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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问知详细,不觉吐舌称异。忽见白猿走来,也将碑记拿著观看。兰音笑道:“莫非白猿也识字么?”闺臣道:“这却不知。当日我在海外抄写,因白猿不时在旁观看,彼时我曾对他说过,将来如将碑记付一文人做为稗官野史,流传海内,算他一件大功。不知他可领略此意。”洛红蕖道:“怪不得他也拿著观看,原来如此。”因向白猿笑道:“你能建此大功么?”白猿听了,口中哼了一声,把头点了两点,手捧碑记,将身一纵,撺出窗外去了。三人望著楼窗发愣。 只听嗖的一声,忽从窗外撺进一个红女,上穿红绸短衫,下穿红绸单裤,头上束著红绸渔婆巾,底下露著一双三寸红绣鞋,腰间系著一条大红丝绦,胸前斜插一口红鞘宝剑;生的满面绯红,十分美貌,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三人一见,吓的惊疑不止。闺臣道:“请问那个红女姓甚名谁?为何夤夜到此?”红女道:“咱姓颜。不知谁是小山姐姐?”闺臣道:“妹子姓唐,本名小山,今遵父命,改名闺臣。姐姐何以知我贱名?”女子听了,倒身下拜。闺臣连忙还礼。女子问了兰音、红蕖名姓,一同见礼归坐道:“咱妹子名紫绡,原籍关内。祖父在日,曾任本郡刺史,后因病故,父亲一贫如洗,无力回籍,就在本处舌耕度日。不意前岁父母相继去世;哥哥颜崖因赴武试,三载不归,家中现有祖母,年已八旬,前闻太后大开女科,咱虽有观光之意,奈祖母年高,不能同往。此间举目无亲,又无携伴之人。咱妹子也居百香衢,与府上相隔不过数家,素知姐姐才名;今闻寻亲回府,不揣冒昧,特来面求,倘蒙携带同往,俾能观光,如有寸进,永感不忘。” 闺臣听了,忖道:“原来碑记所载剑侠,就是此人。”因说道:“妹子向闻父亲时常称颂本郡太守颜青天之德;那知忠良之后,却在咫尺。今得幸遇,甚慰下怀! 姐姐既有观光美举,妹子得能附骥同行,诸事正要叨教,俟定行期,自当禀知叔父,到府奉请。但府上既离舍间数家之远,为何就能越垣至此?“颜紫绡道:”咱妹子幼年跟著父亲学会剑侠之术,莫讲相隔数家,就是相隔数里,也能顷刻而至。“ 闺臣道:“刚才姐姐来时,途中可有所见?”颜紫绡道:“咱别无所见,惟见一仙猿捧著一部仙囗「上竹下录」而去。”闺臣道:“姐姐何以知是仙囗「上竹下录」?”颜紫绢道:“咱妹子望见那部书上,红光四射,霞彩冲霄,约略必是仙囗「上竹下录」,因此不敢把他拦住。”闺臣道:“此书正是我妹子之物,不意被这白猿窃去。姐姐可能替取回么?”颜紫绡道:“此书若被盗贼所窃,咱可效劳取回;这个白猿,上有灵光护顶,下有彩云护足,乃千年得道灵物,一转眼间,即行万里,咱妹子从何追赶?况白猿既已得道,岂肯妄自窃取,此去必定有因:或者此书不应姐姐所得,此时应当物归原处,所以他才窃去。但此书此猿,不知从何而来?”闺臣就把碑记及白猿来历,并去岁亏他取枕顽耍才能亲至小蓬莱各话略略说了一遍。颜紫绡道:“即如取枕露意,成全姐姐万里寻亲,得睹玉碑文物之盛,此猿作为,原非寻常可比,他已通灵性,若要窃取,必不肯冒然而去。向在姐姐跟前,可曾微露其意?”闺臣道:“此猿虽未露意,妹子当日曾在他面前说过一句戏言。”就把前在船上同白猿所说之话备细告知。颜紫绡道:“彼时姐姐所说,原出无心,那知此猿却甚有意。据咱看来:只怕竟要遵命建此奇功。 此时携去,所投者无非儒生墨客,如非其人,他又岂肯妄投。姐姐只管放心,此去包管物得其主。“闺臣道:”倘能如此,仍有何言。此书究归何处,尚望姐姐留意。“颜紫绡道:”好在此书红光上砌霄汉,若要探其落在何人之手,咱妹子自当存神。“ 洛红蕖道:“妹子闻得剑侠一经行动,宛如风云,来往甚速。姐姐可曾学得此技?”颜紫绡道:“姐姐如有见委之处,若在数百里之内,咱可效劳。”红蕖道:“刚才闺臣姐姐意欲寄信邀请林家婉如妹妹来此一同赴试,离此三十余里,姐姐可能一往?”颜紫绡道:“其父莫非就是闺臣姐姐母舅么?前者咱因闺臣姐姐日久不归,曾到他家探听消息,今既有信,望付咱代劳一走。”闺臣随即写了信。颜紫绡接过,说声“失陪”,将身一纵,撺出楼窗。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古香斋 扫描校对 镜花缘/(李汝珍) 第五十五回 田氏女细谈妙剂 洛家娃默祷灵签 话说颜紫绡接了书信,将身一纵,霎时不见。枝兰音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奇事!真是天朝人物,无所不有。将来上京赴试,路上有了此人,可以‘高枕无忧’了!”洛红蕖道:“碑上可载此人?”闺臣道:“妹子隐隐记得碑记有旬‘幼谙剑侠之术,长通元妙之机’。不知可是此女。可惜碑记已失。早知如此,把各人事迹预记在心,或抄一个副本,岂不是好。此时只觉渺渺茫茫,记不清了。” 兰音道:“姐姐不过是句顽话,那知白猿果真将碑记携去。将来倘能物得其主,也不枉姐姐辛苦一场。”红蕖道:“我们看他不过是个猕猴,那知却是得道仙猿。 那颜家姐姐黑暗中仓卒一遇,就能识得白猿,辨得碑记,可见他的眼力也就不凡。 这句‘长通元妙之机’,只怕就是他哩。“三人又说些闲话。忽见颜紫绡从楼窗撺进道:”姐姐之信,业已交明。今日已晚,容日再来请教,咱妹子去了。“将身一纵,仍从楼窗飞去。姊妹三人,惟有称奇叫绝。 次日绝早起来,一心盼望婉如诸人,等之许久,杳无踪迹。兰音道:“原来这个红女信未寄去,却来骗人!”不多时,天刚交午,只见林婉如、阴若花、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秦小春姊妹四个,竟自携手而来。拜了林氏、史氏;见了闺臣、兰音、红红、亭亭;并与洛红蕖、廉锦枫见礼,各道渴慕之意;闺臣又引他们见了良氏、缁氏。同到内书房,姊妹十个,一同相聚,好不畅快。 洛红蕖提起昨晚托人寄信之话,若花听了,笑个不了。兰音道:“姐姐为何发笑?”若花道:“向来我与婉如阿妹一房同住。昨晚天交二鼓,闭了房门,收拾睡觉,婉如阿妹刚把鞋子脱了一只,忽然房门大开,撺进一个人来。婉如阿妹一见,吓的连鞋也穿不及,赤著一脚,就朝床下钻去。幸亏我还不怕,问明来意,把信存下。那颜家阿姐去远,他才钻了出来。”众人听了,一齐大笑。婉如道:“闺臣姐姐也太不晓事,那有三更半夜,却教人寄信!亏得妹子胆量还大,若是胆小的,只怕还要吓杀哩!”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道:“姐姐虽未吓杀,那赤脚乱钻光景,也就吓的可观了。”锦枫道:“闺臣姐姐托何人寄信,却将婉如姐姐吓的这样?”闺臣把昨晚情节说了,众人这才明白。洛红蕖道:“昨天颜家姐姐撺进楼窗,只觉一道红光,我也吃了一吓。及至细看,那知他衣履穿戴,无一不红,并且面上也是绯红,映著灯光,倒也好看。”秦小春道:“这样红人,当日命名为何不起红字,却起紫字?今红红姐姐面紫,反以红字为名,据我愚见:这二位姐姐须将名字更换,方相称哩。” 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道:“命名何必与貌相似。若果如此,难道亭亭姐姐面上必须有亭,若花姐姐面上必须出花么?”若花道:“正是,我才细看红红、亭亭两位阿姐面上那股黑气,近来服了此地水土,竟渐渐退了。适听凤囗「儇左亻换右羽」阿姐‘出花’二字,我倒添了一件心事。”闺臣道:“姐姐此话怎讲?” 若花道:“愚姐向闻此处有个怪症,名叫‘出花’,又名‘出痘’。外国人一经到了天朝,每每都患此症。今红红、亭亭两位阿姐,因感此地水土,既将面色更改;久而久之,我们海外五人,岂能逃过出痘之患。所以忧虑。”红红、亭亭听了,也发愁道:“姐姐所虑极是。这却怎好?只怕此命要送在此处了!”廉锦枫道:“送命倒也干净。只怕出花之后,脸上留下许多花样,那才坑死人哩。”婉如笑道:“留下花样,岂但坑死人,只怕日后配女婿还费事哩!”兰音道:“怪不得婉如姐姐面上光光,竟同不毛之地,原来却为易于配婚而设。难道赤脚乱钻,把脚放大了,倒容易配女婿么?”闺臣道:“你们只顾斗嘴顽笑,那知此事非同儿戏,若不早作准备,设或出痘,误了考期,那却怎好?向来九公见多识广,秘方最多,此事必须请教九公,或者他有妙药,也未可知。就请小春姐姐写一信去。” 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道:“何必写信。不瞒诸位姐姐说:我家向来就有稀痘奇方。即如妹子,自用此方,至今并未出痘,就是明验。”若花道:“原来府上就有奇方,如此更妙!不知所用何药?此方向来可曾刊刻流传?”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道:“此方何曾不刻。奈近来人心不古,都尚奢华,所传方子如系值钱贵重之药,世人看了,无论效与不效,莫不视如神明;倘所传方子并非值钱贵重之药,即使有效,他人看了,亦多忽略,置之不用。我家这方虽屡试屡验,无如并非贵品,所费不过数文,所以流传不广。此方得自异人,我家用了数代。凡小儿无论男女,三岁以内,用川练子九个;五岁以内,用十一个;十岁以内,用十五个。须择历书‘除日’,煎汤与小儿洗浴,洗过,略以汤内湿布揩之,听其自干。每年洗十次:或于五月、六月、七月,检十个除日煎洗更好:因彼时天暖,可免受凉之患。久久洗之,永不出痘;即出痘,亦不过数粒,随出随愈。 如不相信,洗时可留一指不洗,出痘时其指必多。你们五位姐姐如用比方,或将川练子加倍,大约三十个也就够了。“众人听了,个个欢喜。兰音道:”一年只洗十次,是指小儿而言;我们年纪既大,恐十次药力不到。据我拙见:一年共有三十六个除日,莫若遇除就洗,谅无洗多之患。况妹子生成是个药材,幼年因患腹胀,何尝一日离药;今又接上煎洗,这才叫作‘里敷外表’哩。“ 秦小春道:“妹子闻得世间小儿出花,皆痘疹娘娘掌管;男有痘儿哥哥,女有痘儿姐姐,全要仗他照应,方保平安。今你五位姐姐只知用药煎洗,若不叩祝痘疹娘娘,设或痘儿姐姐不来照应,将来弄出一脸花样,不独婉如姐姐那句择婿的话要紧,并且满脸高高下下,平时搽粉也觉许多不便;倘花样过深,还恐脂粉搽不到底,那才是个累哩。”红红道:“闺臣妹妹府上可供这位娘娘?”闺臣道:“此是庙宇所供之神,家中那得有此。”若花道:“妇女上庙烧香,未免有违闺训,这却怎好?”闺臣道:“上庙烧香,固非妇女所宜,且喜痘疹娘娘每每都在尼庵。去岁妹子海外寻亲,亦曾许过观音大士心愿,至今未了。莫若禀知母亲,明日我同五位姐姐央了婶婶一同前去,岂不一举两便。”红蕖道:“妹子意欲求签问问哥哥下落,明日如果要去,妹子也要奉陪。”闺臣当时禀过母亲,与婶婶说明。好的紧邻白衣庵就有痘疹娘娘。 到了次日,史氏带著唐闺臣、洛红蕖、阴若花、枝兰音、廉锦枫、黎红红、卢亭亭来到间壁尼庵。有个带发的老尼,名叫末空,将众人引至大殿,净手拈香,拜了观音。红蕖求了一签,问问哥哥下落,恰喜得了一枝“上上”吉签,这才略略放心。末空又引至痘疹娘娘殿内,一同参拜,焚化纸帛。闺臣道:“请问师傅:宝刹可供魁星?”末空道:“间壁喜神祠供有魁星。彼处也是尼僧。诸位小姐如要拈香,不过一墙之隔,小尼奉陪过去。”闺臣道:“彼处魁星可曾塑有女像?” 末空道:“这却从未见过。小姐如发慈心,另塑一尊,却也容易。诸位女菩萨适才拜佛,未免劳碌,且到里面献茶,歇息歇息,再到各处随喜。”史氏道:“师傅见教甚是。” 大家来至禅堂,一齐归坐。道婆献茶。末空一一请问姓氏。及至问到洛红蕖眼前,把眼揉了一揉,又望了一望,登时垂泪道:“小姐莫非宾王主人之后么? 我家徒弟要访骆者爷下落,一连数载,杳无音信,那知天缘凑巧,今日竟得小姐到此!“洛红蕖见老尼之话不伦不类,惟恐被人识破行藏,忙遮饰道:”师傅休要认错!我虽姓洛,乃水旁之‘洛’,那知骆老爷下落。“末空道:”请问唐小姐:此地唐探花是你何人?“闺臣道:”是我家父。“末空道:”却又来!当日唐老爷未中探花之时,曾在长安与敬业大人、宾王大人结拜弟兄,我的丈夫曾经目睹。今二位小姐恰恰同至小庵,非宾王主人之后而何?小姐何必隐瞒,我岂为祸之人!况小徒就是骆公子之妻,今虽冒昧动问,岂是无因。“红蕖见话有因,慌忙问道:”令徒姓甚名谁?如今在么?“末空道:”此人之父,乃太宗第九子,人都呼为九王爷,因灭寇有功,曾封忠勇王爵。素与骆老爷相交最厚,故将郡主许与骆公子为妻。此女现在小庵,名唤李良箴;因恐太后访察,就从外祖之姓,改为姓宋。“红蕖道:”师傅此话错了。我同骆府虽非本家,向有亲谊,他家之事,也还略知一二。骆公子虽系九王府中郡马,郡主久已亡过;后来虽有欲续前姻之话,因王爷并未生有郡主,彼此旋即离散,至今十余年,何尝又与王府联姻? 此话令人不解。“末空道:”原来小姐不知此中详细,待我慢慢讲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古香斋 扫描校对 镜花缘/(李汝珍) 第五十六回 诣芳邻姑嫂巧遇 游瀚海主仆重逢 话说末空道:“原来小姐不知此中详细,待小尼讲这根由:我本祁氏,丈夫名叫乔琴,无志功名,向在骆府课读公子,骆老爷因与王府联姻,同我丈夫说知,将我荐与九王爷课读大郡主。未及一载,大郡主去世。我要回来,娘娘再三挽留,只得仍旧住下。彼时九王爷因娘娘又怀身孕,曾与骆老爷指腹为婚,倘生郡主,情愿与骆公子再续前姻。不意方才定婚,骆老爷带了公子,即同徐老爷举兵遇难; 我丈夫跟在军前,存亡未卜。到了次岁,娘娘才生二郡主。老身因这郡主是骆公子之妻,加意照管,用心课读,以冀将来丈夫同公子回来,仍好团聚。那知九王爷因皇上贬在房州,久不复位,心中不忿,同河北都督姚禹起了一枝雄兵前去接驾,不意时乖运舛,登时也就遇害。我同太监瞿权带著二郡主并小王爷宋素,暗地奔逃。不料逃至中途,被大兵冲散,太监同小王爷不知去向,老身吃尽辛苦,才能保得郡主逃至此庵。亏得庵主相待甚好,问明来历,就留我们在此带发修行。 庵主去世,我就权当住持,在此业已七载。至今仍旧带发,即是明证。郡主今年一十五岁,每日惟以诗书佛经消遣,从不出户,因此人都不知。“ 洛红蕖忖道:“指腹为婚,向日母亲也曾言过,至乔琴夫妇两处课读,原有其事;今听老尼之言,丝毫不错,可见我嫂嫂果真在此庵内。”因说道:“师傅既是祁氏师母,我又何敢再为隐瞒。刚才实因不识师母,故尔支吾,尚求见谅! 我嫂嫂现在何处?即求引去一见。“末空道:”待老身领他出来。“于是进内把宋良箴领出。众人看时,只见生得龙眉凤目,举止不凡。大家连忙见礼让坐。末空把这情节向宋良箴说了。洛红蕖见了嫂子,因想起哥哥,不觉垂泪道:”原来嫂嫂却在此处!若非今日进香,何由得知。不意府上也因接驾合家离散,真可谓‘六亲同运’,能不令人伤感!“宋良箴听了,泪落如雨,欲言不言,只得含羞带泪答道:”闻得太公、婆婆都逃海外,近来身上可安?姐姐何由至此?“红蕖不觉哽咽道:”祖父同母亲都已去世。妹子亏得唐伯伯之力,方能复返故乡。……“ 正要告诉逃到海外各话,史氏接著道:“此间说话不便;郡主既是至亲,自应请到家内再为细谈。”宋良箴道:“侄女出家多年,乃方外之人,岂可擅离此庵。尚求伯母原谅。”闺臣道:“话虽如此,好在彼此相离甚近,此时过去谈谈,就是晚上回来,也不费事。”宋良箴仍要推辞,众姊妹不由分说,一齐簇拥出了庵门,别了末空,来到唐府,同林氏、缁氏诸人见过。姑嫂彼此诉说历年苦况,嗟叹不已。到晚,林氏再三挽留,并劝他同去赴试,慢慢打听骆公子下落。宋良箴那里肯应。无如众姊妹早把行李命人搬来,良箴身不由己,只得勉强住下。闺臣也替他在县里递了履历。从此众姊妹都聚一处。但遇除日,若花就同红红诸人煎汤洗浴;就是良氏、缁氏也都跟著煎洗。闺臣因想起泣红亭之事,即托末空在魁星祠内塑了一尊女像,以了海外心愿。 这日县考,缁氏也随他们姊妹十一个同去赴试。喜得太后诏内有命女亲随一 二人伴其出入之话,因此,凡有女眷伴考,都不稽查。点名时,暗用丫环顶替,缁氏混在其内,胡乱考了一回。到了发案,闺臣取了第一;若花、红红、亭亭也都高标;惟缁氏取在末名,心中好不懊恼;颜紫绡文字不佳,幸亏众姊妹替他润色,才能取中。各人都竖了匾额。 到了郡考,众人以为缁氏必不肯去,谁知他还是兴致勃勃道:“以天朝之大,岂无看文巨眼?此番再去,安知不遇知音?”又进去考了一场。及至放榜,竟中第一名郡元;若花第二,闺臣第三,红红第四,亭亭第五;其余亦皆前列;颜紫绡亏众人相帮,也得高中。大家忙乱去拜老师,缁氏只得装作染病。各家都竖起“文学淑女”匾额,好不荣耀。缁氏这才心满意足,因向闺臣众人道:“此次郡考,我本不愿再去,惟恐又取倒数第一,岂不把它脸丢尽?奈连得梦兆,说我不去应考,日后才女榜上缺了一人;必须我去,方能凑足一百之数:所以勉强进去,那知倒侥幸取了第一。将来我还不知可能去应部试,其实要这第一何用!”闺臣道:“伯母若非限于年岁,倘会殿试,怕不夺个头名才女回来!明年把这第一留给亭亭姐姐,也是一样。”林氏道:“闻得郡考取中不足二十人,今我家倒有十 二人之多,可见本郡文风都聚我家了。若论喜酒,须分十二天方能吃完。明日又吃喜酒,又是寿酒,更觉热闹。今日先从老元吃起了。“良氏道:”‘老元’二 字怎讲?“史氏道:”缁氏嫂嫂本是老才女,今又中了郡元,岂非‘老元’么。“ 大家说说笑笑,畅饮喜酒,次日乃唐敏五十大庆,家中演戏。本府、本县以及节度都与唐敏有宾东之谊,齐来拜寿;随后各家小姐印巧文、窦耕烟、祝题花也来叩祝;还有本地乡宦女儿苏亚兰、钟绣田、花再芳,因素日拜从唐敏受业,兼之郡考得中,都来拜谢,并来祝寿;颜紫绡也随众人同来。闺臣一一让至客座看戏,众姊妹都来相陪,彼此问了名姓,真是你怜我爱,十分投机。缁氏恐被众人看破,另在一席坐了。用过早面,闺臣将众人引至自己书房,只见诗书满架,笔砚精良,个个称赞不已。 印巧文道:“前者捧读诸位姐姐佳作,真令人口齿生香。家父阅卷时,因想起诏内有‘灵秀不钟于男子’之句,可见太后此言,并非无因。就只郡元这本卷子,令人可疑,若论倜傥清雅,以闺臣姐姐第一;论富丽堂皇,以若花姐姐第一,至郡元文字,虽不及二位姐姐英发。但结实老练,通场无出其右,似非出之幼女之手。彼时家父再三斟酌,言此人若非苦志用功,断无如此笔力,此等读书人,若不另眼相看,何以鼓励人才。所以把他取在第一。其实不及二位姐姐时派。” 祝题花道:“郡元前的县考,家父也喜他文字;因笔力过老,恐非幼女,兼恐倩代,因此取在末名。可惜此人方才得中,就染重病,至今未得一见,究竟不知年岁几何。诸位姐姐可曾会过?”众人都回不知。婉如道:“这位郡元,只怕亭亭姐姐向来同他熟识?”亭亭忙说道:“妹妹休得取笑。你们都是此地人还不认识,何况我是异乡人哩。”秦小春道:“原来姐姐同他也是素昧平生,这就是了。” 印巧文道:“家父前日评论红红、亭亭二位姐姐文字,都可首列,无如郡元之后,恰恰碰见闺臣、若花二位姐姐卷子,因此稍觉奉屈。”红红道:“妹子僻处海隅,素少见闻,今得前列,已属非分,何敢当此‘奉屈’二字。”亭亭道:“妹子固才疏学浅,然亦不肯多让;今老师以闺臣、若花姐姐前列,我又不能不甘拜下风了。”祝题花道:“昨印伯伯与家父评论诸位姐姐文字,言天下人才固多,若以明年部试首卷而论,除闺臣、若花二位姐姐之外,再无第三人。如品论讹错,以后再不敢自居看文老眼。可见二位姐姐学问,非独本郡众人所不能及,即天下闺才,亦当‘返避三舍’哩。”窦耕烟道:“昨闻家父言,现在看文巨眼,应推印伯伯当代第一。诸位姐姐既被奖许,将来名振京师,已可概见;今日得能幸遇,诚非偶然。”若花道:“妹子海外庸愚,正愧知识短浅,适蒙过奖,更增汗颜。至闺臣阿妹,才名素著,自应高擢。妹子何如,昨虽滥邀前列,不过偶尔侥幸,岂可做得定准。”廉锦枫道:“部试首卷,老师既如此评论,来年殿元,自然也不出闺臣,若花二位姐姐之外了。”印巧文道:“殿试甲乙,家父却未评论。”兰音道:“据妹子看来:老师所以不言者,大约因恩诏条例言殿试毋许‘誊录’,又不‘弥封’,恐太后别有偏爱,因此不敢预定高下。”祝题花点头道:“姐姐所论不差。” 花再芳道:“殿试着不弥封,那殿元我倒有点想头。”钟绣田道:“何以见得?”花再芳道:“闻得当年我们还未出世时,太后曾命百花齐放,大宴群臣,吟诗做赋,甚为欢喜。明年阅卷,看见我‘花再芳’上字,倒象又要百花齐放光景,一时心喜,把我点作殿元,也不可知哩。”秦小春冷笑道:“这是姐姐过谦。 若论文字,姐姐就可点得殿元,何在尊名。“花再芳道:”外面锣鼓声喧,这样好戏,我们却在此清谈,岂不辜负主人美意?如诸位姐姐不去,妹子要失陪了。“ 闺臣忙道:“姐姐既喜看戏,妹子奉陪同去。”洛红蕖道:“此处客多,姐姐是主人,只好在此陪客;妹子替你代劳陪再芳姐姐去。”再芳道:“姐姐是客,怎好劳驾。”宋良箴道:“他虽是客,他是唐府人,也算半主,这有何妨!”红蕖听了,把良箴瞅了一眼,满面绯红,同再芳去了。窦耕烟道:“红蕖姐姐莫非就是世嫂么?”闺臣道:“正是。” 苏亚兰道:“巧文、题花二位世姐同耕烟姐阻学问鸿博。妹子常听老师言及; 今得幸遇,真是名下无虚。现在各处纷纷应考,为何还在此耽搁?“窦耕烟道:”昨同印、祝两位姐姐商议,今日过了老师寿诞,早晚就要回籍。他们二位都是家学渊源,此去定然连捷,妹子学问浅薄,才女之名,自知无分,大约明春京师之行,只好奉让诸位姐姐了。“闺臣道:”姐姐说那里话来!若姐姐不到京师,只怕那个殿元还无人哩!“ 颜紫绡道:“咱妹子有句话说:今日难得大家幸遇,气味又都相投,咱们何不结个异性姊妹?日后到京,彼此也有照应。诸位姐姐以为何如?”众人都道:“如此甚好。”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道:“再芳姐姐一心想中殿元,看他光景,未必把我们看在眼里;况他现在看戏,可以不去惊动。莫若把红蕖姐姐悄悄找来,我们十七人一同结拜罢。”婉如道:“姐姐所言极是。”随命丫环把洛红蕖请来,告知此意,红蕖甚喜。当时铺了红毡,众姊妹一齐团拜。少时,林氏进来,邀去看戏。到晚宴毕各散。窦耕烟、印巧文、祝题花各回本籍赴考;颜紫绡也拜从唐敏看文,众姊妹都在唐府用功。 残冬过去,到了正月,闺臣同众人要去赴试,先在府县起了文书。惟恐缁氏要去,也把文书起了,后来亏得良氏、史氏再三劝阻,缁氏这才应允不去。唐敏恐苍头乳母沿途难以照管,同林氏商议,送了老尼末空并多九公许多银两,托他们同去照应。多九公正要照应甥女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秦小春赴试,听见此话。正中下怀;末空也因徒弟宋良箴上京,甚不放心,今见林氏送银托他,如何不喜,即换了旧日衣服过来等候起身。当时选择吉期,因这年闰二月,就选了二月旬日子。是日,林氏安排酒宴送行。闺臣拜别母亲、叔、婶,命小峰好好在家侍奉,即同颜紫绡、林婉如、洛红蕖、廉锦枫、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秦小春、宋良箴,黎红红、卢亭亭、枝兰音、阴若花共十二人,各带仆妇,齐往西京进发。众姊妹本拟去年腊月就要动身,因洛红蕖久已写信通知薛蘅香,意欲等他海外回来;又因婉如说徐丽蓉、司徒妩儿当日曾有要来岭南之话:惟恐他们赴试,以便携伴同行。那知等之许久,杳无音信,众人只得起身。 原来徐承志自从别了唐敖,带了徐丽蓉、司徒妩儿,改为余姓,竟奔淮南。 一路甚感唐敖救出淑士之德;司徒妩儿也感赎身救拔之恩。余丽蓉道:“哥哥嫂嫂此番幸遇唐伯伯,我们方能骨肉团圆。此去淮南,不知机缘若何。那文伯伯,哥哥向日可曾见过?其家还有何人?文伯母是何姓氏?”余承志道:“文伯伯我虽见过一面,那时年纪尚小;至文伯母是何姓氏,我更不知。只好且到淮南再去打听。” 这日行至中途,船上几个柁工忽都患病。兄妹正在惊慌,恰喜迎面遇见一只熟船,当时请了一位柁工过来。那只船上还有一位老翁,要搭船同到淮南;余承志因船主人再再相托,情不可却,只得应承。及至过船细谈,原来却是丽蓉乳母之夫,名叫宣信。当年被大兵冲散,逃到淮南节度文老爷府内,在彼十余年;文老爷早知徐公子逃在海外,因久无音信,待命奶公到海外寻访。这奶公因见承志面目宛如敬业主人,所以借搭船之名,过来探听。那知不但主仆相遇,并且夫妇重逢。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古香斋 扫描校对 镜花缘/(李汝珍) 第五十七回 读血书伤情思旧友 闻凶信仗义访良朋 话说余承志正因不知文府消息,无从访问;今见奶公,欢喜非常。当时乳母领宣信与丽蓉、司徒妩儿见礼。余承志问起文府亲丁几口。宣信道:“文老爷祖籍江南,寄居河北,并无弟兄。眼前五位公子,都是章氏夫人所生;还有二位小姐,是姨娘所生。姨娘久已去世。大公子名文芸,二公子名文囗「上艹下师」,三公子名文萁,四公子名文菘,五公子名文囗「上艹下小」:现在年纪都在二十 上下,个个勇猛非凡;大、四两位公于尤其足智多谋,人都呼为‘文氏五凤’。 文老爷年纪虽不足五旬,时常多病,颇有老景;兼之屡次奉旨征剿倭寇,鞍马劳顿,更觉衰残。近来淮南临海一带海寇得以安静,全亏五位公子辅佐之力。文老爷久要退归林下,因主上贬在房州,尚未复位,所以不忍告归;大约主上一经还朝,也就引退了。“丽蓉道:”二位小姐现年几何?“宣信道:”都在十五六岁。 大小姐名书香,许与林侍郎公子林烈为妻;二小姐名墨香,许与阳御史公子阳衍为妻;现在府中,都未出室。“承志道:”五位公子可曾配婚?“宣信道:”虽都聘定,尚未婚娶:大公子自幼聘山南节度章老爷小姐章兰英为妻;二公子聘潮州郡守邵老爷小姐邵红英为妻;三公子聘工部尚书戴老爷小姐戴琼英为妻;四公子聘许州参军由老爷小姐由秀英为妻;五公子聘柳州司马钱老爷小姐钱玉英为妻。 这位章氏夫人,就是河东节度章更老爷胞姐,为人慈祥,一生好善,相待两位小姐如同亲生;凡有穷人,莫不周济;诸如舍药、施棺、修桥、补路之类,真是遇善必行。淮南一带,人人感仰,都以‘活菩萨’称之。“承志道:”这五位公子,为何都不成亲?“宣信道:”文老爷本早要替众公子婚娶,因太后颁有考才女恩诏,这些小姐都要赴试,所以耽搁。文府两位小姐至今尚未出阁,也是这个缘故。“ 承志道:“原来国中近日又有考才女一事。这恶妇并不迎主还朝,还闹这些新鲜题目,也忒高兴了!”宣信道:“小主母同小姐向来可曾读书?若都能文,将来到了文府,只怕两位文小姐都要携著赴考哩。”承志道:“我同这恶妇乃不共戴天之仇,岂可令妻妹在他跟前应试!”宣信道:“公子此话虽是;但恐那时章氏夫人高兴,特命同去,何能推脱?” 承志道:“那河东节度章老爷既是这边章氏夫人胞弟,他家几位公子,几位小姐,想来你也知道了?”宣信道:“章府同文府郎舅至亲,时常来往,他家若大若小,老奴那个不知。”承志道:“当日老爷在军前同我别时,曾给我两封血书:一送淮南文老爷,一送河东章老爷。将来到过文府,如路上无人盘查,还到河东见见章老爷,所以问问他家光景。你既晓得,何不谈谈?日后到彼,省得临时茫然。”宣信道:“他家人口甚多,今日若非问起,将来公子到彼,何能知其头绪。这位章老爷,祖籍江南,弟兄四位,共生四位小姐,十位公子。如今章老爷三位兄弟俱已去世。那十位公子年纪也在二旬上下,个个英勇;四、五两位公子学问更高,人称呼为‘章氏十虎’。大公子名章荭,自幼聘开封司马井老爷小姐井尧春为妻,二公子名章芝,聘会稽郡守左老爷小姐左融春为妻;三公子名章 蘅,聘剑南都督廖老爷小姐廖熙春为妻;四公子名章蓉,聘武林参军邺老爷小姐邺芳春为妻;五公子名童芗,聘户部尚书郦老爷小姐郦锦春为妻;六公子名章莒,聘吏部郎中邹老爷小姐邹婉春为妻;七公子名章苕,聘常州司马施老爷小姐施艳春为妻;八公子名章芹,聘兵部员外柳老爷小姐柳瑞春为妻;九公子亿章芬,聘太医院潘老爷小姐潘丽春为妻;十公子名章艾,聘洛阳司马陶老爷小姐陶秀春为妻。都等应过女试,才能完姻。“丽蓉道:”那四位小姐年纪也都相仿么?“宣信道:”四位小姐年纪都与文府小姐差不多。大小姐名兰芳,许与御史蔡老爷公子蔡崇为妻;二小姐名蕙芳,许与翰林谭老爷公子谭太为妻;三小姐名琼芳,许与学士叶老爷公子叶洋为妻;四小姐名月芳,许与中书褚老爷公子褚潮为妻;也因要应女试,都未出阁。章、文二位老爷因爵位甚尊,将来诸位小姐出去应考,若用本姓,恐太后疑何情托等弊,因此将诸位小姐应试履历,都用夫家之姓,如今在家,就以夫家之姓相称。若不说明,将来公子到彼,听他称呼,还觉诧异哩。“ 承志道:“章府十媳,文府五媳,名字为何都象姐妹一般?”宣信道:“这是章 氏夫人写信照会各家都以‘英’、‘春’二字相排,以便日后看‘题名录’,彼此都可一望而知。“ 主仆一路闲话。因沿途逆风,走了多时。这日到了淮南,另雇小船,来到节 度衙门。奶公进去通报。承志见了文隐,投了血书。文隐看了,不觉睹物伤情,一时触动自己心事,更自凄怆不已,道:“令尊虽大事未成,且喜贤侄幸逃海外,未遭毒手,可见上天不绝忠良之后。今日得见贤侄,真可破涕为笑。”因又捻须叹道:“贤侄:你看我年未五旬,须发已白,老病衰残,竟似风中之烛。自与令尊别后。十余年来,如处荆棘,心事可想而知。境界如此,安得不老!古人云:‘君辱臣死。’令虽不至于辱,然亦去辱无几,五中能毋懑恨!贤侄要知我之所以苟延残喘不肯引退者,一因主上尚未复位,二因内乱至今未平。若要引退,不独生前不能分君之忧,有失臣节;即他日死后,亦何颜见先皇于地下?然既不能退,只好进了。无如彼党日渐猖獗,一经妄动,不啻飞蛾投火,以卵就石。况令尊之后,又有九王诸人前车之鉴,不惟徒劳无功,更与主上大事有碍。时势如此,真是退既不可,进又不能。蹉跎日久,良策毫无,‘不忠’二字,我文某万死何辞!而且年来多病,日见衰颓,每念主上,不觉五内如焚。看来我也不久人世,势难迎主还朝,亦惟勉我后人,善承此志,以了生平未了之愿,仍有何言!”说罢,嗟叹不已。将承志安慰一番,并命仆人把二位小姐接入内衙。司徒妩儿同余丽蓉都到上房,一一拜见;并与书香、墨香二位小姐见礼,彼此叙谈,十分契合。 余承志拜过章氏夫人,来到外厢,与五位公子一同相聚、闲话间,惟恨相见之晚。大公子文芸道:“当日令尊伯伯为国捐躯,虽大事未成,然忠心耿耿,自能名垂不朽。大丈夫做事原当如此;至于成败,只好听之天命,莫可如何。”五 公子文囗「上艹下小」道:“若恼我的主见,早已杀上西京!如今把主上不是禁在均州,就是监在房州,迁来迁去,成何道理!这总怪四哥看了天象,要候甚么‘度数’,又是甚么‘课上孤虚’,以致耽搁至今,真是养痈成患,将来他的羽翼越多,越难动手哩。”二公子文囗「上艹下师」、三公子文萁也一齐说道:“武氏如把主上好好安顿,我们还忍耐几时,等等消息,倘有丝毫风吹草动,管他甚么天文课象,我们只好且同五弟并承志哥哥杀上长安,管教武氏寸草不留,他才知文家利害!”四公子文菘道:“两位哥哥同五弟何必性急!现在紫微垣业已透出微光,那心月狐光芒日见消散,看来武氏气数甚觉有限,大约再迟三五年,自必一举成功。此时若轻举妄动,所谓逆天行事,不独自己有损,且与主上亦更有害。当日九王爷之举,岂非前车之鉴么?”文东道:“兄弟记得前年四哥曾言武氏恶贯指日即满,为何此时又说还须三五年?这是何意?”文菘道:“当日我说武氏恶贯即满者,因心月狐光芒已退;谁知近来忽又时出一道奇光,蒙微垣被他这光欺住,不能十分透露,因此才说还须三五年方能举事。这道奇光,我闻那些臆断之徒都道以为回光反照,那知却是感召天和所致。” 余承志道:“有何惊天动地善政却能如此?”文菘道:“我因这事揣夺许久,竟不知从何而至,后来见他有道恩诏,才知此光大约因这恩诏所感而来。”承志道:“何以见得?”文菘道:“他因七十万寿,所以发了一道恩诏,内中除向例蠲免、减等、广额、加级等项,另有覃恩十二条,专为妇女而设,诸如旌表孝悌、掩埋枯骨、释放宫娥,恩养嫠妇、设立药局、起造贞桐、以及养媪院、育女堂之类,皆前古未有之矿典。此诏一出,天下各官自然遵照办理,登时活了若干民命,救了无数苦人,生肯沐恩,死者衔感,世间许多抑郁悲泣之声,忽然变了股和蔼之气,如此景象,安有不上召天和。奇光之现,大约因此。无奈他杀戮过重,造孽多端,虽有些须光芒,不过三五年即可消尽。此时正在锋头,万万不可轻动! 五弟如不信,不出数日,自然有个效验。“ 承志道:“请教是何效验?”文菘道:“小弟连日夜观天象,陇右地方,似有刀兵之象;但气象衰败,必主失利。据我揣夺:此必陇右史伯伯误听谣言,以为心月狐回光反照,意欲独力勤王,建此奇功;那知轻举妄动,却有杀身之祸!” 正在谈论,果见各处纷纷文报,都说陇右节度使史逸谋叛,太后特点精兵三十万,命大将武九思征剿。众人听了,这才佩服文菘眼力不差。 承志道:“史伯伯若果失利,可惜骆家兄弟少年英豪,投在彼处,不知如何。” 文芸道:“莫非宾王伯伯之子?兄长何以知其在彼?”承志道:“当日先父同骆家叔叔起兵时,小弟与骆家兄弟都在军前,后因兵马大伤,事机不能挽回,先父命弟投奔淮南,骆家兄弟投奔陇右。此时若史伯伯失利,岂非他亦在内。”文囗「上艹下小」道:“我们离得过远,不能救他,这却怎处!”文芸道:“即使相近,又何能救?此时惟有暗暗访他下落,再作计较。”文萁道,“宾王伯伯向同父亲结义至交,今骆家哥哥既然有难,我们自应前去救他,岂可袖手!”文囗「上艹下师」道:“为今之计,我与三弟且同承志哥哥偷上陇右,探探下落,如何?”文芸道:“你们且去禀知父亲,再定行止。”文萁道:“此事只好瞒著父亲,如何敢去禀知!”文芸道:“若不禀知,如此大事,我又焉敢隐瞒。” 文菘道:“咋日兄弟偶尔起了一课,父亲驿马星动,大约不日就有远差,两位哥哥莫若等父亲出外,再议良策,岂不是好?”文囗「上艹下师」道:“如此敢好,但恐四弟骗我。”文萁道:“四弟之课,向来从无舛错,我们且耐几日再看,如何?”文囗「上艹下小」道:“若果如此,你们设或去时,切莫把我丢下。” 文菘道:“五弟驿马虽动,但恐不是陇右之行。”过了两日,文隐接了一道御旨,因剑南倭寇作乱,命带兵将前去征剿,所有节度印务,仍著长子文芸署理。文隐接了此旨,那敢怠慢,星速束装,带了文菘、文囗「上艹下小」并一干众将,即日起身往剑南去了。文囗「上艹下师」,文萁约了余承志,带了几名家将,在章 氏夫人眼前扯了谎要到五台进香,其实要往陇右探骆承志下落。文芸再三相劝,那里阻得住;只得托了余承志诸事照应,并于暗中命人跟去探听。三人上路,望陇右进发。一路饥餐渴饮,早起迟眠,说不尽途中辛苦。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古香斋 扫描校对 镜花缘/(李汝珍) 第五十八回 史将军陇右失机 宰少女途中得胜 话说三人走了几日,行至中途,只听过往人传说,史逸业已被难。随即趱行。 这日来到小瀛洲山下,天色已晚,三人止步,意欲觅店歇宿。众家将道:“这座大山,周围数百里,向无人烟。里面强盗最多;豺狼虎豹,无所不有,每每出来伤人。因此山下并无人家,必须再走一二十里才有歇处。”文萁道:“此处既有强盗,倒要会他一会,且替客商除除害也是好事。”文囗「上艹下师」道:“如此甚好。我们且去望望,这些强盗,从未见过,究竟是何模样?”承志听了,不觉发急道:“二位贤弟:你看天色业已黄昏,不但山路崎岖,难以上去;即使上去遇见强盗,你又何能见他模样?莫若日后陇右回来,起个绝早,再去看罢。此时骆家兄弟存亡未卜,二位既仗义而来,自应趱路,岂可在此耽搁?素日我在山南海北,见的强盗最多,你要问他面目以及名色,我都深知;且随我来,等我慢慢细讲。”于是携了二人,一齐举步。 文囗「上艹下师」道:“请教兄长:世间强盗是何面目?共有几等名色?” 承志道:“若论面目,他们面上莫不涂抹黑烟,把本来面目久已失了,你却从何看起?惟有冷眼看他,或者略得真神。”文囗「上艹下师」道:“请教怎样看法?” 承志道:“你只看他一经有钱有势,他就百般骄傲;及至无钱无势,他就各种诌媚。满面虽然含笑,心中却怀不良;满嘴虽系甜言,胸中却藏歹意。诸如此类,虽未得其皮毛,也就略见一斑了。其中最易辨的,就只那双贼眼:因他见钱眼红,所以易辨。” 文囗「上艹下师」道:“请教名色呢?”承志道:“若论名色,有杀人放火的强盗,有图财害命的强盗。”文萁道:“只得这几种么?”承志听了,随口答道:“岂止这几种!有不敬天地的强盗,有不尊君上的强盗,有藐视神明的强盗,有毁谤圣贤的强盗,有忘了祖先的强盗,有不孝父母的强盗,有欺兄灭嫂的强盗,有逆长犯上的强盗,有诬罔正人的强盗,有欺压良善的强盗,有凌辱孤寡的强盗,有挟制贫穷的强盗,有损人利己的强盗,有口是心非的强盗,有谣言惑众的强盗,有恶口咒人的强盗,有负义忘恩的强盗,有嫌贫爱富的强盗,有不安本分的强盗,有无事生非的强盗,有作践庙宇的强盗,有秽溺字纸的强盗,有轻弃五谷的强盗,有荼毒生灵的强盗,有暗箭伤人的强盗,有借刀杀人的强盗,有造言害人的强盗,有设计坑人的强盗,有淫人妻女的强盗,有诱人子弟的强盗,有离人骨肉的强盗,有间人弟兄的强盗,有破人婚姻的强盗,有引人嫖赌的强盗,有谋人财产的强盗,有夺人事业的强盗,有坏人名节的强盗,有陷人不义的强盗,有唆人兴讼的强盗,有唆人不和的强盗,有说人闺阃的强盗,有说人是非的强盗,……诸如此类,一 时何能说得许多。只顾闲谈,下知不觉离了小瀛洲已有二三十里。且喜前面已有人家,我们趁早投宿,以便明早趱路。“上前觅店安歇。 不一日,赶到陇右。细细打听,原来史逸被武九思大兵掩杀,及至退到大关,城池已陷,只得远逃。现在武九思在此镇守。三人即到各处探听骆承志下落,毫无影响。这日又在街上侦探,遇一老者,问起骆公子消息。那老者轻轻说道:“你们问的莫菲宾王之子骆大郎么?”文囗「上艹下师」见他不敢高声,即到跟前附耳道:“我们问的正是此人,求老翁指教。”老者听了,也在文囗「上艹下师」 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文囗「上艹下师」听罢,不觉喊道:“既如此,你又何必轻轻细语?真真混闹!”那老者见他喊叫,慌忙跑开。文萁埋怨道:“二哥只管慢慢盘问,为何大惊小怪把他吓走?刚才他说骆家哥哥现在何处?”文囗「上艹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