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名花 - 第 4 页/共 8 页
话中再表一段,说那湛悦江,自亲家陶药侯报知儿子避祸缘由,与夫人张氏忧闷不已,以后各处探听,全无音信。此时已是仲冬天气,一日对第二个儿子国琳道:“你哥哥久无音耗,未知生死若何?我与汝母,年近桑榆,所赖者惟汝兄弟二人。不意你哥哥无妄受殃,岂非家门不幸。我意欲叫你到北京陶亲家那里去,一者问候亲家,便可看你妹夫。二者即求亲家,在京中替你寻个门路,图些出身。三者一路上便可访问哥哥消息。只愁你年纪幼小,不晓得出路的光景,必得个亲友合伴而行,我方能放心。近日闻得府中全汝玉,选了江南芜湖钞关主事,差人到家迎接家眷上任。除非只做作贺,兼送他家小起程,备些礼物过去,即求其带一带你到芜湖。他们京中上下人甚多,再寻一人搭你到陶亲家那里去,岂非十全之美。”当下商议已定,就与夫人收拾些礼物,叫一个老苍头,送到全家,并求儿子附便的说话,不题。
再说陶药侯在京候补,应得个参将之职,一时尚无缺空,还要守等日子。先与北京忠义前卫的指挥使陶飞九通了谱,把宗潜冒了籍贯,认了嫡亲侄儿,竟入了顺天府学。到得次年正月下旬,闻得邸报说,江西鄱阳湖内,巨寇赤眼郜长彪,甚是猖獗,几处官兵,莫敢抵敌。前任湖口参将赵有诚,率兵与战,竟为所败。当时朝议,拟将陶杞顶补此职,随即奉旨给付文■,勒限刻日离京,两月到任,清剿湖寇,量功升赏。陶公即面阙谢了恩,并别过一班同僚同年,挈了儿子宗潜,打点赴任。
不题陶公得官之事,且说钞关主事全汝玉,到任之后,即差时缉牌,着了夜不收应捕人后,各处挨访。又仰芜湖县官,遍境寻缉,并无湛翌王下落。一日家眷到了,家人先报说:“双流县湛老爷二公子,附舟在此,要到京候陶老爷的。”全公道:“既如此,快请进署来。”湛辅廷便入内见了全公,行个子侄之礼,把湛公书送上看了。全公随问及湛公起居,辅廷谦谢。又对全公道:“必求老年伯俯推夙谊,俾小侄寻见家兄,同见得家严之面,则湛氏祖先,亦衔感无尽,岂独愚父子铭心刻骨而已。”全公道:“老侄有所不知令兄缘故。老夫前在京中,遭受舍亲陶药老嘱托,说在此地失散。到任以来,即仰县中并本衙衙役,各处访问。怎奈杳无下落。况药老已出京赴任江西,老侄此去,料必无益于事。不如且住在此间,等令亲家到来,问他消息,他一路南下,必为令兄留意。”辅廷道:“足感云谊,但怎好打搅老伯。”全公道:“通家世谊,老侄怎么说这种话。”自此,辅廷竟住在全公署中。不题。
再说梅杏芳小姐,自那日渔船送到小庵,遇着贾龙等几个义人,嘱托了住持,在内避难之后,每日看了湛生紫燕诗,不觉长吁短叹,时时形之歌咏。一日,仲冬天气,大雪霏霏,又时景兴怀,咏雪诗两绝道:
其一
千山一夜老峨嵋,万树梅花冻玉玑。
僵卧画楼吟未稳,凄情何处说相思。
其二
独抱寒衾卧画楼,袁安曾占旧风流。
知音肯买山阴棹,纸帐梅花梦可酬。
吟罢,遂呵冻录于飞霞笺上,仍与佛奴拥着火炉,细细道及前事,竟泪流不止,佛奴忙以言解劝。吃过夜膳,杏娘便凄凄切切的,勉强去睡。方才着枕,竟似梦非梦,见一金甲神人对他说道:“梅杏芳起来,听吾神分付。汝与湛国瑛,应有姻缘之分。他十五个月灾悔,今已过其半,待脱了欲阱之难,便同你姑夫陶杞,共建平贼之功。尚有数日虚惊,幸有吾神等相救,不致大害。后当骤居显职,汝为一品夫人。如今在此,身子珍重,切莫忧坏了。汝记着,吾当去也。”杏娘醒来,乃是一梦。到得天明,以梦中言语,细细说与佛奴知道。佛奴道:“前日那诗笺来得奇异,我说必是姻缘有分,鬼神所使。如今小姐果得此梦,梦神恐怕小姐忧烦意,先示天机。小姐如今亦该耐心,专等湛相公发迹,以为终身之托。”杏娘此时,默默无言,方信与湛生果有须夙缘。便题一绝云:
分明记得梦中情,为我愁怀日已深。
更把梦时情事忖,几番揣度恐非真。
不说小姐庵中之事,且说陶公出京赴任。路经芜湖,先有塘报的报与户部全公知道,便差人来迎接。到得关上,陶公刚要上岸来拜,那全公的马,早已先到船边。陶公父子,迎到船中拜见。两下叙过寒温,茶罢,全公即邀陶公父子入署,陶公亦便回拜全公。那时二人并马,到得全公署中。叙礼过,全公便道及湛悦江第二公子亦在此间,随请出来见了陶公父子。陶公先问自己家中事体,辅廷道:“小侄出门以前,老伯母及舍妹,俱各平安。还有一事,容再细禀。”陶公要紧知其细,就坐近问道:“舍下还有什么事体?”辅廷即将狗低头打抢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陶公听了,恨声不绝。全公又向陶公说及:“到任以来,无时不挨访令亲湛大哥消息,怎奈音信杳然。”陶公作谢,须臾演戏留酒,宾主四人,极欢而饮。席半,陶公起身,全公同到自己书房中闲谈。陶公把桌上书卷翻看,内有一本小说,乃是邵十洲故事,名叫《玉楼春》,看到十洲在尼庵留迹一节,便触着念头,对全公道:“莫非湛翌王也做了这故事?”全公道:“小弟亦时常想及,但有何法到得那样去处搜寻?”陶公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小弟倒想得一策在此,但未知行得否?”全公问道:“有何计策?”陶公道:“除非如此如此,或者有几分意思。”全公道:“容即依计而行。老亲台须宽留两日,等此一有些着落,然后驰赴贵任未迟。”陶公又问及湖寇缘故,全公道:“那寇甚是猖獗,即敝地亦朝夕提防,恐他一苇飞来,为害不浅。亲台此去,计将安出?”陶公道:“小弟自揣庸才,正恐负朝廷付托至意。奉命以来,思得一二贤材,共图尽忠报国。奈一时未得其人,所以日夜焦思,寝食未遑。”全公道:“亲台还当效古人故事,出榜招募,庶几或遇贤能。”陶公点头道:“是。”全公再邀入席,宾主谈心,直饮到天明方散。
陶公父子回船,全公不等开关,便坐了早堂,差役即取十数肩小轿伺候,叫自己家人妇女等,分付道:“着你们到各处尼庵中,要探取湛相公的消息。只说为公子保安,代夫人进香,便在那些庵中细细觅着。凡有门户墙壁可疑之处,便问他要看。你们须小心在意,不得有误。”又叫几名家丁,几个得力衙健领路,护卫家人妇女等,众人依计出了衙门。不道湛翌王此时,灾星该退,欲债该完,应过范道人一年之期。那些人恰是有谁引路的,一径先到不染庵来。尼姑们知得户部老爷差人进香,慌出山门迎接。一干人进得庵来,在大殿上拈了香,住持了空,便留家人妇女等后边茶点。他们受了主人之命,有事在心,那里顾什么口腹,便一个个东挨西缉,转弯抹角,众男人亦远远紧随,直到着后边一处。家人妇女等又要进去,那些尼姑便止住道:“这是贫尼等卧房,大娘们不必进去罢。”他们看见不容进去,愈加疑惑,便道:“就是师父的卧房,我们同是女眷家,进去玩玩料也不妨。”立定主意,竟用强打将进去,唬得那些尼姑,个个面色如土,你我遮遮掩掩,不意床下一双男鞋,不及收拾,早被众人看见,即拿住问道:“你们干得好事,这是那里来的好东西?”众尼支吾,家人妇女等那里听他。外边的男人,听得里边嚷闹,一拥而入。看见拿获男鞋,便把几个尼姑拴了,向内挨搜。到床背后,众人看来,似有壁衣的光景。打开看时,倒把众人一唬,端然一个男人在内。湛翌王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有出头之日,惊的是不知这一起人那里来的。众人便问道:“你姓什么?几时来得这里,好好说与我们知道。”翌王把上项情由,细细告诉。那些人道:“如此说来,就是湛相公了。我们老爷,为了相公,费多少心机。如今好了,快请去相见老爷。”翌王不知就里,问道:“你家老爷是谁?众位莫不是取笑我么?”众人道:“怎敢,我们就是户部全老爷那里。老爷是相公至亲,昨日又有一位陶老爷来拜,现留在内衙玩哩。”翌王会意,便欢喜道:“原来如此。”众人要把众尼带了,一同去见全公。翌王道:“既承老爷的好意,救拔了我。然我在此间,并未受一些苦楚,那些尼姑,烦大叔们不必带去罢。等我见过你们老爷,替他说个方便,省得出乖露丑。大叔们的酬谢,都在我身上。”众人道:“湛相公分付,怎敢不依,只是太便宜了他。”就一齐放手。翌王又悄悄安慰了空道:“我见全公时,自然替你们说情,断不叫你们受累。”了空道:“如此极好,但相公方才许了众人东西,可带了几两银子去使费。”翌王道:“既有银子,就在这里送与他们。”了空便忙忙的取出一包碎银,约有三十多两。翌王接来,即时分与众人道:“有累你们,权为一茶之敬。”众人都欢喜不尽,便催促翌王起身。翌王别过了空众尼,自己悄悄杂在众人之中,进了衙门。全公一见,欢喜不胜,对陶公道:“果不出亲台所料。”便同药侯父子并其弟辅廷,一齐迎到后堂。翌王便各各拜谢过了。辅廷见了哥哥,相抱而哭道:“不意与哥哥在此相会,爹爹母亲好不思念。”翌王亦问知其来意。景节过来说道:“记得那日失散,岂意今日仍在这里相逢。”陶公道:“这俱出全亲台一片婆心,不然老侄怎能脱得个陷阱也。”翌王道声是,便重与全公作揖奉谢。又说道:“那些尼姑,还求老年伯发落。”全公道:“如今尼姑现在何处?可曾带来么?”翌王道:“不曾带来。小侄虽陷身于彼,原是命数该然,周年以来,并未受一些苦恼,小侄斗胆,还求老年伯方便。”全公便笑道:“既吾兄如此留情,老夫岂有不从之理。”便分付家人并衙役道:“湛相公不欲张扬庵内之事,你们在外,不许说长论短。倘有故违,查出重究。”众人多声喏而退。当下全公又备酒席,一则与湛翌王称贺,二则又与陶公乔梓谈心。当时有诗为证:
骨肉萍逢意气真,清醑银烛话前因。
今宵不染慈航渡,少却风流一个人。
此时宾主共是五人入席,怜翌王心中挂着杏娘小姐。因辅廷与哥哥说明了梅小姐不知下落一段,故此愈添烦恼。全公见翌王嘿嘿纳闷,便说道:“老侄何故忧烦?即日有喜事到了。老夫晓得,老侄为了醒名花梅小姐,受此大累。闻得梅小姐椿萱俱失,即如陶亲台令爱一般,老夫意欲释从前之波累,谐百岁之良缘。一则全梅小姐终身,二则续老侄姻娅。只待药老平定湖寇,寻着了小姐,那时告假荣归,便为老侄执柯矣。”翌王逊谢道:“多蒙老年伯用心,小侄敢不从命。但愚弟兄二人,明日先要告别,归见老父母一面,再来奉候。犬马之报,尚容后图。”陶公接口道:“老夫赴任剿寇,朝夕正乏人商议军情。二位老侄,才兼文武,韬略素优,岂可遽弃老夫而去。虽亲翁亲母处,果然该早早安慰,只消老夫与老侄辈,共修一封书信,遣人驰报,未知二位台意如何?”翌王半晌道:“如此谨依老伯所谕便了。但侄辈庸愚,在老伯左右,亦恐无补于事。”景节忽然道:“几乎失记了,今日用人之际,那万安屯贾姓者,乃翌王兄所深知,若爹爹以义相招,他必解甲而来。”翌王道:“此人若来,癣疥小寇,何足惧哉。”陶公便问道:“那贾人有何本事?”翌王细细道:“他武艺高强,更有一腔义气。”陶公听了,便不胜之喜道:“既如此,明日打发人报到家中,回来便带一封书与他,教他先助我剿平湖寇,那时保奏朝廷,实授官职。”翌王道:“老伯急欲上任,一到时便要用人,那人必定早来为上,还是叫人先送书与他,然后到家,使其收拾停当,那时回来,恰好同他一齐起身。”陶公道:“所见良是。”竟连夜修书。翌王与景节,亦另具手扎,总函端整。
到了次早,差人取付盘缠,分付说话,打发星飞前去不题。这早,全公又备早饭,与陶公等四人送行。陶公道:“小弟王事在身,赴任心忙,只得同湛氏二贤侄,暂别一时。倘得仗朝廷洪福,湖寇束手来归,则小弟叨荣多矣。”全公道:“亲台此去,自然旋唱凯音,恩赐指日可待。”门外急报:“湖口参府第三批接老爷的到了。”陶公即令其进来见过,问了些地方事务,湖寇消息,便发与批回去讫。一面收拾上船,大吹大擂,竟向江西进发。不题。要知破寇端的,俟看下回便见。
--
第九回 陶参府遣使求贤 贾大王折冲卫国
上回已歇陶公赴任之事,今且说陶公的家人陶信,领书径望四川而来。日夜马不停蹄,人不离鞍,相近成都,前面早已是万安屯攒戟岭。正在寻路上山投书,只见一伙人在树林中闪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探头张脑,敢是细作么?”陶信道:“我们不是什么细作,乃江西参府陶老爷并湛相公差来下书的,快与我报知寨主。”众人道:“这人好大模大样,我们不要管他什么,且带去见了大王,如何对答。”竟同他到寨中。那贾龙正坐在堂上,陶信便高声喊道:“小的是江西参府陶老爷与湛相公差来的,有书在此,拜上寨主老爷。”贾龙问道:“那里什么陶老爷、湛相公?可就是双流县的么?”陶信道:“正是。”贾龙便唤左右,取书上来。拆开看时,先是陶公的书一封,写道:
新任江西湖口参将陶杞,顿首上言:首者犬子宗潜在山,得蒙青目;舍亲湛翌王,叨沐恩光。每颂扬盛德,比之古来诸侠亦无以加。又述足下择主之诚,吐虹贯日。今仆恭膺简命,得厕戎行,委以荡平湖寇。而仆才菲质陋,恐不足以仰副宸怀,思必与二三国士,共筹帷幄。劳子寤寐,未得其人。故奉命以来,焦心莫慰。恭闻足下,素怀忠义,志切投明。仆不揣疏略,遣价走闻。若慨念王事艰难,即举臣汉之旗,速散乌合之众,惠然而来,共勘寇乱。仆当上闻紫阙,论功升擢。则足下丰功伟烈,可以炳照千古矣。敢谨布之执事,惟执事其即图之。
湛翌王亦有书道:
辱弟湛国瑛,拜启应辰台丈。前荷,感德非浅。别后怜怜,予怀若渴。今者,敝亲家新任江右总戎,甫得下车,先求隽彦,好贤之念,何啻望霖。弟不揣,竟以台丈贤名,闻之左右。彼即捧币前来,惟台丈努力功名,弃邪归正,策马来迟,以平寇患。弟辈曷胜企望之至,临楮无任翘切。
陶景节亦有书道:
辱弟陶宗潜,谨致书于应翁契丈台下。弟以葑菲之质,荷乔松之庇,恩蒙饮食教诲,即没齿奚敢怎德哉。所启者,家父内兄,俱以数行奉渎,欲屈台丈,共图灭寇,戮力王家,想亦台丈之素愿,可以预卜其首肯者也。单此附布不宣。
话说贾龙,看完了这三封书,沉吟半晌道:“既蒙你老爷见谕,当即就行。奈山寨中尚有多少未了事件,容我支持停当,竟到江西来见你家老爷。待我先修下回书,烦你带去。”陶信道:“家老爷分付小人道:‘若是寨主肯来,待小人往家中去走遭,即到山寨,同赴任所,也不必写甚回书。’”贾龙道:“你还没有到家么?既然如此,我一面收拾起来,专等你到来同往。”便教用了酒饭,又将白金四两为路费。陶信领了,要辞别下山。那贾龙又自言自语的道:“待要叫他带个信儿到上湾村安慰梅小姐,恐他到家传扬开去,又使小姐站身不牢,且由他去罢。”当下传令合寨,聚起大小头目喽罗等,齐到堂下,分付道:“我在此几年,亏了众弟兄们同心竭力,山寨之中,亦甚兴旺。但苟且偷延,也不是长策。所以我一向有心归顺天朝,因未得其便。今有江西参府陶公,他以至诚见招,正我们建功立业之秋,准拟即日就行,故以一言相告。我想众弟兄,必不肯舍我,我亦岂肯遽舍汝等。但此机一失,万无有出头之日。如今不如将山寨所有之物,大家分析停当,余者给散邻近地方。在此搅扰一场,聊表酬谢他们之意。众弟兄中,若有志立功疆场者,便随我去。若不愿去者,任凭归农安业,大家散了伙罢。”众人那里肯听道:“大王莫要一时被他诱入计中,日后悔之无及。”贾龙道:“汝众人之言,似亦有理。但陶公本系忠诚老将,今又新任江西。因张彪之故,着意招贤纳士。况又有前年来的湛翌王,与他儿子陶景节,腹心相托。他所言,自然不差。你众人莫要但贪逸乐,误我大事。”众人道:“既然大王决意,我等情愿随去效劳。”内中愿归者,十无二三。贾龙便一面点名,第一拨大部下八人,乃是:
蔡大能 班 惠 柳 恺 施国仁
平 虎 黑定国 瞿士贤 卜道人
这八人,俱是贾龙手下得力大将,尽皆形容魁伟,武艺精通。当时山寨中,全赖这几个人,所以官兵不敢正眼儿觑他。第二拨次部下十二人,仍是:
赵 仁 官 贵 苟有义 龙士彪
董德山 马 彩 轩辕明 涂士登
姜 玉 越守信 朱 海 毕必大
其余些小头目,并喽罗等,共有二千余人,逐一点过,便教杀牛宰马,大排筵宴,众人极欢而饮。又将库中金银布帛,分析过了。余剩的果给与近处人家,又安排器械车马,并各家老小。到了明日吉时,都先离了山寨,把山上关栅房舍烧毁,向江西要道之所扎了一营。内竖起归顺天朝四字大旗,专等陶家人到来,便一同起行。
话分两头,且说陶信到家,将书递与夫人看过道:“老爷到了芜湖,便差小人来的。意欲接取夫人、大娘到任,奈湖寇猖獗,恐一时要征战,衙门不是稳便之所,故此只叫小人寄书来安慰了夫人们,待得地方平静,那时再差小人迎接。又有湛相公家书一封,亦要送去。”夫人惊问道:“湛相公已寻着了,这便好了,我们的杏芳小姐,不知几时寻得着。”陶信道:“幸喜夫人说起,老爷临行,叮嘱小人致意夫人,寻访梅小姐踪迹要紧。”说罢,便来见了大娘。慧姑晓得两个哥哥并官人俱在一起,便不胜之喜。又晓得哥哥有书寄来,便教陶信速到柏秀村去。陶信即答应了一声,把湛翌王、湛辅廷二人的家书送到柏秀村来。那湛悦江正和夫人思想两个儿子,恰来了陶信,拜见湛公,湛公看过书,方知大儿子已寻着了,不胜之喜。便问道:“恭喜你家老爷荣任,前日京中报至,因道路辽远,故未及趋贺。我们两个小相公在老爷那边,又搅扰不当。他两个俱好么?”陶信道:“相公们俱好,前日即欲同小人回家,因家老爷苦留,特教小人带这书来回复的。”湛公留他酒饭,陶信道:“酒饭不消了,家老爷还有一言,叫小人拜上老爷,托访梅家小姐消息。”湛公道:“我正要问及,因管家才到得,恐未知详细,故不好问起。可略略知得些影响么?”陶信道:“那有什么影响。”湛公嗟叹道:“小姐住在夫人家中,已是不幸中之幸了。不道小姐如此命蹇,又遭这后患。如今音信全无,好不苦恼人。皆是我们大相公所作之孽,累及于彼。且教我心上甚过意不去。”陶信道:“虽然这等,或者命该如此,后来到是姻缘也未可知。譬如大相公,受尽千辛万苦,东寻西找,今日已是出头。想梅家小姐,亦当退却灾星,自然晓得他安身去处。”湛公便写一封书,寄与两个儿子。“教他等亲家平了湖寇,一径回来见我。如今仇人已不在眼前,谅亦无事。”又一封致谢陶公,并候问贺喜之意。陶信领了书,谢声湛公去了。湛公一门,得知了二人消息,俱各欢喜不迭。不细说湛家欢喜之事,再说陶夫人。这日,也修一封家信,细细道及家中事体。内中亦叫陶公在任上,多方访问梅家小姐消息。
陶信带了家书,出了门,一径望万安屯来。早见贾龙等扎营候他,两下迎见,便把人马分作三队,浩浩荡荡而行。一路阒津,看见了旗号,都知是投降助阵的,并不拦阻盘诘,顺他走路。不题。
当时陶公到了任上,探得贼信紧急,即传令所属水陆各营将领,齐集辕门,分付道:“本府新叨此职,务以平寇安民为要。盖亡命猖獗,在朝廷虽为癣疥小疾,在地方实为心腹大患。前任赵公,既以失算殒身,覆辙可戒。今尔等将领兵校,各宜静听约束,凡在陆者,务要坚密营壁,慎择水草。在水者,务要舰联船只,小心火烛。守法奉公,昼巡夜察,不得掳掠民间子女财帛,不得欺凌所部兵卒。如获住贼党,先谕以德,若愿降,则抚而有之;不从者,解到本府定夺。仍于各港口并沿岸诸小山等处,俱要设立炮架,多置火器,以防贼人出没。彼若索战,切勿应他。倘有疏失,先丧锐气。本府将行文知会各处参、游、守、把衙门,直使其困守湖中一两个月日,无从劫掠,食尽气弛。那时另设奇计攻之,一鼓可擒矣。汝等各宜谨记吾言,勿犯我令。”当下有守备、千总、把总等,共是二十八人。又有百长、队长、伍长等人,各各声喏,听令而退。陶公再将粮草军器兵卒点查过了,共有马兵三千,步兵四千。挂牌,次日教场另点。公子宗潜,授他各营总巡。湛翌王掌管一应册籍,湛辅廷专任一应表意文书并来往书札。又差四十名心腹精勇内丁,同公子各处巡绰,如有不遵令者,密拿回话。自己闲时,只把兵书翻阅,与湛家弟兄共议破贼之策,专待万安屯人马到时,便一齐举动。
恰好一日,辕门官报进道:“外边有一个人,是四川口气称,称是老爷家人要见。”陶公便教放进。见是陶信,禀道:“万安屯人马已到,离城只有三十里远近。”陶公听了大喜,便教公子并湛家弟兄,出城速接。不多时,早见报到了。陶公出辕门来迎,贾龙跪下,陶公一把搀起,进了头门,便教掩门。直搀到后堂,叙宾主之礼,两下坐定。贾龙道:“小人一介匹夫,何幸蒙大人提挈。”陶公道:“久慕足下高义,莅任以来,时切想念。今幸辱惠临,老夫荷荣施多矣。”翌王景节等,也叙了一番寒暄,你我致谢。贾龙又悄悄对湛翌王道:“大哥意中人,已在一处。”翌王惊喜问故,贾龙道:“如此如此,专等大哥助令亲家平贼有功,小可便作月下老人矣。”翌王又深致感激。须臾安排酒席,衙门内大吹大擂,直饮到半夜方住。
正欲收拾就寝,忽听得外面传鼓报进道:“初更天气,贼人打破小渚营,杀死守备刘纯千总、包象把总、倪犹仁、苏继仁、周东建五人,及官兵一二百名。营栅烧毁一空,现今直杀到前营。千总施达、侯先竭力死战,正在危急之际,乞老爷拨兵救应。”陶公听了,着急道:“如此怎好?”贾龙道:“小人初到,尚无寸功,当带本部人马,前去策应,管教无事。”陶公道:“极好。”便给与令箭二支,火速出了扎门。到得自己营中,点了部将蔡大能、平虎、黑定国、荀有义四人,前队精勇喽罗五百名,便抄过城西,望湖口而来。正遇贼将飞天煞朱虎,追杀施达。危急之际,贾龙已看得明白,便拦腰截住喝道:“逆贼休走,绰天大王在此,了你性命。”朱虎挥刀与战,不数合,早被贾龙一枪刺中咽喉而死。喽罗赶上,枭了首级,便乘势追杀。贼众慌乱,俱不及上船,尽被活捉。其外杀死的,约有几千。贾龙即到小渚营,连夜修起营栅,又教蔡大能等四人,权守要地。直至次早,竟一马入城报捷。当时有诗为证:
疋马横枪胆略雄,战袍寒血裹腥红。
归城卫国新降将,已奏湖中第一功。
陶公大喜,便教他署了中军守备,顶了刘纯之职。又佥令牌,将蔡大能亦署了右营千总,代了包象亨之职。平虎等权署把总,亦顶代倪犹仁等之缺,即助蔡大能协守小渚营汛地。贾龙又禀道:“小将部下,共有二十员名将,今四人已受恩赐,尚有班惠、卜道人等一十六人,未蒙荣委,求老爷一视同仁。”陶公道:“如此俱在贵职部下,暂署了把总,俟有缺另补,决不负贵职之意。”贾龙谢了。陶公又问道:“适才足下言及诸将中,为何有一道人?”要知贾龙回答言语,只看下回便见。
--
第一十回 陶药侯重荷天恩 范云侣复申仙语
且说陶公奖叙了众将,又问贾龙道:“如何贵部下有道人之号?”贾龙禀道:“恩帅有所不知,这人姓卜,名元,本贯江西人氏,曾在龙虎山张真人手下出家,略得了些道术。后酒醉犯事,逃往他方。又遇一异人,授以五雷正法,便会呼风唤雨,遣将驱神。闻得小将在川中聚义,他竟望风而来。屡次官兵来犯,都亏他作法设计,杀败而去。又不喜人叫他名字,因此小将们只叫他卜道人。”陶公道:“有如此异人归我,何惧些须小寇。况仗足下神勇,昨已败过一阵,他锐气先丧。但这卜道人,宜请来与老夫同住署中,早晚可以与他谈论军机。就烦足下一行。”贾龙领命,便到了自己的任,把陶公之命,传谕众将,俱各欢喜。便教卜道人到帅府授谒。不题。忽见外面喧传,京中诏到。陶公便同各官出城远接。到了馆驿,天使即便开读:
诏曰:咨尔江西参将陶杞,本系开国元勋,误因肖小蔽路,遂致摈斥能臣。今朕觉悟,放流匪类,特为起复,敕授此职。今用兵鲸浪,恐难威振凶残,复除尔提督江西全省水陆诸军务事,都督府左都督,挂平湖将军印,荣封二代,加赐蟒玉一袭。督抚诸臣,毋得弹压控制。又给兵部空头文扎四十道,以便填授在阵有功诸人。呜呼,推毂之诚,特弘大典,□□之勋,尔其钦哉,勿负朕怀。故诏。
年 月 日诏
陶公等三呼万岁,谢恩已毕,便捧了诏书入城,设宴款待天使。那天使是正行人,姓张讳明经。当下领了陶公酒席,便作别起身,赴京复命去讫。到了次日,便传令合营新旧诸将,齐到辕门听令。便教贾龙代了己职,蔡大能以下十几人,各加委官职。湛国瑛署建南总镇,其余本营参府所属旧员,俱加一级。另给文扎,照旧供职。一面又修表奏请朝廷,着兵部另行加级升授。不题各人受职之事,且说湖寇。那一夜被贾参将杀得大败,有几个在船逃回的,报与贼首得知。张彪便大怒道:“这班不知死活的狗头,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便聚起手下贼将,当下来了:古
三眼狗包 春 舒项虎武贵
破伞鬼徐 洪 清水鸡傅大用
独脚蟹杨 勇 赤毛头徐必弘
油腿猴张吉从 绣佛匠李 泰
缩颈龟杨 山 赛二郎神周兰
不怕天孙子青 活地金刚顾奉竹
霹雳砧沈定嘉 退色泥神樊二珉
小太保钱 仁 打弗杀李 益
船扳鬼朱寿山 花竹筒吴玉申
梦里七煞马清 巧画眉桑仰桐
赛柳儿吴招福 雌老虎张三姐
罗刹娘朱大嫂
共是二十三人,连杀死的飞天煞朱虎,按着二十四气。内中只有包春、武贵与赋首郜长彪这三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女将张三姐,即张彪的妹子,朱大嫂即船板鬼之母,本事倒与张彪等差不多。其余都是武艺精通,杀人如草芥的。又查点散众喽罗,将及万数。当下商议报复朱虎之仇,便拨贼将十二员,喽罗五千人,大小战船三百号,分为三路,来敌官兵。探子报入中军,陶公传令各营将校,准备厮杀。又请出卜道人来问计,卜元道:“元帅领众出城,待小道相机而行,管教得胜便是。”陶公便同公了景节、湛翌王等一班亲随将佐,尽披挂上马出城,离小渚营十五里扎住营脚。卜道人便请陶公,同看四下地势,占着一处空阔战场,自己独上一只小船,在湖中北边一带,相度水路浅深,以备水战。看罢回营,已是未牌时候。忽见一阵西南风起,便对陶公道:“天教我等成功也。”便教参将贾龙,千总陈龙、陆梓,领新兵一千,战船二十号,埋伏小渚营南三十里芦苇之中,听中军号炮起,一齐向西杀出,不可有误。教守备蒋奇,千总翟士贤、张吉,领本部兵一千,战船二十号,埋伏西北万家湾芦苇之中,听中军号炮,一齐望西南杀出,不可有误。又教千总朱正、施国仁,把总毛应、雷安邦、程元领各部兵五百,小船五十只,内装灌油干柴芦草,藏着火种,只做渔船模样,贴近湖口两边,各分埋伏,等贼船进得湖口,便一齐包围外港,只要放火,不要攻杀,不可有误。拨湛国瑛、仰恺、宫贵领本部新来马步兵一千,马兵长枪,步兵短刀,埋伏左路林木之内,看中军火起,便横斜杀出救应,不可有误。又拨蔡大能、龙士彪、侯先领各部马步兵一千,马兵长枪,步兵短刀,埋伏右路高冈之后,看中军火起,横斜杀出救应,不可有误。如违令失机者,不论兵将,枭首示众。诸将各各声喏,领计而去。陶公自将中军人马三千,将校湛辅廷、黑定国等十二人,在于河东大路屯扎。公子景节,领马兵一千,各处救应。前队先锋荀有义、王义领步兵五百,尽张弓弩,专等贼至交锋。
正打点停当,探子又报:“贼船将近,只在三十里之外,大小战船,约有三百余号,分为三路而来。东路贼首将包春,西路武贵,中路郜长彪,各率其众,扬帆破浪,摇旗呐喊,声势甚大,乞老爷准备接战。”陶公即上将台观看,果见西南之上,贼船漫湖而来。又传令各处,着实严防。须臾贼船近岸,五六里扎营,教人挑战。叫骂两个时辰,日已衔山,前队先锋荀有义,觉得贼气已弛,弃陆登舟,直捣贼营,弓弩齐发,贼众被箭落水死者,不计其数。郜长彪知得右军失利,即驱众尽上小船杀入,留大船虚张声势。又湖边水浅,不便摇踏。先锋荀有义见贼势浩大,便望后摇动,贼赶入内港。荀先锋领众,复舍舟登陆。贼众看见官兵狼狈,便上岸追杀。相近中军,荀先锋回身复战,杀伤兵校二十余人。陶公便教放入荀有义等,贼便把中军围得铁桶相似。陶公传令,军中不得妄动。卜道人作起法来,霎时天昏地黑,风雷大作,刮起木石沙土。先打得贼众个个立脚不牢,伤颅破脑,偏遇我军尽皆无害。中军号火一起,湛国瑛、蔡大能等伏兵看见,便两路一齐杀出。湛国琳在中军,见哥哥伏兵已出,同黑定国亦奋勇杀出。正遇贼将包春、手执双斧,势如狼虎,大叫杀来。蔡大能接住,战上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正酣斗间,湛国瑛亦来夹攻,包春支持不来,早被国瑛一戟,刺入咽喉。大能又复一刀,早已梦入南柯。便乘势掩杀,又遇郜长彪,头裹赤帻,手持大刀大骂“杀不怕的狗官兵,怎又来寻死。”千总董德山接战,斗上三合,被郜长彪砍死。官军看见,尽皆胆寒。忽见空中无数兵马,从上杀下。贼众慌乱,寻路上船。那时朱正等五将,看见贼船入港,早已把小船排得停当,专等他败回,便一齐放火。西南风又紧,贼船在内港,尽被烧着。郜长彪看见急得手足无措,夺得几只小船,过湖望西绕岸而走。贾龙在万家湾,看见贼船进港已久,不见动静,料必官军不利,要弄他一个首尾不能相顾,不等中军号炮,竟同蒋奇,两路尽向贼营大船放火。郜长彪落荒,拼命而走。约有一个时辰,却被贾参将抄过其前,大叫杀来。湛总府提了本部得胜人马,亦紧紧赶上。贼众料不能免,尽弃甲抛戈,拜伏于地。郜长彪正在惊惶,岂知贾龙忽然一阵心痛,略缓一步,早已追赶不上,被武贵杀来,接应去了。贼众被官军斩首八百余级,生擒五百余人,衣甲器械共十余船。比及天明,诸将都到中军献功。当时有诗为证:
金镫齐敲唱凯还,戟门鹄立听传宣。
旗翻细柳军容整,刀簇寒花步伍连。
亦帻裹来贼首碎,紫骝飞到角弓悬。