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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窗 [清]  酌玄亭主人 编辑    《闪电窗》,清代世情小说,酌玄亭主人著。本书仅存6回残本,原书回数不详。小说叙述福建漳州,举人林鹍化为人正直,与新举人邬云汉等三人不投缘。林进京会试,船停苏州,富户陆家失火,其家小姐陆“姐匆忙中赤体逃入林船,为林救护。陆未婚夫沈天孙亦为举人,闻此退亲;陆自杀未遂,持斋念佛。沈亦进京会试,船翻于扬州,又被林救护,同载而行。邬云汉三人先至京,买通关节求录取,事为人知,告官下狱。林为三人求情,三人获释,改恶向善。作品写主人公林鹍化救人之事,意在劝人为善。小说情节简单,主人公形象苍白,其长处在语言通俗,描写真实,常有精采之处。本书卷首题《谐道人批评第一种快书》,现藏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序   序曰:天下何事最乐?曰:读未曾读过书。但读未曾读过书,而既已经我读过,则竟读过矣。其书之何以移我性情,增益我神智,不知也;其书之何以代我笑骂,代我牢骚歌哭,不知也;其书之何以激发我廉耻,扶掖我人品气概,不知也。既已不知,则竟读过矣;即已竟读过,则竟不钻矣。夫竟读过而竟不知者,如老僧撞钟,仅记百有八之数而已耶;如星家测管,仅通三六之台符而已耶;如蒙童就塾,反识千者为字,百者为姓而已耶。夫亦读未曾读过书,而竟读过,性情如故,神智如故,歌哭笑骂如故,廉耻之与品概皆如故,而竟不知也耶。其如故者何也?我见夫村农牧竖矣,知有布粟犁犊之乐。而布粟犁读之外则不乐。我见夫舟商估客矣,知有锱铢货贝之乐,而锱铢货贝之外则不乐。盖习其固□□□□□,便利其心思手足。譬久居城市者,移之居乡,则有□而□□;譬久居山水者,移之居城市,则有时而又愀然。试未破其胸中胶柱鼓瑟、饥食饱衣之常情,以致如是则乐,不如是则不乐也。如是则乐,将目之所经见,耳之所经闻,三家老学究之所经讲说,遂群起而奉之曰:此其书不可不读。不如是则不乐,将目之所未经见,耳之所未经闻,三家老学究之所未经讲说,遂群起而奉之曰:此其书决不可读。有一谓此书决不可读之人,吾甚乐有此人;有一人倡谓此书决不可读之言,吾甚乐有此言。独不乐有读此书而竟读过,竟读过而竟不知者也。然则读此书而何以遂不竟读过,且不竟读过而何以竟知读此书?曰移我性情、增益我神智之书也;曰代我笑骂、代我牢骚歌哭之书也;曰激发我廉耻、扶掖我人品气概之书也!是真能读者矣,是真能知者矣,是真能乐天下最乐者矣。   吴山道人谐野书于半塘之钓鱼舫中   目  录   第一回 林孝廉苏州遭谤    第二回 陆小姐花园诵经    第三回 沈天孙覆舟遇侠    第四回 钱鹤举买妾迷情    第五回 花二姐悔亲坑陷    第六回 冯都宪报友除奸    第一回 林孝廉苏州遭谤   登坛说法人都晓,只有个圈难跳。当头一棒揎开了,不怕你生生恼。 道学先生惯好,把黄脸家婆笑倒。反是愚夫便易,守定锅同灶。右(上)调《迎春乐》   从来阴骘二字,没有人不会讲,也没有人做不来的。只是本心好,力量上不济;力量好,念头上不稳。就是古来英雄豪杰,上半截学了孔孟,下半截仍做了盗蹠,总不过坏在一时一念。人说是误在一时,我道是误了自家一世,人说是误在一念,我道是误了自家终身。所以酒色财气四个字,偏重不得。中间最坏人品行、坏人心术的,是个色字。多少有根基、有功名富贵的,都为了粉面油头,便是利害当前,也全不顾忌,却不知道天公的算盘一毫不肯走漏。我如今说一个有功于人、无损于己的阴骘,便是有力量的做得来,连那无力量的也做得起。只是念头要拿得稳,终不然柳下惠坐怀不乱,当真是个铁石汉子,一毫不动情的么?他也是操守坚固如一块赤色金子,入火不变的。若是那鲁男子闭户不纳的学问,他也是块金子,却不肯向火里炼一炼,恐怕铜气未除,宁可守定本色。这两个古人,却是千古不好色的好圣贤。我如今说个故事,虽及不得柳下惠,也还学得上鲁男子。   这个人姓林,讳昆鸟化,字扶摇,是福建漳州府的孝廉,年纪三十六岁,生得面貌清奇。只为他做人”爽,不肯同流合污,去交结那官府,终年只靠着祖遗下的几亩田度日子。因为会过三次试,又变卖了些田产,家私倒比做秀才的时节反穷了些。自三十岁上断了弦,便不肯娶亲。有来做媒的,道是某家小姐,生得千娇百媚,他说年纪小做不得对头。有来说某家二婚,有许多赔带,他说不要这腌臜货。人见他性情古怪,也再不来替他做媒。他却闭户读书,与昔日同笔砚的几个穷朋友做些会文。   一日在家里无事,叫苍头林鹿沽一壶酒来,他却拿了本书,对着那未开的菊花自斟自酌。正饮得高兴,只见那苍头慌慌忙忙的跑进来,说是门前有三位抬新轿子的爷来拜。林孝廉道:“我一向不与势利辈来往,只怕他拜差了。”苍头说:“现有名帖在这里。”林孝廉才拿帖子看,见是今科新中式的举人。只听得前面有人拍着厅柱,大声声的叫唤,苍头赶出来看,却是一起带综帽、穿屯绢衣服的大叔们。口里喊道:“会就会,不会就罢了,不要担阁了我们拜客。”说犹未了,只见那三位举人已踱到厅上了。一个白净面孔、三丫须的姓邬,讳云汉;一个身材短矮、有许多麻子的姓钱,讳鹤举;一个近觑眼、几根短髭髯的姓胡,讳有容,都是洋洋得意的坐在椅子上,对着那些家人说道:“你们去叫轿夫吃些饭,我们在这里略坐一坐。”那些人答应了一声,都出去了。   林鹿走进来,对着主人说道:“三位爷已在厅上候相会哩。”林孝廉不得已,才穿了衣服出来。那三个举人见他出来迟了,道是做前辈的气质,都有些傲睨他的光景。林孝廉作过揖罢,道:“是小弟一向疏懒,有失拜贺。”三个举人道:“我们新进,何足挂齿。”随问道:“台兄几时荣行?弟辈好附骥尾。”林孝廉道:“小弟久于此道荒唐,只好藉此去路上看看山水。”吃过一道茶,众人又问了些路程,随即订在九月初十起身,大家一揖而别。林孝廉见他们做模做样的上了轿,许多管家兴兴头头的蜂拥而去,不觉笑了一声。苍头也便关了门,随后进来,口中咕哝道:“怪不得这起少年会联捷,他的气焰先比我家爷不同了。”林孝廉听得,默默的叹了口气。正是:   龙骥久埋枥下,驽骀窃笑云中。   过了几日,早是十月了,少不得拮据一番,收拾进京的盘费。谁知林孝廉淹蹇了三科,连亲戚们饯行的酒都不请了。倒是那几个同会的穷朋友,斗了一个小分子,备个卓盒,替他送行。到得初十日,众举人约齐了动身,独有林孝廉是轻装,单带苍头林鹿一个。过了仙霞岭,大家买舟而进,但见一片都是会试的灯笼。行了一个多月,到了杭州,众人拉了林孝廉上岸去走走。走到一处,见无数的人,拥挤着一个相面的,在那里谈天论地。口中道:“头三章不要钱。”谁知他一眼觑定了林孝廉,道:“看这位先生,后日的功名倒显,只是气色有些古怪。印党边的黑气,应在三日内有一场闲是非。”林孝廉闷闷的走了开来。倒是那老苍头把相面的啐了几口道:“青天白日,捣这鬼话!”又看见他招牌上写着“玉冠道人谈相”,骂道:“怕你是玉冠,就是铁冠,也要打碎你的!”众人劝道:“你不要看差了他,说福不灵,说祸倒准的哩。”苍头占了些强,才回到船上。只见林孝廉晚饭也不曾吃,话也不说便睡了。   是夜遇着顺风,众船扯起蓬,行了一日一夜,早到了苏州。众人又要拉林孝廉上岸走,林孝廉道:“前日在杭州,被那相面的胡说了几句,至今还有些不快活,我不上岸了。”众人见他惹厌,便不去拉他。迟了半会,只见邬云汉的小厮先提了两包三白酒上船去了。林孝廉道:“我倒忘记了买酒。”叫苍头上岸去买两包来。苍头道:“瓮中还不曾吃完,又买做甚么?”早见邬云汉同着众举人也回来了,叫声:“林扶老,小弟才买了三白梅花酒来,我们大家尝一尝何如?”林孝廉就走到这边船上来,也吃了一更多天的酒,才回到自家船上。只见船家睡得闲静的,那苍头也在舱里打盹,看见林孝廉来,正要伏事他上床,只听得耳根边震天的喊声。忙到船头上看一看,却原来是岸上的人家失火。连忙叫船家快些开船,那船家睡得朦朦胧胧的,一滚扒起来,到岸上去拔桩。只见满天通红,火星成团的飞来,桩又急忙拨不起,急得那林孝廉叫苦不迭。   那岸上忽有一个人跑上船来,急急的钻入舱里去了。林孝廉叫道:“有贼!”苍头战兢兢的拿了个灯,往舱里边去瞧,原来是个上下没衣服精光的女子,缩做一团,在那里抖哩,苍头便悄悄的对林孝廉说了。孝廉道:“这定是失火人家逃出来的,不要惊了他,可对他说,取我床上的被遮了要紧。”那船家已把船儿离了岸,口中道:“甚么贼,敢上俺们船!”孝廉道:“没相干,是避火的女子。”船家要进去看,被孝廉喝住了。孝廉就在船头上坐着,此时将打三更,露水又下得浓,觉得身上有些寒冷,连叫苍头瓮里取了些酒,拿到船稍上,烫得热热的,吃了十来钟。只见岸上的火也渐渐的息了,恐怕人家找寻这个女子,连忙叫水手移船向旧泊的所在去。船才到岸,只见十数个人,拿着火把上船来一照,叫道:“寻着了!”就把那女子拉了上去。有两个睁眉竖眼的指着孝廉骂道:“你是甚么人,拐我家的小姐?”孝廉分说不出,那苍头倒气昂昂的道:“我们救了你家的女人,反来鸟声鸟气的乱骂!”那两人听见,揪过头发来就是一顿巴掌脚尖。船家跑来分劝,才丢了手,愤愤的骂个不了,然后走上岸去。苍头哭又哭不出,只埋怨道:“甚么要紧,讨这个苦吃!”船家说:“女人精光的上船来,原是极晦气的。你家爷原不该留他,我明日还要打个醋坛哩!”林孝廉气得目瞪口呆,进舱睡觉又没有了被,只得连衣而卧。因想那杭州相面的,倒着实灵验,懊恨不曾细问他。又听得苍头在外面私自说道:“我晓得爷今科又要蹭蹬,才出门就遇着这样不吉利的事。”孝廉越发焦闷。正是:   所遇不如意事,唯有无可奈何。   我且不提这林孝廉,你说那失火上船来躲的女子是那家的?原来就是苏州有名的财主陆信的女儿。这陆信号坤孚,是个监生。他因要保守家私,又买了个主簿的空缺。他的女儿叫做萱姐,生得端方静雅,轻易不肯言笑。自九岁上就丧了母亲,陆信怕没人照管,就请了一个女先生陈佛娘教他。他却姿性聪明,读不上三四年书,就会做诗写字,倒称得个香奁中的学士、脂粉内的青莲。他父亲从幼儿就定与沈华国家做媳妇。那沈华国家原是巨族,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自幼便请先生教他两个。他的儿子讳瞻云,号天孙,人材俊丽,学问淹博,到了十六岁,就中了个《诗经》的房魁。只因他志气甚大,定要中了进士才肯归娶,陆信也就不来强他。你说陆信家里失火却有个缘故。他的街上有个破落户。姓乔,绰号叫做鬼婆。只因他一腔诡诈,专好管些闲事,又结交了衙门里一班狗腿的皂隶,他便狐假虎威、钻头觅缝的去骗人。他却住的是陆信的佃房,自从他赁了三年,却讨不得一毫房租。这一日也是合当有事,陆信的家人去讨房租,数落了他几句,他道坏了自家体面,一直跑来告诉。才进得大门,只见一个十二三的小厮,拿着琵琶,搀了一位女先生进来。这女先生虽是个瞎子,倒生得有五六分人材,且又骚得有趣。乔鬼婆见了,魂不附体,自家又卖出许多俏来。那瞎婆又不看见,他却跟了这瞎婆不知不觉的进了侧门,原来是一所花园。只见里面一个胖丫鬟,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女先生,我家小姐闷的紧,接了你两三日,今日才来,少不得要留你过宿了。”那女先生道:“连日在一个翰林奶奶家里弹唱,再不肯放,今日才得偷空来走走。”那胖丫头道:“女先生,你跟了我,打这花架底下走,到小姐书房里近多哩!”   那乔鬼婆还探头探脑的尾着后面张望哩。少顷,那胖丫头又同着一个长大的婆娘,拿着一个钥匙牌儿来锁花园上的门,望见花架旁边一个人,在那里踮着脚鬼张鬼势的乱瞧。胖丫头道:“不好了,花园里有贼了!”长大婆娘道:“在那里?”手中就拾起一块花砖,赶到乔鬼婆背后,就狠狠的一砖打去。那乔鬼婆叫声“哎哟”,已打倒在地下。那丫头同着婆娘便提起四只一尺大的肥脚,没头没脸的乱踢。乔鬼婆口口声声只喊“杀人”,早已惊动了小姐,随叫芸香、书带两个丫头出去看看。这两个丫头见他们按倒一个人,在那里打得高兴,他也偷空助上几拳,飞奔进去对小姐说:“园内捉到贼了。”小姐叫道:“快报与老爷得知!”那陆信晓得,慌忙跑到花园里来,喝叫不要乱打。又问他道:“你是甚么人,敢青天白日来此做贼?”乔鬼婆道:“那个是贼?”抬起头来倒把陆信吓了一跳。你道为甚么?他生来的面孔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又经这番乱打,把个脸嘴埋在地皮上,那些鼻涕眼泪沾了许多灰尘,就像大王庙里泥塑的夜叉。见了陆信便叫道:“我是住老爷佃房的乔鬼婆,怎么冤枉我做贼?我左右做不得人了,死在这里也讨一口好桫木棺材。”陆信晓得他是无赖的,便宽慰他道:“你原不是贼,但这花园是我小姐做书房的,你不该乱闯进来。他们婆娘家又认不得你,自然拿你当贼,你只做认个晦气罢了。”随即叫小厮扶他到厅上来,叫人取些水,把他洗了脸。他的一领绿绅的直身,又扯得粉碎,陆信叫他脱了下来,取件土绵紬的夹道袍把他穿了,又拿些酒与他吃。他一肚子的气正没处发脱,就大碗小碗的尽量吃醉了。陆信又怕他跌在街上,叫管门的徐酒鬼挑个灯笼,送他到家里。陆信打发他出了门,才放心进去安歇,又叫把花园门锁好了,到处去照一照,果然做家主公好不烦难。正是:   说不出的混闷苦衷,管不尽的家门闲帐。   话说徐酒鬼一只手扶着老乔,一只手拿着灯笼,那乔鬼婆口里只叫“吃不得了”,蹭蹭蹬蹬的一跌一撞。徐酒鬼也有了一钟儿的,那里扶得动他?往后一仰,大家都跌了一跤。徐酒鬼扒起来搀他,拨到东他滚到东边去了,拨到西他又滚到西边去了。徐酒鬼心中想着:“这操娘贼,叫又叫不醒,可惜这件土绅的道袍被别人剥了去,待我且替他穿一穿。”随即扯断带子,剥了他的下来。又见他精赤条条,不像模样,就把自己千钉万补的一件青布短袄子盖在他身上。徐酒鬼拿了道袍,提了灯笼,又不回家去,想着这件道袍当在酒店里,有好几日醉哩,扬扬的竟自去了。   那徐酒鬼的老婆等了丈夫半夜,不见回来,锅里热着一壶酒,自家先取来吃了几钟。那晓得酒一落肚,那欲火就按捺不住,口中把酒鬼骂了几句,连酒也没心肠吃了,点了个小灯笼,把房门反锁上,叫声:“阎奶妈,你替我听着大门,寻着了酒鬼就回来!”那阎奶妈答应了一声,酒鬼的婆娘就跨出大门来。行不上半里,“扑通”的绊了一跤。那婆娘攀着磕膝头揉了半日,影影的看见地上睡着一个醉汉,幸喜灯笼还不曾熄,拿来照一照,却认得是丈夫的衣裳。骂着:“是那里噇这一肚子□水,拦街倒路的这样好睡。”却放下了灯笼去搀酒鬼,那晓得灯笼放不稳又烧着了,婆娘连忙去抢,又扑灭了灯。乌天黑地的把个酒鬼背着,踉踉跄跄到了家里,把他放在春凳上,自家又去关了大门。阎奶妈道:“寻着了么?”婆娘道:“不是我去寻,几乎被人踏死了。”阎奶妈道:“下次你该管他少吃些酒,晚间不要放他出门。老爷若晓得这早晚还开门关门,不要追究么?”婆娘道:“你老人家明日进去,还要借重你遮瞒些。”一头说话,一头去开了房门的锁,把个酒鬼仍旧背了,放在床上。婆娘便到灶下,撮起火来,烧了一壶茶,拿进房里,只见这酒鬼在床上伸腿哩。婆娘道:“你好自在,弄得老娘气力丝儿也没有了,不怕你醒来不替老娘杀一杀火哩。”便去桌上取了一钟茶,到床面前摇上几摇,道:“酒鬼,你吃茶么?”只见他也醒了,欠伸了一会,坐起来道:“我要吃茶。”那婆娘看见了,叫声:“有鬼!”“扑”的往后就倒。这乔鬼婆不知那里帐,抽身便走,两步三步踏在狗身上,被狗咬了一口。乔鬼婆伏在地下哼哩,那狗还汪汪的叫个不止。   阎奶妈听见隔壁叫有鬼,狗又咬得凶,又听见耳边有些哼哼唧唧的,他也大惊小怪的叫有鬼。乔鬼婆道:“不好了,日间拿我做贼,晚间又拿我做鬼,打死了也没处去叫冤。”忍着疼走出来,又摸不着门在那里。只见空院傍边有盏天灯,他道:“救星在这里了!”急急的解了绳放将下来,可可的傍边是一间堆草的屋。乔鬼婆放了一把火,那火势渐渐的旺了,乔鬼婆才大声叫道:“四邻快些救火!”那阎奶妈把被蒙着头还在那里怕鬼。酒鬼的婆娘苏醒起来,只听得像爆竹声的一般,抬头一看,只见窗外一片的火光,烟气又封住了房门,他也顾不得头脸,跑了出来。早又是地方上来救火的,都拿着钩、火镰、水桶,打倒了大门,徐酒鬼的婆娘才得跑到街上,那乔鬼婆也趁势溜了。独有那阎奶妈一步一跌的扒出来,看那火又烧到花园里了。   小姐睡过一觉,回身见火光映在窗子上,只道烧进房里来,赤条条的望后边乱跑。且喜得后园门开着,刚刚临着河,他便跳在林孝廉船上。若不是这林孝廉守身端正,不做那轻薄的勾当,那得保全小姐的名节。正是:   能伸救难手,不学昧心人。   话说陆信睡在串楼上,听得前面失了火,他爬起来只叫苦。开了楼窗望一望,只见满天通红,陆信看呆了。要下楼去避火,争奈脚下一步也移不动,叹口气道:“罢了,性命要葬送在火里了。”那晓得这火头被厅后的大墙拦住了,再烧不进来,这也是陆信平日做人好,况且又不是天火,只烧了些下房、一座大厅、花园内几间小屋,连书房也不曾烧着,亏了地方上把火救熄了。陆信听得火熄了,只当是死里活转来的一般,忙忙的跑到花园里来看小姐,单剩了一张空床,问声女先生陈佛娘,那陈佛娘吓得七死八活的在那里头晕恶心哩。陆信着了急,忙叫管家小厮分头去找寻。有个丫头说:“小姐是打从园后门出去的。”众人才拿了火把,沿河的叫唤,影儿也不见。只见徐酒鬼撞将来,叫声:“大叔们,可曾看见我的婆娘?”众人耍他道:“你的嫂子烧成灰了!”酒鬼号天号地的一路哭了去。   众人寻小姐不着,一个个都慌了。有两个道:“你们在这里寻,我们还去园里找一找来。”众人道:“也说得有理。”这两个小厮便跑回去。陆信接着,问道:“小姐寻着了么?”小厮回道:“因为寻不着,故此回来,在园内寻一寻看。”陆信叫多点几个火把,往太湖石洞里各处照照。小厮丫头分路去寻,照到书房旁边一间小屋里,有人在那里哭,大家欢喜道:“小姐在这里了。”及至拿火进去,却是那弹唱的女瞎子躲在床脚边泼翻了马桶,满地流的是尿屎。众人掩着鼻子,倒是那胖丫头心肠还热,走到床边搀他出来,取了件把布衣裳,叫他换了。只见那两小厮,依旧走出花园门,劈面遇着沈举人家两个大叔来问安的,望着这两个小厮道:“我们打从前门来,被那些火烟秋坏了,找了半日才找着了后门,你们往那里去?”这两个小厮道:“大叔来得正好,我家不见了小姐,帮我们去寻一寻。”大家跑到河岸上,那伙寻小姐的人也(了来会在一处,嘈嘈杂杂的道:“花园内又寻不见,各处亲眷人家又找不着。”正在那里着忙,只见那林孝廉的船又挣拢来。船家跳上岸去钉桩,听见他们说什么找寻小姐,他便招架道:“我曾看见在一个所在,只是要重重谢我,我领你们去。”众人道:“这话有些来历,我们先到他船上搜一搜看。”不由分说跑上船去,果见小姐裹着一床被躲在舱里。众人就把小姐扛了上去。我前面说骂林孝廉、末后打苍头的就是沈举人家这两个新出山的大叔了。正是:   遍地皆豪奴,豪奴不可触。   我劝新贵人,莫滥收童仆。   话说小姐回来,那陆信看见,就像天上落下宝贝来的一般喜欢,忙叫丫头伏侍小姐进房去。陆信又打发了沈举人家的两个家人,叫他致意沈太爷,明日我亲来拜谢,那两个家人也去了。陆信放心不下,还前前后后的看了一遍,才上楼去。正是:   回首犹惊胆,安居即谢天。   话说徐酒鬼认真道是老婆烧成灰了,望着火场上哭的好不伤心。只见阎奶妈走来叫道:“徐叔,你哭怎的?我的老家私同你烧的一般罄尽,还喜留得这穷性命在,便是天大的造化哩。”徐酒鬼道:“我原不为家私,只因恩爱的婆娘烧死了,怎叫人不哭?”阎奶妈道:“这是那里说起?你的娘子现在卖豆腐的叶老儿家里。”徐酒鬼两步做了一步,赶到叶老儿家里来。只见自家的娘子蹲在灶下吃豆腐浆哩,徐酒鬼才放了心。那婆娘看见了丈夫就骂道:“你这臭亡八,只顾呷两碗黄汤,也不顾我的死活。”酒鬼道:“我的娘,是我的不是了。”袖中就摸出一块八九钱重的银子来,递把婆娘道:“明日替你打一对花簪子何如?”婆娘道:“我还要镀一镀金哩。”立起身来,对着叶老儿叫声“多谢”,就同丈夫回来了。   你道酒鬼是那里来的银子?就是那土绅道袍在酒店里吃了个半夜找来的了。酒鬼问道:“这火是从那里起的?”婆娘道:“自你出去了半夜,我来寻你,那知你烂醉的睡在路上,是我背了你回来。”酒鬼跌脚道:“这那里说起?活活的被这狗头讨了便宜去,是我不该把那件袄子与他穿。”又悄悄的向耳边问道:“你可曾被他作弄了去?”婆娘啐道:“好没志气的行货,我老娘是那个敢沾一沾身儿么?”酒鬼自家虚掌一下道:“我该打!只是你后来如何脱火的?”婆娘道:“我背着的只认做是你,那晓得是个鬼,几乎被他吓死了,却不知火是怎么起的?”我心惊胆战跑了出来,连细软衣服头面首饰、零碎积攒下的百十块小银子,也不曾拿得一些。”说罢,号啕的大哭起来。酒鬼道:“且不要哭,我同你一夜不曾睡,且打后门里去寻一空房,睡一睡要紧。”婆娘一头哭一头走,只见河里边许多官船,并那些会试举人的船,都鸣锣打鼓的开船去了。却不知船上的林孝廉如何懊恼,园内的陆小姐如何感激,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持书对菊,形容林孝廉的兴致。胪列新贵气焰,比较林孝廉的人品。船头露坐,不志淫念,阐白林孝廉的心术。孝廉生平大概,见于此矣。一部小说大端,亦起于此矣。陆信遭遇火灾。总是一件道袍误事,又是酒鬼一件破袄生事。失火避火,眼前活现。至于酒鬼哭在前,家婆哭在后,天然一时脓胞夫妇。   又评曰:   只因乔鬼婆是个白日鬼,惹动火神、火将,搬演一出绝热闹戏文。   第二回 陆小姐花园诵经   岂不念大节,生死还系之。   丈夫有百行,女子戒路歧。   自昔彤管风,纪载皆蛾眉。   这第二回,该直接了林孝廉,为甚撇了他,反讲那小姐,只恐囫囵说了,看得不清楚,待我慢慢的逐节分出头路来,与看官们听。   话说陆信被火烧这一次,内囊里的东西一毫不曾损漏。到了次日,烧了平安纸,请过那班焦头烂额的宾客,就去买砖瓦木料,叫些人工,把火场打扫干净。不上半个月,依旧造起厅房门屋来,花园内比前次又收拾得齐整了些,这也是大人家做事,手头便当,能勾称心称意。那陆信终日看这些油漆匠在那里灰布屏门厅柱,忽见一个人走进来,叫声:“老先生”。陆信看一看,原来是当初替女儿说亲的原媒人。他是个清客,姓顾,混名叫做小心。两个人作了揖,顾小心道:“老先生前日着实受惊了,晚生因同一个大老在湖上住了一个月,来迟了,不曾问侯得,不要见怪。”陆信道:“说那里话。”坐了半会,讲了些闲话,只见顾小心口里龃龃龌龌,像个欲言不言的光景。陆信只认做他要借贷些的模样,便问道:“兄有何事见教?”顾小心又迟疑了一刻,才说道:“这件事是关系老先生家门风的,晚生又解说不来,踌蹰了几日,才敢过来讲。”陆信变了色道:“是什么事?”顾小心道:“前日宅上被火的那一夜,令爱小姐曾出去躲么?”陆信道:“这是有的。”顾小心道:“贵亲家沈太爷可笑之极,就为了这件事不快活。”陆信笑道:“依我的亲家说,烧死了小女才好么?”顾小心道:“我也是这样讲,贵亲家太古板的狠,说是做闺女的,怎么精光的跑上客人船里去?况且我们苏州人的口嘴是极尖醉刻薄的,平时还要将无作有,恐怕这件事倡扬开去,他的令郎不好做人,所以叫晚生送过庚帖来,岂不大好笑么?”陆信听得气晕在椅子上,半日说不出话来。小厮急急的取了些滚汤,灌下几口。陆信叹口气道:“罢了,我就将行过的财礼都退与他去,只是误了我女儿的终身,怕上天也不肯宥他。”说罢便走了进去。顾小心也随后去了。正是:   浮去纵来往,太昊原空明。   话说小姐见花园重新修盖了,他要同陈佛娘周围看一看。看到一颗大松树下,却起了个小亭子,上面新悬一个扁,书着“天籁亭。”小姐便同陈佛娘进这亭子里坐了。只听那松树刮将起来,就像虎啸的一般,又像千万丈的瀑布倒冲下来。陈佛娘道:“前日失火,还喜不曾烧坏了这棵树,况且是你父亲极欣赏的。”小姐道:“若去了这棵树,园内的景致一毫也没了。”陈佛娘道:“是便是这样讲,要像前日失火的时候,顾了自家的性命也便勾了,那个想到这颗树上。”小姐道:“前夜亏师娘在书房里,可不吓坏么?”陈佛娘道:“我老人家那里走得动,亏你女儿家从不曾认得路的,倒这样撇脱。”小姐道:“我那夜还在梦里,只道是火烧到面前来了,急急走出后园门,又没处去躲,却跳在一个船上。那船上的客人不像我们本地的口声,他听见是个落难的女子,便叫我拿被来遮了,自家却立在露天,你说那里有这样好人?”陈佛娘道:“这还是个读书的,不是做生意的人。你可晓得他姓甚么?”小姐道:“我那里好问他。”   正说话间,只听得亭子外的一个丫头大惊小怪的喊道:“松顶上有人打十番哩!”小姐喝道:“这样胡说!连松声也听不出来。”那丫头又喊道:“松顶上有人吃酒哩!却又猜拳行令哩!”小姐道:“这丫头疯了!”便同陈佛娘立起身,走出亭子来。不知甚么东西“忽喇喇”的一声,正打在两个人头上,又不觉得疼。用手去摸摸,却是些荔枝、龙眼、瓜子、核桃的壳儿,纷纷的落将下来。陈佛娘道:“这也奇了。”小姐道:“想是松鼠吃残了,被风刮下来的。”陈佛娘道:“为甚刚刚的打在我们头上?”丫头道:“我原看见有人吃酒,若是我说荒,怎得这许多果子壳儿?”小姐望望松顶上,又不见些动静,骂了这丫头几句,便同陈佛娘回到书房里。见那阎奶妈也跟了进来,叫声:“小姐,老爷说,问小姐要那沈举人家里当初下定的金簪子、金镯、金丁香、金戒指四件东西儿哩。”陈佛娘问道:“要他做甚么?”阎奶妈道:“我也不晓得。”小姐便取了,叫他拿去。早又捧了夜饭来,大家吃完了,又讲了些家常话儿。   陈佛娘才回房去,正要收拾睡觉,那阎奶妈又慌慌张张的跑了来,对着陈佛娘道:“你说方才老爷要那礼物去做甚么?原来是沈举人家来退亲哩!”陈佛娘惊讶道:“从小儿定的,那里有这话?”阎奶妈道:“千真万真的,他说是小姐精光的跑到客人船上去,那里保得没有差池?故此来退亲。”又叮嘱道:“你老人家不要就替小姐说,恐怕小姐寻起短见来。”说罢就出房去了。陈佛娘也便上床,想道:“这件事却怎么处?小姐便是冰清玉洁的,那个肯谅他?不知是甚人伤天理的,走去报这一个信?”陈佛娘反反覆覆了半夜,再也睡不着。忽见房门“呀”的一声开了,陈佛娘问“是那个”,又没人答应。只得裹着被坐起来,挑开帐子望望外面,像有人走动说话的一般。陈佛娘道:“这样夜深,他家里丫头们还不睡觉。”思量要唤个人来关房门,却见三个带纱帽、穿圆领的,只好有三尺多长,走进来便坐了。一个带长纱帽的嚷道:“这是我的姻缘,你怎么硬夺了去?”那一个带大翅纱帽的道:“那见得是你的姻缘?你不要恃强了!”两个嚷做一团。亏了那侧坐带矮纱帽的劝道:“你们不要伤了和气,一递一夜何如?至于我,但凭尊意罢了。”用手指着那大翅纱帽的道:“今夜且便宜了你。”那带大翅纱帽的手舞足蹈了一回,才一齐走出房门。   陈佛娘把胆都吓破了,要起来到小姐房里去,心中又怕得紧,只得勉强在被里捱着。又见一个大蓬头的,还不上三尺长、只有两只大脚却没得腿,抱了许多毡条褥子被来,就铺在地下。那带大翅纱帽的,却换了个匾巾儿,搂着个妇人来睡觉。听得“乒乒乓乓”响起来,床都摇动了,像个干事的光景。又听得那妇人口中有些咿咿唔唔的,像个痛楚不胜的光景。迟了一会,又听得“唧唧咂咂”的,像个渐入佳境的光景。再听了一会,只见不动了。陈佛娘起初还着实害怕,及至听了这些光景,那害怕的念头早忘却了一半。大着胆揭开帐子喝道:“甚么东西,在我房里作怪!”再喝一声,只见一个妇人一骨碌爬起来,冒冒失失的道:“我怎么睡在这里?”陈佛娘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丫头芸香。便问道:“你怎么睡在我这地板上?”芸香道:“连我也不晓得,好端端的同着书带一块儿睡,却是那松树顶上那些打十番吃酒的人把我扛了来。”陈佛娘道:“都是你这惹邪的,带累我受这一夜的惊吓。罢罢,园里出了妖怪,我且辞了,回家去住住。”陈佛娘便穿起衣服下床来。那芸香觉得有些狼狈的模样,连路也走不稳,一步一步的扶着壁扭出来。正是:   春水一何急,落花空自羞。   馀红狼狈甚,不向御沟流。   你道为甚么?原来芸香还是个未破瓜的处子,那夜里同他睡觉的却是狐狸。你说这一所新造的花园又不曾空着,狐狸从那里来?原来陆信前门的间壁是逢都司的房子,一向要卖与陆信。陆信道他是个武官,不肯与他缠账。这房子便没人住,封锁在那里,被这一起狐狸就来做了巢穴。那晓得火来一烧,他却没处安身,就躲在陆信的花园内太湖石洞里,却时常到天籁亭子上顽。这一日见有人来,他便跳上松顶去,偏是芸香这丫头招邪,一眼就看见了,把一点真元倒被狐狸采了去,又险些儿吓坏了陈佛娘。正是:   蜂亦愁,蝶亦愁。云飞雨又散,汉转星还收。偏向夜间惊寡宿,可知狐亦爱风流。   话说陈佛娘要辞小姐回去,又怕小姐不晓得退亲的话,他便走到小姐房里,要向他说明了。那小姐看见,叫声:“师娘,为何起这样早?”陈佛娘道:“我为你的事整整气闷了一夜,巴不得天亮就要来对你讲了。”陆小姐道:“为学生甚么事?”陈佛娘道:“你那沈举人家为你避火走到客人船上去,说失了名节,昨日已来退过亲了。”小姐放声大哭道:“我这段心迹,再也没处表明,不如寻个死,还落得干净。”陈佛娘道:“你的心迹天日可表,况且你是读书的人,不要蒙这短见。就是这件事,沈家也不过风闻,你若当真死了,沈家只道你含羞不好见人,倒把此事看真了。就是你父亲取财礼还他,也是在气头上,怎么骤然去解说得?日后大家少不得晓得你的人品,沈家自己定懊悔轻举妄动,自然来续亲,那时越发敬重你哩!”小姐哭道:“我怎肯担这坏名色,就是一刻也活不成。”陈佛娘道:“古来多少贞姬节妇受了泼天的污蔑,后来扫尽浮云,依旧露出天日来。难道他舍不得轻身一死?也只怕死得无名。小姐,你切不可孟浪。”说罢,忙叫芸香来伴小姐。   只见书带走来说:“芸香睡在床上,道是身子有些疼,连小解也解不出来哩。”陈佛娘听了,着实害怕,又着实好笑。因叫书带:“你伏侍小姐起来,我到老爷那里去。”陈佛娘离了花园,到得楼下。陆信下楼来,作了揖。陈佛娘道:“一向在尊府取扰,心甚不安。今日要回家去,特来奉辞一声。”陆信道:“想是怠慢了师娘,为何要回去?”陈佛娘又不好说花园内有妖怪,只得托言家里有甚要紧事。陆信道:“既是如此,今日去,到晚间便来罢。”只见阎奶妈走到陆信耳边说道:“小姐哭了一清晨,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只是要寻死哩。”陆信对陈佛娘道:“小女遭这样奇谤,也是家门不幸。自从丧了母亲之后,我又不能照管他,全亏了师娘。他却自家肯受教,整年的在花园书房内,除了到我楼上来,再不曾见他到别处乱走一步,便是避火也是出于无奈。师娘,你看这段光景何忍回去?还是在这边劝劝小女,可怜他是没有娘的苦。”说罢,便哭将下来。陈佛娘的心肠原是软的,不觉也流了些眼泪,道:“我不去了,待我再去劝他。”   陈佛娘便回到花园里来,心中又怕妖怪,又不敢说出,恐怕吓了小姐。便叫书带:“你可将我的铺盖移到小姐房里,铺在榻床上,让我和小姐作伴。”只见小姐哭哭啼啼了一日,茶饭也不肯吃。陈佛娘再三的劝解,小姐不到黄昏,便和衣而睡了。只见阎奶妈也拿了铺盖进来,对着陈佛娘道:“老爷吩咐,叫我来陪小姐。”陈佛娘道:“这个却好,你就在小姐床面前打个地铺罢。”芸香、书带两个,又去火炉上煨了些龙眼汤,向阎奶妈说道:“小姐一日不曾吃东西,若是醒来,你可把龙眼汤与他吃,我煎在窗外炉子上哩。”阎奶妈应了一声,那两个丫头搀着手儿,打从床背后的一间房儿里睡了。陈佛娘又同阎奶妈守小姐半日,小姐也醒了。阎奶妈道:“可要吃些东西么?”小姐道:“我不要吃。”阎奶妈道:“你脱了衣服好睡。”只见小姐翻一翻身,朝着里面依旧睡去。陈佛娘道:“不要惊动他,我们也睡罢!”阎奶妈道:“你老人家先睡,我还要坐一坐。”那陈佛娘被昨日闹了一夜,精神困倦,才上床就浓浓的睡着了。正是:   今夜银灯莫剔明,好将幽梦送残更。   白头老妇情虽死,若遇邪魔也暗惊。   话说阎奶妈坐了二更多天,口也闭了,眼也睁不开了,坐在椅子上,一撞就磕着桌子,道:“熬不得了,且睡罢。”阎奶妈虽则睡觉,他还惊心吊胆的觉得似梦非梦,有许多人在左近厮打。有一个像妇人声口的道:“他要吊死,又不是我去逼他,你这伙畜类,为甚么拦住我?”有几个声气高高下下的嚷道:“他是受诰命的夫人,你怎么寻他来替死?”阎奶妈只觉得有个人踏在胸脯上,叫声:“不好了!上吊了!”阎奶妈猛的惊跳起来,朦朦胧胧的见床上挂着个人哩,喊道:“小姐吊死了!”吓得陈佛娘滚了下来,连忙解了罗帕,救下小姐,只听得喉咙里涎响,心口还热。阎奶妈见芸香、书带都在面前,叫道:“你快取滚水来!”书带忙到炉子上看一看道:“龙眼汤还热哩!”阎奶妈道:“你先取了来。”灌了小姐几口,等到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陈佛娘道:“谢天谢地,救转了。”又叫芸香:“你再去煎些滚水来!”芸香走出房门,远远的望见一个披头发、穿白衣服的一路叹了去,芸香吓得跌了进来。书带见他面如土色,问道:“你为何见神见鬼的跑了进来?”芸香悄悄的向他说了,书带朝他面上啐了几口。忙了一会,才见小姐睁开眼来,看一看又闭上眼哭了。陈佛娘抱着他,阎奶妈替小姐摸胸口。将到天明,芸香才敢去报陆信。陆信听得,披着衣服就到花园里来,看见小姐这个模样,哭道:“我的儿,你的性子为甚么这样决烈?我做父亲的又没有三男四女,单单只养得你一个,你寻短见不打紧,叫我的终身靠那个么?”小姐见父亲在面前,越发放声大哭起来。阎奶妈道:“老爷,你倒请回去,待我伏侍小姐睡一睡。”陆信啣着眼泪走了出来。阎奶妈便把小姐上半截衣服脱了,拿被替他盖着。陈佛娘道:“奶妈,你怎么晓得上吊,真是小姐的救星了。”阎奶妈道:“还是小姐的福分大。”遂把夜间的事体述了一遍。书带在旁边插嘴道:“这件事像是真的,芸香出去煎滚水,明明的看见一个吊死鬼在花园里叹气。”陈佛娘叹异了一回,默默的道:“原来前夜里那伙妖怪倒是替小姐活命的了。”正是:   见所未见曾一见,闻若惊闻非异闻。   话说小姐醒转来,对阎奶妈说道:“你替我对老爷说,我的性命也是再生的了,于今发愿要闭关写金刚经,可雕三尊檀香的佛像来。以后供给只用素菜,我已许下吃长斋了。”陈佛娘道:“我一向原有修行的意思,从此也陪小姐吃斋。”小姐道:“这个却好。”阎奶妈便去对陆信讲,陆信一一的都依了他。以后陈佛娘同小姐终日焚香礼佛,颂经写经,再无间断的日子。那花园内也再不听见狐狸作怪了,这也是吃斋写经的效验。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狐精以松树顶为肆筵奏乐之地,趣杀韵杀。一堂纱帽争风,终被大翅者硬夺头筹。如大翅者,戏场上净之类是也,但狐精亦假藉名器,可见势利世界,舍此即一步行不通,况于攘人美色乎!独是借寡妇床脚下,公然肆行云雨,夫亦明知寡妇久不闻此稀罕乐境,聊作耍一场,以破长夜寂寞之意,其吊死鬼厮打却为封诰夫人起见,真烂势利肚肠。但有此势利肚肠,亦还算是贤者。至焚香颂经之后,遂潜踪遁迹,吾甚服其遽然能把芸香撇下。   又评曰:   遽然能把芸香撇下,又不知中意了那一家婢子。昔见《太平广记》载狐狸事,极奇怪变幻,种种不一。所最喜《任氏》,恨不一拜下尘。余谓其守身如玉,拒暴如仇,乃雌狐中之豪杰。观此回披发缨冠一段,往救义风,又男狐中之豪杰。以视世之见死不救、驱阱下石者,当羞见此辈。   又评曰:   吊死鬼叹气话,转向书带口中说出,妙妙。   第三回 沈天孙覆舟遇侠   世路波涛难狎,轻桨休惊睡鸭。撑到斗牛边,小小船。  甚雨甚风狂骤,不管渔槎颠覆。从此撇芦花,近酒家。右(上)调《昭君怨》   我第二回说沈家退亲,却不曾提出始未来。你道小姐避到客人船上的话,沈家如何得知?原来那失火的一夜,沈华国曾差两个家人到陆家探问。这两个家人,一个叫雕龙,一个叫绣虎,是沈天孙中后投进来的,最要倚势夸强,吓诈那些乡民,动不动就要伸拳打人、开口骂人,苏州城里都叫他是“生龙活虎”。好失火这一夜,他也同着陆家的众人去寻小姐。及至回来,他要夸功,便不顾小姐的名节,遂添出许多话来,摇头摆脑的说那船上的客人怎么无状;要带小姐去,又要若干银子才许赎;又说小姐怎么精光的被他藏在船里;俺们怎样有本事抢了出来,唠唠叨叨的说上一篇。沈华国这老儿道是儿子才中了个举人,媳妇如此出丑,可不叫人做话靶?当夜父子商量定了,所以差顾小心来退亲。却不晓得陆小姐是个美玉无瑕的,那林孝廉又是个道学不过的。我看林孝廉倒也罢了,他不过是过路的船,喜得人又不知道他姓名,便受些混闷气儿,他还道是于心无愧。单单的可怜那小姐,又没处去诉苦,又没处去辨冤,为了这件事,几乎把个玉貌花容葬送了,岂不是沈家作业么?正是:   匪石可移,美玉难辞蝇玷。   立根原固,精金不怕火烧。   话说沈华国见十月将尽,他收拾了些盘费,要沈天孙上京去会试,道是早去几月,也好在京中温理些旧业。沈天孙拜别了父亲、妹子,带了雕龙、绣虎,又带了一个厨子、一个惯出外的老家人,坐了一只浪船。沈天孙在船上也不看时文,一路来只吃些酒、做些诗,高兴起来还唱个曲儿。这是他天分高、才学大,道取功名有如拾芥。便是少年人有抱负的,十个倒有九个都是如此。   一日到了丹徒,船家催道,买了神福,明日好过江的。沈天孙见泊了船,他便立在船头上。只见众船桅上的旗儿都是飘向北边去的,心中暗喜道:“早又遇着顺风,明日到扬州,也好进城去看一看。”早是雕龙来请他吃夜饭,又听得岸上纳了半日喊,原来上面泊的是官船。沈天孙却被那些守更的鸣锣打梆,闹了半夜,再也睡不着。才合上眼,便梦见有人喊“强盗来了”,却是雕龙梦惊。只见雕龙精赤着身子,掀开船舱的门,往岸上乱跑,早已惊动了前前后后的船上。又听得官船里喊道:“小船不要乱开,等俺们好捉强盗!”那雕龙不顾岸上高低,直管乱跑。官船上的家丁只见黑地里有人跑了过去,便认做是强盗,各人拿了枪刀,都赶上岸去。雕龙见后面有人赶他,越发跑得狠,却被一个家丁一长枪搠着了,喝道:“强盗捉在这里!”船上又拿下火把来照一照,却是个精光的汉子,一枪打背后搠到前心,已是呜呼哀哉了。正是:   可怜刀下鬼,却是梦中人。   话说沈天孙见雕龙去了半晌不见回来,又听得捉到了强盗,便叫绣虎:“你去看一看来。”绣虎到岸上去看,见众人攒在一堆,听得有人说:“强盗为何精着身子?”又一个说道:“并不曾见强盗打劫那个的船,为何这个人便落了单?”又一个说道:“这强盗身边并无凶器,只怕是误伤的。”绣虎叫了几声,又不见雕龙答应。他着了急,打从人丛里挤了进去,近前看一看,道:“不好了,雕龙被人杀了!”众家人见杀的不是强盗,都一哄而散。绣虎忙跑到船上,对沈天孙说道:“雕龙不知被那个杀死在岸上!”沈天孙吃了一惊,道:“你们再去认真了,若果然是他被强盗杀了,也没得话说。若不是强盗杀的,可拿到凶身,明日好送官,叫他偿命。”说罢,只见老管家并那厨子,同着船家一齐跟了绣虎到岸上去。见雕龙浑身都是血,原来是枪戳的。绣虎道:“你们看着尸首,待我去访个仔细来。”忙问那打更的问道:“你们可晓得这个人是那个戳伤的?”打更的道:“我们在此守夜,并不曾见甚强盗来,单听得大船上的家丁,说捉到强盗了,我们也不晓得他是强盗不是强盗。”绣虎又道:“你可对我说,是那个船上的家丁,我拿五钱银子送你。”打更的啐他一口道:“你这个人好呆,黑天黑地的,那晓得是甚人动手?便寻着了这个人,他也不肯招架,便招架了也不过是误伤。这半夜三更,莫说杀了一个,就杀了一百个,也没处去叫冤。”绣虎倒讨个没趣,同了众人回来,对沈天孙说道:“雕龙不是强盗杀的,听得说是那个座船上的家丁,倒把他认做强盗,一枪搠透他前心死了。”沈天孙道:“你就该根寻这个家丁才是。”绣虎噘着一张嘴道:“那里去寻?除非爷去寻哩。”沈天孙骂了几声蠢奴才,对老管家说:“你明日绝早去买一口棺材来,今夜可叫船家拿一领芦席遮了雕龙要紧。”老家人答应了便去。这沈天孙闷闷的道:“是那里说起?没要紧,把个家人送在这里。”却不晓得雕龙是梦惊自家去寻死的。正是:   处处有深阱,知机者不蹈。   小人一举足,性命即难料。   话说第二日,老家人买了棺材来,沈天孙在船窗里看一看道:“快些收殓起来,把棺材且权寄在寺里。”只见绣虎也买了些纸钱,到材前烧了,就寄顿在慈航寺。大家才上船来,沈天孙又嗟叹一回,只听得船家嚷道:“上半日绝好的顺风,许多船都容容易易过了江,偏是我们这只船上又死了人,挨到这时节,弄得逆风逆水,是那里晦气。”绣虎骂道:“快开船罢,不要讨打。”船家道:“大叔,你们的性命要紧,我们直甚么钱!”绣虎道:“这个江面,我们一年也走上几十次,那里见你这小心过甚的?”船家开了船,还行不上半里,费了无数的气力,又叫道:“大叔,你雇些脚船,拽了纤过去罢。”绣虎道:“要雇你去雇,我是不认帐的。”船家没奈何,只得去捱。那晓得风势越发大了,浪头越发凶了,那船家越发慌了。沈天孙起初还开了蓬窗,见千层雪浪,一片银涛,涌到金山脚下又沸起来,就像雷轰的一般,不住的赞叹道:“真是大观,若在平风静浪的时候,有甚么奇处!”及至被大浪颠了百十颠,不觉头晕眼花,脚也立不牢,那浪只打进船舱里来。连忙叫:“快关了窗子!”只见合船的人都跪着喊神道。船家道:“不好了,前面的船坏了!”说犹未已,只见自家的船也掀在浪头底下去。稍顷又冒了起来。老家人道:“爷快些走出舱来,拿块船板在手里要紧。”沈天孙才跑得出来,早又是一浪,连影儿都没有了。只见金山上一个人喊道:“快些救人!救起来我是五十两银子!”众渔船听见有五十两银子,他们不顾性命,驾着小船飞奔的抢人,早捞到了三个。十来只船赶到金山来讨赏,那金山上的人道:“银子我不赖你的,只是你把这三个人救活了,也当自家积阴功。”众人才把这三个人背起来倒水。背了半日,早救活两个,那一个年纪大些的,想是救不转来了。这金山上的人又叫取了些干衣服来,替这两个人换了,抬他到没风的所在安下,才拿了五十两银子散与众渔船上。众渔户欢天喜地的驾着船儿去了。正是:   掀天搅地是罡风,平地波涛更不同。   只有生涯江上好,木兰舟载捕鲁翁。   你道救起来的三个人是那个?拿银子出来救这三个人的是那个?原来就是福建的林孝廉。我道他离了苏州将近一月,为甚还在金山?只因他坐的浪船原来是东破西坏的,船家为要揽载,便不顾死活,外面拿些油灰补了,又换了几扇窗格,倒扮得光彩,却不知船底的毛病。行了几日,水都漫进来,一到丹徒便要沉了。林孝廉着了急,把行李搬上岸来,要另雇船去。又为银子都交足了,只得叫他去修好了船,自家却在金山静初房里住下,道是会试尚远,就在这名胜所在,读一两个月书也是好的,况且在山上又没有闲人炒闹。那一日风大,他便立在金山脚下,替那些过去的船上担险,一听见坏了船,便大声叫救人。那晓得救起来的却是苏州的沈天孙和他那家人并一个船户。那老家人年纪已大,又多吃了几口水,救上岸来已是断气了。林鹿叫苦道:“我家爷极会招惹闲是非的,像在苏州救了女人,还赔气赔骂,我还要赔打,如今白送了五十两银子,又弄这个无主的孤魂横在这里,我看他怎么样摆布?”只见沈天孙醒转来,林孝廉便叫苍头:“你去扶他一把。”苍头扶起来,沈天孙挣了几挣,脚底还立不稳,苍头搀他坐在椅子上。林孝廉问他的姓名来历,才晓得也是去会试的。沈天孙感谢道:“蒙先生救活,生死不敢忘恩!”林孝廉道:“还是台兄命不该死,像方才救起一个老的,今已死了,岂不是他命该如此么?”沈天孙疑心是老家人,便走去一看,果然是他,不觉哭将下来。只见那救活的船家也爬起来,听见是林爷救他的,便走向林孝廉面前磕了四个头,看着沈天孙道:“满船的人都淹死了,单留得我两个,毕竟沈爷是个文曲星。我如今船又没得弄了,若是沈爷肯收留我,小的还会挑行李哩。”沈天孙道:“我身边正没有人,你若肯跟随我是极好的了。但我的行李盘缠一毫也无,少不得重到苏州措置了,才好向北京去。”林孝廉道:“我们会试的人,怎么走回头路?若是足下不弃嫌,同小弟一船去,供给盘缠却是小事。”沈天孙也自己揣道:“我兴兴头头的出门,怎么直弄得一个孤身只影的回去?可不惹人笑话?不若同他进京,或者侥幸了也还偿得过。”便应道:“难得先生这段始终高情,容小弟慢慢补报。只是死了的,小价还求买一口棺木。”林孝廉道:“这个自然。”忙叫苍头去买,急急收殓了,就寄在静初的空房里。   林孝廉又对那船家说道:“沈爷一路正没人伏侍,你若小心听用,沈爷中了,少不得另眼抬举你。”又问他姓甚么,船家道:“姓刘。”林孝廉又替他起了名字,叫做刘再世。这船家也欢天喜地的磕了沈天孙的头,林孝廉又替沈天孙制了铺盖。到得夜间,又摆酒压惊,反吃得沉酣而睡。次日,那林孝廉的船也修好了,泊在金山脚下,两个人别了静初上船。静初又送了些豆鼓,沈天孙又将老仆的棺材嘱他看管,才开船而去。   是日到了扬州,林孝廉同着沈天孙进城,打从埂子上走了一转。回来时,只见钞关上灯烛明亮,茶馆酒馆门前,都排列着那般肥麻矮瘦、搽脂抹粉的土妓。也有弹弦子的,也有唱《挂枝儿》的,有翘着脚儿吃瓜子的,有同着光棍小伙打牙撩嘴的,有笑嘻嘻接着孤老进巷去的:挨挨挤挤,倒也热闹不过。林孝廉道:“人说是扬州繁华,果然不虚。”沈天孙道:甚么繁华,不过是这班活鬼在此炒闹世界。”早被那些歪剌货听见了,你一句我一句,有的骂是冒失鬼,有的啐他是不识高低的。林孝廉道:“这般人评品他做甚么?我们回船去罢!”遂拉了手走开来。只见苍头提着小灯笼正来找寻,接见了说道:“爷们出去就是半日,叫我也没处来寻。”林孝廉道:“那个要你寻!”苍头道:“钞关上户部叶老爷,也是我们福建人,见了报单,连忙差人送下程来,说本该开关,放船过去,因要会一会爷哩。那差人要等回头才肯去,我又没处来寻,心中着急,只到些时那差人才去了。”林孝廉道:“这甚要紧事,也着急。”遂上了船。   次日,少不得去拜一拜户部。那户部原来讨一个妾,央他送到北京去。你道送把那一个?原来都察院是冯之铉,这叶户部讳正仪,是冯都宪的门生。那冯都宪生平毛病是极惧内的,到了五十岁上还守着个黄脸婆子。他因见门生选了扬州钞关,心中羡慕扬州最多瘦马,故把买妾的事托叶户部。这叶户部一到了任,便央地方上乡绅千拣万择的,寻了个出色的女子,要差人送去,恐怕师母晓得了,反奉承出祸来。正在两难之际,忽见有同乡的去会试,他便把这干系卸在林孝廉身上。这林孝廉又是极重然诺、不负朋友的,他便不知利害,一口担承了。叶户部又叫了一只船,帮了林孝廉的船,把妾抬上船里。又送林孝廉四十两程仪,取出一封冯都宪的书来,悄悄托他投进。临行又叮嘱他一路要防闲些,不要放杂人进船去。林孝廉笑道:“若托了小弟,也还不辱命。”叶户部道:“春闱捷音,小弟拱听。只是转来须在小弟这里盘桓几日,务必得敝老师一封回书,更感盛情。”林孝廉满口应承,叶户部才别了。   这边一面开船,行不上十来里,只见后边一只小船飞抢的搭住林孝廉的船梢,船家一片的喧嚷。林孝廉问道:“甚么缘故?”只见小船上两个老人家是夫妇两口儿,眼泪汪汪的道:“可怜我年老的人,单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又不知送他在那个天涯海角去。若会得一面,也情愿瞑目了。”林孝廉听见,惨然道:“可叫他上船来。”那两个老人家上得船,见了林孝廉便拜。林孝廉道:“你既贪图财礼,也是心上情愿做的事,为什哭哭啼啼的?”老汉道:“爷有所不知。小老儿姓蔡,今年五十八岁了。四十岁上生这个女儿,他极乖巧伶俐,小老儿不舍得他嫁人。”林孝廉道:“你既不舍得他嫁人,倒舍得他做妾么?”那老汉跌脚骂媒人道:“都是那走千家万家的娼根,说是嫁与穷人家有甚出息,不如寻一个官宦人家做妾,也还落得风光。小老儿听见叶户部要讨妾,连财礼不曾计论,只得了二百两,媒人又分了四十两。指望户部老爷日后照顾着我两口儿,那晓得又将他送到北京去的,今世里料不能勾看见他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