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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
第十八回 辟清谈幼女讲羲经 发至论书生尊孟子
话说多九公思忖多时,得了主意,因向两女子道:“老夫闻《周易》一书,外邦见者甚少。贵处人文极盛,兼之二位才女博览广读,于此书自能得其精奥。第自秦、汉以来,注解各家,较之说《礼》,尤为歧途叠出。才女识见过人,此中善本,当以某家力最,想高明自有卓见定其优劣了?”紫衣女子道:“自汉、晋以来,至于隋季,讲《易》各家,据婢子所知的,除子夏《周易传》二卷,尚有九十三家。若论优劣,以上各家,莫非先儒注疏,婢子见闻既寡,何敢以井蛙之见,妄发议论。尚求指示。”
多九公忖道:“《周易》一书,素日耳之所闻,目之所见,至多不过五六十种;适听此女所说,竟有九十余种。但他并无一字评论,大约腹中并无此书,不过略略记得几种,他就大言不惭,以为吓人地步。我且考他一考,教他出出丑,就是唐兄看著,也觉欢喜。”因说道:“老夫向日所见,解《易》各家,约有百余种,不意此地竟有九十三种,也算难得了。
至某人注疏若干卷,某人章句若干卷,才女也还记得么?“紫衣女子笑道:”各书精微,虽未十分精熟,至注家名姓、卷帙,还略略记得。“多九公吃惊道:”才女何不道其一二?其卷帙、名姓,可与天朝一样?“紫衣女子就把当时天下所传的《周易》九十三种,某人若干卷,由汉至隋,说了一遍。道:”大贤才言《周易》有一百余种,不知就是才说这几种,还是另有百余种?有大贤略述一二,以广闻见。“多九公见紫衣女子所说书名倒象素日读熟一
般,口中滔滔不绝。细细听去,内中竟有大半所言卷帙、姓名,丝毫不错。其余或知其名,未见其书;或知其书,不记其名;还有连姓名、卷帙一概不知的。登时惊的目瞪神呆,惟恐他们盘问,就要出丑。正在发慌,适听紫衣女子问他书名,连忙答道:“老夫向日见的,无非都是才女所说之类,奈年迈善忘,此时都已模模糊糊,记不清了。”紫衣女子道:“书中大旨,或大贤记不明白,婢子也不敢请教,苦人厮难。但卷帙、姓名,乃书坊中三尺之童所能道的,大贤何必吝教?”多九公道:“实是记不清楚,并非有意推辞。”紫衣女子道:“大贤若不说出几个书名,那原谅的不过说是吝教,那不原谅的就要疑心大贤竟是妄造狂言欺骗人了。”多九公听罢,只急的汗如雨下,无言可答。紫衣女子道:“刚才大贤曾言百余种之多,此刻只求大贤除婢子所言九十三种,再说七个,共凑一百之数。此事极其容易,难道还吝教么?”多九公只急的抓耳搔腮,不知怎样才好。紫衣女子道:“如此易事,谁知还是吝教!刚才婢子费了唇舌,说了许多书名,原是抛砖引玉,以为借此长长见识,不意竟是如此!但除我们听说之外,大贤若不加增,未免太觉空疏了!”红衣女子道:“倘大贤七个凑不出,就说五个;五个不能,就是两个也是好的。”紫衣女子接着道:“如两个不能,就是一个;一个不能,就是半个也可解嘲了。”红衣女子笑道:“请教姐姐:何为半个?难道是半卷书么?”紫衣女子道:“妹子惟恐大贤善忘,或记卷帙,忘其姓名;或记姓名,忘其卷帙:皆可谓之半个,并非半卷。我们不可闲谈,请大贤或说一个,或半个罢。”多九公被两个女子冷言冷语,只管催逼,急的满面青红,恨无地缝可钻。莫讲所有之书,俱被紫衣女子说过,即或尚未说过,此时心内一急,也就想不出了。
那个老者坐在下面,看了几篇书,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说些甚么。后来看见多九公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上只管出汗,只当怕热,因取一把扇子,道:“天朝时令交了初夏,大约凉爽不用凉扇。今到敝处,未免受热,所以只管出汗。请大贤扇扇,略为凉爽,慢慢再谈。莫要受热,生出别的病来。你们都是异乡人,身子务要保重。你看,这汗还是不止,这却怎好?”因用汗巾替九公揩道:“有年纪的人,身体是个虚的,那里受的惯热!唉!可怜!可怜!”多九公接过扇子道:“此处天气果然较别处甚热。”老者又献两杯茶道:“小子这茶虽不甚佳,但有灯心在内,既能解热,又可清心。大贤吃了,就是受热,也无妨了。今虽幸会,奈小子福薄重听,不能畅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贤既肯屈尊同他们细谈,日后还可造就么?”多九公连连点头道:“令爱来岁一定高发的。”
只见紫衣女子又搓著说道:“大贤既执意不肯赐教,我们也不必苦苦相求。况记几个节
名,若不晓得其中旨趣,不过是个卖书佣,何足为奇。但不知大贤所说百余种,其中讲解,当以某家为最?“多九公道:”当日仲尼既作《十翼》、《易》道大明。自商瞿受《易》于孔于,嗣后传授不绝。前汉有京房、费直各家,后汉有马融、郑元诸人。据老夫愚见:两汉解《易》各家,多溺于象占之学。到了魏时,王弼注释《周易》,抛了象占旧解,独出心裁,畅言义理,于是天下后世,凡言《易》者,莫不宗之,诸书皆废。以此看来,由汉至隋,当以王弼为最。“紫衣女子听了,不觉笑道:”大贤这篇议论,似与各家注解及王弼之书尚未了然,不过摭拾前人牙慧,以为评论,岂是教诲后辈之道!汉儒所论象占,固不足尽《周易》之义;王弼扫弃旧闻,自标新解,惟重义理,孔子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岂止‘义理’二字?晋时韩康伯见干弼之书盛行,因缺《系辞》之注,于是本王弼之义,注《系辞》二卷,因而后人遂有王、韩之称。其书既欠精详,而又妄改古字,加以‘向’为‘乡’,以‘驱’为‘敺’之类,不能枚举。所以昔人云:“若使马年传汉《易》,王、韩俗字久无存。‘当日范宁说王弼的罪甚于桀、纣,岂是无因而发。今大贤说他注的为最,甚至此书一出,群书皆废,何至如此?可请痴人说梦!总之:学问从实地上用功,议论自然确有根据;若浮光掠影,中无成见,自然随波逐流,无所适从。大贤恰受此病。并且强不知以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过于不知文了!”
多九公听了,满脸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发愣,无言可答。正想脱身,那个老者又献两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令大贤受热,殊抱不安。但汗为人之津液,也须忍耐少出才好。大约大贤素日喜吃麻黄,所以如此。今出这场痛汗,虽痢疟之症,可以放心,以后如麻黄发汗之物,究以少吃为是。”二人欠身接过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语道:“他说我吃麻黄,那知我在这里吃黄连哩!”
只见紫衣女子又接著说道:“刚才进门就说经书之义尽知,我们听了甚觉钦慕,以为今日遇见读书人,可以长长见识,所以任凭批评,无不谨谨受命。谁知谈来谈去,却又不然。
若以‘秀才’两字而论,可谓有名无实。适才自称‘忝列胶痒’,谈了半日,惟这‘忝’字还用的切题。“红衣女子道:”据我看来:大约此中亦有贤愚不等,或者这位先生同我们一
样,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会谈文,原是一件雅事,即使学问渊博,亦应处处虚心,庶不失谦谦君子之道。谁知腹中虽离渊博尚远,那日空一切,旁若无人光景,却处处摆在脸上。可谓‘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把多九公说的脸上青一阵,黄一阵。身如针刺,无计可施。唐敖在旁,甚觉无趣。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外面喊道:“请问女学生可买脂粉么?”一面说著,手中提著包袱进来。唐敖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势立起道:“林兄为何此时才来?惟恐船上众人候久,我们回去罢。”即同唐敖拜辞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献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无奈二人执意要走。老者送出门处,自去课读。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来至大街。林之洋见他二人举动怆惶,面色如土,不觉诧异道:“俺看你们这等惊慌,必定古怪。毕竟为著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将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著,多九公把前后各话,略略告诉一遍。唐敖道:“小弟从来见过世上竟有这等渊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多九公道:“渊博倒也罢了,可恨他丝毫不肯放松,竟将老夫骂的要死。这个亏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今日这个闷气却是头一次!此时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么?”多九公道:“恨老夫从前少读十
年书;又恨自己既知学问未深,不该冒昧同人谈文。“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门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约而同,也到他家?”林之洋道:“刚才你们要来游玩,俺也打算上来卖货,奈这地方从未做过交易,不知那样得利。后来俺因他们脸上比炭还黑,俺就带了脂粉上来。那知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觉丑陋,都不肯买,倒是要买书的甚多。俺因女人不买脂粉,倒要买书,不知甚意。细细打听,才知这里向来分别贵贱,就在几本书上。”唐敖道:“这是何故?”林之洋道:“他们风俗,无论贫富,都以才学高的为贵,不读书的为贱。就是女人,也是这样,到了年纪略大,有了才名,才有人求亲;若无才学,就是生在大户人家,也无人同他配婚。因此,他们国中,不论男女,自幼都要读书。闻得明年国母又有甚么女试大典,这些女子得了这个信息,都想中个才女,更要买书。俺听这话,原知货物不能出脱,正要回船,因从女学馆经过,又想进去碰碰财气,那知凑巧遇见你们二位。俺进去话未说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们拉出,原来二位却被两个黑女难住。”唐敖道:“小弟约九公上来,原想看他国人生的怎样丑陋。
谁知只顾谈文,他们面上好丑,我们还未看明,今倒被他们先把我们腹中丑处看去了!“多九公道:”起初如果只作门外汉,随他谈甚么,也不至出丑,无奈我们过于大意,一进门去,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马脚,补救无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聋子,不然,拿这老秀才出出气,也可解嘲。“唐敖道:”据小弟看来:幸而老者是个聋子。他若不聋,只怕我们更要吃亏。你只看他小小学生尚且如此,何况先生!固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究竟是他受业之师,况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学问岂能悬殊?若以寻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了。
世人只知‘纱帽底下好题诗’,那里晓得草野中每每埋没许多鸿儒!大约这位老翁就是榜样。“
多九公道:“刚才那女子以‘衣轻裘’之‘衣’读作平声,其言似觉近理。若果如此,那当日解作去声的,其书岂不该废么?”唐敖道:“九公此话未免罪过!小弟闻得这位解作去声的乃彼时大儒,祖居新安。其书阐发孔、孟大旨,殚尽心力,折衷旧解,有近旨远,文简义明,一经诵习,圣贤之道,莫不灿然在目。汉、晋以来,注解各家,莫此为善,实有功于圣门,有益于后学的,岂可妄加评论。即偶有一二注解错误,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月之光。即如《孟子》‘诛一夫’及‘视君如寇仇’之说,后人虽多评论,但以其书体要而论,昔人有云:”总群圣之道者,莫大乎六经,绍六经之教者,莫尚乎孟子。‘当日孔子既没,儒分为八;其他纵横捭阖,波谲云诡。惟孟子挺命世之才,距杨、墨,放淫辞:明王政之易行,以求时弊;阐性善之本量,以断群疑;致孔子之教,独尊千古。是有功圣门,莫如孟子,学者岂可訾议。况孟子’闻诛一夫‘之言,亦固当时之君,惟知战斗,不务修德,故以此语警戒,至’寇仇‘之言,亦是劝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礼:都为要求时弊起见。时当战国,邪说横行,不知仁义为何物,若单讲道学,徒费唇舌;必须喻之利害,方能动听,故不觉言之过当。读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自得其义。总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教,实出孟子之力;阐发孔、孟之学,却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见如此,九公以为何如?“多九公听了,不觉连连点头。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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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受女辱潜逃黑齿邦 观民风联步小人国
话说多九公闻唐敖之言,不觉点头道:“唐兄此言,至公至当,可为千载定论。老夫适才所说,乃就事论事,未将全体看明,不无执著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赋》序,他说扬雄《甘泉赋》‘玉树青葱’,非本土所出,以为误用。谁知那个玉树,却是汉武帝以众宝做成,并非地土所产。诸如此类,若不看他全赋,止就此序而论,必定说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精,何况其余。那知他的好处甚多,全不在此。所以当时争著传写,洛阳为之纸贵。以此看来,若只就事论事,未免将他好处都埋没了。”
说话间,又到人烟辏集处。庸敖道:“刚才小弟因这国人过黑,未将他的面目十分留神,此时一路看来,只觉个个美貌无比。而且无论男妇,都是满脸书卷秀气,那种风流儒雅光景,倒象都从这个黑气中透出来的。细细看去,不但面上这股黑气万不可少,并且回想那些胭粉之流,反觉其丑。小弟看来看去,只觉自惭形秽。如今我们杂在众人中,被这书卷秀气四面一衬,只觉面目可憎,俗气逼人。与其教他们看著耻笑,莫若趁早走罢!”三人于是躲躲闪闪,联步而行。一面走著,看那国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觉无穷丑态。相形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紧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紧不慢也不好;不知怎样才好!
只好叠著精神,稳著步儿,探著腰见,挺著胸儿,直著颈儿,一步一趋,望前而行。好容易走出城外,喜得人烟稀少,这才把腰伸了一伸,颈项摇了两摇,嘘了一口气,略为松动松动。林之洋道:“刚才被妹夫说破,细看他们,果都大大方方,见那样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俺素日散诞惯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装斯文混充儒雅。谁知只顾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颈也痛了,脚也麻了,头也晕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干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瘫了!快逃命罢!此时走的只觉发热。原来九公却带著扇子。借俺扇扇,俺今日也出汗了!”
多九公听了,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还在手中,随即站住,打开一开观看。只见一面写著曹大家七篇《女诫》,一面写著苏若兰《漩饥全玑》,都是蝇头小楷,绝精细字。两面俱落名款:一面写著“墨溪夫子大人命书”,下写“女弟子红红谨录”;一面写著“女亭亭谨录”。下面还有两方图章:“红红”之下是“黎氏红薇”,“亭亭”之下是“卢氏紫萱”。
唐敖道:“据这图章,大约红红、亭亭是他乳名,红薇、紫萱方是学名。”多九公道:“两个黑女既如此善书而又能文,馆中自然该是诗书满架,为何却自寥寥?不意腹中虽然渊博,案上倒是空疏,竟与别处不同。他们如果诗书满架,我们见了,自然另有准备,岂肯冒味,自讨苦吃?”林之洋接过扇子扇著道:“这样说,日后回家,俺要多买几担书摆在桌上作陈设了。”唐敖道:“奉劝舅兄:断断不要竖这文人招牌!请看我们今日背景,就是榜样。小弟足足够了!今日过了黑齿,将来所到各国,不知那几处文风最盛?倒要请教,好作准备,免得又去‘太岁头上动土’。”林之洋道:“俺们向日来往,只知卖货,那里管他文风、武风。据俺看来:将来路过的,如靖人、囗跂踵、长人、穿胸、厌火各国,大约同俺一样,都是文墨不通;就只可怕的前面有个白民国,倒象有些道理;还有两面、轩辕各国,出来人物,也就不凡。这几处才学好丑,想来九公必知,妹夫问他就知道了。”唐敖道:“请教九公:……”说了一句,再回头一看,不觉诧异道:“怎么九公不见?到何处去了?”林之洋道:“俺们只顾说话,那知他又跑开。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讲理么?俺们且等一等,少不得就要回来。”二人闲谈,候了多时,只见多九公从城内走来道:“唐兄,你道他们案上并无多书,却是为何?其中有个缘故。”唐敖笑道:“原来九公为这小事又去打听。如此高年,还是这等兴致,可见遇事留心,自然无所不知。我们慢慢走著,请九公把这缘故谈谈。”多九公举步道:“老夫才去问问风俗,原来此地读书人虽多,书籍甚少。历年天朝虽有人贩卖,无如刚到君子、大人境内,就彼二国买去。此地之书,大约都从彼二国以重价买的。至于古书,往往出了重价,亦不可得,惟访亲友家,如有此书,方能借来抄写。要求一书,真是种种费事。并且无论男妇,都是绝顶聪明,日读万言的不计其数,因此,那书更不够他读了。本地向无盗贼,从不偷窃,就是遗金在地,也无拾取之人。他们见了无义之财,叫作‘临财毋苟得’。就只有个毛病:若见了书籍,登时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云外,不是借去不还,就是设法偷骗,那作贼的心肠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窃物之人则作‘偷儿’,把偷书之人却叫作‘窃儿’;借物不还的叫作‘拐儿’,借书不还的叫作‘骗儿’。因有这些名号,那藏书之家,见了这些窃儿、骗儿,莫不害怕,都将书籍深藏内室,非至亲好友,不能借观。家家如此。我们只知以他案上之书定他腹中学问,无怪要受累了。”
说话间,不觉来到船上。林之洋道:“俺们快逃罢!”分付水手,起锚扬帆。唐敖因那扇子写的甚好,来到后面,向多九公讨了。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见面,曾说‘识荆’二字,是何出处?”唐敖道:“再过几十年,九公就看见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说‘吴郡大老倚闾满盈’那句话,再也不解。九公久惯江湖,自然晓得这句乡谈了?”多九公道:“老大细细参详,也解不出。我们何不问问林兄?”唐敖随把林之洋找来,林之洋也回
不知。唐敖道:“若说这句隐著骂话,以字义推求,又无深奥之处。据小弟愚见:其中必定含著机关。大家必须细细猜详,就如猜谜光景,务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骂了还不知哩!”林之洋道:“这话当时为甚起的?二位先把来路说说。看来,这事惟有俺林之洋还能猜,你们猜不出的。”唐敖道:“何以见得?”林之洋道:“二位老兄才被他们考的胆战心惊,如今怕还怕不来,那里还敢乱猜!若猜的不是,被黑女听见,岂不又要吃苦出汗么?”
多九公道:“林兄且慢取笑。我把来路说说:当时谈论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们不知反切,向红衣女子轻轻笑道:”若以本题而论,岂非“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么?‘那红衣女子听了,也笑一笑。这就是当时说话光景。“林之洋道:”这话既是谈记反切起的,据俺看来:他这本题两字自然就是甚么反切。你们只管向这反切书上找去,包你找得出。“多九公猛然醒悟道:”唐兄:我们被这女子骂了!按反切而论:“吴郡’是个‘问’字,‘大老’是个‘道’字,‘倚闾’是个‘于’字,‘满盈’是个‘盲’字。他因请教反切,我们都回不知,所以他说:”岂非“问道于盲”么!‘“林之洋道:”你们都是双目炯炯,为甚比作瞽目?大约彼时因他年轻,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未免旁若无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却也凑巧。“多九公道:”为何凑巧?“林之洋道:”那’旁若无人‘者,就如两旁明明有人,他却如未看见。既未看见,岂非瞽目么?此话将来可作’旁若无人‘的批语。海外女子这等淘气,将来到了女儿国,他们成群打伙,聚在一处,更不知怎样利害。好在俺从来不会谈文;他要同俺论文,俺有绝好主意,只得南方话一句,一概给他’弗得知‘。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俺总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多九公笑道:”倘女儿国执意要你谈文,你不同他谈文,把你留在国中,看你怎样?“林之洋道:”把俺留下,俺也给他一概弗得知。你们今日被那黑女难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去相救,怎出他门?这样大情,二位怎样报俺?“唐敖道:”九公才说恐女儿国将舅兄留下,日后倘有此事,我们就去救你出来,也算’以德报德‘了。“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这不是’以德报德‘,倒是’以怨报德‘。“唐敖道:”此话怎讲?“多九公道:”林兄如被女儿国留下,他在那里,何等有趣,你却把他救出,岂非’以怨报德‘么?“林之洋道:”九公既说那里有趣,将来到了女儿国,俺去通知国王,就请九公住他国中。“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里,却教那个替你管柁呢?“唐敖道:”岂但管柁,小弟还要求教韵学哩。请问九公:小弟素于反切虽是门外汉,但’大老‘二字,按音韵呼去,为何不是’岛‘字?“多九公道:”古来韵书’道‘字本与’岛‘字同音;
近来读‘道’为‘到’,以上声读作去声,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读作‘使’字,‘动’字读作‘董’字,此类甚多,不能枚举。大约古声重,读‘岛’;今声轻,读‘到’。这是音随世传,轻重不同,所以如此。“林之洋道:”那个‘盲’字,俺们向来读与‘忙’字同音,今九公读作‘萌’字,也是轻重不同么?“多九公道:”‘盲’字本归八庚,其音同‘萌’;若读‘忙’字,是林兄自己读错了。“林之洋道:”若说读错,是俺先生教的,与俺何干!“多九公道:”你们先生如此疏忽,就该打他手心。“林之洋道:”先生犯了这样小错,就要打手心,那终日旷功误人子弟的,岂不都要打杀么?“
唐敖道:“今日受了此女耻笑,将来务要学会韵学,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何不略将大概指教?小弟赋性虽愚,如果专心,大约还可领略。”多九公道:“老夫素于此道,不过略知皮毛,若要讲他所以然之故,不知从何讲起,总因当日未得真传,心中似是而非,狐疑奠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学,老夫向闻岐舌国音韵最精,将来到彼,老夫奉陪上去,不过略为谈谈,就可会了。”唐敖道:“‘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处晓得音韵?”多九公道:“彼国人自幼生来嘴巧舌能,不独精通音律,并且能学鸟语,所以林兄前在聂耳,买了双头鸟儿,要到彼处去卖。他们各种声音皆可随口而出,因此邻国俱以‘歧舌’呼之。日后唐兄听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几日,到了靖人国。唐敖道:“请教九公:小弟闻得靖人,古人谓之诤人,身长八
丸寸,大约就是小人国。不知国内是何风景?“多丸公道:”此地风俗硗薄,人最寡情,所说之话,处处与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说苦的;明是咸的,他偏说淡的:教你无从捉摸。此是小人国历来风气如此,也不足怪。“二人于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门甚矮,弯腰而进,里面街市极窄,竟难并行。走到城内,才见国人,都是身怪不满一尺;那些儿童,只得四寸之长。行路时,恐为大鸟所害,无论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执器械防身;满口说的都是相反的话,诡诈异常,唐敖道:”世间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见。“游了片时,遇见林之洋卖货回来,一同回船。
走了几日,大家正在闲谈,路过一个桑林,一望无际,内有许多妇人,都生得妖艳异常。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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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丹桂岩山鸡舞镜 碧梧岭孔雀开屏
话说那些妇人俱以丝绵缠身,栖在林内,也有吃桑时的,也有口中吐丝的。唐敖道:“请教九公:这些妇人,是何种类?”多九公道:“此处近于北海,名叫‘呕丝之野’。古人言这妇人都是蚕类。此地既无城郭,这些妇人都以桑林为居,以桑为食,又能吐丝,倒象‘鲛人泣珠’光景。据老夫愚见:就仿鲛人之意,把他叫作‘蚕人’。鲛人泣珠,蚕人吐经,其义倒也相合。”林之洋道:“这些女子都生的娇娇滴滴,俺们带几个回去作妾,又会吐丝,又能生子,岂不好么?”多九公道:“你把他作妾,倘他性子发作,吐出丝来,把你身子缠住,你摆脱不开,还把性命送了哩!你去问问,那些男子,那个不是死在他们手里!”
这日到了囗跂踵国。有几个国人在海边取鱼。一个个身长八尺,身宽也是八尺,竟是一
个方人。赤发蓬头,两只大脚,有一尺厚、二尺长,行动时以脚指行走,脚跟并不著地,一
步三摇,斯斯文文,竟有“宁可湿衣,不可乱步”光景。唐敖因这方人过于拘板,无甚可观,不曾上去。
这日到了一个大邦,远远望见一座城池,就如峻岭一般,好不巍峨。原来却是长人国。
林之洋自去卖货。唐敖同多九公上去,见了几个长人,吓的飞忙走回道:“九公!吓杀小弟了!当日我见古人书中,言长人身长一二十丈,以为必无这事,那知今日见的,竟有七八丈高,半空中晃晃荡荡,他的脚面比我们肚腹还高,令人望著好不害怕!幸亏早早逃走,他若看见,将我们用手提起,放在面前望望,我们身子已在数丈之外了!”
多九公道:“今日所见长人并不算长。若以极长的比较,他也只好算个脚面。老大向在外洋同几位老翁闲谈,各说生平所见长人。内中有位老翁道:”当日我在海外,曾见一个长人,身长千余里,腰宽百余里;好饮天酒,每日一饮五百斗。当时看了,甚觉诧异。后来因见古书,才知名叫“无路”。‘又一老翁道:“老朽向在丁零之北,见一长人,卧在地下,其高如山,顿脚成谷,横身塞川,其长万余里。’又一老翁道:”我曾见一极长之人,若将无路比较,那无路只好算他脚面。莫讲别的,单讲他身上这件长衫,当日做时,不但天下的布都被他买绝,连天下的裁缝也都雇完,做了数年才能做成。那时布的行情也长了,裁缝工价也贵了,人人发财。所以布店同裁缝铺至今还在那里祷告,但愿长人再做一件长衫,他们又好齐行了。彼时有一个裁缝,在那长衫底襟上偷了一块布,后来就将这布开了一个大布店,回此弃了本行,另做布行交易。你道这个长人身长若干?原来这人连头带脚,不长不短,恰恰十九万三千五百里!‘众老翁都问道:“为何算的这样详细?’老翁道:”古人言由天至地有如此之高,此人恰恰头顶天、脚踹地,所以才知就是这个里数。他不独身子长的恁高,并且那张大嘴还爱说大话,倒是身口相应。‘众老翁道:“闻得天上刚风最硬,每每飞鸟过高,都被吹的化为天丝。这位长人头既顶天,他的脸上岂不吹坏么?’老翁道:”这人极其脸厚,所以不怕风吹。‘众老翁道:“怎晓他的脸厚?’老翁道:”他脸如果不厚,为何满嘴只管说大话,总不怕人耻笑呢?‘旁边有位老翁道:“老兄以为这人头顶天、脚踹地就算极长了,那知老汉见过一个长人,较之刚才所说还长五百里。’众老翁道:”这人比天还大,不知怎能抬起头来?‘老翁道:“他只顾大了,那知上面有天,因此只好低头混了一世。’又一老翁道:”你们所说这些长人,何足为奇!当年我见一人,睡在地下就有十九万三
千五百里之高,脊背在地,肚腹顶天,这才大哩!‘众者翁道:“此人肚腹业已顶天,毕竟怎样立起?倒要请教。’老翁道:”他睡在那里,两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无人。
如此之大,莫讲不能立起,并且翻身还不能哩!‘说著闲话,回到船上。林之洋卖了两样货物,并替唐敖卖了许多花盆,甚觉得利。郎舅两个,不免又是一番痛饮。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凑巧:素日俺同妹夫饮酒存的空坛。还有向年旧坛,俺因弃了可惜,随他撂在舱中,那知今日倒将这个出脱;前在小人国,也是无意卖了许多蚕茧。这两样都是并不值钱的,不想他们视如至宝,倒会获利;俺带的正经货物,倒不得价。人说买卖生意,全要机会,若不凑巧,随你会卖也不中用。”唐敖道:“他们买这蚕茧、酒坛,有何用处?”林之洋未曾回答,先发笑道:“若要说起,真是笑话!……”正要讲这缘故,因国人又来买货,足足忙了一日,到晚方才开船。
这日到了白民国交界。迎面有一危峰,一派清光,甚觉可爱。唐敖忖道:“如此峻岭,岂无名花?”于是请问多九公是何名山?多九公道:“此岭总名鳞凤山,自东至西,约长干余里,乃西海第一大岭。内中果木极盛,鸟兽极繁。但岭东要求一禽也不可得,岭西要求一
兽也不可得。“唐敖道:”这却为何?“多九公道:”此山茂林深处,向有一麟一凤。麟在东山,凤在西山。所以东面五百里有兽无禽,西面五百里有禽无兽,倒象各守疆界光景。因而东山名叫麒鳞山,上面桂花甚多,义名丹桂岩;西山名叫凤凰山,上面梧桐甚多,又名碧梧岭。此事不知始于何时,相安已久。谁知东山旁有条小岭名叫狻猊岭,西山旁有条小岭名叫鷫鹴岭。狻猊岭上有一恶兽,其名就叫‘狻猊’,常带许多怪兽来至东山骚扰;鷫鹴岭上有个恶鸟,其名就叫‘鷫鹴’,常带许多怪鸟来至西山骚扰。“唐敖道:”东山有麟,麟为兽长,西山有凤,凤为禽长,难道狻猊也不畏麟,鷫鹴也不怕凤么?“多九公道:”当日老夫也甚疑惑。后来因见古书,才知鷫鹴乃西方神鸟,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长,无怪要来抗横了。大约略为骚扰。麟凤也不同他计较;若干犯过甚,也就不免争斗。数年前老夫从此路过,曾见凤凰与鷫鹴争斗,都是各发手下之鸟,或一个两个,彼此剥啄撕打,倒也爽目。盾来又遇麒麟同狻猊争斗,也是各发手下之兽,那撕打迸跳形状,真可山摇地动,看之令人心惊。毕竟邪不胜正,闹来闹去,往往狻猊、鷫鹴大败而归。“
正在谈论,半空中倒象人喊马嘶,闹闹吵吵。连忙出舱仰观,只见无数大鸟,密密层层,飞向山中去了。唐敖道:“看这光景,莫非鷫鹴又来骚扰了我们何不前去望望?”多九公道:“如此甚好。”于是通知林之祥,把船拢在山脚下,三人带了器械,弃舟登岸,上了山坡。唐敖道:“今日之游,别的景致还在其次,第一凤凰不可不看:他既做了一山之主,自然另是一种气概。”多九公道:“唐兄要看凤凰,我们越过前面峰头,只检梧桐多处游去,倘缘分凑巧,不过略走几步,就可遇见。”大家穿过峻岭,寻找桐林,不知不觉,走了数里。林之洋道:“俺们今日见的都是小鸟,并无一只大鸟,不知甚故?难道果真都去伺侯凤凰么?”唐敖道:“今日听见各鸟,毛色或紫或碧,五彩灿烂,兼之各种娇啼,不啻笙簧,已足悦耳娱目,如此美景,也算难得了。”
忽听一阵鸟鸣之声,宛转嘹亮,甚觉爽耳,三人一闻此音,陡然神清气爽。唐敖道:“《诗》言:”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今听此声,真可上彻霄汉。“大家顺著声音望去,只当必是鹤鹭之类。看了半晌,并无踪影,只觉其音渐渐相近,较之鹤鸣尤其洪亮。多九公道:”这又奇了!安有如此大声,不见形象之理?“唐敖道:”九公,你看:那边有颗大树,树旁围著许多飞蝇,上下盘旋,这个声音好象树中发出的。“说话间,离树不远,其声更觉震耳。三人朝著树上望了一望,何尝有个禽鸟。林之洋忽然把头抱住,乱跳起来,口内只说:”震死俺了!“二人都吃一吓,问其所以。林之洋道:”俺正看大树,只觉有个苍蝇,飞在耳边。俺用手将他按住,谁知他在耳边大喊一声,就如雷鸣一般,把俺震的头晕眼花。
俺趁势把他捉在手内。“话未说完,那蝇大喊大叫,鸣的更觉震耳。林之洋把手乱摇道:”俺将你摇的发昏,看你可叫!“那蝇被摇,旋即住声。唐、多二人随向那群飞蝇侧耳细听,那个大声果然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多九公笑道:”若非此鸟飞入林兄耳内,我们何能想到如此大声,却出这群小鸟之口。老夫目力不佳,不能辨其颜色。林兄把那小鸟取出,看看可是红嘴绿毛?如果状如鹦鹉,老夫就知其名了。“林之洋道:”这个小鸟,从未见过,俺要带回船去给众人见识见识。设或取出飞了,岂不可惜?“于是卷了一个纸桶,把纸桶对著手缝,轻轻将小鸟放了进去。唐敖起初见这小鸟,以为无非苍蝇、蜜蜂之类,今听多九公之话,轻轻过去一看,果然都是红嘴绿毛,状如鹦鹉。忙走回道:”他的形状,小弟才去细看,果真不错,请教何名?“多九公道:”此鸟名叫‘细鸟’。元封五年,勒毕国曾用玉笼以数百进贡,形如大蝇,状似鹦鹉,声闻数里。国人常以此鸟候日,又名‘候日虫’。那知如此小鸟,其声竟如洪钟,倒也罕见!“
林之洋道:“妹夫要看凤凰,走来走去,遍山并无一鸟。如今细鸟飞散,静悄悄连声也不闻。这里只有树木,没甚好顽,俺们另向别处去罢。”多九公道:“此刻忽然鸦雀无闻,却也奇怪。”只见有个牧童,身穿白衣,手拿器械,从路旁走来。唐敖上前拱手道:“请问小哥:此处是何地名?”牧童道:“此地叫做碧梧岭,岭旁就是丹桂岩,乃白民国所属。过了此岭,野兽最多,往往出来伤人,三位客人须要仔细!”说罢去了。
多九公道:“此处既名碧梧岭,大约梧桐必多,或者凤凰在这岭上也未可知。我们且把对面山峰越过,看是如何。”不多时,越过高峰,只见西边山头无数梧桐,桐林内立著一只凤凰,毛分五彩,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长丈余;蛇颈鸡喙,一身花文。两旁密密层层,列著无数奇禽:或身高一丈,或身高八尺;青黄赤白黑,各种颜色,不能枚举。对面东边山头桂树林中也有一个大鸟:浑身碧绿,长颈鼠足,身高六尺,其形如雁。两旁围著许多怪鸟:也有三首六足的,也有四翼双尾的,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多九公道:“东边这只绿鸟就是鷫囗「霜鸟」。大约今日又来骚扰,所以凤凰带著众鸟把去路拦住,看来又要争斗了。”
忽听鷫鹴连鸣两声,身旁飞出一鸟,其状如凤,尾长丈余,毛分五彩;撺至丹桂岩,抖擞翎毛,舒翅展尾,上下飞舞,如同一片锦绣;恰好旁边有块云母石,就如一面大镜,照的那个影儿,五彩相映,分外鲜明。林之洋道:“这鸟倒象凤凰,就只身材短小,莫非母凤凰么?”多九公道:“此鸟名‘山鸡’,最爱其毛,每每照水顾影,眼花坠水而死。古人因他有凤之色,无风之德,呼作‘哑凤’。大约鷫鹴以为此鸟具如许彩色,可以压倒凤凰手下众鸟,因此命他出来当场卖弄。”忽见西林飞出一只孔雀,走至碧梧岭,展开七尺长尾,舒张两翅,朝著丹桂岩盼睐起舞,不独金翠萦目,兼且那个长尾排著许多圆文,陡然或红或黄,变出无穷颜色,宛如锦屏一般。山鸡起初也还勉强飞舞,后来因见孔雀这条长尾变出五颜六色,华彩夺目。金碧辉煌,未免自渐形秽;鸣了两声,朝著云母石一头撞去,竟自身亡。唐敖道:“这只山鸡因毛色比不上孔雀,所以羞忿轻生。以禽鸟之微,尚有如此血性,何以世人明知己不如人,反腼颜无愧?殊不可解。”林之洋道:“世人都象山鸡这般烈性,那里死得许多!据掩看来:只好把脸一老,也就混过去了。”孔省得胜退回本林。东林又飞出一鸟,一
身苍毛,尖嘴黄足,跳至山坡,口中卿卿咋咋,鸣出各种声音。此鸟鸣未数声,西林也飞出一只五彩鸟,尖嘴短尾,走到山冈,展翅摇翎,口中鸣的娇娇滴滴,悠扬宛转,甚觉可耳。
唐敖道:“小弟闻得‘鸣鸟’毛分五彩,有百乐歌舞之风,大约就是此类了。那苍鸟不知何名?”多九公道:“此即‘反舌’,一名‘百舌’。《月令》‘仲夏反舌无声’,就是此鸟。”林之洋道:“如今正是仲夏,这个反舌与众不同,他不按月令,只管乱叫了。”忽听东林无数鸟鸣,从中撺出一只怪鸟,其形如鹅。身高二丈,翼广丈余,九条长尾,十颈环簇,只得九头。撺至山冈,鼓翼作势,霎时九头齐鸣。多九公道:“原来‘九头鸟’出来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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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
第二十一回 逢恶兽唐生被难 施神枪魏女解围
话说多九公指著九头鸟道:“此鸟古人谓之‘鸧鸹’,一身逆毛,甚是凶恶。不知凤凰手下那个出来招架?”登时西林飞出一只小鸟,白颈红嘴,一身青翠,走至山冈,望著九头鸟鸣了几声,宛如狗吠。九头鸟一闻此声,早已抱头鼠窜,腾空而去。此鸟退入西林,林之洋道:“这鸟为甚不是禽鸣,倒学狗叫?俺看他油嘴滑舌,南腔北调,到底算个甚么!可笑这九头鸟枉自又高又大,听得一声狗叫,它就跑了,原来小鸟这等利害!”多九公道:“此禽名叫‘鴟鸟’。又名‘天狗’。这九头鸟本有十首,不知何时被犬咬去一个,其项至今流血。血滴人家,最为不祥。如闻其声,须令狗叫,他即逃走。因其畏犬,所以古人有‘捩狗耳禳之’之法。”只见鷫鹴林内撺出一只驼鸟,身高八尺,状似橐驼,其色苍黑,翅广丈余,两只驼蹄,奔至山冈,吼叫连声,四林也飞出一鸟,赤眼红嘴,一身白毛,尾长丈二,身高四尺,尾上有勺,其大如斗,走至山冈,与驼鸟斗在一处。林之洋道:“这尾上有勺的倒也异样。俺们捉几个送给无肠国,他必欢喜。”唐敖道:“何以见得?”林之洋道:“他们得了这鸟,既可当菜大嚼,再把尾子取下作为盛饭盛粪的勺子,岂不好么?”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言:”驼鸟之卵,其大如瓮。‘原来其形竟有如许之大!这尾上有勺的,他比驼鸟,一个身高八尺,一个身高四尺,大小悬殊,何能争斗?岂非自讨苦么?“多九公道:”此鸟名唤’鹦勺‘。他既敢与驼鸟相斗,自然也就非凡。“鹦勺斗未数合,竖起长尾,一连几勺,打的驼鸟前撺后跳,声如牛吼。东林又跳出一只秃鹜,身高八尺,长颈身青,头秃无毛,撺至山冈。林之洋道:”忽然闹出和尚来了。“西边林内也飞出一鸟,浑身碧绿,一条猪尾,长有丈六,身高四尺,一只长足,跳跃而出,撺至山冈,抡起猪尾,如皮鞭一般,对着秃鹜一连几尾,把个秃头打的鲜血淋漓,吼叫连声。林之洋道:”这个和尚今日老大吃亏,怪不得大人国的和尚不肯削发,他们秃头吃苦。“多九公道:”原来’跂踵,出来争斗。他这猪尾,随你勇鸟也敌他不过,看来鷫霜又要大败了。“那边百舌敌不住鸣鸟,早已飞回东林;秀鹜被打不过,腾空而去;鸵鸟两翅受伤,逃回本林。只听鷫鹴大叫几声,带著无数怪鸟,奔至山冈;西林也有许多大鸟飞出:登时斗成一团。那鹦勺抡起大勺,囗跂踵舞起猪尾,一起一落,打的落花流水。正在难解难分,忽听东边山上,犹如千军万马之声,尘土飞空,山摇地动,密密层层,不知一群甚么,狂奔而来。登时众马飞腾,凤凰鷫鹴,也都逃窜。
三人听了,忙躲桐林深处,细细偷看。原来是群野兽,从东奔来:为首其状如虎,一身青毛,钩爪锯牙,弭耳昂鼻,目光加电,声吼如雷;一条长尾,尾上茸毛,其大如斗;走到凤凰所栖林内,吼了两声,带著许多怪曾,浑身血迹,撺了进去。随后一群怪兽赶来,也是血迹淋漓,走至鷫鹴所栖林内,也都撺入。为首一兽:浑身青黄,其体似囗「外鹿内囷」,其尾似牛,其足似马#飞唤恰L瓢降溃骸扒虢叹殴赫飧龆澜鞘拮匀皇趋梓耄鞅吣歉銮嗍蘅墒氢♀ィ俊倍嗑殴溃骸拔髁终氢♀ィ笤加掷瓷牛憎梓氪谑薷侠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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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敖落下。林之洋跑来道:“妹夫当日吃了蹑空草,撺的高高的,有处躲避;竟把俺们撤了!幸亏俺有枪神救命;若不遇著枪神,只怕俺同九公久已变成狻猊的浊气了。”唐敖道:“当日小弟在东口山,手捧石碑,还能撺空,今日若将二位驼中肩上,大约也可撺高;无奈你们相离过远,狻猊紧跟身后,那里还敢迟延。舅兄只顾要将细鸟带回船去,刚才被他这阵乱叫,以致众兽闻风而至,几乎性命不保。”多九公也走来道:“这阵连珠枪好不利害!
若非打倒狻猊,众兽岂能散去。此时烟雾渐散,我们前去找那放枪之人,以便拜谢。“只见山冈走下一个猎户,身穿青布箭衣,肩上担著鸟枪,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年纪不过十
四五岁。虽是猎户打扮,举止甚觉秀雅。三人忙上前下拜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请教尊姓?贵乡何处?”猎户还礼道:“小子姓魏,天朝人氏,因避难寄居于此。请教三位老丈尊姓?从何到此?”多、林二人把名姓说了。唐敖忖道:“当初魏思温、薛仲璋二位哥哥都以连珠枪出名,自从敬业兄弟兵败,闻得俱逃海外。此人莫非思温哥哥之子?待我问他一声。”因说道:“当日天朝有位姓魏的,官名思温,惯用连珠枪,天下驰名,壮士可是一家?”
猎户道:“这是先父。老丈何以得知?”唐敖道:“谁知壮士却是思温哥哥之子!不意竟于此处相会!”于是将名姓说明,又把当日结盟及被参各话细说一遍。猎户忙下拜道:“原来却是唐叔叔到此,侄女不知,万望恕罪!”唐敖还礼道:“贤侄请起。为何自称侄女?这是何故?”猎户道:“侄女名唤紫樱,哥哥名魏武。因敬业叔叔遇难,父亲无处存身,带领家眷,逃至此地。本山向有狻猊,常与麒麟争斗,伤损田苗,甚至出来伤人,附近居民,屡受其害。向来虽有猎户,奈此兽极其狡猾,目力甚远,一闻枪声,即撺高逃避,非连珠枪不能捉获。因此聘请父亲,在此驱除野兽。历来打死狻猊不计其数。前岁父亲去世,虽将哥哥阻旧延请,奈身弱多病,不能辛苦;若将此业弃了,无以为生。幸侄女幼年学得此枪,只得男装,权承此业,以养寡母。连日固众兽争斗,惟恐伤人,正要擒拿狻猊,不想得遇叔叔。刚才狻猊紧在叔叔身后,我看著只管着急,不敢动手。亏得叔叔朝上一撺,这才得空,放了一
枪;若再稍迟一步,只怕叔叔性命难保。但是将身一纵,就能撺高,若非神灵护佑,何能如此?真是吉人天相!当日父亲临危有遗书一封,命我兄妹日后投奔岭南托叔叔照应,此书现在家中,就请叔叔过去一看,以便献茶。“唐敖道:”多年未见万氏嫂嫂之面,今在海外,自应前去拜见。不意思温哥哥今已去世,竟不能一见,好不令人心酸。“当时三人同魏紫樱越过山头,向魏家而来。唐敖忖道:”我自到海外,凡遇各山异域,莫不上去浏览。原想遵著梦神之话,寻访名花:谁知至今一无所见,倒与这些女子有缘,每每歧路相逢,却也奇怪。“不多时,到了魏家,只见四处安设强弓弩箭。齐进客厅,魏紫樱进内通知万氏夫人同魏武出来,彼此见礼。唐敖看那魏武,虽然满面病容,生的倒也清秀,魏紫樱把父亲遗书呈出。唐敖拆开,上面写的无非丁嘱”俯念结义之情,诸事照应“的话。看罢,叹息一番,将书收过。万氏道:”贱妾自从丈夫去世,原想携了遗书,带著儿女,投奔叔叔。因本地乡邻惧怕野兽,再三挽留;兼之家乡近来不知可还辑捕余党,惟恐被害,不敢前去。今幸叔叔到此。我家现在六亲无靠,故乡举目无亲,除叔叔外,别无可托之人。将来尚恳俯推丈夫结义之情,务望携带,倘能仍回故土,就是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大德了。“唐敖道:”缉捕之事,相隔十余年,久已淡了。日后小弟海外回来,自然奉请嫂嫂并侄儿侄女同回故乡;况今日侄女如此大德,岂敢相忘!嫂嫂只管放心!。“于是又问问日用薪水。原来此处民人因魏家父子驱除野兽,感念其德,供应极厚,每年除衣食外,颇有盈余。唐敖听了,这才放心。
随将身边带著散碎银子,送给魏紫樱为脂粉之用。又嘱魏武带至魏思温灵前,拈香下拜恸哭一场,辞别回船。
次日,到了白民国。林之洋发了许多绸缎海菜去卖。唐敖来邀九公上去游玩。多九公道:“此处人烟甚广,地方富厚,语言也与我们相同。无如老夫与他无缘,每到此地,不是有事,就是抱病。今日叨光同去走走,却也难得。”一齐登岸,走了数里,只见各处俱是白壤,远远有几座小岭,都是一色矾石,田中种著荞麦,遍地开著白花;虽有几个农人在那里耕田,因离的过远,面貌看不明白,惟见一色白衣。不多时,进了玉城,步过银桥,四处房舍店面接连不断,俱是粉壁高墙;人来人往,作买作卖,热闹非凡。那些国人,无老无少,个个面白如玉,唇似涂朱,再映著两道弯眉,一双俊目,莫不美貌异常。而且俱是白衣白帽,一概绫罗打扮极其素净;腕上都戴著金镯,手中拿著香珠;身上挂著玳瑁小刀、戳纱荷包、打子儿的扇套、双飞燕的汗巾,还有许多翡翠玛瑙玩器。所穿衣服,大约都用异香熏过,远远就觉芳馨扑鼻。唐敖此时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一面看著,一面赞不绝口道:“如此美貌,再配这些穿戴,真是凤流盖世!海外各国人物,大约以此为最了。”再看两边店面,接接连连,都是酒肆、饭馆、香店、银局。绸缎绫罗,堆积如山;衣冠鞋袜,摆列无数。其余羊牛猪犬,鸡鸭鱼虾,诸般海菜,各种点心,不一而足。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无一不精,无一不备。满街满巷,那股酒肉之香,竟可上彻霄汉。
只见林之洋同一水手从绸缎店出来。多九公迎著问道:“林兄货物可曾得利?”林之洋满面欢容道:“俺今日托二位福气,卖了许多货物,利息也好。少刻回去,多买酒肉奉请。
如今还有几样腰巾、荷包零星货物,要到前面巷内找个大户人家卖去。俺们何不一同走走?“唐敖道:”如此甚好。“林之洋随命水手把所卖银钱先送上船,顺便买些酒肉带去,自己提了包袱,同唐、多二人进了前面巷子。林之洋道:”好了,前面那个高大门楼,想是大户人家。“走到门前,适值里面走出一个绝美后生。林之洋说知来意,那后生道:”既有宝货,何不请进,我家先生正要买哩。三人刚要举步,只见门旁贴著一张白纸,上写“学塾”两个大字。唐敖一见,不觉吃了一吓道:“九公!原来此处却是学馆!”多九公看了,也吓一
跳,又不好退回,只得走进。那后生见他们进来,先到里面通信去了。唐敖向多九公道:“此处国人生的清俊,其天姿聪慧,博览群书,可想而知。我们进去,须比黑齿国加倍留神才好。”林之洋道:“何必留神。据俺愚见:总是给他‘弗得知’。”
三人进内,来到厅堂。里面坐著一位先生,戴著玳瑁边的眼镜,约有四甸光景。还有四
五个学生,都在二旬上下,一个个品貌绝美,衣帽鲜明,那先生也是一个美丈夫。里面诗书满架,笔墨如林。厅堂当中悬一玉匾,上写“学海文林”四个泥金大字。两旁挂一副粉笺对联,写的是:研六经以训世,括万妙而为师。
唐敖同多九公见了这样规模,不但脚下轻轻举步,并且连鼻子气也不敢出。唐敖轻轻说道:“这才是大邦人物!一切气概,与众不同。相形之下,我们又觉有些俗气了。”走进厅堂,也不敢冒昧行礼,只好侍立一旁。先生坐在上面,手里拿著香珠,把三人看了一看,望着唐敖招手道:“来,来,来!那个书生走进来!”唐敖听见先生把他叫作“书生”,不知怎样被他看作形藏,这一惊吃的不小!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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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
第二十二回 遇白民儒士听奇文 观药兽武夫发妙论
话说唐敖忽听先生把他叫做书生,吓的连忙进前打躬道:“晚生不是书生,是商贾。”
先生道:“我且问你:你是何方人氏?”唐敖躬身道:“晚生生长天朝,今因贩货到此。”
先生笑道:“你头戴儒巾,生长天朝,为何还推不是书生?莫非怕我考你么?”唐敖听了,这才晓得他因儒巾看出,只得说道:“晚生幼年虽习儒业,因贸易多年,所有读的几句书久已忘了。”先生道:“话虽如此,大约诗赋必会作的?”唐敖听说做诗,更觉发慌道:“晚牛自幼从未做诗,连诗也未读过。”先生道:“难为你生在天朝,连诗也不会作?断无此事。你何必瞒我?快些实说!”唐敖发急道:“晚生实实不知,怎敢欺瞒!”先生道:“你这儒巾明明是个读书幌子如何不会作诗?你既不懂文墨,为何假充我们儒家样子,却把自己本来面目失了?难道你要借此撞骗么?还是装出斯文样子要谋馆呢?我看你想馆把心都想昏了!也罢,我且出题考你一考,看你作的何如,如作的好,我就荐你一个美馆。”说罢,把《诗韵》取出,唐敖见他取出《诗韵》,更急的要死,慌忙说道:“晚生倘稍通文墨,今得幸遇当代鸿儒,尚欲勉强涂鸦,以求指教,岂肯自暴自弃,不知抬举,至于如此!况且又有美馆之荐,晚生敢不勉力?实因不谙文字,所以有负尊意,尚求垂问同来之人,就知晚生并非有意推辞了。”先生因向多、林二人道:“这个儒生果真不知文墨么?”林之洋道:“他自幼读书,曾中探花,怎么不知!”唐敖暗暗顿足道:“舅兄要坑杀我了!”只听林之洋又接着说道:“俺对先生实说罢:他知是知的,自从得了功名,就把书籍撇在九霄云外,幼年读的‘《左传》右传’、‘《公羊》母羊’,还有平日做的打油诗放屁诗,零零碎碎,一总都就了饭吃了。如今腹中只剩几段‘大唐律仪注单’,还有许多买办账。你要考他律例算盘,倒是熟的。俺求你老人家把这美馆赏俺晚生罢。”先生道:“这个儒生既已废业,想是实情。你同那个老儿可会作诗?”多九公躬身道:“我们二人向来贸易,从未读书,何能作诗。”先生道:“原来你们三个都是俗人。”因指林之洋道:“你既同他们一样,为何还要求我荐馆?可惜你在自生得白净,腹中也少墨水,就是出来贸易,也该略认几字。我看你们虽可造就,无奈都是行路之人,不能在此耽搁;若肯略住两年,我倒可以指点指点。不是我夸口说:我的学问,只要你们在我跟前稍为领略,就够你们终身受用,日后回到家乡,时时习学,有了文名,不独近处朋友都来相访,只怕还有朋友‘自远方来’哩。”林之洋道:“据俺魄生看来,岂但‘自远方来’,而且心里还‘乐乎’哩。”先生听了,不觉吃惊,立起身来,把玳瑁眼镜取下,身上取出一块双飞燕的汗中,将眼揩了一揩,望著林之洋上下看一看道:“你既晓得‘乐乎’故典,明明懂得文墨,为何故意骗我?”林之洋道:“这是俺晚生无意碰在典上,至于他的出处,俺实不知。”先生道:“你明是通家,还要推辞?”林之洋道:“俺如骗你,情愿发誓:教俺来生变个老秀才,从十岁进学,不离书本,一直活到九十
岁,这对寿终。“先生道:”如此长寿,你敢愿意!“林之洋道:”你只晓得长寿,那知从十岁进学活到九十岁,这八十年岁考的苦处,也就是活地狱了。“先生仍旧坐下道:”你们既不晓得文理,又不会作诗,无甚可谈,立在这里,只觉俗不可耐。莫若请出,且到厅外,等我把学生功课完了,再来看货。况且我们谈文,你们也不懂。若久站在此,惟恐你们这股俗气四处传染,我虽‘上智不移’,但馆中诸生俱在年幼,一经染了,就要费我许多陶熔,方能脱俗哩。“三人只得诺诺连声,慢慢退出,立在厅外。唐敖心里还是扑扑乱跳,惟恐先生仍要谈文,意欲携了多九公先走一步。
忽听先生在内教学生念书。细细听时,只得两句,共八个字:上句三字,下句五字。学生跟着读道:“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唐敖忖道:“难道他们讲究反切么?”林之洋道:“你们听听:只怕又是‘问道于盲’来了。”多九公听了,不觉毛骨竦然,连连摇手。那先生教了数遍,命学生退去,又教一个学生念书,也是两句:上句三字,下句四字。只听师徒高声读道:“永之兴,柳兴之兴。”也教数遍退去。三人听了,一毫不懂,于是闪在门旁,暗暗偷看:只见又有一个学生,捧书上去。先生把书用朱笔点了,也教了两遍,每句四字。
只听学生念道:“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唐敖轻轻说道:“九公:今日干好万好,幸未同他谈文!刚才细听他们所读之书,不但从未见过,并且语句都是古奥。内中若无深义,为何偌大后生,每人只读数句?无如我们资性鲁钝,不能领略。古人云:”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们若非黑齿前车之鉴,今日稍不留神,又要吃亏了。“
忽见有个学生出来招手道:“先生要看货哩。”林之洋连忙答应,提著包袱进去。二人等候多时。原来先生业已把货买了,在那里议论平色。唐敖趁空暗暗踱进书馆,把众人之书,细看一遍;又把文稿翻了两篇,连忙退出,多九公道:“他们所读之书,唐兄都看见了,为何面上胀的这样通红?”唐敖刚要开言,恰好林之洋把货卖完,也退出来,三人一齐出门,走出巷子。
唐敖道:“今日这个亏吃的不小!我只当他学问渊博,所以一切恭敬,凡有问对,自称晚生。那知却是这样不通!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多九公道:“他们读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却是何书?”唐敖道:“小弟才去偷看,谁知他把‘幼’字‘及’字读错,是《孟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道奇也不奇?”多九公不觉笑道:“若据此言,那‘永之兴,柳兴之兴’,莫非就是‘求之与,抑与之与’么?”唐敖道:“如何不是!”多九公道:“那‘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是何书呢?”唐敖道:“这几句他只认了半边,却是《孟子》‘痒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并且书案上还有几本文稿,小弟略略翻了两篇,惟恐先生看见,也不敢看完,忙退出来。”
多九公道:“他那文稿写著甚么?唐兄记得么?”唐敖道:“内有一本破题所载甚多。
小弟记得有个题目,是‘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二句。他破的是‘闻其声焉,所以不忍食其肉也。’“林之洋道:”这个学生作破题,俺不喜他别的,俺只喜他好记性。“多九公道:”何以见得?“林之洋道:”先生出的题目,他竟一字不忘,整个写出来,难道记性还不好么?“唐敖道:”还有一个题目,是‘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他破的是:“一顷之壤,能致力焉,则四双人丁,庶几有饭吃矣。‘”林之洋道:“他以’四
双人丁‘破那’八口之家‘,俺只喜他’四双‘二字把个’八‘字扣的紧紧,万不能移到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