哥子,好样不学,做这等败坏风俗的事来,教得我这老贼也要学样了。”走到房里去,放声大哭道:“要养儿子,当初便不该娶我,既娶了我,你命里原不该有儿子,埋怨那个?总是我活在世间一日,决不肯看见你同别人快活的。”想了一想,又哭道:“我是个老厌物,待我先死了,好让你娶个养儿子的,省得我在这里做你的眼中钉。”心里就想着上吊,便去关上房门,拿条汗巾在手里,爬上桌子去,要把那汗巾搭在梁上。外边的婆娘丫头,见他关上房门,恐怕他寻死,都在窗眼里偷看。众人道:“他平日也恶得勾了,等他吊得半死半活的,我们才去救。”只见他立在桌子上,把汗巾往梁上丢。阎氏却看见两只白手来接他的汗巾,吓得直跌下桌子来。众人才推进房门去扶他,只见眼睛往上翻,口里吐着白沫。
冯之鉝闻得喧嚷,跑了进来,见他这个模样,忙叫快拿滚汤来灌。灌了几口,阎氏醒转来了,众人扛他在床上去睡,却不晓得甚么缘故。冯之鉝再三的问婆娘丫头,都道他上吊,不知怎么跌下来。冯之鉝道:“是遇着鬼了。”便叫许多道士来镇宅禳星。正是:
寄语闺中人,性命难儿戏。
有朝遇神鬼,到头何处避?
话说阎氏一病,就害了两个月,也不能勾起床。这也是他作了孽,弄得鬼病缠身。你道妇人动不动就拿一个死来吓男子汉,却不知吊死鬼是惹不得的。他的游魂不散,遇着妇人一起了斜念,便跟着不放。时常有妇人假要上吊,往往弄假成真的死了。那阎氏也不过是要吓一吓冯之鉝,不许他娶妾的意思。那晓得当真有个吊杀鬼来接他的汗巾。丈夫倒不曾被他吓得成,自家倒吓个臭死了。
那阎奎光晓得妹子为他娶妾,冯之狽回家去,气恼成病的,也不敢上门来问病。见他病久了,只得往冯之鉝家来。走到床面前,问道:“妹子,可好些么?”阎氏道:“亏你心肠放得落,不来看我一看。你娶的好妾,自家现世罢了,拉我的老贼去学样,气出我一身病来。”说罢,把面孔朝到里床去。阎奎光要宽慰他,假意儿向冯之鉝说道:“老妹丈,你不晓得小弟娶妾后的苦状哩!”冯之鉝道:“极快活的事,怎么苦起来?”阎奎光道:“小弟未娶妾的时节,敝房同我一心一意。将饿了,便叫捧饭来,那嗄菜都是绝入口的。将冷了,便叫取衣服来,那衣服都是薰得喷香的。有时我吃醉了,他必定伺候我醒来,又泡上极浓的茶伺候我吃。件件事他都经心,不待我吩咐的。自从娶妾之后,便由我饿杀,由我冻杀,一个也不揪采。若对敝房说,敝房嗔道:‘你有心爱的照管,再不要向我开口。’若向小妾说,小妾又推道:‘我若效些殷勤,大奶奶又道我是假疼热,会哄汉子的。’小弟竟做了大海里的浮萍,两边没有着落,倒不如依旧守着敝房,还自在受用些。”
阎氏听得入耳,翻转身子,指着丈夫道:“你这老贼听一听,我只道是甜枣儿,好吃的,原来也有尝着苦味儿的日子,这难道不是现世报么?”不料外面传进叶户部的书来,看了一看,晓得是叶户部的同乡林孝廉送了妾来的。他又唯恐夫人得知,添上了病,只得悄悄的吩咐,把妾抬进来,安顿在家人的婆娘房里。
不意阎夫人病势危笃,就死了。他为买材殡殓的事忙了几日,没有心绪同妾做亲,便不曾照管得林孝廉。过了一七,才叫妾进来。他一见了这少年美貌女子,袅袅娜娜的磕下头去,他的魂已掉了。睡了几夜,才晓得人间有这一种温柔的乐境,几乎被那又丑又狠的老婆子误了一生,心里着实感激他的门生,又感激那林孝廉。忙请了林孝廉来相会,极口儿谢他,又请他来吃酒。看官,你想那胡有容看见林孝廉打从都察院衙里出来,就是请酒的这一日了。正是:
请得宾来伴主,还须主去迎宾。
话说胡有容到得林孝廉寓中,又同沈天孙作了揖,问了姓名,立起身来,对着林孝廉道:“小弟有一句说话动问。”便拉在旁边讲道:“都宪公与先生还是甚么相交?”林孝廉道:“是近日才认得的。”胡有容道:“先生与他可相与得密?”林孝廉道:“也极蒙他的见爱。”胡有容便将钱鹤举娶妾的来历,并金御史要都察院上本的事情,述了一遍,哀求道:“先生可推同乡的情分,在都宪公面前保全得无事,便是大德了。”林孝廉惊讶道:“小弟不晓得贵年兄遭这样奇祸,但如今夜了,不便进去,待明早去求他。若是小弟力量上做得来,再没有不尽心的。莫说是一向相与,就是同乡情上,台兄不来叮嘱,小弟若闻得此事,少不得暗地里也要相为的。”胡有容道:“恐怕他们明早就要动本,先生今夜可得进去么?”林孝廉道:“若是这等,待小弟就去。台兄在敝寓略坐一坐,即当报命。”
林孝廉出得门来,且喜与都察院衙门相近。管门的见是林爷,与本官相好的,传事吏忙进去禀了,冯之鉝就叫快请进来。见了林孝廉,问道:“兄有何事见教?”林孝廉婉婉曲曲的分别钱鹤举、邬云汉的冤枉,极口道那花家的恶处。冯之鉝作难道:“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们若不举发,被别的官风闻入奏,只怕皇上倒要搜求我们,道是一例隐匿奸弊了。兄若不信,本稿儿现在这里。”便取出来与林孝廉看。林孝廉一看,见本上又牵累着同乡的李通政,他再四恳求,冯之鉝才转口道:“我听得金御史说那两个举人,载了数万金来。我如今依了兄说,保全他们性命,那银子却不能勾带回去了。”林孝廉道:“待晚生去叫他来图报。”冯之鉝道:“兄这等看来,把学生做利徒待了。学生只为无以奉报,聊藉此以助兄客中。他若是不肯,兄便不要管他这事。”林孝廉道:“只要老先生应允了,晚生自然沾惠。”冯之鉝道:“你把我这本稿儿,就送与他看,不怕他不送兄一万银子。”林孝廉取了,笼在袖中,才告辞出来。
回到下处,却见沈天孙陪着胡有容在那里吃夜饭。胡有容看见林孝廉,把饭碗丢了,忙问道:“可有生机么?”林孝廉道:“小弟包他们没事。”就把那本稿子递与胡有容。胡有容忙心接了,把那本稿移在灯下,眼睛却靠着纸上,再也看不出一个字来。沈天孙笑道:“拿到了。”胡有容才换了转来,看到利害头上,只管摇头,口中道:“他两个性命罢了。”林孝廉道:“包你没妨事。”却不说出要索谢的话来。胡有容道:“先生是个长者,决不欺我的,待他们亲来拜谢,小弟要通一个信息进去,好使他们放心。”就别了林孝廉。正是:
冥冥积功德,巍巍科第来。
话说李通政得知了邬云汉两个下狱的消息,知道自家也带累在里面,要去打点。晓得金御史同着冯都宪这两个是极难讲话的,只得密密的差人,叫了花家汉子来,许他三百两银子,要他的婆娘当堂赖了。争奈花家汉子还异常作难,将近许到四百两的数目,只见有个人悄悄的向李通政耳边说道:“金老爷重新提出那班人来审,不是昨日的光景,像要动刑罚拶那老婆子哩。爷不要把银子送与这光棍。”李通政反过脸来道:“你这京棍要骗我么?”喝叫左右拿下:“送到知县那里,与我着实拷打!”众人忙把花家汉子锁了去了。
你道金御史为何这样用情?就是那冯之鉝吩咐过了,道是“会试是件大事,坏了一两个举人不打紧,恐引起京里光棍的诈端。诈端开了,将来有许多无辜要受累,许多仇敌要报复。我们为甚做这个恶人?”又把钱鹤举的原由说了。金御史意中原没有诚心要处邬云汉两个,因他们言语激烈,只得要下辣手。听得冯都宪这一番话,他也要大家做好人,回去就带这一干人审问。邬云汉两个见胡有容寄进信来,知道没事,便俯首阶下不去唐突他。那金御史叫上花家婆子,一顿发挥道:“你这老婆子,拿女儿骗了钱举人的银子,如今又要害他性命。省城中那里容得你这骗人的老泼妇?快替我拶起来!”把个花家婆子拶得像杀猪一般的叫。又叫花二姐上来,道:“你这妇人,既做了他的妾,便该望他中进士,你也受些风光。为何把钱举人无心的闲话,你就要老婆子来出首,做一个害人的把柄?莫说你恩情一些也没得,怎亏你忍心下这样毒计。我晓得你毕竟有了奸夫,要离开钱举人的意思。我如今也拶起你来,不怕你不招!”可怜那花二姐笋尖一般的手,拶得满地打滚。
那邬云汉、钱鹤举见金御史这等明白,把他们心中说不出的话都代他说出来,好不断得畅快,好不处得痛快,只管点头,只管称谢。金御史道:“钱举人,你心中可还要留花氏么?”倒是邬云汉替他回道:“这样泼妇,可还有再放在身边的理?”钱鹤举摇兴道:“我断不要他的,我断不要他的!”金御史道:“既是这等,我替你断离了罢!”随即做了招词,问了罪,又讨保才放。邬云汉、钱鹤举上去谢了。金御史道:“学生是从公断论,没有私心的。只是你们也该去谢一谢都宪公。”打了一恭,便退堂进去。
胡有容在衙门外接着道:“恭喜,没事了。小弟已替兄另搬了下处,就近在林孝廉边。”三个才讲讲说说的到了下处,胡有容才拿出那都宪的本稿来,道:“着实亏了林扶老,不然,年兄们的性命也难保哩。”邬云汉道:“怪道金御史叫我们去谢都宪,原来这情节都是都宪转达的。”胡有容道:“都宪又不是你的亲故,又不是你的朋友,因甚为你?这个人情都做在林扶老身上的,你们该谢他。”
只见林孝廉同着沈天孙踱了进来,慰问了一番,他们着实感谢。林孝廉就像一毫不曾出力的,毫没有居功的意思。只见家人报道:“李老爷来了!”林孝廉同沈天孙要回避,邬云汉道:“就是家表兄,不消避得。”李通政进来作了揖,埋怨邬云汉道:“表弟,你也不老成,几乎弄出天大的事来!”邬云汉道:“这不关我事,是钱年兄带累出来的。”胡有容道:“事体也过了,不必提他。但老亲翁也该谢一谢林先生。”李通政却不晓得,胡有容就把都宪相为的话述了一遍。李通政谢罢了,说道:“那花家真是一门万恶,小弟要解这个事,只得叫花家的汉子来,许了他四百两银子,要他婆子当堂不要供出来,他还作难不肯。后来听见金御史把他婆子处了,小弟随即拿他,送到知县那边去,责了四十板,如今现枷在县门前哩!”邬云汉三个拍掌笑道:“痛快,痛快!”林孝廉道:“穷寇莫追,将就方便了他罢!”李通政道:“这个领教。”众人才分头散了。正是:
枕边杀人,不持寸铁。
一番回首,一番惊悸。
话说胡有容取笑钱鹤举道:“年兄,你见了拶那如嫂,可不肉痛么!”钱鹤举道:“恨不得咬落他一块肉下来哩。”胡有容道:“我想这一拶,连你如嫂尿头都拶出来,比你小龙儿吸出来的水还多哩。”钱鹤举道:“你不要把我气受了。”邬云汉在那边沉吟道:“毕竟是前辈。”胡有容道:“你口里捣甚么鬼?”邬云汉道:“我想那林扶老毕竟是前辈,我们少年人举止张狂,口嘴轻薄,怎学得他来?”胡有容道:“你们前番每日拿他做笑话,当了面还奚落他。像他前日不避辛苦,就如自家的事,若央你们去做,还不知怎么夸功索谢哩。”邬云汉道:“我从此再不奚落人了。”钱鹤举道:“小弟本心还是好的,只是这一张嘴最轻薄,也是我终身的毛病。”胡有容道:“你的毛病多哩!第一件是要看妇人,看了妇人,美的丑的就要形容。你想一想,每人都有老婆的,设如你的老婆被人看了去,又形容了,你可要恼的。莫说你讨口头上的便宜,没甚罪过,如今撞着了这样狠如嫂,都是报应。”钱鹤举道:“我晓得了,下次再不去看妇人,再不去形容妇人的美丑了。”胡有容道:“这又忒道学。难道天生我们这两只眼睛,见了妇人反闭上去?只是我们不要存一点淫心,就如浮云过太虚的一般,便任你看妇人也不妨的。”邬云汉道:“你只为生了两只近觑眼,看不见妇人,若看见了,还不知怎么去盘算哩。像去年见了仇七妈,就如闻见了羊肉香的,只管沾上来献假殷勤,故意儿来送茶。你道我是呆子,不曾看破你么?我恐怕说出来,你不好看相。”胡有容才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