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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
第三十九回 轩辕国诸王祝寿 蓬莱岛二老游山
话说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嘲笑,招架不住,渐觉词钝。因众国王在殿上闲谈,就势说道:“九公且莫斗趣。你看那边智佳国王同轩辕国王说话,他把轩辕国王称作‘太老太公’,这是甚么称呼?”多九公道:“智佳之人向来寿相最短,大约不过四五十岁就算一世。今轩辕国王业已千岁;若论世谊,同他二十代祖宗就算相交。所以智佳国王无可相称,只好称作‘太老太公’。
好在今日众国王所说之话,都学轩辕口音,十分易懂,省得唐兄问来问去,老夫又作通使了。“
只听那边长臂国王向长股国王道:“小弟同王兄凑起来,却是好好一个渔翁。”长股国王道:“王兄此话怎讲?”长臂国王道:“王兄腿长两丈,小弟臂长两丈。若到海中取鱼,王兄将我驼在肩上:你的腿长,可以不怕水漫,我的臂长,可以深处取鱼;岂非绝好渔翁么?”长股国王道:“把你驼在肩上,虽可取鱼;但你一时撒起尿来,小弟却朝何处躲呢?”翼民国王道:“聂耳王兄耳最长大,王兄尽可躲在其内。”结胸国王道:“聂耳王兄耳虽长大,但他近来耳软,喜听谗言,每每误事。”穿胸国王道:“据小弟愚见:莫若躲在两面王兄浩然巾内,倒还稳妥。”毛民国王道:“浩然巾内久已藏著一张坏脸。他的两面业已难防,岂可再添一面。若果如此,找们只好望影而逃了。”两面国王道:“那边现在有位三首王兄,他就是三面,为何王兄又不望影而逃呢?”大人国王道:“莫讲三首王兄只得三面,就是再添几面,又有何妨。他的喜怒爱恶,全摆脸上,令人一望而知,并且形象总是一样,从无参差;不比两面主兄对著人是一张脸,背著人又是一张脸,变幻无常,捉摸不定,不知藏著是何吉凶,令人不由不怕,只得望影而逃了。”淑士国王道:“小弟偶然想起天朝有部书,是夏朝人作的,晋朝人注的,可惜把书名忘了。上面注解曾言‘长股人常驼长臂人入海取鱼’,谁知长臂王兄今日巧巧也说此话,倒象故意弄这故典,以致诸位王兄从中生出许多妙论。”
元股国王道:“此书小弟从未看过,不知载著甚么?”黑齿国王道:“小弟当日曾见此书,上面奇奇怪怪,无所不有,大约诸位王兄同小弟家谱都在上面。”白民国王道:“若果如此,小弟现在正修家谱,将来倒要购求一部考考宗派。”歧舌国王道:“若提家谱,小弟每要修理,竟无从下笔,当初不知何人硬将我国派作歧舌,又有人唤作反舌,那‘歧舌’二字,业已可厌,至于‘反舌’,尤其荒唐。况天朝向来有鸟名叫反舌,此人比鸟,岂非不伦么?”无囗「綮换糸为月」国王道:“小弟闻那反舌一交五月,他即无声;
此时已交十月,王兄还照常开谈,其非反舌,可想而知。那是前人把你委屈了。“巫咸国王道:”小弟闻得海外麟凤山有个反舌,他是不按时令只管乱叫,或者王兄是他支派,也未可知。“小人国王道:”王兄日后如修家谱,这条倒可采取的。“歧舌国王道:”小弟因这反舌二字不过说他比得不伦,怎么王兄竟将小弟同禽鸟论起支派?这更胡闹了!“君子国王道:”天朝书上虽有反古鸟,但世间俗称却是百舌。即如当日蜀王望帝名子规,今杜鹃亦名子规。命名相同的甚多,亦有何得。“歧舌国王道:”话虽如此,但这名字究竟不雅。小弟意欲奉求诸位替我改换一字。“长人国王道:”敝处国号向以‘长人’为名。据小弟愚见:王兄国号莫若也以‘长’字为名,就叫‘长舌’。我们联起宗来,岂不是好?“歧舌国王道:”小弟即使换个‘长’字,何能与兄就算同宗?王兄此话,未免过于矫强。难道如今世上联宗都是这样么?“智佳国王道:”近来世上联宗有两等:有应联而不联的;有不应联而联的。即如,两人论起支派,当初本是一家,此时叙起,原当联宗,无如现在一贫一富,或一贵一贱,那富贵人恐其玷辱,躲之尚恐不及,岂肯与之联宗?只好把那‘根本’二字暂置度外。又有一等,论起支派,本非一家,无须联宗:因一时同在富贵场中,彼此门第相等,要图亲热,所以联起宗来:谁知他不认本家,只顾外面混去联宗,把根本弄的糊里糊涂,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辨不出是谁家子孙了。“长人国王道:”这是世俗常情,近来每多如此。弟虽不才,现在忝为一国之主,想来也无玷辱王兄之处。将来我们如果联宗,我算你家支派也可,你算我家子孙也可,这有何妨!“歧占国王摇头道:”王兄这句话,把我算了你家子孙,未免言重了!别的事情可以矫强算得,怎么把我算起人家子孙?况贵邦人莫不身长,故有‘长’字之名;敝处人舌又不长,为何唤作‘长舌’?“毗骞国王道:”王兄素精音律,他日小弟敬诣贵邦,王兄如将韵学赐教,小弟定赠美号,以为‘投桃之报’。王兄意下如何?“歧舌国王道:”此事虽可,但恐传了韵学,庶民闻知,只怕贱内还有离异之患哩。“
伯虑国王道:“诸位王兄都讲修理家谱,歧舌王兄又要更正国名,都是极美之事。小弟虽有此志,但终年抱病,兼之俗务纷纭,精神疲惫,近来竟如废人一般。小弟因想人生在世,无论贤愚,莫不秉著气血而生,为何敝处人向多短寿?即如小弟现在年未三旬,业已老迈。女儿王兄比我年长,却如此少壮,想来必有服食养生妙术,何不指教一二?”女儿国王道:“王兄本有养命金丹,今不反本求源,倒去求那服食养生之术,即使有益,何能抵得万分之一,岂非舍实求虚么?”厌火国王道:“王兄如将诸务略为看破,忧虑稍为减些,把心放宽,不必只管熬夜,该睡则睡,该起则起,也就是养生之术了。”劳民国王摇著身子道:“倒是敝处人每日跑来跑去,劳劳碌碌,不知忧愁为何物。到了夜间,把头才放枕上,却已沉沉睡去。无论何时,总是这样。谁知过来过去,无灾无病,倒会敷衍百岁光景。”轩辕国王道:“据这言谈,可见劳心劳力,竟是大相悬殊。”犬封国王道:“伯虑王兄尊躯既弱,问不弄些饮食调养?即如小弟一生无所好,就只最喜讲究享点口福。今日吃了这几样,明日又吃那几样,总是想著法儿,变著样儿,给他一味狠吃。
并且把他就算一件工课,每日苦思恶想,自然生出许多可口东西,况心机与其用在别的事上,何不用在自己身上,乐得嘴头快活,岂不有趣?“伯虑国王道:”此说虽善,无如小弟丝毫不谙,这却怎好?“犬封国王道:”这有何难!王兄如高兴,将来小弟即到贵邦奉陪王兄住几时,就近指拨贵疱,不过一年半载,再无不妙。但必须小弟在彼日日亲尝口味,时时指点,方能日见其妙。“豕喙国王道:”小弟素于烹调虽不甚精,也还略知一二。伯虑王兄如邀犬封王兄,小弟也可奉陪,或者可以稍参末议,亦未可知。“
正在谈论,谁知女儿国王忽见林之洋杂在众人中,如鹤立鸡群一般,更觉白俊可爱,呆呆望著,只管发愣。众国王见他出神,也都朝外细看:那深目国王手举一只大眼,对著林之洋更是目不转睛;聂耳国王只将两耳乱摇;
劳民国王更将身子乱摆;无肠国王惟有望著垂涎;囗「足支」踵国王只管踮著脚尖儿仔细定睛。林之洋被众人看的站立不住,只得携了唐、多二人,走出殿外。多九公道:“看这光景,不独女儿国王难割旧爱,就是众国王也有许多眷恋之意哩。”说的林之洋满面通红,唐敖惟有发笑。
一连游了几日,林之洋货物十去八九。这日,天朝来了一只货船,尹元寄有书信。唐敖拆看,才知骆红蕖姻事业已说定,十分欢悦。登时开船。
行了几时,又过几个小国,如三苗、丈夫之类,唐敖仍同多九公各处游玩,林之洋货物将及卖完。这日,大家谈起海外各国,唐敖偶然想起前在智佳猜谜,林之洋曾以“永锡难老”打个“不死国”,因问多几公,才知就在邻近。并闻:国中有座员邱山,山上有颗不死树,食之可以长生;国中又有赤泉,其水甚红,饮之亦可不老。所以唐敖要去走走。无如此国僻处万山中,须过许多海岛,才至其地,乃人迹罕到之处多九公意欲不去。林之洋闻彼处有个赤泉,心里也想饮些泉水,希冀长生;兼之唐敖因古人有“赤泉驻年,神木养命;禀此遐龄,悠悠无竟”之话,那怕难走,执意要去。因此打起罗盘,竟朝不死国进发。喜得正是小阳春当令,还不甚冷。
这日,三人正在船后闲谈,多九公忽然嘱付众水手道:“那边有块乌云渐渐上来,少刻即有风暴,必须将篷落下一半,绳索结束牢固;惟恐不能收口,只好顺著风头飘了。”唐敖听罢,朝外一望,只见日朗风情,毫无起风形象。惟见有块乌云,微微上升,其长不及一丈。看罢,不觉笑道:“若说这样晴明好大却有风暴,小弟就不信了。难道这块小小乌云就藏许多风暴!
那有此事!“林之洋道:”那明明是块风云,妹夫那里晓得。“言还未了,四面呼呼乱响,顷刻狂风大作,波浪滔天。那船顺风吹去,就是乌雅快马也赶他不上。越刮越大,真是翻江搅海,十分利害。唐敖躲在舱中,这才佩服多九公眼力不错。这个风暴,再也不息。沿途虽有收口处,无奈风势甚狂,哪里由你做主。不但不能收口,并且船篷被风鼓住,随你用力,也难落下。
一连刮了三日,这才略略小些,用尽气力,才泊到一个山脚下。唐敖来到后梢,看众人收拾篷索。林之洋道:“俺自幼年就在大洋来来往往,眼中见的风暴也多,从未见过无早无晚,一连三日,总不肯歇。如今弄的昏头昏脑,也不知来到甚么地方。这风若朝俺们来的旧路刮去,再走两日。只怕就可到家了。”
唐敖道:“如此大风,却也少见,此时顺风飘来,又有若干路程?此处是何名?”多九公道:“老夫记得此处叫作普度湾。岸上有条峻岭,十分高大,自来从未上去。至于程途,若以此风约计,每日可行三五千里。今三日之久,已有一万余里。”林之洋道:“春间俺同妹夫说水路日期难以预定,就是这个缘故。”唐敖因风头略小,立在柁楼,四处观望。只见船旁这座大座大岭,较之东口麟凤等山甚觉高阔,远远看著,清光满目,黛色参天。望了多时,早已垂涎要去游玩。林之之洋因受了风寒,不能同去;即同多九公上岸。喜得那风被山遮住,并不甚大,随即上了山坡。多九公道:“此处乃海外极南之地,我们若非风暴,何能至此!老夫幼年虽由此地路过,山中却未到过,惟闻人说,此地有个海岛,名叫小蓬莱。不知可是?我们且到前面,如有人烟,就好访问。”又走多时,迎面有一石碑,上镌“小蓬莱”三个大字。唐敖道:“果然九公所说不错。”绕过峭壁,穿过崇林,再四处一看:水秀山清,无穷美景:越朝前进,山景越佳,宛如登了仙界一般。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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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入仙山撒手弃凡尘 走瀚海牵肠归故土
话说二人游玩多时,唐敖道:“我们前在东口游玩,小弟以为天下之山,无出其右:那知此山处处都是仙境。即如这些仙鹤麋鹿之类,任人抚摩,并不惊走。
若非有些仙气,安能如此?到处松实柏子,啖之满口清香,都是仙人所服之物。
如此美地,岂无真仙?原来这个风暴,却为小弟而设。“多九公道:”此山景致虽佳,我们只顾前进,少刻天晚,山路崎岖,如何行走?今且回去。明日如风大不能开船,仍好上来。林兄现在有病,我们更该早回才是。“唐敖正游的高兴,虽然转身,仍是恋恋不舍,四处观望。多九公道:”唐兄:要象这样,走到何时,才能上船?设或黄昏,如何下得山去?“唐敖道:”不满九公说:小弟自从登了此山,不但利名之心都尽,只觉万事皆空。此时所以迟迟吾行者,竟有懒入红尘之意了。“多九公笑道:”老夫素日常听人说:读书人每每读到后来入了魔境,要变成‘书呆子’。尊驾读书虽未变成书呆子,今游来游去,竟要变成‘游呆子’。
唐兄快些走罢,不要斗趣了。“唐敖听罢,仍是各处观望。忽见迎面走过一个白猿,手中拿著一枝灵芝,身长不满二尺,两只红眼,一身朱砂斑,极其好看。多九公道:”唐兄:你看白猿手中那枝灵芝,必显仙草。我们何不把他捉住,将灵芝分吃,岂不是好?“唐敖点头。都向白猿赶来,登时赶到跟前,刚要用手去捉,那白猿连撺带跳,却又跑远。一连数次,总未捉住。好在白猿所去之路,就是下山旧路。正在追赶,路旁有个石洞,白猿跑了进去。唐敖赶至跟前,恰好此洞甚浅,毫不费力,用手捉住,将灵芝夺过,给多九公吃了。多九公十分欢喜,把白猿接过,抱在怀中,急急下山。
到了船上,林之洋因身上不爽,业已睡了。婉如听见捉住白猿,向多九公讨来,用绳缚住,与兰音、若花一同撺耍。唐敖吃了晚饭,将衣囊收拾安置。次日转过顺风,众人收拾开船,唐敖却早早上山去了。等候到晚。吕氏不见唐敖回来。
甚不放心,林之洋病在床上,听见此事,也甚著急,次日,托多九公同众水手分
路去找。多九公因吃了灵芝,只觉腹泻,不能前去。众水手寻访一日,毫无消息。
林之洋病体略好,也支撑上去。一连找了几日,那有踪影。这日多九公肚腹已好,因向林之洋道:“我看唐兄此番来至海外,名虽游玩,其实并不为此,大约久有修行了道之意。前者林兄有病,老夫同他上山游了多时,他竟懒于下山。后来因我再三催逼,明知不能脱身,就借赶捉白猿同老夫回来。到了次口,并不约我,却一人独往。岂非看破红尘,顿开名缰利索么?况他久已服了肉芝,又食朱草,并非毫无根基之人。我们三人一路同游,这些肉芝、朱草,独他一人得去,岂是等闲?而且前在东口、轩辕等处,口中业已露意;兼之林兄前在女儿国又有异梦;
那歧舌通使又闻异人有唐氏大仙之称,以此看来,此人必是成仙而去。今已数日,岂有回来之理?我劝林兄不必找了。你就再找两月,也是枉然。“林之洋听了,虽觉有理;但至亲相关,何能歇心?仍是日日寻找。众水手也小知催过几十遍,要想回去,无奈林之洋夫妻务要等唐敖回来,才肯开船。
这日众水手因等的心焦,大家约齐,来至船中,向林之洋道:“这座大岭既无人烟,又多猛兽,我们每夜提著器械,轮流巡更,还不放心,何况唐相公一人独往?今已去了多日,即不遭猛兽之害,就是饿也饿死了,何能等到今日?我们再不开船,徒然耽搁。趁著顺风不走,一经遇了逆风,缺了水米,只顾等他一人,大家性命只怕都要送在此处了。”众人说之再再,林之洋只管搔首,毫无主意。
吕氏在内说道:“你们众人说的也是。但俺们同唐相公乃骨肉至亲,如今不得下落,怎好就走?倘唐相公回来不见船只,岂不送他性命?你们既要回去,俺们也不多耽时日,就以今日为始,再等半月,如无消息,任凭开船就是了。”众人无可奈何,只得静静等候,每日怨声不绝。林之洋只作不知,仍是日日上山。不知不觉,到了半月之期,众水手收拾开船。林之洋心犹不死,务要约了多九公再到山上看看,方肯开船。多九公只得同了上山,各处跑了多时,出了几身大汗,走的腿脚无力,这才回归旧路。行了数里,路过小蓬莱石碑跟前,只见上面有诗一
首,写的龙蛇飞舞,墨迹淋漓,原来是首七言绝句:
逐浪随波几度秋,此身幸未付东流。
今朝才到源头处,岂肯操舟复出游!
诗后写著:“某年月日,因返小蓬莱旧馆,谢绝世人,特题二十八字。唐敖偶识。”
多九公道:“林兄可看见了?老夫久已说过,唐兄必是成仙而去,林兄总不相信。
他的诗句且不必讲,你只看他‘谢绝世人’四字,其余可想而知。我们走罢,还去痴心寻找甚么!“回到船上,将诗句写出,给吕氏诸人看了。林之洋无可奈何,只得含著一把眼泪,听凭众人开船。兰音望著小蓬菜惟有恸哭;婉如、若花也泪落不止。登时扬帆往岭南而来。一路无话。
走有半年之久,于次岁六月到了岭南。多九公各自交代回去。林之洋同妻女带著兰青、若花回家,见了江氏,彼此见礼。众水手将行李发来。再细细查点唐敖包裹,所有衣履被褥都在行囊之内,惟笔砚不知去向。林之洋夫妇睹物伤情,好不悲感。江氏问知详细,也甚叹息,因说道:“姑娘那边这两年不时著人问信,并嘱如有回来之期,千万送个信去,以免悬望。”林边洋不觉顿足道:“这事教俺怎对妹子!他埋怨还是小事,倘悲恸成病,又送一条性命,这便怎处?”吕氏道:“此时莫若暂且隐瞒。俺们见了姑娘,就说姑爷已上长安,等赴试后,方能回来。如此支吾,且保眼下清静。俟过几时,再作商量。”林之洋道:“你身上有孕,不便前去。明日俺去见见妹子,只好权且扯谎。但妹夫包裹须要藏好,惟恐妹子回来看见,不大稳便。”
吕氏道:“刚才兰音甥女要去见他寄母,明日就便把他带去。”林之洋道:“论理自应把他送去;倘他口角不稳,露出话来,那便怎好?也罢,俺同九公商量,且把兰音、若花暂寄九公家内,同他甥女且去作伴,俺们慢慢再议氏久之计。”
当时同多九公议定,把兰音,若花送了过去。二人摸不著头脑,又不敢违拗,只得暂且住下。喜得多九公把两个甥女也接来作伴,一名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
一名秦小春,幼年都跟多九公读书,生得品貌俊秃,诗书满腹,而且都是一手好针黹,兰音、若花就使跟著习学。好在四人年纪相仿,每逢闲暇,谈谈文墨,倒也消遣。林之洋谆托多九公一切照应。回到家中,嘱付丈母女儿千万不可露风。
次日,雇了小船,带了水手,把女儿国听送银子发到船上,向唐家而来。
那唐敖妻子林氏自从得了唐敖降为秀才之信,日日盼望。后来得了家书,才知丈夫虽回岭南,因郁闷多病,羞归故乡,已同哥嫂上了海船,飘洋去了。林氏听了此信,恐丈夫受不惯海面辛苦,不时焦心,常与女儿小山埋怨哥嫂不了;就是唐敏夫妇,也是时常埋怨。不知不觉,过了一年。这日,唐小山因想念父亲,闷坐无聊,偶然题了一首思亲诗,是七言律诗一首:
梦醒黄梁击唾壶,不归故里觅仙都。九皋有路招云鹤。
三匝无枝泣夜乌。松菊荒凉秋月淡,蓬莱缥缈客星孤。
此身虽恨非男子,缩地能寻计可图。
小山写完,只见唐敏笑嘻嘻走来,把诗看了,不觉点头道:“满腔思亲之意,句句流露纸上,不意侄女诗学近来竟如此大进!末句意思虽佳,但茫茫大海,从何寻访?大约不久也就同你母舅回来了。”小山侍立一旁道:“今日叔父为河满面笑容?莫非得了父亲回来之信么?”唐敏道:“刚才我在学中见了一道恩诏,乃盛世矿典,自古罕有。欣逢其时,所以不觉欢喜。”小山说:“是何恩诏?莫非太后把天下秀才赏了官职,叔父从此可以作官么?”唐敏笑道:“若把天下秀才都去作官,那教书营生倒没人作了。你道此诏为何而发?原来太后因女后为帝。
自古少有:今登极以来,十有余年,屡逢大有,天下太平;明年恰值七旬万寿;
因此特降恩旨十二条。至于百官纪录,士子广额,另有恩旨十余条,不在此诏之内。此十二条专指妇女而言,真是自古未有旷典。“小山道:”叔父可曾把诏抄来?“唐敏道:”我因这诏有十二条之多,兼之学中众友都要争看,未曾抄来。
喜得逐条我都记得。你且坐了,听我慢慢细讲:
第一条:太后因孝为人之根本,凡妇女素有孝行,或在家孝敬父母,或出嫁孝敬公姑,如贤声著于闺阃,令地方官查奏,赐与旌表牌匾。
第二条:太后因‘求悌’二字皆属人之根本,但世人只知妇女以孝为主,而不言悌;并且自古以来,亦无旌奖。殊不知‘悌’之一字,妇人最关紧要,其家离合,往往关系于此,乃万不可缺的。苟能姒娣相睦,妯娌同心,互相敬爱,彼此箴规,即是克尽悌道,查明亦赐旌奖。
第三条:太后因‘贞节’二字自古所重,凡妇女素秉冰霜,或苦志守节。
或被污不屈,节烈可嘉者,俱赐旌表。
第四条:太后因寿为五福之首,凡妇人年届古稀,家世清白者,赐与寿杖牌匾。
第五条:太后因大内宫娥,抛离父母,长处深宫,最为凄凉。今命查明,凡入宫五年者,概行释放,听其父母自行择配;嗣后采选释放,均以五年为期。其内外臣民人等,凡侍婢年二十以外尚未婚配者,令其父母领回,为之婚配;如无父母亲族,即令其主代为择配。
第六条:太后因贫寒老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既无六亲之靠,又乏薪水之资,每逢饥寒,坐以待毙,情实堪伤。今命天下郡县设造养媪院。凡妇人四旬以外,衣食无出;或残病衰颓,贫无所归者,准其报名入院,官为养赡,以终其身。
第七条:太后因贫家幼女,或因衣食缺乏,贫不能育;或因疾病缠绵,医药无出;作弃之道旁,即送入尼庵,或卖为女优。种种苦况,甚为可怜。
今命郡县设造‘育女堂’。凡幼女白襁褓以至十数岁者,无论疾病残废,如贫不能育,准其送堂,派令乳母看养;有愿领回抚养者,亦听其便。其堂内所育各女,俟年至二旬,每名酌给妆资,官为婚配。
第八条:太后因妇人一生衣食莫不倚于其夫,其有夫死而孀居者,既无丈夫衣食可恃,形只影单,饥寒谁恤。今命查勘,凡嫠妇苦志守节,家道贫寒者,无论有无子女,按月酌给薪水之资,以养其身。
第九条:太后因古礼‘女子二十而嫁’。负寒之家,往往二旬以外,尚未议婚;甚至父母因无力妆奁,贫图微利,或售为侍妾,或卖为优娼,最为可悯。今命查勘,如女年二十,具家实系贫寒,无打妆奁,不能婚配者,酌给妆奁之资,即行婚配。
第十条:太后因妇人所患各症,如经癸带下各疾,其症尚缓;至胎前产后以及难产各症,不独刻不容缓,并且两命攸关。故孙真人著《千金方》,特以妇人为首,盖即《易》基乾坤,《诗》首《关睢》之义,其事岂容忽略。
无如贫寒之家,一经患此,既无延医之力,又乏买药之资,稍为耽延,逐至不救。妇人由此而死者,不知凡几。亟应广沛殊恩,命天下郡县延访名医,各按地界远近,设立女科;并发御医所进经验各方,配合药料,按症施舍。
第十一条:太后因《内则》有‘不涉不撅’之训,盖言妇人不因涉水则不蹇裳,是妇女之体,最直掩密,其尸骸尤不可暴露。倘贫寒之家,妇女殁后,无力置备棺木,令地方官查明,实系赤贫,给与棺木殡葬;如有暴露道途者,亦即装殓掩埋。
第十二条:太后因节孝妇女生前虽得旌表,们殁后遽使泯灭无闻,未免可惜。特沛殊恩,以光泉壤,命各郡县设立‘节孝祠’。凡妇女事关节孝,无论生前有无旌表,殁后地方官查明,准其入祠,春秋二季,官为祭祀。
你道这十二条恩诏可是旷古未有之事么?谁知此诏甫经颁发,大后因见苏蕙织锦回文《璇玑图》,甚为喜爱,时刻翻阅,竟于八百言中,得诗二百余首,欢喜非常,即亲自作了一篇序文。恰好就从这个《璇玑图》上生出一段新闻,却是你们闺中千载难逢际遇。你道奇也不奇?“说罢,把序文取了出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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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观奇图喜遇佳文 述御旨欣逢盛曲
话说唐敏把序文取出道:“此序就是太后所做。你看太后原来如此爱才!”
小山接过,只见上面写著:
前秦苻坚时,秦州刺史扶民窦滔妻苏氏,陈留令武功苏道质第三女也。
名蕙,字若兰。智识精明,仪客秀丽;谦默自守,不求显扬。年十六,归于窦氏,滔甚爱之。然苏氏性近于急,颇伤嫉妒。
滔字连波,右将军于真之孙,朗之第二子也。风神秀伟,该通经史,允文允武,时论尚之。苻坚委以心膂之任,备历显职,皆有政闻。迁秦州刺史,以忤旨谪戌敦煌。会坚克晋襄阳,虑有危逼,藉滔才略,诏拜安南将军,留镇襄阳。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营加棰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伺苏氏之短,谗毁交至,滔益忿恨。苏氏时年二十一。及滔将镇襄阳,邀苏同往,苏氏忿之,不与偕行。滔遂携阳台之任,绝苏音问。
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为回文:五采相宣,莹心耀目。纵横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为文章。其文点画无阙。才情之妙,超古迈今。名《璇玑图》。然读者不能悉通。苏氏笑曰:“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佳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至襄阳。滔览之,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从盛礼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愈重。
苏氏所著文词五千余言,属隋季之乱,文字散落,而独锦字回文盛传于世。朕听政之暇,留心《坟典》,散帙之次,偶见斯图。因述若兰之多才,复美连波之悔过,遂制此记,聊以示将来也。大周天册金轮皇帝制。
小山看了道:“请问叔父:太后见了《璇玑图》,因爱苏蕙才情之妙,古今罕有,才做此序。但何以生出一段新闻呢?”唐敏道:“此序颁发未久,外面有个才女,名唤史幽探,却将《璇玑图》用五彩颜色标出,分而为六,合而为一,内中得诗不计其数,实得苏氏当日制图本心。此诗方才轰传,恰好又有一个才女,名唤哀萃芳,从史氏六图之外,复又分出一图,又得诗数百余首。传入宫内,上官昭仪呈了大后,因此发了一道御旨,却是自古未有一个旷典。我将此图都匆匆抄来。”说罢,取出。小山接过,只见上面写著:
苏氏惠若兰织锦回文璇玑图
私淑女弟子史幽探谨绎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曲发声悲摧藏音和咏思惟空堂心忧增慕怀惨伤仁
芳廊东步阶西游王姿淑窕窈伯邵南周风兴自后妃荒 兰休挑林阴翳桑怀归思广河女卫郑楚樊厉节中闱淫 凋翔飞燕巢双鸠土迤逶路遐志咏歌长叹不能奋飞妄 茂流泉情水激扬眷颀其人硕兴齐商双发歌我兖衣想 熙长君思悲好仇旧蕤葳粲翠荣曜流华观冶容为谁感 阳愁叹发容摧伤乡悲情我感伤情徵宫羽同声相追所 春方殊离仁君荣身苦惟艰生患多殷忧缠情将如何钦苍穹誓终笃志贞
墙禽心滨均深身加怀忧是婴藻文繁虎龙宁自感
面伯改汉物日我兼思何漫漫荣曜华雕旗孜孜伤
殊在者之品润乎愁苦艰是丁丽壮观饰容侧君在
意诚惑步育浸集悴我生何冤充颜曜绣衣梦想劳
感故昵飘施愆殃少章时桑诗端无终始诗仁颜贞
故遗亲飘生思愆精徽盛翳风比平始璇 新旧闻离天罪辜神恨昭感兴作苏心玑 霜废远微地积何遐微业孟鹿丽氏诗图 冰故离隔德怨因幽元倾宣鸣辞理兴义怨士容始
齐君殊乔贵其备旷悼思伤怀日往感年衰念是旧
洁子我木平根尝远叹永感悲思忧远劳情谁为独
志惟同谁均难苦离戚戚情哀慕岁殊叹时贱女怀
清新衾阴匀寻辛凤知我者谁世异浮奇倾鄙贱何
纯贞志一专所当麟沙流颓逝异浮沉华英翳曜潜阳林西昭景薄榆桑伦
望微精感通明神龙驰若然倏逝惟时年殊白日西移光 谁云浮寄身轻飞昭亏不盈无倏必盛有衰无日不陂流 思辉光饬粲殊文德离忠体一违心意志殊愤激何施电 想群离散妾孤遗怀仪容仰俯荣华丽饰身将与谁为逝 怀悲哀声殊乖分圣赀何情忧感惟哀志节上通神祗推 所春伤应翔雁归皇辞成者作体下遗葑菲采者无差生 亲刚柔有女为贱人房幽处己悯微身长路悲旷感生民梁山殊塞隔河津
○四围四角红书读法自仁字起顺读,每首七言四句;逐字逐句逆读,俱成回文: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妙显华重荣章,臣贤惟圣配英皇,伦匹离飘浮江湘。
仁智至惨伤、贞志至虞唐、钦所至穹苍,钦所至荣章、贞妙至山梁、臣贤至路长、臣贤至流光、伦匹至幽房、伦匹至榆桑。伦匹由臣贤、由贞妙,至虞唐。余仿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